江譽白趁著宅子裏親友票戲的空檔偷偷開了車去了南家,隻是沒見到南舟,阿勝道她去了裴家赴宴。江譽白在車裏等了一個鍾頭,還不見她回來,卻是看到裴家的汽車停在了巷子口。見萬林下了車去了南家,同阿勝交代了幾句又開走了。江譽白等人走了再次拍門,阿勝很是意外,“江先生,您還沒走啊?剛才裴家人來說我們九姑娘喝多了,說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江譽白在夜裏凍了許久,這時候心頭也有些發冷。但他不能再外頭耽誤太久,帶著熱戀中的人想見對方卻見不到的那種濃濃的失落,落寞地回了江家大宅。


    眾人還在嬉鬧,鼓板胡琴敲著、拉著、唱著,人聲沸沸,絲竹盈耳。明明是很熱鬧的,可他還是覺出了一點淒涼。


    江啟雲難得沒穿戎裝,一身家常衣服,在同幾個族內的子侄說話,程晏陽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垂首恭聽。程燕琳陪著程氏打牌,不露聲色地各種迎奉——每個人都活得那麽小心,包括他,他真討厭這種感覺。


    幾個小孩子追逐著亂跑,偶爾衝到了程氏左右,程氏一派慈祥的祖母笑容,哄著給了孩子一塊糕點,讓他們別處玩去。老帥往常不愛熱鬧,也都難得耐心坐在廳裏,緩緩地抽著雪茄。三小姐留洋嫁給了當地華僑,算是落了根,幾年都不回來一次的。所以這其樂融融的幾世同堂,熱熱鬧鬧的又一年,唯獨他是個外人。他沒有家,往年這種感覺並沒有這麽強烈。他很想南舟,隻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才會覺得不那麽孤單。


    江譽白走到麻將桌前轉了一圈,有人笑問他去哪裏消遣了。他笑著道:“輸怕了,找了個地方躲一躲。”


    另一位親戚家的太太笑道:“四少是好事將近了,情場得意賭場失意。”


    一位小姐說:“哎呀,剛才沈小姐不是說嬸嬸家今年不宜婚嫁嗎?”女孩子剛說完,被她母親瞪了一眼。江譽白微微變了臉色,但很快恢複了,轉臉看向那位沈小姐。


    那位沈小姐名叫丹妮,是江家一個世交的女兒,去法國轉了一圈,愛上了塔羅占卜,很是癡迷地研究了兩三年。據說占卜得很準,所以在京州上流社會的名媛裏很是有些名氣。她這回是來震州探親,便被江家邀請過來做客的。


    沈丹妮被他盯得很不好意思,紅著臉道:“這些占卜都是好玩罷了,做不得數的。”


    “那可不一定,我聽我表姐說,沈小姐上回給姨婆家的三少爺算了一算,說他未婚妻年內有大災。有一回那小姐不聽人勸,非要去騎馬,結果摔成了傻子——真是準得嚇人呢!”另一個女孩子插嘴說。


    江譽白快速地掃了一眼程燕琳,疑心她是不是和沈丹妮串通起來,故意這樣說的。程燕琳隻是含著笑不說話。仿佛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這才和他對視了一眼,越發笑得燦爛。“你們瞧瞧,小白都向我求救了呢!我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小白既然急著娶少奶奶,就趕緊早點叫人家過門,省得夜長夢多。其他的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對吧大姐?”


    程氏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她怎麽不信?剛才沈丹妮的牌說了,有新人入門會妨害年輕的王的的運數,那說的可不就是江啟雲?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結婚嘛,晚一年兩年也不打緊。便是緩緩道:“小白確實得再磨煉磨煉性子,這麽愛玩,回頭少奶奶進了門早晚要鬧。”


    江譽白心中有一團無名的怒火在心底翻湧,但還是強顏歡笑看了會兒牌,又尋了個清淨地方,打算抽煙靜一靜。這邊正要劃火柴,那邊隱約聽見女人低聲啜泣,應該是大少奶奶梅氏,“真以為我不知道他在外頭多少女人?他要是敢領人進家,我死給他看!”


    江譽白想起今天梅氏的姐姐也來了,大約是在說私房話。他也並不想多聽,悄悄避到別處。


    他緩緩抽完了一支煙。他和南舟的事情老帥是認了的,即便晚一些也不打緊。他也有許多的事情需要借助南舟出麵才能去做,這樣一轉念,也許是寒洌的天氣、也許是香煙,讓人冷靜了許多。他扔了香煙正要往回走,迎麵卻遇到了沈丹妮。她隻鬆鬆披了件狐皮披肩,瑟縮地緊著胸口,像是專程在等他。


    一張小瓜子臉,柳葉長眉,微微上挑的杏仁眼,除了皮膚略黑了些,可以說是很秀致的長相。見到他時,沈丹妮未語先抱歉地笑了笑,“四少,剛才真是抱歉,我是真的不知道她們讓我算的事情會關乎到你的婚期。不然,我絕對不會那樣說……”


    江譽白微微一笑,顯得很寬容。“沈小姐不必內疚,反正你剛才也說過的,不過是一種遊戲。”


    沈丹妮不確定他是客套還是真心話,偷眼看了看他。江譽白又狀做無心的問起剛才占卜的細節,沈丹妮又同他說了一遍。他心底輕蔑一笑,原來程氏不過是顧忌有人妨害她的寶貝兒子。但他也有點拿不準,沈丹妮到底是被程燕琳授意過,還是算出來的果真如此。雖然他並不信這些,但確實不妨礙有人相信。


    兩人隨意聊著,並肩回了大廳。江譽白瞥見程燕琳正探頭往他們這邊看,便停下身來幫沈丹妮脫了披肩,叫傭人掛好,然後佯裝有興趣地請她為他占卜一次。


    沈丹妮有些興奮又有些忐忑,“四少是真的要玩這個嗎?”


    “是啊,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呢。”


    他的笑容比壁爐裏的火還溫暖,很叫人招架不住,沈丹妮的臉很快又火熱起來。他們尋了個角落坐下,沈丹妮的手袋裏放著牌。兩人頭湊著頭,聲音不大,像在說悄悄話。沈丹妮的臉上一直有著羞意,不敢抬眼看他。他則是一直留心著程燕琳,看到她雙眼裏冒出的憤恨的光,莫名覺得暢快。至於沈丹妮在說什麽,他根本沒留心。


    等到晚上躺到了床上,看到了枕頭旁放的那張沈丹妮送給他的牌,才回想起來她剛才說的是什麽。他問的是他和女朋友的關係,沈丹妮看著牌,神色很認真,“你們目前處於互相非常滿足的狀態,和她在一起,能讓你感覺到充實。但對方正為現實的東西忙碌,無法完全沉浸到這段關係之中。不是說她不愛你。”她急忙解釋道。“而未來呢,你們要的不是一種東西,兩人不能接受現存的問題,關係即將崩壞,可既不願接受也不打算麵對……”


    江譽白忽然明白,程氏何以會對所謂占卜的結果憂心忡忡。因為不管信或不信,這種不夠“吉利”的結果總是叫人不舒服。更何況,這些模棱兩可的話語,竟然或多或少的有那麽一點“準”。就好像他並不知道南舟會去裴家赴宴,並且醉倒在他的家裏。是不是也意味著如果她涉足商場,這種事情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


    江譽白猛地從床上起身,把牌丟進了壁爐裏,看著它變成灰燼。猜忌,是多麽可怕的東西。一旦落下一顆猜忌的種子,便能在無人的角落生根發芽。他不能這樣對她,她給了他十成十的信任,他也絕不讓自己陷入猜忌的泥沼裏,不能讓程燕琳的詭計得逞。


    南舟晚上沒吃什麽東西,吐了後更是肚子空空的。天沒亮人就餓醒了,口又幹,叫著要喝水。


    丫頭過來給她捧了杯溫茶,她喝了滿滿一杯,人也略略清醒了一些。一看周圍的陌生環境和陌生的臉,再看自己身上不是出門的那件衣服,剩下一半也嚇醒了。


    “這是哪裏?”


    丫頭笑道:“是裴家大宅呀。”


    “我怎麽睡到這裏了?”


    “九姑娘昨天喝醉了,本來是要送您回家的,結果您吐了自個兒和二爺一身,走不成了,隻好先住下了。”


    什麽,她吐在了裴仲桁的身上?除了他替她擋了酒,她根本不記得後來還見過他。那她是如何吐到他身上的?


    “我吐在裴……二爺身上了?”


    “嗯,可把我們嚇一大跳。您知道,我們二爺這方麵特別講究。”小丫頭吐了吐舌頭。


    南舟絕對能想象出裴仲桁那嫌棄的樣子。而且她自覺也算是個很克製的人,居然酒品這樣差?南舟懊惱地捶了捶腦袋。


    “九姑娘,您還頭疼?”


    “不,沒事。什麽時辰了?”


    “快天亮了。”


    南舟忙掀開被子下床,“我睡了一夜?”這可糟了,回頭不知道家裏人怎樣著急。


    丫頭笑著道:“九姑娘不要著急,昨天晚上已經到府上打過招呼了。您是要起嗎?洗漱的東西都準備好了,您的衣服也洗好烘幹燙好了。車都備著呢,您吃點東西再走吧。”


    南舟謝過她,洗漱好換了衣裳。也是餓了,便吃了點東西。推門出去的時候,外頭天還昏著。丫頭提著燈籠領著她往外走。


    “你們二爺還歇著吧?那替我謝謝他,我就不去打擾了,改日再來道謝。”


    丫頭點頭稱是。


    兩個人一盞燈在遊廊裏穿行,她身上大紅色的鬥篷顯眼,似夜裏盛開的一團勾魂奪魄的牡丹。裴仲桁站在遠處,看她走出了內院,直到消失不見。他像是那個執著地搬著石頭,等著情人轉世的信徒。一夜月寒風冷,隻為遠遠看一眼她的背影。


    天還是冷的,手足都凍得麻木。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上仿佛還存留著刹那間悸動的餘韻。“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淨土。”他隱約覺得自己在不知死活地逆風執炬,渾身淋滿了焦油,已經不是燒手之患,怕是有朝一日早晚死無葬身之地。


    他終於把目光挪開,又重新攥緊了手。


    南舟到了家,聽說江譽白等了她許久,腸子都悔青了。也顧不得剛進家門,衣裳也沒換又跑了出去。可剛出了門,才想起來這麽早打電話過去太失禮。隻得先回了家,挨到了時辰,跑到巷子口的雜貨鋪裏掛了一通電話給江家大宅。


    接電話的丫頭問是哪位找四少,南舟想了想,還是不好意思報上姓名,便說:“姓筱,名樊川,請四少聽電話。”


    丫頭放下電話去尋江譽白。江譽白被丫頭叫醒,聽說一位叫筱樊川的小姐找,他立刻清醒過來,披上寢衣快步衝下樓。


    “是我。”南舟說。


    “我知道。”他道。千言萬語都在其中了,兩個人都傻傻輕笑起來。


    南舟事無巨細地把昨天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抱怨宋達城是如何故意為難自己,自己是怎樣鼓起勇氣和他對峙。她也並不是真的害怕那些阻撓,反而從那些鬥爭裏被激發出更多的勇氣來。但同他訴說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變成小女人的樣子,完全一副撒嬌的語氣。


    昨天的那些失落早就一掃而光,江譽白含著笑聽著,柔聲勸慰了她幾句。說完這些閑事,便是互訴了衷腸。兩人都不方便出來見麵,隻能借電話一解相思之苦。可電話也不好打太久,隻能依依不舍地掛掉了電話。電話掛掉了,人卻還沉浸在歡喜裏,兩個人都感到了一種滿足。


    江譽白眼中笑意未減,一轉身看到到江啟雲端著咖啡靠在桌邊,看來剛才的電話也被他聽去不少。江譽白恭敬地叫了聲“大哥,起得這樣早。”


    江啟雲幫他也倒了杯咖啡,示意他一起喝。江譽白有些受寵若驚,謝過了他,坐到了他的對麵。


    兄弟兩人的關係絕對算不上親厚,但江啟雲從來也不像程氏一樣將江譽白視作眼中釘。因為這母親口裏的這個“野種”弟弟,他從來都沒放進過眼裏,也從來不認為他是什麽潛在的對手。


    整個樓裏靜悄悄的,女人們向來晏起,下人們也不敢行動,所以顯得格外難得的寧靜。


    江譽白臉上還有著戀愛裏的人特有的微笑,江啟雲忽然很羨慕他。剛才那句“想沒想我?”問得溫柔似水,哪怕他這個男人也聽得心動。他慢慢喝了口咖啡,“女朋友的電話?”


    “嗯。”江譽白赧然地垂頭笑了笑。


    “年輕真好啊。”江啟雲感慨道。


    “大哥也很年輕呢。”


    江啟雲笑了笑,三十二歲,怎麽說都不年輕了。“有時候真羨慕你們年輕人,可以隨心所欲的生活。”


    江譽白笑得心無城府,“是我沒本事,所以隻能這樣混日子。放在大哥眼裏,就變成了隨心所欲了。”


    江啟雲笑得淡然,不置可否。過了半晌,問他:“以後有什麽打算嗎?”


    江譽白搖搖頭,“大約去政府裏混個閑職。”


    “四弟,你不用在意太太怎麽想。年輕人享受生活是好的,總得有個目標。要不,要到大哥那裏,幫大哥做事?”江啟雲生來擁有一切,因為他自信,沒人可以從他這裏奪走什麽,所以才對江譽白能寬容公正。


    江譽白有些感動,他能感覺到江啟雲邀請的真誠。他對於家裏的男性,無論是父親老帥,還是大哥,甚至是已經死去誰也不能提起的二哥,他的心裏都是充滿了景仰的。他渴望像他們一樣強,也渴望接近他們,得到他們的信任和認可。


    江啟雲抽了根煙卷出來,江譽白幫他點了火。離得近了,能看見大哥鬢邊有幾根銀色的發。


    “我知道你在猶豫什麽。說實在的,那時候我們還是太年輕。他受了人蠱惑,我又年輕氣盛……放到現在,未必不能容他。總歸是是手足。”江啟雲的目光在白煙裏顯得有些軟弱。


    這是大哥頭一回同他說起和二哥的事情。手足相殘,這樣隱秘的事,想來也極少能有訴說的對象。越是強大的人,偶爾展現的軟弱才更叫人心折。江譽白很有一種衝動,想要握住他的手,要跟隨他身邊。


    但他不能行差踏錯。程氏是怎樣自私敏感又狠辣一個人,他太了解。江譽白擺擺手,搖滅了火柴,“過陣子再說吧。”然後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其實是婺州離震州太遠,怕女朋友不高興。”


    江啟雲哈哈笑起來,點了點頭,表示理解。而實際上,他並不大懂年輕人所謂的愛情。在他生命裏,有些感情天生就是欠缺的,不該存在的,但也不代表不會產生。就好像他看著這個弟弟,忽然產生了一種近乎父親對兒子般的憐愛。


    過了正月十五,江譽白終於從大宅裏住回了自己的住處。和南舟許久不曾見麵,兩人都被相思折磨壞了。江譽白寫了信,問學生過年是否懈怠學習,年輕人應該勤加勉勵、抓緊時間學習雲雲。江南大學業已開學,請學生及時歸校,會有摸底考試。


    南舟笑著讀完了,然後開始翻箱倒櫃找衣服。她這裏還沒找到衣服,南漪卻悄悄溜進來,拿了兩件旗袍,問她哪件好看。


    “這是去約會嗎?”南舟打趣道。


    南漪臉一紅,“是同程小姐一起去聽戲。”


    “穿上叫我看看。”南舟提議道。


    南漪都穿了一遍,南舟也拿不定主意了,“你皮白,穿什麽都好看。”


    “可總不能穿兩件出去吧?”南漪為難道。


    南舟又拿衣裳在她身上比劃了一下,還是挑了孔雀綠的那件絲絨旗袍。裏頭配著條蕾絲邊的底裙,行動間繁複精致的蕾絲若隱若現,很是俏麗。“這個看著特別嫵媚。”


    南漪也喜歡這件,但因為是母親從前的衣服,怕顯得老氣,所以才拿不定主意。現在挑好了衣服,人像了了一件大事。見南舟的箱子都打開了,也是在找衣服的樣子,便問:“姐姐你也要出去嗎,不如咱們一起去聽戲吧?”


    “今天我要去上課,改天咱們去看電影。”


    南漪把手上另一件旗袍遞給她,“姐姐要不要穿穿看?是母親先前給我做的,一次都沒穿過。”


    是件粉底小格紋的旗袍,很嬌的顏色。南舟衣櫥裏旗袍少,穿得也少。她想起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穿過旗袍同江譽白約會,便欣然接過來試了一下,竟然很好看。姐妹倆說說笑笑,互相梳妝打扮,都覺得對方好看極了。南舟瞧著時間差不多了,便出了門。


    到了江譽白家,他運動完了正在洗澡。南舟先去了書房,丫頭端了茶點上來,今天準備的是荷花酥。一層一層薄如蟬翼的粉色花瓣層層疊疊,裏麵裹著蛋黃酥,簡直像藝術品。配的糖水是杏仁酪,甜度剛好,喝完也不會覺得膩。


    書桌上有一張準備好的試卷,南舟看到抿唇笑起來,然後拿了鋼筆開始寫試卷。江譽白換了衣服過來,看她在奮筆疾書,便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頭發,“果然是孺子可教。回答題目要仔細認真,考得不好先生要打手的。”


    南舟可憐兮兮地望了了他一眼,“那你得輕點兒,我怕疼。”


    “疼了才長記性。”


    南舟嘟著嘴瞪了他一眼,“真是心狠。”


    江譽白笑著上下端詳了她一遍,“不過,這麽漂亮的女學生,先生就不打手了。”


    南舟警覺地看了他一眼,“那打哪裏?”


    他笑而不語,敲了敲桌子,“快寫試卷,給你計時呢。”南舟忙低下頭趕快答題。


    江譽白在她對麵坐下,閑來無事翻了翻報紙,稍一抬頭就看見她認真寫字的樣子。頭一回見她穿旗袍,恰到好處的曲線玲瓏,楚楚端秀。坐在窗外射進來的陽光裏,櫻粉色讓她變得越發嬌柔。


    鋼筆寫在紙上沙沙有聲,像是聽得見時間流走的聲音。就這樣不說話,彼此靜靜地坐著,好像歲月都柔軟了起來。南舟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抬頭和他對望一眼,也不說什麽,然後抿著唇笑,繼續低頭寫字。而他則放下報紙,專心地看她,怎麽都不倦。


    寫完卷子,江譽白批改,南舟則拿了報紙看。看到副版生活專欄今日的食譜是酸辣湯,忽然就饞起來。南舟指了指報紙,“我想吃這個。”


    江譽白還在批改,聞聲偏過臉去看了一眼,笑道:“天下沒有你不愛吃的東西呀,這往大了說就是美食家,往小了說,不就是小饞貓?”


    南舟不樂意了,“吃你幾頓飯就說人家是饞貓了?那把你家廚娘給我吧,我就不用來你家了。你當我是來看你的麽,人家專程來吃廚娘的飯的。”


    江譽白正好改完了試卷。合上了鋼筆蓋子,衝著她招手,“過來,給你講講錯題。”


    南舟不疑有他,起身走了過去。他伸手一抓把人拉坐在腿上,籠在懷裏笑道:“你嫁過來做四少奶奶,一樣天天吃廚娘的飯,何必轉來轉去這麽麻煩?”


    南舟被他說得紅了臉,想掙開卻掙不開,嗔他,“臭美,誰要嫁給你!”


    江譽白拿了她的手放在唇前輕吻,“收了江家的聘禮,還有不嫁的道理?”


    說起這個她更是惱他,這鐲子怎麽都取不下來,要不是那天他忽然戴在她手上,何至於變成現在這樣?


    “你幫我把鐲子取下來吧?”


    “這個可不行。這鐲子呢,戴上了就不能取了。取下來了,對夫君不利呢。”他佯做嚴肅地說。


    南舟為難壞了,“我是個粗心大意的,萬一弄壞了怎麽辦?”


    他又在她手上吻了吻,“那以後小心點嘍,時時刻刻都記得你的小心肝在手上,不要傷了他。”


    南舟嫌他膩歪,“呸呸,真肉麻。對了,錯了幾道題?”


    江譽白這才拿了試卷給她講題。他的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她脖子裏的幽香傳出來,人有些心猿意馬。強穩了心神把錯題都講完了,“都會了?”


    她點頭,“噯,你講課講得真好,以後可以考慮去大學裏做教授。”她笑著偏過頭,正擦著他的鼻尖。他微微一笑,噙住了她的唇。


    她失了力氣,軟軟靠在他懷裏。試卷和筆都掉到了地上也顧不上了,人淪陷在這個長長的深吻裏。他的手從她後背往上輕撫,唇落下綿密的溫柔。耳珠,下頜,頸子。理智被舌尖卷走,他的手在她每一處的骨節上撩撥過去。仿佛被拆去了骨頭,隻能緊緊貼著他的身體。


    忽然門口響起了敲門聲,胡管家在外頭道:“四少,晏陽少爺來了。”


    南舟被這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嚇壞了,因為剛才房門不過是半掩著的。她忙從他懷裏跳出來,整理好淩亂的衣服,臉紅到了耳朵根。


    江譽白應了聲“知道了。”然後望著她笑。


    她羞意難當,捂住臉生氣,“你還笑!完了,胡管家都看見。”


    他走過去把她的手拿開,在她額頭吻了吻,“沒關係,胡叔眼神不大好,肯定沒看見。”南舟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笑著說:“那以後我們上課的時候,門上掛上大牌子,‘上課中,請勿打擾’。”


    南舟瞪他,“有你這樣上課的嗎?”


    他把她拉進懷裏笑著耳語,“嗯,這樣學得快嘛。不過隻許和我這樣上課。”


    南舟被他氣笑了,“你忘了‘教無常師’嗎?為了博學,我總是要多尋幾個老師的。”然後看他臉都氣綠了,才笑著推他,“還蘑菇什麽呢,不是有人來找你嗎?”


    江譽白歎了口氣,不情願地說:“好吧,咱們一起去會會這個不速之客。”


    程晏陽站在客廳裏,見江譽白拉著南舟的手一起下來,叫了聲四少。江譽白略做介紹,南舟不料這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竟然是他的小舅舅。江譽白看上去並不是很熱情的樣子,南舟隻當他是抱怨來人打擾了他們親熱。


    程晏陽年後要去海關做事了,所以過來找他借本書。江譽白去書房幫他尋書,南舟便像個女主人一樣招呼他,同他閑聊起來。


    “南小姐竟然在商號裏做經理,真叫人佩服。咱們往後大約會經常碰麵呢,如果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去找我。”程晏陽道。


    南舟覺得雖然他的輩分高,但人還是很溫和有禮的。南舟謝過他,又隨意聊了幾句。見他的目光總是落在自己的鐲子上,便抬了抬手,笑著問:“程先生喜歡這個鐲子?你要是問我在哪裏買的,我可真答不上來。”


    程晏陽笑了笑,“不是。是要恭喜南小姐,能戴上這個鐲子是福氣——有人想戴,卻永遠沒有戴的機會。”到後來有些不勝唏噓的意思。


    南舟覺得他話中有話,“你說的是小白從前的女朋友嗎,他們為什麽分手?”


    程晏陽忙垂頭喝了口茶,“哦,沒什麽……其實我也不大清楚。”


    江譽白拿著書下來,“小舅舅有什麽‘不大清楚’的地方?”


    程晏陽受程燕琳的吩咐過來,故意說這樣的話給南舟聽,但他本意並不想如此。江譽白曾經待他極好,他也一直叫他“譽哥”,但他不更想背叛姐姐。見江譽白不冷不熱地直視過來,他有些心虛內疚,強笑著搖搖頭,然後謝過他拿了書走了。


    夜宵備好了,南舟吃得鼻尖上一層細汗。江譽白拿帕子給她擦汗,“不能吃辣還非要放這麽多辣椒油。”


    南舟辣得伸出舌頭哈氣,他遞了杯果子露給她。杯子裏插了吸管,方便她喝。南舟忽然笑著問:“你是不是也對以前的女朋友這麽好?”


    他臉上笑意斂去,“怎麽問起這個來?是誰說我有過女朋友的?”


    “哎呀,瞧你緊張什麽,我就是隨便問問。她為什麽和你分手啊?”


    “合不來就分手了。”他明顯不願多談。


    南舟“哦”了一聲,低下頭慢慢喝果子露。她以為戀人之間應該沒有秘密,但一轉念又覺得或許自己的想法太自私。


    江譽白也覺得剛才的語氣有些嚴肅,緩了緩,走過去拉起她的手,“從前的事情,都不是很愉快的記憶。我從來都不想去想起它們,不是我想瞞著你。”


    南舟也微微一笑,“我隻是對你的一切都很好奇,不是非要窺探你的過去。畢竟,像你這樣的人,有過很多女朋友也不奇怪。”她忽然又想起了裴仲桁,他是不是也曾有過女朋友,那麽又是什麽原因分手的呢?


    江譽白失笑,“我是怎樣的人,怎麽就會有許多的女朋友?”


    她垂著頭笑,把臉埋進他懷裏,“你那麽好啊,誰會不喜歡你呢。”


    他輕輕摸著她的頭發,“要是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好,你還會喜歡我嗎?”


    南舟從他懷裏仰起頭來,“你對我那麽好,我怎麽會不喜歡你?”人陷入了愛情裏,果然變得不可理喻,想知道他的一切,也想擁有他的一切。他的過去沒有她,但她希望他的未來裏都是她。


    南漪這時候正坐在喧囂的佳美大戲院裏,今天是震州名戲班集秀班唱開箱戲。這一日憋了許久的戲迷們將佳美大戲院裏裏外外都擠滿了。開箱戲圖個熱鬧好看,所以今天上的不是傳統戲,而是集秀班名角尚水樓和阮小青的新戲《錦香亭》。


    她們的包廂位置不算頂好,程燕琳同南漪比肩坐著閑話,“你不知道這包廂多難得。是我弟弟半月前替朋友定的,結果他朋友突然家裏有事來不了,我才得了這樣的便宜。”


    南漪從來沒進過戲園子。家裏從前也唱堂會的,但是男女向來分坐。這樣男男女女濟濟一堂,南漪看得很新鮮。程燕琳聽了一會兒戲,忽然湊到她耳邊道:“我看到了一個朋友,我得過去打個招呼,你先一個人坐著。我再去看看有什麽好吃的,叫他們送過來。”


    南漪雖然有點怕,但也不想太麻煩她,便點頭說好。不一會兒,夥計果然送了茶水和精致的點心過來。戲院裏氣氛很足,叫好聲不斷,也有財大氣粗地不斷往台上扔著彩頭。她不僅看戲,也觀察著戲院裏形形色色的人,眼睛都不夠用。


    台上正演到鍾景期跳進虢國夫人府裏,虢國夫人瞧上他美色,要與他尋歡作樂。雖然戲詞已經改的雅俗共賞了,但南舟還是羞得拿帕子遮臉。心想著這算什麽事兒,那男人才同葛小姐山盟海誓,一轉眼就同虢國夫人日夜廝磨起來,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這時候簾子被人挑了起來,南漪隻當是程燕琳,便帶了點嬌嗔抱怨道:“這是什麽戲,看得人好氣……”


    待看清楚來人是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她頓時紅了臉。下意識立刻站起身,卻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茶壺眼見著要倒下來砸在她身上,男人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茶壺,裏頭的熱水到有一半都灑在了他的手上。


    南漪驚呼了一聲。茶水是剛落了滾的,他這樣拿手接肯定要燙壞手。聲音未落,外頭立刻有幾個人闖了進來,“大少……”


    江啟雲把茶壺放好,衝外頭的人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南漪盯住他的手,“您的手叫我看看!”


    江啟雲倒不覺得是什麽大事,但還是伸出了手,果然燙紅了一片。南漪發了急,“趕快去冷水下衝衝,不然要起水泡的……”


    他本想說算了,但看她滿臉認真的樣子覺得有趣,便叫外頭人去打冷水。南漪又追出去告訴他們,如果能找到冰塊就放點冰塊在水裏。下頭人辦事利索,很快就端了一盆泡了冰的水盆進來。


    南漪讓他坐下,不斷用手掬著冷水往他手上淋。雖然戲院裏熱氣騰騰,畢竟是數九天氣,她的指尖不斷地碰著冰水,很快就凍成了粉紅色。


    江啟雲上回見她一直穿著護士袍,頭發也都盤在帽子裏,連笑都是製度化的。美則美矣,卻總覺得少了點生氣。今天她編著一條辮子,薄施粉黛,劉海下的雙眸天生含著汪汪的波光。這時候眉頭輕蹙著,更有一種哀婉。他見過的美人不少,但她仍舊可稱得上絕色。


    他身邊多的是摩登時髦的女人,長得美、也自知自己的美,很懂得如何展現。但眼前的女孩子像是深宅大院裏私藏的一盆蘭花,有種古典柔弱的美。幽幽靜靜,美而不自知,甚至有些自苦。十五六歲,花骨朵一樣的年紀,不知道過幾年要怎樣的絕豔動人。


    江啟雲忽然問:“南小姐的傷好了嗎?”


    南漪疑惑的“嗯?”了一聲,他目光示意她的手,她這才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傷口早就愈合了,隻剩淡淡的傷痕,讓掌紋變得碎裂淩亂。再打量他,終於想起來是在醫院裏見過的,程燕琳的親戚。因為他上回穿著軍裝,今天穿了西裝,所以才沒認出來。


    “沒事,早好了。”然後南漪看了看他的傷處,“應該沒事了,不過如果家裏有燙傷膏的話,塗一點也是好的……剛才謝謝您了。”


    “不客氣,舉手之勞。”江啟雲淡淡道。


    南漪拿了戲樓給的毛巾替他把手擦幹,然後退開了兩步,有些手足無措地搓著手指。他身材偉岸,雖然沒有穿戎裝,但雙目冷峻犀利,骨子裏帶著不可僭越的威儀,叫人不敢逼視。剛才他是傷病,她能平常心以對。而現在,他對於她來說就是個男人,陌生的男人。她心底對男性是懼怕的,避之而不及。但因為他是程燕琳的親戚,她不能表現出她的懼怕或者厭惡,所以隻能把頭偏向戲台,假裝看戲。為了掩飾不安,不停地喝著茶。


    “喜歡看戲?”他忽然問。


    南漪點點頭,聲音很低,“喜歡看他們的衣服,覺得很好看。”然後露出了一個孩子氣的笑。忽然注意到他在看自己,便抿住唇不再言語,緊緊地盯著戲台子。


    程燕琳終於回來了,見到江啟雲一頓抱歉,“瞧我真是忙昏頭了,大姐臨時說不來,我忘了通知大少了。”


    江啟雲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燕姨辛苦,一直照顧夫人。反正我也是順路,過來聽一會兒換換腦子也好。”然後起身同二人告辭,但目光還是在南漪身上多停了一停。


    南漪剛才水喝多了,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去了盥洗室。從盥洗室裏出來,看到過道裏掛著不少明星的相片。她同程燕琳交好後,總是一起去看電影,現在儼然是個電影迷了。看到那些相片,便饒有興趣地仰頭去看。


    正看到一個喜歡的明星,忽然眼睛被人蒙住了。濃鬱的香氣立刻把她籠住,耳邊響起笑聲:“猜猜我是誰?”


    南漪太熟悉他身上的味道,更熟悉他的聲音,簡直是噩夢。她忙掰開他的手,從他胳膊下滑出去,貼著牆要溜走。裴益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她,“你怕什麽呀?今天怎麽穿得這麽漂亮?”


    南漪簡直要嚇哭了,又不敢大聲呼叫,隻能低聲道:“你放手!你再這樣,我就叫姐姐告訴你二哥!”


    裴益心情好的時候特別好說話,“嗬,長進了,知道拿我哥嚇唬我了?好了,我鬆手你可別跑啊。”


    在得到她再三肯定以後,裴益才把手鬆開手,但人還是擋在她麵前。“和你姐姐來聽戲?坐哪裏了,我給你調個座兒吧?這戲院我開的,你想坐哪兒,我給你調——就是座到戲台子上也行。”


    南漪下意識地就躲他,她退一步他就近一步。“我和朋友來的,我有位子,不用你調。我得回去了,朋友還在等我。”說著轉身就走。


    裴益卻追著她,“幹嘛走得這麽急啊,你喜歡尚水樓還是阮小青?回頭我帶你到後台瞧瞧去!”


    南漪越走越快,可總也快不過他人高腿長,怎麽都甩不脫。直到看到江啟雲迎麵走過來,她一咬牙,大叫了聲“叔叔!”三步並做兩步,小跑到他身邊挽住他的胳膊。


    叔叔?江啟雲垂目看了看她。


    她輕輕拽著他的胳膊,側仰著頭求救似看了他一眼,眼睛裏已經有了淚花。江啟雲再看了看已經到了眼前的漂亮年輕人,很快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叔叔?他竟然已經老到要被女孩子叫叔叔的地步了?


    裴益見她奔向一個男人,立刻變了臉色。但聽她叫他叔叔,臉上的怒容頓時又不見了。雖然不記得南家有什麽叔叔,不過大家族難免有個把遠親。他正了正顏色,走到江啟雲麵前和顏悅色道:“南叔叔,您老好啊,好像從來沒見過?”


    南漪見他過來,下意識往江啟雲身後躲。江啟雲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剛從外地回來。”


    “那什麽時候您老有空,在下做東,來給叔叔接風洗塵。”


    南漪悄悄拽了拽江啟雲的袖子,輕輕搖搖頭。江啟雲不動聲色地道,“好說。時候不早了,我帶漪兒回家了。”


    裴益看看廳裏的大鍾,“別呀,時候還早,一起聽戲吧!我叫人去清最好的包廂出來。”


    “不必客氣了。”江啟雲隻是寥寥數語,卻是讓人反駁不得的語氣。裴益隻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開。想著最近晚上也沒什麽事,可以尋一天去看她。


    江啟雲帶著南漪出了戲院,到了裴益看不見的地方,南漪忙鬆開手,低頭道了聲“謝謝。”


    江啟雲叫魏子良去開車,他瞥了南漪一眼,很不經意地道:“往後遇到這樣的情況,叫‘叔叔’不如說‘男朋友’來的效果好。”


    南漪一怔,抬頭去看他,車卻已經到了眼前。江啟雲打開了車門,將她讓進去,“魏副官會送你回去。”


    “我還沒跟程小姐打招呼……”


    “不妨事,我回頭跟她說。”


    南漪上了車,車開出後,她轉過頭去看,而江啟雲正望過來,她嚇得忙轉回了頭。他後來語氣那麽冷,是不是不高興被人冒然攀親戚?她頓時懊惱自己當時的莽撞,隻得想著來日再道歉。


    江啟雲上了另外的車,一直跟著前一輛,直到見魏子良將南漪送進了門方才離開。


    這事傳得快。沒幾日,少夫人梅氏打牌的時候少不得聽了幾句閑言碎語。說是少帥去聽戲,半途中帶走了個姑娘,瞧著不過十六七歲,卻是傾國傾城的美貌。藏得倒是深。


    梅氏氣得肝疼,雖然江啟雲對她向來不冷不熱,她也知道他在婺州有女人。可隻要不鬧到眼前,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沒有。可這些不安於室的女人,竟然戳到眼皮子底下了!


    天氣正好,程燕琳挽著程氏來找梅氏去花園玩,卻看到梅氏臥在床上,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梅氏還要臉麵,不想叫婆婆覺得她管不住男人,還不寬容,也就沒說什麽,隻推說身體不爽快。


    到了下午,程氏曬著太陽聽著唱片,程燕琳坐在一旁挑燕毛。程氏最愛燕窩,又嫌棄丫頭挑的不幹淨。程燕琳眼明手細,比誰挑得都好,便主動請纓,一做做了許多年。光這一點,程氏就舍不得她離開。


    唱片機裏唱的正是阮小青的《西廂記》。十五那天,本來她也要去聽戲,卻不知何故忽然腹瀉,因此隻得呆在家裏。程氏惋惜地說:“聽說阮老板那日的新戲很是叫座?”


    程燕琳笑著說:“阮老板的戲哪有不叫座的?真真把個《錦香亭》改得恰到好處。”


    兩人閑話了一陣家常,丫頭過來說燕窩燉好了,程氏叫丫頭也給少夫人送一份去。程燕琳見人走了,才長長歎口氣,“大姐,我對不住大少奶奶……可又不敢同她說,怕她怨我。”


    程氏瞥了她一眼,“這又怎麽了,大少奶奶可不是小雞肚腸的人。”


    梅氏是名門的嫡生女,身邊帶的大丫頭茜紅也比尋常丫頭眼睛長得高。程燕琳雖然是太太的妹妹,但下頭人眼睛毒得很,瞧不上她的那股子巴結勁兒。早幾年可是鬧過一小段不愉快。


    程燕琳便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樣子,說那日帶位女朋友去聽戲,中途她出去同好友打招呼,回來的時候大少過來了。不過略聊了幾句,好像也沒怎樣。誰知道那女朋友突然出去了,就再沒回來。


    “結果到了第二天,我才從旁人那裏聽說,一個女孩子堂而皇之地挽著大少出了戲院,又上了大少的專座……那女孩子,就是我的女朋友。”說完偷覷了程氏一眼。


    程氏卻是不以為然地一笑,“我當什麽事。男人嘛,在外頭誰沒點風流韻事。隻是你這女朋友也太不自愛。”


    程燕琳懊惱道:“是啊,誰想得到呢?咱們這樣的家世,大少那樣的人品,多少人上趕著往身上撲。哎,我原當她人小、心底純潔,誰成想這樣深的心思!怕是想走我的門路接近大少……我這可真是對不起大少奶奶了。”


    “算了,你也別往心裏去。啟雲大約也就三天新鮮勁頭,過去了就擱開了。”


    程燕琳點點頭,“希望如此吧。不過我也理解,大少奶奶的擔心也不無道理。現在的小姑娘們一個賽一個有手段,前幾日看報上說震州大學的一個教授為了個女學生,就和原配鬧離婚……”


    程氏目光一冷,“他敢!……算了,回頭我見了啟雲叫他收斂收斂。你呢,有機會也勸著點梅兒,往開了想,不要自己鑽牛角尖。”


    程燕琳附和著說是。


    江啟雲休完了年假正準備返回婺州,臨行前程氏單獨將他叫到房間裏,自然一頓旁敲側。又叫他多在意妻子,夫妻敦睦,才能家和萬事興。不要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叫梅氏難堪。


    江啟雲這幾日已經在梅氏那裏受夠了冷臉,今天又聽程氏這樣說,煩她事事都要插上一手。他冷冷一笑,“女人哪,一輩子總想要管男人,管自己的丈夫不夠,還要管兒子,往後還要管孫子。母親,要知道有些事情,可不是靠管就管得住的。”


    程氏氣得胸悶,兒子竟然為了個女人這樣頂撞她!“反正我是警告你,那些烏七八糟的停妻再娶的念頭,想都不要想!”


    江啟雲低頭理了理軍帽。他很少任性,難得同母親說一回任性的話。他說的時候,自己都沒意識到這是實話還是氣話。人總有些叛逆的。順著生來就定下的路走,未必是他愛走的路,卻又是他看上去最應該走的路。按部就班,又在兄弟鬩牆中僥幸的活下來,心裏未必不委屈。


    那些閑話他也聽了一耳朵,不知道為什麽,會覺得這些人都在欺負那個女孩子。誰敢說他的不是呢?自然指責都是對著女人的。但男人生來就是應該保護女人的,尤其美麗脆弱的女人。他這樣強大的男人,奪得了天下,何況一個弱女子?他享受權利,偶爾也厭煩殺戮,但他走的是條不進則退的路,偶爾的任性就像是對自己的獎賞。


    江啟雲揚了揚唇角,語帶微諷,“母親還別說,我還真動了念頭了。”說完戴了軍帽頭也不回地走了。


    開春南舟用江南號做抵押,從葉允明那裏又貸了一筆款子。她研究了震州的水域,專門設計了一條貨運兩用的船。到建州船塢下了定金,七八個月後便可交付。隻是這條船比先前那艘更大,裝備更先進,所以就算貸款也不足夠付全部船資。葉允明很是熱心,最後願意動用私人關係,幫她再貸下一筆款,隻是希望在這船上專留一處貨位和頭等艙給他。


    通平號的賬目也整理完畢,隻有“混亂”兩個字可言。賬目混亂,人員冗餘。南舟得了裴仲桁許可,大刀闊斧將所有船重新做安排。通平號自有的船,有年久失修的、超齡服役的,再修不值,索性作價出售。留下幾條船體性能優良的,根據航道枯水季、洪水期、正常水位的不同重新布船。將幾段水域裏的貨船按性能與吃水深淺分配下去,水路不通的地方再與和裴家各商鋪對接一段陸路,再接下一程水路。


    內陸資源豐富,可惜各地大小軍閥征戰不斷,陸路又多有劫匪,水路反而相對安全,且載重量大。大多數的船運公司,多集中在上遊熱門水域,而深入內陸的航道卻幾乎沒有像樣的現代化的輪船可用。裏麵的物資運輸不出來,外頭的貨進不去,很多地方都靠人肩挑手推翻山越嶺。南舟重新規劃的這一條運輸路線,幾乎沒有境外的競爭對手。而噸位大的船則繼續走長途海運,保持海上航線的占有率。這樣做下來自然一番人事大變動,一大半的業務也等於轉向了內地漢水。正好謝應喬是漢水人,便被派過去做分號的經理。


    剩下的便是最麻煩的製度上的變革,不過這事急不得,她需要慢慢來。


    過了四月,通平號走海運的貨船不過承風、海燕兩艘。這一日通平號最大的船海燕號回了港,南舟正要去船上檢查,出了辦事處正遇到裴仲桁。看他似乎專程過來,南舟看了看手表,“二爺有事?”


    “九姑娘要出去?”


    “要去船上。”


    “船上有事?”


    南舟搖搖手裏的燃油賬單,“跑一趟滬上,這燃油消耗簡直能到雲港一個來回了。我要上船看看,到底是什麽東西這麽廢油。二爺有什麽事?”


    “我們邊走邊聊。”


    震州香樟樹最多,四季皆青。但春日裏長了新葉,老葉也同在春日裏落下。此時路麵鋪了薄薄一層紅葉,走在其中,讓人有些不知歲月何季的恍惚。


    裴仲桁俯身撿了一些樹葉,在手裏把玩。街上也偶見幾個老人,拿著布口袋在撿樹葉。南舟覺得詫異,“這樹葉能吃?怎麽都在撿?”


    裴仲桁看了她一眼,“他們撿回去做枕頭,安眠驅蟲。”


    南舟“哦”了一聲,“我小時候,容婆婆給我做蠶沙枕頭,說是對眼睛好。大約真是有用的,我同學裏不少都近視了,我的視力卻是頂好的。要是這樹葉能驅蟲,回頭我也來撿一些。我最怕蟲了,一咬上半月都消不下去。哦,對了,二爺找我有什麽事?”


    “不是什麽大事,劉董事昨日找我,說承風號上的大副和水手長被你換了?”


    南舟點點頭,“是的。”


    “劉董事說,這個水手長承包承風號已經很多年了,也沒出什麽差錯。


    “承風號海損記錄是所有船裏最多的。”


    “你新換的大副何家鉞,聽說並沒從學校裏如期畢業,也沒有拿到畢業證。”


    “裴二爺,我也沒拿到畢業證。”她望了他一眼。“何家鉞是我的學兄,他的技術我很清楚。”南舟爭辯道。


    “九姑娘是為了家庭,那他是為何沒有畢業?”


    南舟抿了抿唇,“他的私事我不好多說,但他退學同學業無關,全是個人私事。”


    裴仲桁點點頭,“好,既然九姑娘做保,我便信你。但他即使水平高超,船上管理的事情,大約從來沒有涉足過,他如何能做好工作?水手長換人,等於木匠、水手、舵工等等全都要換人。現在正是旺季,這耽誤的日程,損失怎麽算?”


    “二爺可能不大清楚。早年外輪進入我國,因為不懂我們的國情、又不會我們的語言,加上對水道不熟悉,所以把船上的事務全都承包出去。後來咱們國人也就有樣學樣,跟著采用這種買辦製。


    好好的一條船上也跟個小朝廷似的,朋黨林立,各自為政。他們在船上各成一派,又再各自將下級事務分包給旁人。這樣層層分包盤剝,任人唯親,損公肥私,走私倒賣屢見不鮮。承包者隻顧追求利益不顧效率,甚至還有用童工的,就是因為童工工錢少!”南舟越說越生氣。


    “雖然我也不讚成用童工,但九姑娘有沒有想過,那些孩子出來做童工,就是因為家裏窮困潦倒窮途末路。倘若再沒有工可開,就可能會餓死。”


    南舟停了下來,據理力爭,“二爺說的沒錯,但我在碼頭上實在是看不下去。一個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和成年男人扛差不多重的東西,結果工錢卻少那麽多。”


    “九姑娘,發現問題很重要,但找到問題解決的辦法更重要。你不如先想一想如何解決問題,再動手來廢舊除新。”


    裴仲桁的話總是叫她無可辯駁,南舟一時無言。


    兩人沒有坐車,沿著海關大街往碼頭走,萬林開著車在後麵緩緩地跟著。春日的陽光溫暖而輕柔,風裏有些鹹濕的氣息。南舟穿著件白色開司米的開衫毛衣,走到現在也熱了,便脫了毛衣係在腰上,露出裏麵湖藍色的洋裝。


    裴仲桁抬頭望了望樹隙裏的天空,也是這樣清清爽爽的藍。


    路邊有小販挑著擔子吆喝著“溪口千層餅”路過。南舟忙叫住他,試吃了一塊。酥脆爽口,層次分明,立刻要了一包。正要掏錢,裴仲桁已經把錢遞給了小販。


    南舟一邊吃一邊走,想起東西是人家買的,不好自己吃獨食,便大方地把油紙包遞到他麵前,“二爺要不要吃一點?”


    她想他怕是不會吃這些。這種酥脆的東西,吃起來沒有雅相,屑渣落的到處都是。但裴仲桁卻是捏了一塊放進了嘴裏,慢慢咀嚼,吃相比她都斯文。


    兩個人就這樣一路說話一路吃,竟然也都吃完了。這個小販做的餅比家門口那家糕餅店裏做的好吃,南舟自己沒過足癮,心裏暗暗後悔,早知道買兩包了。


    到了碼頭,南舟才注意到萬林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竟然沒有跟來。她同裴仲桁一起上了海燕號。停泊的大小船隻鱗次櫛比,桅杆插入天空。船上飄著各個國家的國旗,英國的、法國的、日本的、德國的。南舟每每看到那些外國國旗都覺得心痛,隻得轉過臉去。好在看到海燕號上飄的中國國旗,總算有一絲安慰。


    貨早就清下去了,南舟上了船,找負責的船員要保養記錄。那船員撓撓頭,“這個都在我們大管輪那裏。”


    “大管輪下船了嗎?”南舟沒在甲板上看到什麽人。往常船靠岸,這些船員都會去花天酒地。


    “好像沒,我也不知道。九姑娘,沒事的話我下船了,我老婆還在家等我呢!”那船員目光閃爍,簡直像逃一樣跑走了。


    南舟叫不住他,氣得跺腳,正好遷怒到裴仲桁身上。“瞧見沒有,你先前找的就是這樣的人!”


    裴仲桁沒說什麽。實際上自他接手後,船上人事並沒有大的變化,承包人也沒有變,其實都是當初南大少爺定的承包人。


    南舟進了艙室,裏頭值班的人不認識她,正要趕她出去。南舟正了臉色,“我是通平號的經理,這是船東裴二爺。”那船員將信將疑,但看裴仲桁氣度不凡,像是船東的樣子,便不好說什麽。南舟在艙室做了簡單的外檢,又進了艙室內部去檢查。雖然穿著裙子皮鞋,卻是手腳靈活地爬上爬下。


    裴仲桁聞不得機油味,在外頭等她。等了半晌,南舟從艙室裏出來,手上臉上都髒了,但臉色更黑。她把手掌打開放到裴仲桁麵前,“看,這些人良心都黑透了,設備不事維護,竟然用肥皂代替潤滑油!”


    裴仲桁也很訝異,但這種營私舞弊的事情見得多了,不至於像她那樣生氣。


    南舟也顧不得臉髒,疾步走到生活區船員艙室。連找了幾間都是空的,看上去人都下船了。隻有船長室的門卻是關著的,她想也沒想推門就進去。


    船長室裏的床上半躺著一個赤條條的女人,另一個光著屁股的男人則站在床前,高高舉著女人的大腿。兩個人太過投入,也沒留心人進來。女人那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歡樂的呻吟,一聲高過一聲。他們這個角度,能清楚看見男人是如何進入女人的身體,然後又退出來再頂進去的,淫糜不堪。


    南舟怎麽也料不到會看到這樣的畫麵,完全嚇傻了。


    房間裏的兩個人終於覺察到有人了,女人尖叫一聲,男人一轉身,這下不著一縷的兩個人麵對麵對著南舟的臉。


    裴仲桁慢了她兩步進來,正好到了她身後。一看這樣的境況,抬手蓋住了她的雙眼。他蹙著眉頭冷眼看了看那兩個人。這場麵對他來說未必不刺激,隻是他是男人,更能自持。


    他感到她有些發抖,把她的頭壓到了懷裏,攬著她往外走,聲音清潤如水似能洗去塵埃,“我們出去再說。”


    直到到了甲板上裴仲桁才鬆開手,南舟眼睛眯了一會兒,半晌才適應了外頭的光線。本來有一肚子的話要去質問大管輪,現在覺得沒有必要了。她咬著唇垂著頭,製度,如果還是這樣的製度,那麽永遠都是這樣的腐敗不堪。


    “不僅水手長要換,大管輪和買辦也全都要換。而且不僅是承風號,接下來海燕號和其他的船,也全都要換掉!”她忽然望著海麵,像是說給自己聽,也像是說給裴仲桁聽。


    裴仲桁有點訝異剛才的事情對於她竟然沒有怎樣的影響,她的心思想的還是商號的變革,可見心地何等純良。


    短暫的消沉過去,南舟又恢複了常態。她一轉臉看到裴仲桁正用審視地目光望著她,突然想起剛才共同觀賞到的一幕活春宮,頓時尷尬地漲紅了臉,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靜了靜心,勉強地笑了一下,“我也沒有什麽事了,咱們回去吧。”


    裴仲桁點了點頭。兩人剛要下船,大管輪已經囫圇地穿好了衣服跑出來。“九姑娘,你找我什麽事?”


    南舟無法直視這個人,偏過臉走遠了幾步。裴仲桁擋在他前麵,同他說了幾句話,南舟站得遠聽不清楚。過了一會兒,聽見裴仲桁的聲音,“我們走吧。”


    兩人並肩走了一陣,南舟忍不住問他:“他同你說什麽?”


    裴仲桁負手而行,目視著前方,“我想九姑娘大約不會想聽。”


    南舟不知道怎麽的,隱約猜出來是什麽。剛才那畫麵又闖進腦子裏,臉燒得更燙了。她偏著頭,不想叫他看出自己的異樣。


    要說男女之事,說不懂,懵懵懂懂也似乎懂一些,但耳聽與眼見畢竟是很不一樣的。她開始在氣頭上,心思沒在那上頭,現在卻是不想去想,那畫麵自己就浮出來。南舟頓覺得眼睛要瞎了,回去一定要好好洗洗眼睛。


    她自顧自地想著心事,不成想忽然被裴仲桁拉住了胳膊。用的力氣不小,直把她拉得轉過了身。“怎麽啦?”


    裴仲桁的手沒有拿開,牢牢地抓著她的胳膊,一點都沒有不妥的樣子。“九姑娘,我的鋼筆好像剛才掉到了船艙裏,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去找一下?”


    南舟詫異的很,本來想說我又不是你的丫頭,你自己沒長腿嗎?但他又接著道:“我眼神不濟,怕看不清楚。”這句話就懇切多了。南舟是個心腸軟的人,看他態度還不錯,便道:“好,那你去碼頭上等我。”


    裴仲桁點點頭,這才鬆開手。南舟順著原路往船上走,一邊走一邊找。甲板上、艙室裏都沒有,難道掉在了那個房間裏?她沉了沉嘴角,極其不情願地走過去。


    還沒靠近,便聽到女人的哭泣聲,“天殺的,有本事做沒本事認,隻顧自己快活,算什麽男人!要讓我男人知道了,肯定打死我,你帶我走吧……”然後就是大管輪不耐煩地規勸,傻子都聽得出來在哄騙那個女人。


    南舟實在不能再看到這兩個人。心想不過一支鋼筆,再貴重也貴重不到哪裏去,還是不找了,於是便返回甲板上。


    但剛到了甲板上,赫然發現棧橋上亂做一團。一個小個子短打扮的人正拿著西瓜刀追著一個人砍,被砍的正是裴仲桁!


    挑夫、小販、行人,都亂哄哄地四下逃散,竟然沒有一個人上去救他。南舟立刻明白,剛才他叫自己走,不過就是支開自己,他早就發現不對了。她心裏忽然有一刻沒著沒落的惘然,但下頭的喊殺聲震耳,不由她有空遐想。


    南舟立刻從船上跑下去,好在終於看到萬林遠遠跑過來,但他一時半會兒還到不了裴仲桁麵前。裴仲桁左躲右閃盡量避著人,但砍人的卻一點不在意,發瘋了一樣揮舞著利刃。


    裴仲桁隨手撿了一根挑夫丟下的扁擔自衛,那人的刀迎麵砍過來,他拿扁擔支住。他身後不過是一根鐵索護欄,被那人逼得彎了腰。再頂不住,刀就壓到了臉上!南舟快要跑到跟前,聽見那人惡狠狠地道:“姓裴的,拿命來換我盛三哥!”


    南舟拉住旁邊幾乎算是看熱鬧的路人,急切地道:“你們怎麽不去救人啊!”


    可在亡命之徒麵前,誰都避之不及。裴家在碼頭上的人這會兒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她急得沒有辦法,看見橋麵上小販掉落的一杆秤,想也沒想就拿起來往那人後背上砸。畢竟是個女孩子,沒有要致人死地的念頭,所以也不敢打他的頭。


    裴仲桁力氣快要用盡了,見她不知死活的跑來,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走,不關你的事!”


    行凶的被人襲擊了,下意識轉過身,長刀對著南舟劈頭蓋臉地砍過去。南舟驚得連躲都忘了躲,隻能眼睜睜看刀落下來,下意識地閉上眼。


    但沒有疼痛襲來,原來是裴仲桁抱住了那人的腰,把他拖離了南舟。那人肘子猛地一擊裴仲桁的後背,他立刻吐出一口鮮血來。然後那人又揚起刀,眼見就要落在裴仲桁的背上,萬林終於趕到了眼前,躍起來騰空一踢,踢翻了那人手裏的刀。


    但這一踢衝擊力太大,裴仲桁也被帶了出去,倒退了幾步到護欄邊,收不住腳直接翻進海裏。


    萬林和這人纏鬥不已,難以分身,眼睛瞪得發紅,衝南舟大吼:“快去救二爺!他不會遊水!”


    南舟被他吼得回過神,衝到護欄邊往海裏一望,哪裏還有裴仲桁的身影!她忙脫了皮鞋,縱身跳進海裏。


    靠岸的海水並不算太深,但對於不會遊泳的人來說也足夠致命。她剛才沒注意他落水的地方,隻能沒頭蒼蠅一樣在水裏摸索。


    四月的海水還是冰冷的,她也顧不得許多,隻是奮力得找。終於看到無聲無息地飄在水中央的裴仲桁,她忙遊到他身旁,從背後抱住他,拖著他往上遊。


    南舟把他的頭托出了水麵,萬林那邊已經製服了行凶者,此刻裴益的人也趕到了。


    “都他娘的看什麽!”裴益氣得踹了幾個人下水,幫著南舟把裴仲桁拖上岸。


    南舟跟在幾個人身後,筋疲力盡地也爬上了岸。風一吹,人就凍得瑟瑟發抖。可一轉眼看裴益哭喊著二哥,又把人扛到肩上倒著控水。心道他簡直是在作死!


    南舟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跑過去,抓住裴益想要厲聲製止,隻是氣力不夠,反倒像在祈求:“把他放下,你這樣不行的!”


    裴仲桁沒了出氣,裴益這會兒也慌了,沒來由地聽了她的話,忙把人放下。“南舟,九姑娘,九姑奶奶,你救救我哥!”然後看旁邊的人傻站著,怒道:“都他娘的是死人啊!去叫大夫,去找擔架,去開車過來啊!”


    南舟從水裏上來,身上也沒什麽熱氣,嘴唇凍得發紫。但救人是本能,管不了旁邊的嘈雜,跪在了裴仲桁的旁邊。他脈搏雖然微弱,但還在,呼吸卻沒有了,正是假死的狀態。她忙清理了他嘴裏和鼻子裏的異物,開放氣道。然後又人工呼吸,交替按壓著他的胸部。


    圍觀的人聚了不少,沒見過光天化日之下女人跟男人親嘴的。隻見她捏緊裴仲桁的鼻孔,用嘴包住他的嘴,往裏吹氣。再鬆開嘴、鬆開手,然後又親上了。一群人看得興趣盎然。


    她顧不得旁人的目光,一次又一次把氣吹進裴仲桁嘴裏。終於,他猛地咳嗽了起來,咳出了不少水。南舟忙把他的頭側到一邊,怕他又被嗆到。人有了氣,就沒了危險。南舟累得失了力氣,跌坐在一旁。裴益忙叫人抬著裴仲桁送去醫院。


    萬林不知道哪裏找來了一條破毯子給南舟披上,她實在腿軟起不來。


    萬林剛才被裴仲桁支去,問那賣千層餅的人的住處。給了錢,交代那小販隔幾日便去南舟家附近去叫賣。待返回時發現裴仲桁出了事,萬林心裏萬分悔恨,又難免遷怒於南舟。可如今,見南舟一個弱質女流,竟然不計生死對裴仲桁出手相救,他心中又感激起來。仿佛是有些明白了,何以裴仲桁會對這個仇人的女兒另眼相待。


    萬林把南舟扶了起來,聲音還有些顫抖,“九姑娘,大恩不言謝……”


    南舟渾身發冷,也說不出話,隻能搖搖頭。


    小泥爐子上的瓦罐裏咕嘟咕嘟冒著煙,裏麵的水沸起來頂地蓋子嘭嘭響。南漪拿布裹著蓋子掀起來看了看,覺得差不多了,把藥倒出來,然後端進房間。


    南舟裹著兩層被子,江譽白坐在她麵前,在“數落”她,“這什麽天,那海說跳就跳啊,不要命了你?”


    南舟露了一張小臉出來,連打了幾個噴嚏,心虛地給自己辯護,“那時候哪有時間想那麽多呀。你說我要是不會遊泳、不會救人就算了,怎麽說是一條命,不管是阿貓還是阿狗,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阿嚏!”


    江譽白給她揩了揩鼻涕,“我還不是心疼你,女孩子家泡冷水也不怕凍傷了身子……”


    兩人卿卿我我的看得旁人牙酸,南漪紅著臉進來,“藥熬好了,姐姐你快喝藥。”然後放下藥就跑出去了。


    被妹妹瞧見了,南舟也靦腆起來,把手帕扯走,“我自己來。”


    江譽白端起碗,舀了勺藥吹了吹,遞到她嘴邊。南舟喝了一口,苦得眉毛都擰到一起,“真苦,給我準備蜜棗了嗎?”


    “沒有蜜棗,就是要苦你才長點記性。”


    南舟苦得耷拉著臉,在他的嘮叨聲裏把藥喝完了,然後眼巴巴地望著他,“真的沒有甜棗吃啊,苦死了。”


    他垂眸一笑,偏頭吻上了她的唇,舌尖在舌尖上掃了一圈,吸走了最後一點藥汁。然後放開她的唇,笑著問:“現在不苦了吧?”也不好說到底誰吃了蜜,甜得眉眼都彎了。


    南舟沒料到他竟然敢在家裏這樣膽大,三姨太可喜歡聽牆角了,這會兒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頭。她臉燙得要命,“我生病著呢,也不怕過了病氣!”


    江譽白摸了摸她額頭,沒有發燒。不以為意道:“我身體好著呢,大冬天都在江裏遊泳的。”


    南舟聞言來了興致,“不冷嗎?關外那冬天可不是鬧著玩的……阿嚏、阿嚏!”然後又心虛地偷眼衝他直笑,“這肯定不是傷風,一定是有人背後說我閑話了。”


    說她閑話的是裴益,“你不知道,九丫頭力氣還真大,一把推開我,說‘這樣不行,你會害死他的!’然後就讓我把你放下,接著就在你胸上揉啊摸啊。這還不夠,那麽多人,光天化日啊,就去親你的嘴!親一下還不夠,舔舔唇,又親。哎呦媽呀,親得那叫一個起勁!那舌頭攪來攪去的——我這麽臉皮厚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二哥,我說你這個可是被她輕薄幹淨了……”


    裴益說得繪聲繪色,手舞足蹈。這還不夠,他捏住了裴仲桁的下巴,示範著要用嘴貼著他的嘴,手在他胸前揉。裴仲桁惡心得推開他,冷瞥了他一眼。心亂,懶得搭理他。翻了一個身,把後背涼給他。


    裴益鍥而不舍地又跑到他那邊,蹲在他麵前,“哎,二哥,妹妹的小舌頭又甜又軟,姐姐的也不差吧?我瞧著九丫頭奶子大得很……”


    裴仲桁抬手把枕頭抽出來砸到他臉上,鐵青著臉吼了聲:“滾出去!”


    裴益想他大概是覺得被個女人輕薄,失了顏麵,所以不好意思。他笑嗬嗬地從枕頭下伸出頭,“哎,算了,有什麽好生氣的?這種事情男人又不吃虧……”看裴仲桁甩過來的帶著刀子的眼風,裴益識相地閉了嘴,“好好好,二哥你好好休息休息,我去找十一……好好謝謝她們去!”他終於找到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歡天喜地地跑了。


    路過寶榮齋的時候,裴益叫順子停下車。他也不知道買什麽,就叫夥計撿著貴的拿,什麽燕窩海參魚翅靈芝包了十幾包,然後提著東西去了南家。


    南漪聽見人拍門,打開一看是他,頓時臉冷了下來,“你來幹什麽?”說著就要把門關上。


    裴益眼疾手快,側身一擠,整個人擠了進來,南漪根本擋不住他。他拎著大包小包長驅直入,熟門熟路地進了南舟的房間,“九姑娘,四爺我來瞧你……來了。”


    裴益見一個男人坐在南舟床邊,當即斂了吊兒郎當的笑,“呦,家裏有客哪?”


    南漪追在後麵,氣得沒辦法,“你怎麽闖我姐姐的房間!”


    本來江譽白來看南舟,為了避嫌就沒關門。兩人正說著話,不料突然有人大喇喇地就進來了。他轉臉冷然地看了看裴益一眼,極漂亮的一張臉,猜到了是裴益。


    南漪想把裴益拉走,可怎麽都拉不動他,氣得直捶他。裴益很是不為所動,放下東西抓住她的手,笑嗬嗬的,“捶的不是地方,你就省點兒力氣吧!”


    南漪氣得抽回手,恨恨地瞪他。裴益正了正顏色,擺著主人的姿態,“十一,怎麽不介紹介紹?”


    “我姐的男朋友!”南漪沒好氣道。


    裴益嘿嘿笑了,“男朋友?……就是相好的吧?抱歉抱歉,男朋友先生,你們就當我不存在好了。”


    “你快走,我姐姐要靜養!”


    “好好,我馬上就走。我是專程過來謝九姑娘的,要不是九姑娘嘴對嘴給我二哥吹了幾口氣,我二哥怕是要見閻王了——姑娘這份大恩,我裴益記得了。算我欠你一條命,往後但有用的上的地方,姑娘隨意差遣!”


    江譽白聞言微微變了臉色。南漪聽他說得這樣不堪,怕江譽白和姐姐生了罅隙,忙推著裴益往外走,“說完了你還不走!你不走我走!”說完轉身就出去了。裴益本來就是來看南漪的,衝兩人抱了抱拳追著她出去。


    江譽白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南舟,“嘴對嘴……”


    南舟也是被裴益剛才的說辭給震住了,一時都沒反應過來去反駁。見江譽白這樣的表情,急得從被子裏鑽出來,“不是不是,你不要聽那個人胡說八道!我是給裴仲桁做急救,他那時候已經沒有呼吸了,再不做急救就沒命了!不是他說的那樣……”


    因為太著急,被子都落開了。她身上隻有件白色的薄薄的絲綢睡衣,貼著身,她一動,胸前一陣波動。


    江譽白清了清喉嚨,把被子重新給她裹住,“小心著涼。”


    南舟一雙眼睛熱切地望著他,等著他表現出理解和諒解。他心裏很有一些不是滋味,裴仲桁不是她的仇人嗎,她竟然會這樣豁出去救一個仇人。但再一轉念,她的可愛之處,不也就是她骨子裏的那份善性嗎?嫉惡如仇,恩怨分明。


    他因為她的這樣的神態笑了,壓住心底的不快,“好了,我知道的。”


    “你真的不生氣?”


    他把她拉進懷裏,自我消化那些妒忌和不滿,輕輕親吻她的發頂,“不生氣。”


    南舟的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抱住他,過了半晌,又聽他幽幽道:“可是我吃醋了。南舟,我覺得裴家人還是太危險,你和他們走得太近我不大放心。想要回通平號,也不是沒有其他的法子。”


    南舟噗嗤一笑,仰頭去看他,隻看到他輪廓分明的下頜。她撒嬌地往他懷裏鑽了鑽,“這次隻是意外,平時也不怎麽碰頭的。”


    江譽白無聲地握著她的手。她感到他的不尋常,想他大概還是有點在意剛才裴益的胡言亂語,心中開始有了芥蒂。兩個人都是那種嘴上不爭不搶的,但心裏都各自有主意的人。


    通平號和他,對她來說都一樣重要。她心底裏的淩雲壯誌或許旁人看來就是一個笑話,但那對她很重要。


    “那再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南舟最終還是讓步了。她輕輕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直到他終於低下頭回應了她。像是達成了一份無聲的協議。


    裴仲桁嫌醫院裏人來來往往不清淨,沒兩天就出了院。出院的時候人看著還正常的很,回到了家卻又病了一場。這回病來得凶,發燒咳嗽,差點鬧了肺炎,最後上了猛藥給壓住了。人整日裏躺著,虛弱的很。


    外頭的病症好除,隻有他自己知道是心裏的魔障。


    房間裏窗簾叫人緊緊實實地遮擋住,把他同外界隔離開來。藥力上來,人似夢似醒。他躺著,有馨香的肉體纏著他的身體,他被壓得動彈不得。唇是軟的,他胸前衣衫也被解開了,那柔軟將他全身走了個遍,身體燙的要自燃起來。他試圖去看清她的臉,卻無力抬頭。但那顆朱砂痣卻在眼前晃出了火。


    腦子裏一片空白,柔軟的唇,不遺餘力地要將堅硬化成繞指柔。他沒這樣失態過,也沒這樣想放縱過。喘息聲是陌生的,他如同祭祀台上的祭品,在被神靈享受。一邊是痛苦的屈辱,想要反抗;另一邊卻又沉浮在那情欲翻騰裏,來勢洶洶,最後自甘沉淪。高潮來得強烈又措手不及,尾音未斷,人卻驚醒了。


    如同白日從水撈出來,渾身上下濕透了。


    又是個綺麗的夢。那日在醫院,裴益說完那些話的夜裏,就夢了一回。夢裏他和她去了船上,進了船長室,門打開了。裏頭交歡的人難耐地呻吟,白花花的肉,顫著晃著。口水聲,撞擊聲,叫床聲,每一個字都刺激著他。南舟驚呼了一聲,轉身往外跑,一頭撞進他的懷裏。屋裏的兩個人停了下來,轉過臉來,他看到他自己的臉,而高舉雙腿的,是她。


    那夜他是被嚇醒的,這無根無由的情欲叫他猝不及防。就這樣一夜一夜,斷斷續續。到後來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願意睡去,還是願意醒著。到底是真的夢境還是自己的臆想。


    不想喚人,他自己掙紮著起來換了身衣服。再躺回床上,再也睡不著。他試圖去回憶夢中的每一個場景,身體又有了反應。醒在了不該醒的時候,心底一叢邪火,怎麽都壓不下去。他想應該起床默一默經文的,可不又想動,腦子裏全是夢裏的碎片,往心頭紮。他閉上了眼睛,努力去拾起更多的畫麵,這回再怎樣也回不去夢裏。


    他從來沒這樣惱怒過。一閉上眼睛,那人的臉就那樣清晰。那嬌盈的雙唇,緊緊被她壓製住膠著的身體。他終於向欲望投了降,從枕頭底下摸出了香囊,攥著放在鼻端。是夢裏人的馨香。另一隻手伸向了身下……短暫的愉悅後是鋪天蓋地的空虛,身與心都空空蕩蕩。


    他又換了身衣服。多不堪的勾當也都見過,但也能冷眼旁觀。誰料想在夢裏初嚐了滋味,便中了毒、上了癮。眼見自己被無垠的欲望支配,卻無計可施。手背蓋住了臉,無法直視這樣失控的自己。過了半晌再睜開眼睛,手裏的香囊刺得他眼疼。他猛地起身,衝到櫃子前把香囊鎖進了櫃子深處。


    不聲不響躺了幾日,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欲折磨的寢室難安,不下床、不見客。衣服不許洗,叫人拿了火盆直接燒了。猛灌了苦藥,逼著自己忘記那滋味,昏天黑地。睜開眼睛是她,閉上眼睛是她,魔症了一樣,直逼出了骨子裏陰戾。倘若人在眼前,他怕會不顧一切蹂躪身下。


    南舟身體好得快,不出幾日便回去上班。期間裴益過去了一趟,她才知道原來裴仲桁還躺著呢。承風號上所有的承包人她全部終止了合約,自然少不了一場漫長的扯皮。南舟說服了其中的幾個董事,但還有一個董事始終不肯表態,南舟便來尋裴仲桁。但裴仲桁總差人傳話,說是身體不適,避而不見。南舟也隻得離開,自己再想辦法。


    待她去後,他又站在她曾站過的地方。空氣裏到處都能聞見她身體的香味,又有了反應。再這樣下去怕不是要瘋了。他回轉房間,叫上萬林進了宜春居。


    花紅柳豔,鶯歌燕舞,明明綺麗妖豔的身子搖擺,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自持。紅潤潤的唇貼過來,還未靠近,下意識就推開。女人使出百般解數,他發現除了厭惡竟然再找不出一點旖旎心思。環肥燕瘦,將長春巷一條街百花看遍,除卻空虛再也尋不到旁的情緒。而那濃豔的夢,卻再也沒青睞過他。本該歡欣,但心底卻又是滿滿的失落。


    南舟因生意上的事情再去尋裴仲桁,仍舊不見人影。正碰上外頭回來的裴益,他笑得沒心沒肺,甚為得意,“九姑娘找我二哥啊?那就去長春巷,我二哥轉了性子,在那裏常住了。”


    南舟愕然不已,心底莫名又有點生氣。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虧他平日裏還一副款款君子的樣子,那樣斯文的一個人竟然也是這樣不堪嗎?南舟覺得失望,又有種被騙了的感覺:所以男人都靠不住,還是得靠自己!


    她尋了行內有名望的老人出山做仲裁,有理有據有節,將承包人貪墨、失誤一一羅列,這樣下來反而變成了對方違約。那些人都還是要混飯吃的,誰也不想惹上官司。南舟並不死纏爛打,給了一筆費用,雙方算是解除了合約。現在更難的事情還在後麵,要建立起一個怎樣的製度,又要到哪裏去尋找這些新的負責的船員?


    裴仲桁從長春巷裏出來,已經是兩個月後了。人越發清冷,用了這麽久的時間,學會控製消弭那見不得人的念頭。


    積壓的事務如山,整日忙得什麽都忘了。這日他同人應酬,順路去碼頭看看,但還是下意識會去看人群裏有沒有她的身影。許是天遂人願,他看到了她。


    南舟身上穿著件像嗶嘰襯衫,下麵竟然穿著條工裝褲。絲巾係在頭上裹著頭發,袖子卷了起來,露出兩節嫩藕一樣的玉臂。手腕上應該是戴著鐲子,用軟布纏了一圈,大約是怕做事的時候不小心撞碎了。她正同人一起拿著圖紙,一邊看一邊指揮著什麽。


    裴仲桁有瞬間恍惚,心跳的厲害,又怕被人聽見。魂牽夢繞不過如此,原來連前功盡棄都算不上,一潰千裏,他不過是在白費力氣的自欺欺人。


    他轉臉去看海裏的船,一艘艘來來往往,不知道開往何方,也不知道會停泊在何處。他也想象不到自己未來的樣子。就這樣一輩子了嗎?不知所謂,一個人天荒地老。也許會遇到別人,可另一個聲音明明就在說,不會了,再也遇不到這樣一個人了。他欲成佛,卻最終人不人鬼不鬼。那麽,是做人,還是做鬼?


    殺心一起,便是心藏了利刃,早晚有圖窮匕見的一刻。


    他開始流連在不同的寺廟和教堂間,試圖尋找一個出路。先上了香蘭山,同禪師問道。和尚說“愛欲莫甚於色,色之為欲,其大無外。”。他打坐念經,但欲念不可除。他下了山去到租界的天主教堂裏,或許可以試著問問洋和尚。聽了幾場布道,還是迷惑。最後去了告解室,頭一回將心底所有的罪與欲都傾瀉而出。洋牧師沉默半晌,隻說了一句,“孩子,我想你是愛上那個人。愛與欲本不可分,因為有愛所以生欲。”


    他心中巨浪翻湧,心底築起的城池瞬間摧古拉朽地坍塌了。是愛嗎?


    萬林走進教堂裏,空蕩蕩的教堂,走路都帶著回聲。隻有裴仲桁一人對著聖母像跪著,像洋人一樣,不知道是懺悔還是禱告。雙手握拳垂著頭,背影看著都那麽虔誠。教堂裏很暗,陽光照在彩色花窗玻璃上,發出一種很迷蒙的微光,越發顯得人在暗影裏。


    萬林走到他身邊,低聲道:“二爺,九姑娘讓軍警給抓了。”


    過了半晌,裴仲桁睜開眼睛抬起頭,卻是望著聖母像。聲音沉靜,既不焦急,也不驚訝。神情淡淡地說:“萬林,洋人說人生來有罪,而欲念牽引誘惑我們進入罪中。他們說‘人不製伏自己的心,好象毀壞的城邑,沒有牆垣。’但既然生來有罪,還怕什麽進入罪裏呢?”


    沒頭沒腦的話聽得萬林雲裏霧裏,不知道他為什麽說這個。裴仲桁怔了一會兒,站起身拍了拍膝頭的灰塵,拿起了椅子上的帽子戴好,眉目冷峻,“走吧。”


    南舟是半夜裏被抓走的。門被拍得震天,阿勝披了衣服過去問“是誰啊?”


    門外的人粗聲粗氣的道:“查戶籍臨檢的!”


    世道總算不得太平,半夜查戶的事情也不是沒遇到過。阿勝也沒多想,剛打開了門,呼啦啦就闖進兩隊人。不待阿勝質問他們,帶頭的那一個快速把院子看了一遍,冷聲冷氣地問:“通平號的經理南舟是不是住在這裏?”


    阿勝被這陣勢嚇住了,呆呆地點點頭。


    “人呢?”


    院子裏動靜太大,各屋都亮起了燈。南舟匆匆穿了衣服出來,領頭的問清了姓名,不由分說就把人綁上了。


    外頭的人凶神惡煞,十姨太怕南漪被人瞧見再生出是非來,所以不待她出來就一把鎖就掛上了。然後才哭著同來人道,他們抓錯了人。


    南舟雖然心慌,到底是沒做過虧心事。“這位軍爺,不管哪朝哪代,拿人可得有名頭。你們憑什麽抓我?”


    帶頭的瞥眼冷笑,“拿人的名頭?今天我們拿的是亂黨間諜。”


    南舟一愣,似乎是明白了什麽。那人見她不語,更覺得沒拿錯人,就這樣人被帶走了。


    南漪在屋子裏急得團團轉,鎖一開,她便衝出去叫“姐姐”,但車已經展目無蹤了。她急得掉了淚,一時失了主意。回頭一看南老爺的房間也亮了燈,忙奔到南老爺房間。


    南老爺這時候也披了衣服坐在了輪椅上。南漪撲在他腳下,“爹,您想辦法找找人救救姐姐!”


    南老爺“哼”了一聲,“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丫頭!”


    三姨太雖然不待見南舟,可南舟一被抓,一大家人的生計就沒了著落,便也勸著,“老爺,那丫頭千不好萬不好,也是南家嫡生小姐。就這樣扔到監獄裏,那監獄是人呆的地方嗎?傳出去南家的臉麵往哪裏放?


    我記得老爺您有個同窗,好像是和您當初同年中舉的,叫什麽劉師霖的。對了,她娘還在咱們家做過工呢!他不是在省政府裏做高官嗎?您走走他的門路,把南舟先弄出來再說。何況南舟再沒個譜,也不是鬧革命的人啊!”


    南老爺卻置若罔聞,轉著輪子到一邊去了。


    南漪見父親如此冷血,也不再報任何希望,爬起來就往外衝。阿勝拉住她,“十一姑娘,這深更半夜你去哪裏啊?”


    “我去找人幫忙!”


    “你找誰啊?”


    是啊,她能找誰呢?她心慌得不行,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姐姐不在家了,這個家就要靠她。無論如何,她要把南舟救出來。


    南漪穩了穩心神,她第一個想到的人自然是江譽白。但南舟平常不在她麵前多說他的家事,南漪並不知道他家到底是怎樣的背景。但見他素日裏的做派,肯定是個富家公子無疑了。這樣的人家,無論如何都會有些門路。想到這裏,南漪心裏安定了一些。疏通門路少不得花錢,南漪先去十姨太那裏要錢。十姨太有些私房錢,可都是準備給她做嫁妝的,便不大肯拿。


    南漪氣道:“姐姐為了我們,出去做事才惹了官非,母親你不能這麽自私!要是姐姐出了事,我這輩子都不嫁人!”十姨太沒辦法,隻得把錢拿出來給她。


    南漪再也睡不著,南舟走的時候連衣服都沒穿整齊,必須先給她準備些衣服。熬到了天亮,南漪先打了電話給江譽白。江譽白聽說後也是吃驚不小,叫她先別著急,他出去打聽一下,等他的消息。


    南漪總算是放下一半的心,可還是覺得不踏實。她這時候又想到了一個人,程燕琳。她的外甥是軍中人,大約能說上點話。於是南漪又撥了電話給程燕琳。


    程燕琳等這個電話等了很久了。當下人說:“南小姐打電話找您。”的時候,程燕琳正在梳妝台前化妝,鏡子裏的人冷冷笑了笑。不讓我碰南舟?我有的是辦法叫你們生不如死!


    她將眉毛畫好,這才下樓聽電話。依舊是先親熱地同南漪寒暄,假裝聽不出她帶著哭腔的聲音。說了幾句閑話,方才發現南漪的異樣一樣,問她:“漪兒,你怎麽了?是不是發生什麽事情了?”


    南漪在電話裏說不清楚,程燕琳立刻將她約了出來。在南漪眼中,程燕琳就像另一個姐姐。見到“親人”,內心也軟弱了,立刻流了淚,斷斷續續才算把事情說完。


    程燕琳聽完忙安慰了幾句,“漪兒你別著急,我去想想辦法,你先回家等著。有消息我就聯係你。”


    都叫她等著,雖然事情緊急,辦事卻急不得,這道理南漪懂的。但是她等了一整天,誰都沒有送消息來。她隻得又去求南老爺,南老爺照常閉門不見。


    南漪心傷透了,從前父親不管她的死活就罷了,連嫡生的姑娘也這樣不管不顧,真叫她心涼。南漪一兩日都是茶飯不思,眼見的瘦了。好在江譽白終於叫人送來了消息,說是南舟被關在了覃橋監獄,他已經去見過。雖然人不能放出來,但是一切都好,並沒有上刑。他也已經在監獄裏疏通好了關係,不會受太大的罪,又叫南漪準備幾件換洗的衣服。南漪忙把打包好的包袱給了送信人,安了一點心。


    這樣又過了幾日,還是沒有更新的消息。南漪實在坐不住,喊上了阿勝一起去覃橋監獄。可在大門就被攔住了,說是不給探監,南漪隻得回了家。在巷子口看見了程燕琳的車,她一陣欣喜,忙上去問消息。


    程燕琳道:“這案子事關重大,是你姐姐雇傭的一個叫何家鉞的輪機長,夥同一撥人搶劫了城東火藥庫,盜走了一批軍火。那些人又上了通平號的船,拿著槍逼走了船員,開著船帶著武器直奔南方去了。軍警抄了他的家,發現他有封因為郵資不夠退回來的信,上麵寫著感謝你姐姐一直以來的幫助,這次的成功她功不可沒,他們的革命定會成功雲雲。因此軍警才懷疑你姐姐也牽涉其中。因為那封信,他們認定是‘證據確鑿’。現在叫你姐姐交出其他的同夥的名單。”


    南漪急得發了汗,“我姐姐哪裏有什麽同夥?我們都是安分過日子的良民,這不是故意為難她嗎?他們會不會屈打成招?程姐姐,我求求你,我知道你有些門路,求你幫幫我姐姐!”說著竟是要跪下來。


    程燕琳忙把她扶住,很有些為難道:“漪兒,我當你是妹妹,所以我的事情都沒瞞過你。你也知道我不過是個庶女,在家裏沒有地位,不敢出頭給家裏人添麻煩……”


    南漪自己是庶女,明白她的難處,抿了抿唇點點頭,“我知道的,程姐姐。你告訴了我這麽多,我都不知道怎麽謝你。”


    程燕琳給她擦了擦眼淚,長長歎了口氣,“哎,你這樣哭,我心裏真難受。罷了,你就像我妹妹一樣。這一回就當我豁出去了!我問問你,你敢不敢跟我去婺州?我帶你去找我們大少,你去求他,隻要他發話,你姐姐肯定能放出來!”


    南漪聽她這樣一說,片刻猶豫都沒有,忙點頭,“我敢!”然後同阿勝交代了幾句便上了她的車。


    南漪也走了,家中女孩子歡笑聲突然沒了,仿佛少了什麽。十姨太不敢大聲哭,躲在屋子裏低聲啜泣。三姨太也沒了意思,百無聊賴地依在門上嗑瓜子,瓜子也不香了。忽然聽見南老爺在屋裏喚她,讓他把箱子裏那件藏青色長袍拿出來。


    三姨太不知道老頭子犯什麽毛病,但也隻得照做。雖然人瘦,嘴有些歪,但南老爺梳妝打扮好卻仍然能隱約窺見曾經的一派倜儻風度。


    三姨太疑惑地問:“老爺,您這是要去哪裏?”


    “會個朋友。”


    阿勝從外頭跑回來,“老爺信送到了。”


    “去把我說的東西拿出來。”


    阿勝跑開了,不一會兒捧著一個匣子進來,在他麵前打開。三姨太伸著脖子一看,竟然是洪武年間的青花纏枝牡丹紋龍耳瓶。她早聽姨太太們傳過,南家有這麽一個特別值錢的寶貝。明太祖當年在景德鎮珠山設立禦窯廠,也就是明代景德鎮最早的官窯。而傳世到今,禦窯廠完整的瓷器根本沒留下幾件,可算得是孤品。她隻當這東西被南舟卷走了,原來是老頭子交給阿勝藏著了!


    “老爺,您拿這個做什麽?”


    “去換那個死丫頭!真是孽障,我南家一點家底,都讓這些討債鬼敗壞光了!”雖然罵罵咧咧,可南老爺還是轉著輪椅往外走,沒有絲毫遲疑。


    飯局定在了廣德樓。他許久沒有出過門,外頭驕陽烈烈,刺得他眼睛生疼,心也虛了起來。他從雲端落入泥潭,故友舊交所剩無幾。得意時眼高於頂,並不曾廣結善緣,如今再舔著臉出山,未必不知道會等來一場羞辱。


    南老爺等了兩個多小時不見人來,便讓阿勝再去請。阿勝來來回回跑了十多趟,都快要勸南老爺放棄了,劉師霖終於在酒樓快打樣前現身了。他衝南老爺一抱拳,“老同窗別來無恙,我俗務繁忙,叫你久等。”


    南老爺一整天沒正經說過話,嗓子像黏住了一樣,聲音沙啞。明知道對方是故意為難,還是同他客套了幾句,然後說明了來意。


    這是個大案子,劉師霖也有耳聞,涉及軍方,他實在說不上話,更沒打算幫他活動,便是左右推脫。


    南老爺一招手,阿勝把匣子放到他眼前打開。“我南家也沒什麽好東西留下來了,這是太祖的私藏,送給劉兄,請你看在昔日同窗的情分上,多費心幫忙打點,把我那不成器的丫頭救出來。”


    劉師霖立刻拉長了臉,冷笑了兩聲,“南兄還有臉同我提什麽昔日同窗之情?你也有求人的一天嗎?當年我母親在你家做工,被你的姨太太誣陷偷盜。那時我求你,你是如何對我的?你真以為我跟你一樣是老糊塗,全忘了嗎!”


    阿勝見南老爺的手在微微顫著,生怕他發起火來。不料他不甚清晰的聲音平靜地問:“那要怎樣,才能平息劉兄的怨氣?”


    “我娘已經百年了,今日你跪下,給我娘的在天之靈磕頭賠罪。”


    阿勝氣不過,“你……”


    南老爺製止了他,顫巍巍的讓阿勝扶起他,然後跪在了地上,麵向西方,“南之蒔少時無狀,叫老夫人含恨。今日給老夫人磕頭陪罪,望老夫人在天之靈,大人大量不再計較。”然後連磕了三個頭,再起來的時候,額上已經青紅一片。


    阿勝緊緊咬著唇不叫眼淚掉下來。老爺怎樣的脾氣,他再清楚不過。這樣折辱他,無異於挖心剜肉。


    劉師霖的氣也平了,這才冷冷地說:“雖然我在司法廳裏做事,但這軍政大權都在那些軍閥手裏,我說了不算。更何況是同亂黨攪和在一起,茲事體大,恕在下無能,幫不上南兄!”說完便是拱手而出。


    阿勝終於憋不住眼淚,忙去扶南老爺,“老爺您別氣,咱們再想辦法!”


    南老爺憋著一口氣,一言不發,隻是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肩背佝僂。半晌才虛弱地道:“回家吧。”


    程燕琳陪著南漪在軍部的接待室裏坐了一整個下午都不見江啟雲,好容易天色擦黑人才見魏子良回來取當日的報文。程燕琳問起江啟雲,魏子良偷瞥了眼南漪,才壓低聲音道:“林小姐過來了……”後麵的話不用再說程燕琳懂了,但南漪卻是不明白,急切地求他想辦法見一麵大少。


    魏子良實在受不了女孩子這樣無聲的流淚,說:“南小姐你別著急,我去匯報看看。但大少來不來,我可做不了主。”南漪千恩萬謝,坐立不寧地等了好一會兒,魏子良來了,將兩人接到江啟雲的行轅裏。


    見到江啟雲,南漪將事情前因後果講了一遍,含著淚請求道:“家姐不過一個弱女子,在監獄這麽久,不知道吃了怎樣的苦。我願拿身家性命擔保,姐姐絕對不會做那種激進的事情。”


    江啟雲麵色沉靜地聽完,淡淡道:“這件事我會叫人去看看。時候也不早了,燕姨帶南小姐先找個酒店住下吧。”


    南漪還想再求,程燕琳掃來一個眼神製止了她。南漪千裏迢迢來求人,已經是強忍著難堪。這時候想起當初姐姐一個人闖妓院、入裴宅,又是怎樣的艱難境況?心如刀絞又自恨無能。


    程燕琳同她上了車,叫汽車夫在外頭等著,然後撫著她的手安慰道:“南漪,你再這樣哭我的心都要碎了……對不起,是我沒用,在江家也說不上什麽話……”


    南漪再難自持,淚如雨下,“程姐姐你不要自責,你已經幫我很多了。是我沒用,太沒用了!我救不了姐姐,也辜負了程姐姐你這麽遠帶我來……”


    程燕琳看著她無助地哭了一會兒,才狀做遲疑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


    南漪從淚眼中抬目,“程姐姐,快告訴我,有什麽辦法?隻要能救姐姐,我連命都可以不要!”


    程燕琳愛憐地抹著她的眼淚,“傻丫頭,誰會舍得要你的命呢……你也不是什麽都沒有啊。”


    南漪不明所以。程燕琳捧了捧她的臉,“隻要你舍得了自己,誰會拒絕你這樣的美麗的人呢?”


    南漪驀然心驚,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呆了半晌,擦幹了眼淚,理了理頭發,推開了車門。


    程燕琳忽然拉住她的手,也紅了眼,擠出兩滴眼淚來,“南漪,你要想清楚啊,沒有回頭路的。”


    南漪咬了咬唇,點了點頭,還是下了車。


    見她進了別墅,程燕琳長舒一口氣。她坐在車中,抽了煙出來,點燃後夾在手裏,嘲諷地往空中吐了幾口煙圈。二樓的燈一直亮著,人沒下來。她看了看手表,估摸著時間,等著這一場好戲。


    梅氏的丫頭茜紅當年當眾對她出言不遜,梅氏也不過惺惺作態地責怪了兩句。她知道,梅氏瞧不起她這樣向程氏搖尾乞憐的庶女。平日裏麵上再客氣,總有一不留神就露出輕蔑的時候。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這一步棋,既能報梅氏的羞辱之仇,也能叫江家家宅不寧。這樣一個連環計,真是自己都要佩服自己。


    她費盡心思結交南漪,等的就是這樣一個好機會。先構陷了南舟,再算計南漪。南漪若有能耐擠走梅氏,可比梅氏好拿捏多了。梅氏有娘家撐腰,她不敢明著來。不過是三天兩頭讓“女朋友”同江啟雲偶遇罷了。


    但這回她有預感,南漪不爭不搶,反而比那些心存了攀高的女人們成算更大。就算擠不走梅氏,也夠叫她窩囊一陣,更會叫程氏對南家的人心存不滿。程氏最怕會興風作浪的女人,這一下來了姐妹兩個,她更不會同意。那麽南舟想進江家的門,幾乎就沒有可能了。


    但她還是妒忌的,南漪也是庶女,但看得出她同姐姐的關係是真好,也被她姐姐保護的好。白得像一張紙,又傻又天真。她呢?隻有她自己,什麽都沒有。曾經有一份真心,如今也找不回來了,她怎麽能不恨?


    程燕琳又看了看手表,南漪已經進去快一個小時了。


    南漪就這樣枯坐在客廳裏。魏子良看著不落忍,上去敲了敲江啟雲的書房,江啟雲正在看他剛才送過來的報文。


    魏子良囁嚅道:“大少,南小姐等了快一個小時了。要不,再見見吧?”


    江啟雲放下報文,捏了捏眉心。魏子良不知道他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斟酌著正想再說一遍,江啟雲終於開了口,“叫她上來吧。”


    南漪並不害怕。這種事情叫她心生厭惡,但她此時竟然一點都無所謂了。她算什麽呢,反正已經是這樣的了,同一個男人或者同兩個男人,沒什麽區別。


    進了江啟雲的書房,魏子良掩上門走開了。南漪一直垂著頭坐在沙發上,江啟雲也不說話,隻是不見喜怒地看著她,“南小姐還有什麽事?”


    “還是我姐姐的事情。”聲音婉轉悲戚。


    “我已經說過,會叫人去查。”


    倘若南漪了解這個人,就知道根本沒有必要再求他一次。他是一言九鼎的人,要不就拒絕,既然答應了,就會去做。不存在所謂敷衍。


    南漪不說話。在她看來,那不過是一句敷衍的話。叫人去查,什麽時候去查,叫什麽人去查?剛才程燕琳告訴她,很多女孩子進了監獄都會被人輕薄,有的甚至……她不願再想,她自己經曆過那樣的事情,知道是何等的屈辱絕望,她不能讓南舟再走她的老路。


    江啟雲見小姑娘一直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她的手不安地攥著旗袍,最後忽然攥成了拳,像是拿定了什麽主意。她霍然起身,抬手就開始解旗袍的扣子。“小女子身無長物,大約唯有一張臉還能入人眼。小女子經曆坎坷,早非冰清玉潔。大少若不嫌棄,願自薦枕席,伺候大少。”話說得很快,生硬沒有情緒,像在背書給夫子聽。


    拔了簪子,散了頭發。長發擋住胸前雪峰,春光卻泄了一線。她不著寸褸地站在他麵前,一直垂著眼。雙眼有淚,卻是沒落。


    江啟雲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偏了頭,抓了桌子上的打火機和香煙。打了幾次,火沒有打著,隻得又扔回桌上。壓住心中湧上來的一絲怒氣,“嗬!原來我在南小姐心裏就是這麽一個——叔叔。既然剛才答應過你,便不會食言。”


    南漪微微苦笑,“無功不受祿,受了大少的恩惠,小女子內心忐忑。無以為報,願大少笑納。”


    她那樣一個笑,並非委屈並非嬌戚,卻是慘烈。如同伍子胥為報父兄之仇,拖著病體沿路乞討,東奔於吳般的慘烈。


    江啟雲莫名更加惱火,卻又不是平常那種怒火,隻覺得難耐,聲音裏也有了戾氣,“你想好了?”


    “想好了……”她閉上眼睛。一轉眼天旋地轉,被人抱起。肩章冷硬,如鈍刀割肉。還好,不疼的。


    江譽白沒有允許是不能主動去見老帥的,連打聽老帥的行蹤都顯得居心叵測。但這回事出緊急,他想父親喜歡南舟,一定會出麵的。於是旁敲側擊,打聽到了老帥晚飯後會到沈家同沈厚晟下棋。他知道老帥棋癮大,往往沒有三四個小時不會收局。但還是防備著老帥提前回家,他早早將車停在了沈家附近,焦急地等著。在車裏坐不住了,便從車裏出來,在沈家大門外的樹下等。


    到了夜涼如水,起了風,不一會兒就下起了雨。他怕錯過老帥,不能到車裏避雨,索性在雨裏站著。


    遠遠一輛車停下來,大門緩緩打開,駛了進去。過了一會兒有人撐著傘跑過來,“四少,你怎麽站在外頭?下這麽大的雨,進來坐吧!”是沈丹妮。


    江譽白想起來,沈厚晟是她的大伯父。“不用了,我在這裏等我父親。”


    沈丹妮見他神色凝重,並不知道他的家事,隻當是他做了什麽叫老帥不高興的事情,等著認錯。


    “丹妮,怎麽還不回來?雨下大了!”她的堂姐遠遠地喊著。


    沈丹妮應了一聲,然後把傘塞給他,“拿著傘吧,我大伯父棋癮上來不知道要殺多少局。”


    江譽白道了聲多謝,兩個人便沒有什麽話了。她沒有借口再留下,隻好商量的語氣道:“那我先進去了?”


    江譽白牽了牽唇角,給了她一個禮貌的微笑。沈丹妮抿了抿唇,手搭在額前往回跑。江譽白忽然快走了兩步把傘舉到她頭上,“沈小姐留步,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沈丹妮忙點點。


    窗外的雨連綿不休,沈丹妮快速換了衣服到了花廳。老帥果然在同大伯父下棋,輸多贏少。她是沈家小兒子的最小的一個女兒,慣被寵愛。除了愛好有點稀奇古怪,性格卻比較溫順,也沒什麽嬌奢的脾氣,所以人緣很好。


    她拿著牌坐到老帥旁邊,笑著說:“江伯父,我幫您轉轉運吧?您抽一張牌,我保證您看了牌就能贏大伯父。”


    老帥喜歡年輕人,便欣然同意。抽了張牌出來,一翻牌麵,上麵寫了幾個字:“四少在外頭等您。”


    老帥不動聲色地把牌還了回去。沈丹妮焦急地望著他,可他並沒有什麽表示,也不看她,隻笑著說:“沈兄,再來一局,看看丹妮的牌靈不靈”。


    沈丹妮更肯定是江譽白犯了什麽錯,這位嚴厲的父親才故意冷落他,叫他反省。


    雨越下越大,甚至打起了雷,震得她心慌。她想再出去看看,但被大伯母叫去讀報紙。大伯母不識字,卻又愛聽八卦新聞。沈丹妮分身無力,隻得去了大伯母的房間裏,心不在焉地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聽見汽車的嘟嘟聲,她忙放下報紙跑到窗戶邊,見老帥的汽車開了出去,心裏總算放下了塊石頭。


    她一轉身看見大伯母很有深意地在衝她笑,“今天這是什麽事情勾住咱們阿幺的魂了?光電影明星的名字都念錯了兩個。”


    沈丹妮臉一紅,“我哪裏念錯了?大伯母不要冤枉人,是這雷打的嚇人。”窗戶這時候哐當一聲,是沒鎖緊被風吹開了。她借著由頭去關窗,怕被大伯母看出自己的異樣,抱怨道:“瞧這雨多大!”


    瓢潑的雨如從天上倒下來的,雨刷刷到最大,前方仍舊看得不清楚。老帥的車一出沈家,江譽白就忙走過去拍車窗,把汽車夫嚇了一跳。侍從官下意識拔槍,待看清楚是誰後,從車裏下來上去同他說話,然後轉身回到車上,“老帥,是南舟小姐出了點事,進了覃橋監獄,四少想請您出麵把南小姐放出來。”


    老帥的目光落在搖擺的雨刷上,聲如雨冷,“叫他自己去城防司令部去。”侍從官嘴角動了動,還是沒說什麽,下車同江譽白轉達了他的意思。江譽白目光裏的失落叫人不忍卒看,侍從官轉頭上了車,車便開出去了。


    江譽白從來不知道春天的雨,竟然會比關外的冬天還要冷。他不是沒去過城防司令部,隻是跑了幾回,雖然他們知道他是江家四少,可也知道這個少爺是沒有實權的。唯一的通融不過是允許他去見見南舟,同意帶些東西進去,同意不為難她,單獨給她弄個牢房。而其他的就免談。


    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幹的,傘被風吹走了。“為什麽!”他嘶吼了一聲,雙腿一軟跪到了雨水裏。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既然不喜歡他,何必生下他?既然已經拋棄,為什麽又要把他帶走?給了他希望,又一步一步把他的希望掐死。與其這樣,他不如從來不知道有這樣的父親!


    滿目金粉的繁華不過五彩的肥皂泡,一戳即破。他也曾自欺欺人地覺得一切似乎都還好,但真相永遠這樣殘酷。他這樣無用,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他咬著牙跪在雨水裏,任憑雨水兜頭澆下去。拳頭砸向了地麵,一拳又一拳。手上的痛終於讓他找回一點理智。


    沈丹妮舉著傘在遠處站著,不敢靠近。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那一聲絕望的嘶吼,叫她忽然感到難以名狀的心疼。她不敢走上去讓他難堪,隻躲在遠處靜靜地看著他緩緩地站起來。那背影那樣落寞可憐。直到什麽都看不見,她才發覺自己哭了。


    江譽白回到家裏的時候嚇了胡管家一大跳,整個人像被人抽了魂一樣沒了生氣,渾身上下水淋淋的。胡管家忙給他放熱水伺候他洗澡換衣,然後又叫廚房弄了薑湯,看著他喝完了睡下了。自始至終,他一言不發。


    胡管家見他躺下去了,這才悄悄掩上門。他在門外站了良久,最後拿定什麽主意似的,到了書房掛了一通電話。


    電話接到了老帥的私人線路。


    “四少他很不好,少爺……”


    “一點事情都解決不了,以後怎麽辦?”


    “少爺,您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叫我跟著他、保護他,卻又不告訴他。您這樣冷待他,他心裏多苦?”


    電話那頭人不說話,半晌才如歎息般說:“我是為了他好。他若自己不夠強,沒人能護得了他一世,更別說照顧旁人周全。”


    “那南小姐……”


    “讓他去找啟雲。”


    那邊的電話掛斷了,胡管家無奈地放下電話。熬到了天亮,借著給他送早飯的機會,暗示他去找少帥。盡管江譽白平日裏看著什麽都無所謂,但胡管家最知他骨子裏的傲氣。他對江啟雲既敬且慕,因為在江家身份地位的雲泥之別,反而更要自尊,更不會主動親近。


    江譽白隻是默默地吃著東西,仿佛什麽都沒聽見。老胡又道:“我從前跟著的老東家,最愛打太極拳。我也沒學會什麽,但記得一句話,今日也送給四少——‘曲中求直,蓄而後發。’”


    江譽白手裏的勺子頓住了,再看胡管家,他人已經退了出去了。他端起碗把早飯吃幹淨,掀開被子下了床,換上衣服立刻開了車去婺州。


    到地方的時候天剛蒙蒙亮。魏子良起床早,正在吃早飯,見了他詫異道:“四少怎麽來了?”


    江譽白將南舟的事情說了一遍,魏子良攬著他的肩到一旁,“四少不用心急,今天我就會帶著大少的手令過去。”


    事情順利地叫他不能相信。魏子良很有深意地一笑,低聲道:“南小姐昨天就來了。”然後衝樓上努了努嘴。


    江譽白訝然地看著他,目光裏全是詢問。“南漪?”


    魏子良點點頭。


    江譽白滿腹狐疑,她怎麽找上江啟雲的?魏子良拍拍他肩頭,寬慰道:“放心吧,這麽一點小事。”


    江譽白有瞬間的怔忪,這麽一點小事?就這樣的一點小事,他卻連碰了多少釘子。一根一根全都紮進心裏,叫他於自欺欺人的繁華幻影裏疼醒。


    他謝過魏子良,回到了車裏。連夜奔波,人疲憊不堪,心更累。他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絕不能這樣下去了。


    第二天,南舟就覃橋監獄裏放出來了。人看著憔悴不少,好在沒受什麽苦。江譽白緊緊把她攬在懷裏,同她保證,“以後不會了……”


    南舟滿腹委屈,也顧不得旁人,抱著他哭了一會兒。終於平息下情緒,握住他的手,他疼得“嘶”了一聲。南舟拿起他的手一看,才發現他的手受了傷。


    “手怎麽傷了?”


    “沒事,不小心擦傷的。”


    南舟看他眼窩深陷,大約是這幾日都沒休息好,“對不起,你費心了。”


    “傻話。”他在她額頭親了親。“回家吧。”


    車子開遠了,身後的人還沒開口。萬林低聲問:“二爺,九姑娘已經放出來了,那陳司令的局,您還去不去?”


    “去,走吧。”


    次日,遠遠見江譽白的車開走了,裴仲桁才下了車去了南家。畢竟在人家下頭討飯吃,阿勝再不喜歡裴家人,還是開門讓他們進來。


    南舟剛吃了東西躺下,聽說裴仲桁來了,便要穿衣服起來。他人在門外,聽到裏麵的動靜,猜到她大約是要起來見客,便提了提聲音,“我沒什麽要緊事,看看九姑娘就走。”


    南舟身上還有些乏,也懶得下床見客,便索性披了衣服叫他進了屋,又叫阿勝搬了張椅子給他。


    裴仲桁走進來,注意到她床褥上有一處壓痕,應該是剛才江譽白坐過的地方。他靜了靜心,在椅子上坐下。


    到今日,南舟已經很久沒瞧見他了。雖然人還是那個人,但說不清哪裏又有點不一樣。流連聲色場所的人不該帶著色氣嗎?他卻看著潔淨的很,人看著清淨,眸子也純淨。不知道是太會偽裝,還是天生如此?


    “二爺稀客。這樣見客真是失禮。”


    他從她語氣裏聽出些嘲諷,但假裝沒聽出來。“九姑娘這回受驚了,好些沒用?”


    她回應的並不積極,偶爾敷衍地答他兩句,人也懶懶的。裴仲桁心裏卻已經如刀割過一遍了,真真是自討沒趣。他的心被她紮了個根刺,心越動,刺越深,但她卻渾然不覺。果然是人動了情,最先丟的就是自尊。還忍不住捧到人家麵前來,哪怕踩上兩腳也心甘情願。


    他最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人,也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緩緩開口道:“船的事情,九姑娘不用擔心,好好養病吧。”說完人就起身要走。


    一聽他說起船的事情,南舟果然立刻就湧出許多內疚來,“誒”了一聲,叫住他。


    裴仲桁轉過身來,沉眼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


    “這回給二爺添了這麽多麻煩,真是過意不去。”


    她早就知道何家鉞在做什麽。她心底是讚成他們的活動的,所以他無處落腳時,她才聘用了他。但何家鉞這樣不對,他若帶走的是她的船,她也就算了。但這船不是她的,她人生信條裏沒有慷他人之慨這回事。


    裴仲桁什麽都沒說,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早已經知道她下麵要說什麽了。


    那一日他去找她問何家鉞的事情的時候,他就已經打聽清楚他的背景底細。他在兩道上消息靈通,他們這些人未來會做什麽事情,他也能估算出來一二。這人倘若肯好好工作倒也沒什麽,怕就怕暗地裏還在活動,到時候通平號也難逃關係。因此他才需要向南舟打聽,她到底對何家鉞的事情知道多少。從她那時候的反應來看,她應該知道何家鉞是做什麽的了。既然如此,他也索性給她做順水人情。但暗地裏已經未焚徙薪,有了完全的對策。


    東窗事發,這事他一點也不意外。對於一個精於計算的生意人來說,再差的局麵,他都能變成“有利可圖”。


    “但我真沒料到他會把船也開走……二爺放心,人是我找來的,這事情我定然負責到底。就算二爺不追究,總歸這筆賬記在我頭上。”她誠意拳拳地望著他。


    裴仲桁麵上不見什麽情緒,仿佛總是事事能置身事外,而不是一個損失慘重的船東。他輕輕歎了口氣,聲音卻很平和,“我說過了,這事和你沒什麽關係,不要往心上去。好好休息,養息好身體最重要,旁的事不要擔心。”


    但他越是這樣說,她心裏越是過意不去。想來他的種種,似乎這個人也算不得怎樣的壞。


    南舟的理性會讓她對裴仲桁退避三舍,說什麽做什麽都要深思熟慮,恐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落入他的陷阱裏。那時候他會撕下麵具,露出獠牙,吃人不吐骨頭;可感性上來說,她實在覺得裴仲桁沒那麽不堪。不論接人待物、行事做派,收鋒內斂,都屬於很叫人舒適的那類人,更何況還長著張賞心悅目的臉。她陸陸續續聽過他很多傳言,也可以說像傳說。有的是船上人說的,有的是阿勝聽來轉述的,有的則是在碼頭無意聽人聊天聽到的。傳說裏的裴仲桁心狠手辣,卻又仗義慈悲。反正她聽了隻是一笑,很多事情傳來傳去,誰也不知道當初是個什麽樣。


    隻是覺得這個人總是很遙遠,他的事情都不大真實的樣子。心裏那些對裴家人的恨意,不知道在哪一天已經煙消雲散了,她乍想起來會偷偷吃上一驚。甚至如今看他,如同看一個朋友。既然當他是朋友,有些話就很難藏得住,她斟酌著道:“二爺也要保重些身體……”


    她這絕對不是句客套話,話裏有話。但他不明所以,疑惑地望著她。


    南舟忽然覺得是不是自己管得太寬,沒立場。但話已經說出來,也收不回去。“……我四哥在長春巷廝混過了半年,回家的時候都快沒人形了……”她垂著頭攥著身上的薄被。言下之意,他這幅身體,熬這幾個月大約也是熬得很虛了。


    裴仲桁眉頭微蹙了一下,立刻明白她在說什麽。有一點欣喜,有又有點惆悵,“誰說的?”


    “四爺……”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說得很坦蕩,擲地有聲不像騙人。渾身上下散發著鬆柏竹菊般的清正端方,叫人的猜測像是侮辱了他。


    南舟有點無地自容,丟了人家的船,還冤枉了人家,更加過意不去。囁嚅地“哦”了一聲。


    裴仲桁告辭離開,沉著臉上了車。


    萬林不知道今天裴益哪裏又觸了裴仲桁的黴頭,兄弟兩人關起門來不曉得在幹什麽。隻聽見房內東西倒地,裴益鬼哭狼嚎,喊著“哥,別打了,再也不敢了……仔細累著……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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