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許純牧趕在宮門閉鎖前最後時分入宮,已經停了許久的雪又下了起來,悄無聲息地落在青灰的石板路上。


    他剛到青鸞殿,便被宮人們引去了小廚房處。


    小太子江曄好容易將餡都捏好了,如今正小心翼翼地滾著麵團。


    睫毛上和鼻尖都粘著麵粉,袖子被挽得高高的,一截藕似的手臂搖搖緩緩,看上去分外可愛。


    許純牧眼底的肅穆被衝淡。


    最近江晏遲在著力於重審沈家當年的舊案,整個朝堂上爭執不休,自打他半個月前入京這耳根就沒怎麽清淨過。


    外頭人還並不知曉他與楚歇的真正關係。


    隻以為這皇帝是被皇後鬼迷了心竅,連祖宗的顏麵都全然不顧了。


    皇帝也承擔著不少壓力,但是每日都樂嗬嗬的。許純牧不同,他臉皮薄,又是個不轉彎的性子。此事因他維護皇後,沒少受各方冷眼。


    這頭一位給他難堪的,便是昔日好友,祁歲祁宗正。


    好在趙煊中立,讓他還在這上京城能有個落腳點。


    楚歇一事,許邑本是千叮嚀萬囑咐,鎮國侯府決不可輕易表態。


    可許純牧卻始終認為,對便是對,錯便是錯。


    許邑勸他不住。


    此刻看到江曄小小的巴掌揉著湯圓,那心底的憤懣也被衝淡,他走到太子身邊,拿起一個圓溜溜沾著粉的湯圓問:“這是給誰做的呀。”


    “給舅父做的。”江曄咧開嘴笑,像擺弄戰利品似地,“隻放一點點糖。這個,是爹爹的,這個,是祖母的,這個,還沒做的,是父皇的。”


    許純牧彎腰將小太子抱了起來,看著太子在懷裏揉的團子,替他擦去臉上的麵粉,問:“虧你還記得舅父不吃甜。”


    “是爹爹記得分明。舅父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他都記得可清楚了。”江曄將團子揉好放進簸箕裏,一個個數過,扶著許純牧的袖子,留下幾個白白的小手印,“該做父皇的了,他喜歡甜的,捏十個的話,要加幾勺糖。”


    疑惑地看向舅父。


    舅父也隻能搖頭。


    是了,舅父是戰場常勝的將軍,慣會將敵人打得屁滾尿流,這些廚房裏的事他怎麽會記得。


    江曄撇著嘴,糾結了好一會兒,“要不,我還是去問問爹爹。”


    “舅父在這裏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小小地一團拍了拍手上的麵粉,又被嗆得咳嗽,一溜煙地跑出了小廚房。


    ***


    寢殿內門窗緊閉,一絲風也透不進來,遠處傳來宮女們小年夜裏嬉笑玩雪的動靜,還有煙火綻放的聲音。


    “等下,還要一起用晚飯……”


    “不急,曄兒不會那麽快。”


    漆黑的屋內被炸響的煙火照亮些許,紗幔之下人影綽約。


    楚歇氣喘得有些急切,纖細的手腕抓著他的小臂,“慢,慢點……”


    白皙的脖頸如仙鶴一般垂著,偶然不耐地左右晃動。江晏遲附身吻過他擰起的眉頭,將他膝蓋拉得更開些。


    竟全然沒聽他的訴求。


    江晏遲今夜很奇怪,似乎不安比往日更甚。


    連話也少了很多。


    “江,江晏遲……”楚歇已經帶著些顫音,往日裏他這樣喊他的時候,即便是意猶未盡,他也會鳴鼓收兵。可今日不知怎麽了,那一聲呼喊入了耳勁兒還更大似地,折騰得那人幾乎受不住。


    楚歇悶哼聲漸漸壓不住。


    急促的呼吸聲交疊再寂靜的雪夜。


    瘋狂了兩次後還要繼續。


    那喘音帶著些苦悶和濃厚的鼻音,眼位泛起一片淡紅,楚歇咬著下唇,“你,你真是……”


    “怎麽了。”


    江晏遲喑啞地笑了聲,帶著些戲謔意味地親了親他濕潤的眼角,“不是你說的,撒謊是大錯……”


    “你騙過我多少次,總也該容我算一回帳吧。”


    這,牛頭不對馬嘴的。


    楚歇白皙的指頭掐著他的手臂,不自覺間劃出好幾道紅痕。


    他就是想放肆一回兒,隨意找了個由頭。楚歇混混沌沌地想明白了,便故作些薄怒模樣,可惜如今為人魚肉,那眼神再瞪得凶狠,入了江晏遲的眼也隻覺得勾人。


    喉間似一把火燒過,幹燥灼熱。


    這一次做得比往日凶很多。


    楚歇不再是眼尾發紅,而是浮出一層晶瑩的霧氣,難得地說了句軟話,“你,你再停會……晚上,晚上再……”


    他溫柔地用指腹擦過他的眼底,瞧他果真是有些喘不上氣的樣子,便生生停了一會兒。


    身下那人好似才像找回呼吸一般,一連呼吸好幾番:“你,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了。”話音未落,見他氣喘勻了,身上那人又開始折騰,教他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咚咚咚。


    門外傳來敲門聲,和小喜子的阻攔聲:“殿下,殿下。”


    楚歇的聲音戛然停住。


    而江晏遲偏還不停下,讓他有些發慌。


    是江曄回來了。


    楚歇忍著不發出聲音,登時驚愕地推搡著江晏遲。


    幸而小喜子及時趕到,攔下那即將推門而入的小殿下:“殿下,陛下和娘娘不在殿內,他們去議政殿了,晚些才回來。殿下去偏殿等等吧。”


    “可是,可是我忘了父皇的湯圓餡到底要加幾勺糖……”江曄急壞了,“我要找爹爹,議政殿不遠的,帶我去找爹爹吧。”


    “可是娘娘是有些要事的。陛下的口味奴才是知道的,不如,奴才陪你去小廚房看看?”


    江曄終於被哄住了,外頭傳來二人走遠的腳步聲。


    又憋了好一會兒,楚歇才鬆開手再次出聲,支離破碎地質問那人:“你,你怎麽回事……你瘋了不是……”


    “阿歇。”江晏遲卻溫柔地回吻著他,並不回應他的憤怒,好似急切的索求著什麽。


    “今夜,今,今夜可是小年夜……純牧也會來的,還有你,你阿娘。江,江晏遲,一會兒還要吃……唔,吃團圓飯……”


    楚歇真的被耗盡了力氣,連掙紮都軟和不少,“你,你就算要做,也……也……”


    總覺得今天的江晏遲有些奇怪。


    難道是朝堂上有什麽煩心事嗎。


    待到這一次也終於結束,楚歇隻覺得身上最後一點力氣都消磨殆盡,是強撐著才沒有昏睡過去。


    可江晏遲卻還緊緊地抱著他。


    “小年夜不是什麽團圓的日子。”


    楚歇睫羽輕顫,倏然抬起眼眸。


    “是你的忌日。”


    一顆滾燙的眼淚無聲息順著他的脖頸滑落,他聽到江晏遲不安的聲音:“那天的雪也很大,那個夜裏,沒有一點星光。”


    楚歇看著漆黑寂靜的深夜,像是明白了什麽,回抱住江晏遲。


    “我會為沈家翻案。阿歇,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為你做好。我不會再走錯任何一步,這一次,我一定救你的。”


    時隔這麽多年,江晏遲從沒主動和他說過前世自己死後,他如何活著的。


    但楚歇好像從這句話裏窺得一二。


    “前世我死後,你為沈家翻案了?”楚歇愕然,“你怎麽……”


    難道他現在,也還在想沈家翻案的事情。


    此事牽扯到宣和帝登基的隱秘,以及兩位先祖皇帝的顏麵與皇家威嚴。犧牲一個沈家,才能護得住皇權的巍峨,想要撬動這一樁案子多難,必然會被認定為不忠不義之人,遭受千夫所指的詰難。


    死都死了,為什麽還要去翻案。


    楚歇抬起手安撫地揉了揉江晏遲的頭,沒有這般質問。


    隻沉默了許久,忍著沉沉的困倦和滿身的拆卸一般的疼痛,沙啞著嗓音說:“阿予。”


    “小年夜,就是團圓的日子。”


    ***


    江曄親自端著熱乎乎的湯圓歪著腳跨過高高朱紅門檻進到殿內,歡歡喜喜地喊著:“爹爹,爹爹!”


    雪地路滑,差點沒一下摔在地上。


    正看著楚歇換了身新的衣衫,披著厚厚的細白絨大氅,將脖頸也緊緊圍住。


    爹爹怕冷,定是覺得著雪夜風太寒涼。江曄先將熱騰騰的湯圓奉給楚歇,不知怎的爹爹卻不喜動似地隻窩在案前,身子都不挪一下的。還是父皇殷勤地接了過來,舀起一個吹一吹,送到了爹爹麵前。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感覺爹爹眼角和鼻尖都有些紅。


    臉色也比方才更憔悴一些。


    果真是夜裏太冷了吧。


    沒一會兒桌上擺滿了熱騰騰的菜,舅父和祖母也來了。父皇卻隻顧著攙著爹爹,還叫人將桌椅都拿上號的狐皮絨鋪好了,生怕凍著。


    看來祁叔叔說得也不無道理,這天下,還真姓楚。


    江曄給祖母夾過菜後,看著舅父和爹爹坐在一處,托著臉說:“爹爹和舅父長得真像。”這話說出來,桌上立刻其樂融融地笑了。


    “是像。”第一個應聲的便是父皇。


    卻聽爹爹慢悠悠地也給他夾了一筷子肉:“你舅父可是保家衛國,英勇無畏的大將軍。爹爹可比不上他。”


    “才不是。”江曄童言無忌,麵紅耳赤地著急地反駁,“整個天下都是爹爹,舅父保家衛國,就是保衛爹爹呀。”


    這一次,許純牧臉色沉下些許,夾菜的動作都頓了。江曄這一句無心之言不免讓他聯想到朝堂上許多有關於沈氏禍國的傳言到底還是汙了小殿下的耳朵。那些措辭激烈的討伐之語竟還能傳進東宮。


    教他說出“天下是爹爹的”這種話來。


    許小侯爺頓時憂心忡忡起來,江晏遲也是隨之怔忪。


    他和許純牧對視一眼,想到了一處。


    楚歇的眉頭皺起。


    隻有段瑟聽不出話裏的關隘,依舊沒停地給小團子殿下夾菜,又給楚歇盛了一碗熱湯:“這湯燉了三個時辰呢,可香了。”


    “是很香,你快嚐嚐。”江晏遲心想一定是最近他急於翻沈家案子,有些激進了。不想讓楚歇過分擔心這些事,便打著圓場想將此事揭過。


    奈何這句話果真踩住了楚歇的底線。


    楚歇看著太子問,“你說什麽,天下是誰的。”


    “爹爹的啊……”江曄囁嚅著說,感覺氣氛有點不對勁。


    許純牧咳了一聲,餘光瞥著楚歇,“小年呢。”


    小太子瑟縮了一瞬,這才又趕緊把求救的目光轉向父皇,父皇衝著他搖搖頭,他又看向舅父,舅父朝他眨眨眼。


    最後,他隻能躲去了皇祖母身後,怯怯地說:“是父皇告訴我的呀。”


    這下,許純牧都驚呆了,兩道錯愕的目光投向皇帝。


    江晏遲簡直百口莫辯。


    “父皇說的。”


    小太子往祖母懷裏鑽,“天下是父皇的,父皇是爹爹的,這話不對嗎。”


    許純牧萬萬沒想到是這麽個說法,清了清嗓子,咳嗽一聲。


    楚歇也有些不自在地喝了兩口湯,沒有搭腔。


    還是段瑟將一口菜塞進了小太子嘴巴裏,道,“是這麽說的,哪兒不對了。對得很。大魏啊有句古話,家和萬事興。那可是很有道理的。”


    小太子咧開嘴笑了,捧著熱乎乎的湯圓一口下去險些燙到嘴巴。


    甜滋滋的。


    楚歇伸手將人拽過來,拿起帕子擦著他嘴角烏黑的芝麻糖漬。


    “就你話多。”


    小太子見勢鑽進楚歇的懷抱裏,團成一團地坐在他腿上。也不知什麽緣故,平日裏凶他的也是楚歇,可他就是像個糯米團子似地將他粘得緊緊的,“爹爹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


    當年成婚後第一年,江晏遲陪他去豫北郡府把這位小世子過繼來的時候,江晏遲分明說的是“這孩子日後性子沉穩內斂,正直寬厚,像他親爹江似嵐。日後會是個合適的儲君”。


    沉穩內斂在哪兒,正直寬厚在哪兒。


    怎麽就養成了這個模樣。


    莫非是自己的問題。


    楚歇摁了摁眉心,隻能忍著身上的酸痛再將他往懷裏抱穩了,縱容地默認,“好,爹爹抱著。曄兒再多吃點,一會兒還得喝藥的。”


    一聽說要喝藥,江曄臉立刻皺巴巴地,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淚擦在楚歇身上,小小的手揮舞著抓著楚歇的胳膊。


    “不許亂撒嬌。病了必須喝藥。”


    聽到那不容置喙的語氣,才算安分一些。


    江曄坐著一直亂動,惹得楚歇身上有些發疼,偏偏又不能吭聲。江晏遲察覺了,將太子接過來抱著,可太子死活不肯,非得粘著楚歇。


    夜深了還緊緊拽著楚歇的袖子,呢喃道:“爹爹,爹爹陪我睡。”


    聞言,皇帝眼皮一跳,預感不妙,立刻教小喜子來把人抱走。


    誰成想皇後卻抱著小殿下,語氣涼涼地說:“他都困成這副模樣了,還生著病。怎麽將他抱走。”


    “……”


    “桃厘,收拾收拾,這幾天我都陪著小殿下。”


    “……”


    江晏遲臉色倏然變化,三兩步追上去,壓低聲音在他耳畔說:“你剛剛,剛剛可不是這麽說的,你說要做的話晚上——”


    楚歇將孩子交到桃厘手上,忍著身上難忍的酸疼,說什麽都不想再跟江晏遲呆在一處。橫了他一眼,坦坦蕩蕩然道:“不作數。”


    江晏遲將他拉拽到一邊門堂下,像是真有些急了,將聲音壓得更低,姿態恫嚇,咬牙切齒著,“你可想清楚,這樣食言而肥,那下回我可也一次盡興——”


    “說什麽也不停。”


    不知是不是江曄的錯覺,隔著一些距離看著那二人背影,父皇還沒怎麽樣,爹爹的耳根倏然就紅透了。


    躊躇半晌,才將自己招呼過去,說,“曄兒長大了,要自己睡。”


    江曄哇地一聲哭出來,瞅了眼爹爹,又看著父皇看似平靜實則狡黠的笑意,委委屈屈地抹著眼淚。


    然後抽抽噎噎地被小喜子帶走了。


    喧鬧後重歸寂靜,雲開月現。


    又是一年將過,寢殿外,六年前掛上的紅綢還在枝頭飄蕩。


    夜色衾寒,漫漫無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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