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六年。


    十二月二十四。


    屋子裏熱騰騰的煮著一小灶的藥。前兩日江曄偷偷溜去結了冰的湖麵上玩兒,不仔細跌進湖裏,又不敢和皇後說。


    便對隨身的近侍命令不準上報。


    可從前日起咳嗽不斷,昨夜裏更是起了高熱,這才瞞不住了。


    皇後命禦醫來看過了,將小灶搬到了偏殿裏,自己拿著一把蒲扇坐在旁邊看著。


    桌案前,香爐裏青煙嫋嫋,溫暖的殿內混合著柏蘭香和濃鬱的藥味。


    “停下來作什麽,繼續讀。”


    江曄剛停了會兒,便聽到桌案前的皇後冷淡的聲音傳來。


    隻能揉了揉發酸的手臂,再將厚重的國史再拿好了,跪在蒲團墊子上繼續誦讀著,不敢再停片刻。


    火爐上的藥咕咚咚地響著,天色漸暗,小太子江曄總是忍不住出神,往門外探頭看去。每每這個時候,楚歇便會一蒲扇敲在他頭上:“看什麽。”


    又懶懶地撐著頭,“誰來也求不到情。”


    江曄又揉了揉膝蓋,委委屈屈地舉起手中竹簡,問:“爹爹,必須將這一卷都背默了嗎。”


    “嗯。”


    楚歇拿白布裹著藥罐蓋子掀起看了眼,酸苦的藥味衝鼻而來。就算是他也許久沒喝過著濃濃的中藥了。


    江曄更是從未嚐過,一會兒若不守著他,隻怕他也不會乖乖喝完。


    想到此處,更是擺出一副冷漠的神情來:“錯一個字,抄一遍。”


    正說這句話時,外頭傳來些動靜。


    江曄立刻跪著挪身,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殿外。


    果真見到那熟悉的身影踱步而來,眼睛立刻紅了,軟軟糯糯地喊道:“父皇——”


    最近宮中年節將至,謁見的人多。江晏遲忙到天快黑了才聽聞了太子的事情,趕來的時候看到那孩子跪在大殿中間,見自己一來眼巴巴地喊著。


    “曄兒,跪多久了。怎麽回事呢。”江晏遲撐著他的手臂將他扶起來,揉了揉他的小膝蓋,任由小喜子給自己解了披風,抖落身上的細雪。


    “誰叫你起來的。”楚歇皺著眉頭,手裏蒲扇敲了敲桌案。


    江晏遲這才看出楚歇是真生氣了。


    太子一直往江晏遲身後躲,訥訥然道,“父皇,是,是父皇叫我起來的。”


    江晏遲將那孩子從自己身上撕下來,看著桌案前煮著的湯藥,神色微微一變:“你不舒服嗎。”


    楚歇慢條斯理地將目光掃過去:“不是,是太子。”


    “怎麽回事,曄兒,你病了嗎。”


    再摸著江曄的額頭,的確還像有些發燙的樣子,但病不嚴重。便再轉頭對著楚歇求情道:“曄兒一定知錯了,要罰他,也等他病全好了吧。孩子生病多難受啊……”


    這麽說著,江曄立刻順坡下驢,吸了吸鼻子嚶嚶嚶,“爹爹,爹爹抱抱我,我可難受了。”


    楚歇看了眼江晏遲,又看了眼江曄,恨鐵不成鋼地將蒲扇往桌上一擺,頓時黑著臉詰難,:“難受?你也知道難受?”


    “是不是說過那冰湖是不準去的,是你偏要去。你可是國朝儲君,是太子。怎的如此沒有分寸!”


    江晏遲這才知道,太子是去冰湖那玩兒了才感染風寒的。


    無從辯駁,又看著太子求救似地將他衣料拽緊了,哽咽著聲音:“對,對不起,爹爹,我下次,下次不敢了……”


    “下次,還有下次是吧。”


    江曄縮著脖子,“沒有。沒,沒有下次。”


    楚歇指著那蒲團:“那就繼續跪。”


    江曄立刻哭出聲來,緊緊拽著江晏遲:“父皇,父皇……”


    江晏遲頗是為難地說:“阿歇,你看,今夜可是小年啊。一會兒還要一起吃晚飯了。小廚房裏還在捏湯圓呢,曄兒一直說想吃湯圓,不然我帶著他去給你做一碗湯圓賠罪吧……”一邊說著,一邊給江曄使眼色。


    江曄性子機靈,馬上就鬆開江晏遲,拉著楚歇的手腕搖晃著:“爹爹,我給爹爹做芝麻湯圓吧,爹爹不罰了好不好。曄兒真的知錯了,真的。”


    那聲音溫溫軟軟,像是一小團棉花窩在心裏,楚歇幾乎就要心軟了。


    剛要抬手揉了揉江燁的頭,又像是下定決心似地,冷著臉雙手扣住太子的雙肩,“曄兒知道,爹爹為何要罰你嗎。”


    “因為曄兒去了冰湖。”


    “不是。”


    楚歇語氣嚴峻:“因為你撒謊了。”


    “你前日去冰湖落了水,若是及時地看過禦醫,本不會有這一場高熱。你為什麽要以太子身份威壓侍從將此事瞞住,難道你以為,你成了太子就可以恣意妄為了嗎。”


    江曄這下是真的被震住了。


    結巴了好一會兒,沒能解釋清楚。


    看著楚歇嚴厲的眼神,自己乖乖地又跪了回去,捧起書簡:“是曄兒錯了,曄兒認罰。”


    江晏遲還想說兩句,被楚歇瞪了一眼,便隻能軟和著先將楚歇哄進了內殿,坐在床榻邊給他倒上一碗熱茶:“怎的氣得這樣厲害。你知道的,曄兒他平日裏是不那麽皮的,這也是快到年節了,他開心嘛。”


    “他是太子。江晏遲,當初既然把他從渝北郡府裏過繼來,那便要對他負責,也要對大魏的江山負責。”楚歇在此等大事上毫不含糊,“他是我們的太子,是未來的皇帝。”


    我們的太子。


    江晏遲眼底滿是饜足。


    嘴角彎起弧度,盛滿笑意。


    不再反駁,隻點點頭:“也是有理。”


    “自然有理。三歲見小,七歲見大。”楚歇篤然道,“欺上瞞下絕不是好的,撒謊是大錯,不能縱容。”


    江晏遲被三言兩語策反,掀起簾帳去了外頭。


    江曄看著江晏遲的眼神就知道沒希望了。


    果真。


    父皇負手走至他身邊,彎腰看著那一卷熟悉的國史,像個過來人一般歎氣。


    摸了摸孩子腦袋,寬慰道,"唉,忍一忍吧。父皇也是這麽過來的。"


    "……?"


    江曄震驚。


    “父皇也被爹爹罰過背書抄書?”


    說到這個,那共同話題就多了。


    江晏遲描繪得那叫一個栩栩如生,宛如昨日重現,聲音都高揚不少,像是在說什麽得意事兒似的。


    “那可沒你如今舒服,父皇當年可是寒冬臘月地在那水榭上抄,手都凍得……”


    裏屋傳來一聲咳嗽。


    皇帝立刻噤聲。


    江曄看了眼屋內,又看向父皇,小小的眼睛裏充滿大大的擔憂。


    隱約覺得不妥。


    指著手裏國史上寫的那句“帝王之權,貴以為專。大權在握,大德於行”,問,“父皇,你不是皇帝嗎。可是為什麽宮中人都說,有事去尋皇後娘娘拿主意。”


    江曄十分疑惑,“前幾日舅父進宮,我聽有人說,這天下都快姓楚了。”


    “這話不可亂說。”江晏遲嘴角的笑容斂起些許,“天下是父皇的。父皇,是你爹爹的。”


    江曄似懂非懂。


    又想到前幾日祁歲說的話,總覺得父皇這樣很是可憐,欲言又止。


    好一會兒,才又皺著眉頭又繼續:“可我又聽祁叔叔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他說要我得空問問您,古語言,夫為妻綱,這綱,可還立得住……”


    祁賊誤我!


    話沒說完,被江晏遲一把捂住嘴巴。


    聽著身後響起的腳步聲,皇後剛出來正好聽到最後兩句。


    江曄看到楚歇俯瞰這父子二人,那眼神涼涼的,讓人害怕。


    “江晏遲,夫為妻綱,你這麽教他的?”


    不是我,我沒有!


    楚歇冷笑一聲,看著江曄道:“那我不當皇後,當太後也可以。”


    不可以。這個真不可以。


    江晏遲和江曄一大一小兩個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是祁叔叔同我說的,當時舅父也在。祁叔叔說真不明白為何會如此,還說父皇好可憐。”


    楚歇隱約覺得江曄還有後話,便挑眉問:“然後呢。”


    “然後,舅父就說祁叔叔可憐。”


    江晏遲心領神會地笑了。


    “那曄兒覺得誰可憐。”


    江曄揉了揉自己的膝蓋,委委屈屈地垂下眼睛,“曄兒覺得,自己最可憐。”


    “都過小年了。連一個湯圓也吃不到。還要被罰。”


    那可憐兮兮討饒的小表情,和江晏遲簡直如出一轍。


    這也能耳濡目染?


    楚歇頓時暴躁,覺得這大魏的江山吃棗藥丸。


    “你舅父呢。”楚歇看了眼,藥熬得差不多了,將白布裹著手柄要端起。


    江晏遲眼疾手快地推開他白淨如玉的手,將藥倒了出來。


    江曄看著那碗濃黑的藥,又看了眼楚歇。吹了吹藥碗,屏住氣喝了個幹淨。


    “舅父去了趙太傅家小坐,說今日再晚一些會進宮。”


    “哦。”


    楚歇慢悠悠地看了眼太子,“那你還愣著做什麽,去給你舅父捏湯圓去吧。”


    太子驚喜不已,再和皇帝對視一眼,忙不迭起身:“謝過爹爹恩典!”


    “以後還撒謊不撒謊了?”楚歇端著一杯熱茶,在他離去前慢悠悠問到。


    “再不敢了。”


    “你這樣說謊,到頭來自己生病了,爹爹和父皇會擔心的。”楚歇動之以情,


    “曄兒明白了。”


    江曄老實地平舉雙手,交疊於額前行禮,規規矩矩地叩拜一回,這才出了殿外。


    楚歇又叫住他,跟著走出去。


    接過守在外頭桃厘手中的朱紅色小披風,半屈著膝,替太子係上細帶,“你父皇喜甜,多加些糖。再揉一些不放糖的,給你舅父備著。分兩個簸箕裝好,別放混了。”


    江曄用力點頭。


    小小的一團身影很快消失在長階下,桃厘忙著打燈籠跟上,替他照著腳下的路。


    看著孩子走遠了。


    江晏遲從後頭將人鬆鬆地抱住。


    貼著他的耳畔低聲笑道。


    “你倒也知道,隻有壞孩子才滿口謊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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