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張鶴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把紀嶢出櫃扭轉成“留守兒童的一封信”,和溫霖出櫃出得像是切了塊牛排的輕描淡寫,蔣家這裏又是另一番局麵。


    蔣秋桐拉著箱子回自己買的房子時,一打開門,發現客廳中央站著一個人,正在仰頭喝水。


    他姐蔣春水。


    看到他回來,蔣春水頓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圈後,長眉一挑,明豔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怎麽,被甩了?”


    “……”蔣秋桐麵無表情,“你怎麽來了?”


    蔣春水來a市,是因為最近閑得很,跑來找朋友玩。她是個離過婚的單身媽媽,前陣子寶貝女兒被爸爸接走帶幾天,沒了小惡魔,她終於可以鬆口氣,趕緊跑出來了。然後想著弟弟連賣慘這種招數都用上,直接蹭進人家小男孩的家裏了,她就毫不猶豫地征用了弟弟的房子。


    結果沒想到蔣秋桐居然這麽快就掃地出門了,她恨不得放鞭炮慶祝。


    蔣秋桐連笑臉都扯不出來,他默默地把行李打開,把自己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擺出來,臉始終是木然的。蔣春水看他這樣子,本來有點的幸災樂禍也沒了,她踢了踢蔣秋桐的腳跟:“真分了啊?”


    蔣秋桐抿了抿唇,道:“隻是吵了一架,我回來冷靜冷靜。”


    “冷靜完了再回去當舔狗麽?”蔣春水犀利道,“本來這是你的感情,我不想摻和,但是你又為他出櫃又為他挨打,名聲事業什麽的全都不要了,結果現在你們就是吵了一架,他就把你趕出去了,就算我不是你姐,是個外人,我也覺得這男孩兒太狠了點。”


    蔣秋桐自嘲道:“你是沒有見過他更狠的時候。”


    蔣春水看到她弟一副陷入魔障的樣子,懶得多說一句話。


    蔣秋桐有一間很大的書房,一間裝備很齊全的陶藝室,在沒跟紀嶢一起的時間,他一般都是在這兩個地方打發時間。蔣春水都以為他會去這兩個地方打發時間順便“冷靜冷靜”,沒想到他悶了一晚上以後,第二天一大早出了趟門,回來後直接進了廚房。


    蔣春水頓時驚了,她弟弟她曉得,這人是極度排斥進廚房的,那個男孩兒到底哪來的那麽大魅力,讓秋桐轉了性子?反正她閑得無聊,就也溜溜達達跟進了廚房裏,圍觀她弟做飯。


    “你在做什麽?”蔣春水自認自己沒那麽大臉,會認為她弟這是在做飯給自己吃。


    “紅燒肉,”蔣秋桐頭也不抬,他將平板放在一旁的支架上,一邊研究著教程,一邊以一種非常嚴謹的姿勢,握著刀,緩慢地切肉。


    “稀奇了,我弟這怕是頭一次下廚吧。”


    “不是,這是第二次。”蔣秋桐搖搖頭,忽然想到了什麽似得,忍不住一笑,“——不,嚴格意義上講,應該是第三次。我以前還嚐試做過一次奶茶,不過失敗了。”


    蔣春水禮貌性地“哇哦”一聲以示配合。


    “上次我做菜給他吃,但是自己沒胃口,一點都沒嚐,他吃得很認真,說好吃。後來我們吵了一架,真的隻是吵了一架而已,他要趕我走,然後鎖了房間。我當時,怎麽說呢,傷心是真的傷心,說起來挺好笑的,奔四的老男人了,還會為情情愛愛傷心——然後我扭頭去收拾餐桌,其實我本來是想全都倒了的,但是又有點舍不得。”


    蔣秋桐局促地笑了下:“——本來我做飯就是為了邀寵來著。我想著,說不定他一打開冰箱,看到它們,就不生我的氣了呢?”


    “所以我把它們全都裝進保鮮盒。放冰箱的時候,我嚐了嚐,發現其實很難吃。”


    “我當時就在想,明明是這麽難吃的東西,你為什麽還要一邊笑著一邊說好吃呢?”


    他繼續用那種嚴謹的姿態切著肉:“其實我當時……姐,說句丟人的話,我還真挺委屈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那麽生氣。想來想去,我隻能想到他是在別處受了氣,然後把怒火發泄在我身上。但是……明明我什麽都沒做啊。”他茫然地說,一顆淚珠從眼眶中跌下,落到菜板上。


    “我總是想著,他還小,我要包容他,我是他的長輩,是我硬拉他跟我在一起的,但是……我想要一個解釋,一句承諾,都……不可以麽?我隻是,我隻是想要他說一句,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心裏是有你的——很難麽?”


    他將切好的肉裝進碗裏,然後開始規規矩矩地處理其他配料。


    “他讓我走的時候,我其實真沒打算走,我隻是有些傷心,想等他冷靜下來以後,再跟他好好談談。但是那口肉吃下肚,我就發現,我真的是在勉強他。他真的很會裝,很會演——姐,你知道我的,我太遲鈍了,很多東西我是很難感受到的。以前我沒有感情的時候,可以察覺到很多東西,但是現在我在意他,我反而猜不到他在想什麽。隻要他想,他就有本事一直哄著我,讓我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個和演戲有點類似,蔣秋桐以前對他人情緒的體察,是建立在“學院派”的基礎上,他先分析反應,再得出結論,但是等他用紀嶢賦予他的感情,成了個“體驗派”後,以往的經驗便統統排不上用場,他很難判斷紀嶢的真實情緒。


    這也是紀嶢敢背著他,和於思遠(單方麵)約好,玩膩了就分手的原因。


    因為很多細微之處的波濤暗湧,蔣秋桐根本感覺不到。


    事實上,於思遠一走了之,他翻出的那張結婚證明,紀嶢對他說的那番話,都隻是讓天生麻木鈍感的蔣秋桐感到難過而已,它們加起來,還不如蔣秋桐夾進口中的那塊紅燒肉,對他的衝擊來的大。


    蔣秋桐以前一直認為,紀嶢跟他在一起時,不說別的,起碼還是開心的吧?或者退而求其次,起碼是安心的吧?或者再退一步,起碼是放心的吧?畢竟他不吵不鬧,也不像於思遠似得愛瞎折騰。


    但是……怎麽說呢,如果他們在一起,隻是像這塊他一廂情願的紅燒肉一樣,紀嶢隻是在犧牲自己成全他,那麽這段感情,有什麽堅持的必要?


    所以他收拾東西,打算回來住幾天,好好想想到底該怎麽辦。


    蔣春水沒說話,她倚在廚房的門框上,從兜裏翻出一盒煙:“抽麽?”


    蔣秋桐搖頭,示意自己在做飯,蔣春水給自己點上,吸了一口:“你知道我為什麽跟你姐夫離婚麽?”


    “不是因為他覺得你太不顧家?”


    如果把男女放在一起排,蔣春水才是蔣家的老大。蔣老爺子這人,其實是有點重男輕女的,自從幼時的蔣秋桐展露了自己絕佳的天賦,蔣老爺子就決定栽培自己的大孫子,讓他從政,接自己的班,沒想到蔣秋桐一心隨自己的父母,隻專心搞學術,蔣老爺子沒辦法,才捏著鼻子提拔了蔣春水。


    蔣春水現在是副廳,她是個女人,想往上爬,除了背景以外,還得要比別的男人吃更多的苦,犧牲更多才行。當年她丈夫跟她離婚,也是說她太不顧家,孩子幾個月見不到媽,他忍受不了。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蔣春水發現丈夫跟自己結婚的目的,是看中了她蔣老親孫女兒的身份,想要沾沾光。這當然無可厚非的,隻有小孩子才向往純潔無瑕的愛情,像他們家這種身份,如果真的什麽都不圖才很奇怪。可怪就怪她前夫的人設立得太好了,所有人都以為他就是個純粹為了愛情和蔣家大小姐結婚的癡情人,名聲好的不得了,連蔣春水連帶著蔣家一大家子人精都信了。


    結果當時人設立得多完美,崩塌時就多幻滅。


    “所以,”蔣春水仰頭吐出個煙圈,“真心難得啊,秋桐。我看你就是旁觀者迷,那男孩什麽都不要你的,還肯在受了別人的氣時,吃你做的飯哄你開心,你真覺得他對你沒感情?要換做是我,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對我死纏爛打,管他多可憐多卑微,我就愛把他的心放在鞋底下踩,他越難過我越解氣——你愛我關我屁事,誰允許你自我感動還打擾我生活的?他這麽做了麽?”


    蔣秋桐的手停住了,他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大姐。


    蔣春水真不愧是當年一姐,出了名的恃美行凶,看到弟弟回頭,還撩了下頭發,優雅地抬起腳尖,做出一個了一個狠狠往下碾的姿勢。


    蔣秋桐笑了。他眼圈還有點紅,像是白瓷上一層淺淺的釉,他對他姐比了個ok的手勢:“我懂了。”他最難以承受的,是紀嶢為了哄他而勉強自己和他在一起,隻要知道紀嶢不是這樣,那麽其他的就好說。


    蔣春水滿意地挑了下眉。


    以他們的年歲和閱曆,已經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了,像蔣秋桐現在這種,已經是情緒外露的極點,做姐姐的點撥兩句,以蔣秋桐的自我管理能力,很快就能收拾好心情。


    他把油倒入鍋中,等鍋燒熱的功夫,道:“等做好了這一頓,我就把它帶到他麵前。”


    然而這一份美味值增添不少的愛心盒飯,到底還是沒進紀嶢的胃,蔣秋桐被蔣老爺子親自拎回了h市。


    蔣春水當時想攔,老爺子冷笑一聲,秘書很規矩地上前一步,遞了一份文件給她,她接過看了幾頁,臉色大變,“啪”地把它們摔在茶幾上,麵無表情道:“把他帶回去吧,我去會一會那個叫紀嶢的小子——不對,”她咬牙扯出一個冷笑,“或者是,‘季嶢’?”


    蔣秋桐心裏咯噔一聲,心思電轉,還沒來及做什麽,蔣春水就直接摸出他的手機關了機,幾個大漢將他圍住,恭敬道:“蔣教授,請吧。”


    他心知這遭躲不掉了,回頭深深看了眼蔣春水,他順從地被簇擁著上了車。車中隻有司機和他們爺孫倆,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他們直接飛回了h市,回到蔣家。


    說是蔣家,其實從老爺子起已經有了第四代,小輩們都成家了,這個“蔣家”,就是老爺子的房子,一棟建在大院裏的獨棟小樓,當時統一配發的,老爺子住了幾十年。


    似乎是因為回到了自己的地盤,終於讓這個硬氣了一輩子的老人感到了安心,保姆給兩人端了茶後就下去了,老爺子終於開門見山了:“有人在搞紀家,我順手推了一把。”


    蔣秋桐是老爺子曾經花了無數心血精力培養的繼承人,哪怕現在那麽不成器,腦子還是有的,他根本不需要老爺子囉嗦太多,這一句話,頃刻就讓他明白了對方的言外之意:老爺子火了,準備搞紀家。


    這一路全程零交流,他又被沒收了通訊工具,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是顯然有人借著紀嶢性向的事情搞事,大概是提起沒有做好功課,牽連到了他,老爺子就是管這一塊的,下麵當然把消息遞了上來,老爺子一查——紀嶢的黑料太多了,他的遮掩手段隻能騙騙普通人,有心想查的話,根本瞞不住——剩下的事都不用想。


    天朝國情就是商人天生矮官員不止一個頭,像於家那種還好,像是紀家這種“新貴”——難聽點就是草根出身,要啥沒啥的新興企業,不說輕而易舉地掐死,但給它找找麻煩,讓它傷筋動骨,卡住脈門讓它以後賺不了錢,那真的也就是老爺子這個層次動動手指的事。


    現在競爭這麽激烈,亟待上位、有資本有眼光、還聽話懂事的人多了去了,一個紀家,老爺子並不放在眼裏。他這麽大張旗鼓,還不是因為投鼠忌器,怕打了老鼠碎了玉瓶?


    蔣秋桐沒有反抗——他並沒有反抗的資本。


    他安穩地坐在那裏,麵龐依舊是冰雕雪堆似得的白,眼眸仍舊是深潭秋水似得清,隻是眼角那一抹笑意徹底隱沒了。他成了一塊真正的堅冰。


    他麵無表情道:“您要我怎麽樣?”


    蔣老爺子心裏也有些難受,他難得溫情了一回,伸出布滿老年斑的手指,遲疑地撫了撫蔣秋桐的頭發:“我不要你做什麽,我隻想讓你跟那個小子斷了。”


    蔣秋桐閉了閉眼。


    老爺子看最疼愛的孫子成這個樣子,終於軟弱了一回,他費力地解釋:“我……並沒有真的對他做什麽,這件事哪怕沒有我,也是要爆出來的,我隻是沒有阻止而已。秋桐,你是我最疼愛的孫子,你當年說不要從政,要念書,好,我知道你對家裏不滿,我同意了;後來於思遠的事鬧出來,他家全家都反對,我是不想你摻和進去的,但是你站了隊,磨了好些時候,於家以為是我的意思,捏著鼻子認了,我也沒說什麽;再後來,你教授當得好好的,我心想你如果願意這麽閑雲野鶴地過,那就這樣吧,結果你也成了同性戀——你讓我怎麽想?你是把我的臉扔到地上踩!!”


    他氣得捏緊了一旁的拐杖:“我再氣,再咬牙切齒,還不是由著你放狠話,說什麽‘從此一刀兩斷’,忍氣吞聲地放你走了?你連夜出院這麽大的動靜,我會不知道?如果我想攔,你走得了?我當時想,好吧,這小子起碼是個疼人的,把你帶走了,你們小兩口安安穩穩地過,那也就罷了,男人就男人吧,可是——”


    老爺子說到這裏,心中大慟,終於忍不住老淚縱橫:“他怎麽可以這麽糟踐你!我捧在掌心裏的親孫孫,為了他什麽都不要了,在他眼裏,就是思遠那小子的添頭麽!我當時拿到資料,豈止想紀嶢身敗名裂,我簡直恨不得親手殺了他!”


    他當年是上過戰場的人,然後才轉的文職,因此說起這些時流露的殺氣,不是和平時期長大的小樹們能夠抵抗的。


    蔣秋桐張了張口,很想解釋些什麽,但他明白,那些“是我心甘情願”“他並不需要”之類的話,哄哄心軟的蔣春水還行,對於一直鐵石心腸、把小輩之間情情愛愛當做過家家的老爺子來講,這話除了進一步激怒對方以外,沒有任何作用。


    仿佛剛才的真情流露隻是錯覺,老爺子一眨眼,又成了那個頑固難啃的倔老頭,他冷笑一聲:“怎麽,後悔了?你看你,三十多歲了還一事無成,你看看你姐,再看看你,如果當年你沒那麽強,聽了我的安排,現在起碼是個正廳!但凡你稍微不那麽硬骨頭,當年沒有說不要就真的全不要,現在也不至於像個瞎子聾子,我這邊都動手了,你還窩在廚房裏,為你的小情人洗手做羹湯!”


    蔣秋桐一下子攥緊了拳頭。


    那天他對紀嶢說,他小的時候,真的很討厭學者、科研人員這類人,當時紀嶢心神大亂,換做平時,紀嶢一定會敏銳地問他,為什麽以前那麽討厭,長大了卻還是走了父母的老路子?


    那麽他就會告訴紀嶢,因為他長大以後才發現,他真正討厭的,不是學術、不是科研,是可以左右它們的權勢。所以他當了一名純粹的學者,不想跟政壇掛上任何牽扯。


    但現在他真的有些後悔了。


    蔣老爺子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要麽他選擇跟紀嶢斷了,他放紀家一條生路;要麽他魚死網破,看是他蔣秋桐的骨頭硬,還是紀嶢家的骨頭硬。


    這都不用選,他不是十多歲、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了,他很明白事情的關鍵利弊。


    溫霖可以硬氣,可以輕描淡寫地出櫃,因為他掌握了家裏的話語權,更因為溫家不可能對紀家造成不可挽回的威脅,他們兩家是同一級別的,不可能因為小兒女的情情愛愛就撕破臉麵魚死網破。


    可是蔣家不一樣,在老爺子這個王者眼裏,這些小打小鬧,屬於菜雞互啄的範疇。


    有段時間很火的那個梗,“給你五百萬,你離開我兒子”,很好笑麽?蔣秋桐真的笑不出來。


    “……都聽您的。”


    他疲憊道。


    沒有任何抗爭,沒有大吼大叫,沒有聲嘶力竭地陳述他的感情,他隻是僵硬地坐在那裏,一直挺直的脊梁,卻垮了下來。


    這截從未屈於權勢的傲骨,卻終於是被折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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