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朔一準許眾人上場,杜婕妤便第一個從席間站起來,換了冰靴,表示願意“拋磚引玉”,獻藝於前。


    謝小盈雖然與杜婕妤談不上多親厚,但也已經打過不少次交道。不知是不是與父母早亡有緣故,杜婕妤既有書香世家的優雅,更存著非常颯爽的性格,她為人機敏,十分會說話。比起旁的嬪禦,謝小盈與杜婕妤坐在一起,還是很能好好聊上幾句,從不會感到不自在。


    眼下杜婕妤主動上場,謝小盈忙鼓勵似的給她鼓了鼓掌。杜婕妤沒想到謝小盈這麽給她麵子,回首露出感謝一笑。


    杜婕妤的冰嬉並不複雜,就是在冰上借著伴樂,腳下滑動,上肢起舞。動作難度說起來並不高,幸而杜婕妤姿容不差,做起來頗有美感,待她一曲舞畢,謝小盈當即為她喝彩。宗朔以為謝小盈如今與杜婕妤交好,也跟著捧場稱讚了杜婕妤幾句,賜下了首飾、皮毛的賞。杜婕妤被誇得麵含欣喜,落落大方地上前謝恩。


    後宮諸人都是久未與皇帝逢麵,更別提能這樣說上幾句話了。大家被杜婕妤的待遇鼓舞,接二連三自告奮勇地登場。


    謝小盈見狀就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所謂“冰嬉賽“,果然是為後宮女子們爭奇鬥豔準備的舞台。


    她看著陳才人柔婉、王禦女妖嬈、金婕妤驚豔、胡充儀端莊……女子們各個都拿出看家本領,衝著上首的宗朔一個個拋出期待盼望的眼神。宗朔高居之上,三五不時發出對表演者品頭論足般的稱讚,皇後坐於其側,每每附和,緊跟皇帝的態度,施舍出各種樣式的賞賜。女人們從帝後言辭裏,小心翼翼挖掘他們對自己的態度,推敲著自己今日的表現,是否足夠贏得皇帝的青睞。


    金婕妤是今日表演最亮眼的,她身姿豐纖有度,即便曾經貴為小國王女,但被宗朔多年如一日地往金福宮傳幸,王女的驕傲也早已被剝得一幹二淨。她毫不吝嗇於展示自己格外嫵媚的身態,眉眼傳神間,俱是旖旎之意,藏著春思之情。


    旁人都是穿著氅衣登場,唯獨金婕妤一身薄裙,忍寒而舞。白皙的肌膚被凍得遍體通紅,愈發誘人。


    她以無限低卑的姿態,企圖著皇帝能夠再一次降以恩幸。因宗朔的寵愛,於別的女人來說,或許是一己之私、或許是一家門楣之盼。唯獨對金氏來說,是通過宗朔的點滴垂憐,好為她的母國爭得一些朝貢的減免與長久的和平。


    因國弱,莫說身為王女,她甚至不配在宗朔麵前保有一個為之臣民的尊嚴。


    金婕妤這樣賣力,皇帝與皇後自然都是大加讚賞。她雖是最後一個亮相,卻贏得了最多的賞賜。


    謝小盈看著金婕妤害羞帶怯地跪在前頭謝恩,她抱著慢慢降溫的手爐,頓時覺得好沒意思。


    大家的表演都是好看的,並且各有特色。但正因為好,謝小盈才覺得今日所謂一賽,著實沒有意趣。


    這些女人上場,所想得到的獎勵哪裏會是皇帝與皇後賞賜下來的那些冷冰冰的物件?


    她們想擁有的是帝王寵幸,皇恩雨露。


    千百種技藝,隻為在一個男人身邊乞寵。


    謝小盈為她們感到不值,為這場景感到可悲,更為她自己感到可憐。


    倘若她今日上場,憑著幾個點冰跳其實就能有七成勝算。現代花滑已經進步成了一種觀賞運動型的賽事,便在於其動作兼具難度與美感,是普通觀眾可以輕易入門去感知的美麗。她基本功固然無法與運動員相媲美,但糊弄糊弄一無所知的古代人總歸是沒有問題。


    可謝小盈清楚地知道,她不能下場。


    愛好,是用來愉己娛心的事。一個優雅美麗的愛好,如果能在取悅自己的同時,也吸引來旁人的欣賞,不論這人是同性或是異性,那自然是一份幸運。然而這種幸運隻是一種附加值,不該成為她培養這項愛好的目的。


    謝小盈曾用滑冰贏得過同齡異性的傾慕,那是一種平等的追求,是她作為一個女性,錦上添花的成就。先織錦,後添花。主次之分、先後之別,意義截然不同。


    直至今時今日,她若踏下冰場,便是允許自己接納宮廷的同化,放縱她自己成為一個從裏到外都再平庸不過的帝王妃嬪,淪為一個依附皇帝喜惡而活的女人。


    縱使君王有真心,謝小盈也清醒地知道,她不能邁出這一步。


    她坐在席間,很難不留意到皇帝頻頻往她的方向投來期許的目光,兩人隔得遠,不便直接說話,但謝小盈還是能感覺出來,宗朔大約是在等著她上場。


    他應該還記得她之前滑冰的樣子,他喜歡,也想看。


    謝小盈刻意讓自己去忽略皇帝隱含期盼的眼神,他的所想與她的不願,就是他們兩人之間,永遠無法跨越的涇渭之別。


    宗朔與尹賢妃都沒料到,金婕妤退下之後,竟再沒有嬪禦表示想要下場冰嬉了。


    尹賢妃心裏有些慌,這謝氏總不會是技不如人,臨陣退卻了吧?還是內侍省的人誇大言辭,這謝修媛作為一個南方人,壓根就不會什麽冰嬉?


    她試探性地觀察皇帝,發現宗朔也以一種意外的表情,注視在謝小盈身上。尹賢妃定了定神,決定替皇帝開口道:“謝妹妹,你今日一身盛裝,難道不準備冰嬉一場,為陛下獻獻心思嗎?”


    尹賢妃會主動提及她,令謝小盈登時有些意外。她不得已起了身,迎著上座一拜。


    因皇帝知道她冰嬉的本事,謝小盈如果直接說她不會,難免要被宗朔拆穿。她思忖須臾,解釋說:“回稟賢妃夫人,回稟陛下,臣妾今日確實是想冰嬉,隻是不巧,晨起時似乎受了寒,眼下身子不適,恐怕無法表演了。”


    尹賢妃聞言十指攥緊,強忍暗恨,強笑道:“那還真是不巧。”


    宗朔沒想到謝小盈竟是身體抱恙,當即有些緊張,他脊背都下意識挺了起來,向前傾身詢問:“是哪裏不適?可要緊嗎?怎不早與朕說,你既受了寒,就不該坐在這裏吹風了。”


    謝小盈低垂著首,宗朔隔得遠,更是看不清女人的表情。


    他隻聽謝小盈聲音溫和地回答:“皇後殿下與賢妃夫人有意讓六宮姐妹們齊聚歡樂,這樣一番美意,臣妾豈敢辜負?請陛下放心,臣妾已多添了衣,會保重自身的。”


    謝小盈表現得十分識大體,宗朔心裏喜歡,卻是不好當眾再誇她什麽了。


    他環顧一周,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去了謝小盈身上,立刻改口說:“既然你們都冰嬉完了,朕與皇後須得選出一個今日的魁首,皇後,以你之見,誰能奪魁呢?”


    顧言薇對於今日局麵頗為滿意,這正是她想看到的,萬花爭豔,不獨取謝氏一枝的景象。


    因此即便她私心偏向胡充儀與王禦女,顧言薇還是斟酌了皇帝適才的表現,順水推舟道:“各位姐妹頗有風采,但以臣妾鄙見,還是金婕妤為上。”


    宗朔果真笑起來,撫掌點頭,“不錯,朕與皇後所見略同……既這樣,今日便算金婕妤勝!金氏,你入宮幾年了?”


    金婕妤起身,驚喜地走上前,跪於廊中道:“回稟陛下,成元二年,妾父新羅王為賀陛下登基,主宰江山,將妾獻於陛下,至成元九年,妾便入宮有七年了。”


    “不錯。”宗朔沉吟片刻,“新羅王臣服於大晉,這些年來歲貢合數,使者謙卑。你侍奉朕與皇後也稱得上恭謹,學皇朝禮節與官話頗有進益,可見忠心。既如此,朕今日便晉你為充媛,免你新羅三年朝貢!”


    金氏聞言大喜,立刻匍匐叩首,忍住眼底淚意。


    雖然充媛位列九嬪最末一等,隻憑帝寵走到今日,她已是放下自尊、竭盡所能。金氏知道自己究其一生都不可能為大晉皇帝生兒育女,浮萍一世,尊榮於她其實百無一用。但能為家國爭得三年免貢,她便是自此失寵,也算是對得起父母與故土了。


    冰嬉賽就這樣歡歡喜喜地結束了。


    其餘嬪禦雖未能像金氏這樣得到晉位的榮耀,在皇帝跟前露了麵,大家已然心滿意足。


    皇帝與皇後一走,大家便熙熙攘攘地圍到金氏身邊,熱鬧地道著恭喜,也都紛紛改口,稱呼她為金充媛。


    金充媛與從前的謝小盈一樣,並沒能住進正經的六宮宮所,而是在一處名為珍闌閣的小庭院內。因她初來大晉的時候,既不熟悉規矩,官話說得也不太利索。皇帝對她本沒多少興致,就叫她住得遠一些,先學規矩,再議之後。金充媛剛入宮時,冊封的也隻是正五品的才人,身份不高不低,全靠舍得下身段與臉麵,才在成元三年,楊淑妃誕下皇長子後,漸漸得起皇帝寵愛。


    她住得遠,又是新羅人,在宮裏素不與其餘嬪禦交際。得寵後,她更是小心翼翼,保持與旁人的距離,既怕被害,又怕惹人眼,活得算是如履薄冰。


    金充媛如今覺得自己總算熬出頭了,帝寵已失,徒得尊位,自不會有人再去針對她了。她也終於放鬆神經,輕笑著接受眾人的恭喜,用日益熟練的官話與內宮女子們交流起來。


    謝小盈也很給麵子地去向金充媛賀了一句喜,隨後才告辭先行離開。


    她領著人剛走到自己的肩輿旁,便發覺不遠處尹賢妃尚未走,正目光幽幽地望著她。


    那眼神讓謝小盈無端渾身一冷。


    兩人既目光交匯,謝小盈說不得就要向尹賢妃行個禮,客客氣氣地問上一句:“夫人竟還沒走?”


    尹賢妃麵孔漠然中透著三分桀驁,眼神中更藏著尖銳的打量。她自下而上地掃過謝小盈,淡淡道:“本宮原以為謝修媛是個癡笨的,沒想到,本宮看低妹妹了。”


    謝小盈不解其意,她微微挑眉,“臣妾不懂夫人的話,請夫人明示。”


    尹賢妃對她的話置若罔聞,抬起手扶了身側的內宦,徑直登上她的肩輿,回平樂宮了。


    謝小盈留在原地,心中泛起一片不安。


    尹賢妃對她的態度時冷時熱,說起話來更是陰陽怪氣,實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


    謝小盈回到頤芳宮內,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早已等候其中的宗朔與侍禦醫陳則安。


    陳則安一見她便跪地行禮,宗朔起身迎她,急切道:“怎麽才回來?朕一想著你受寒,便不敢多坐,立刻就走了。你怎麽還是拖了這樣久?”


    一邊說,宗朔一邊接過謝小盈的手爐。隻他一摸那個溫度,當即就翻臉了,“怎麽回事?修媛的手爐怎是溫涼的!”


    頤芳宮內立刻跪了滿地的人,謝小盈不願宗朔發怒,主動伸手握住了他,坦誠道:“陛下別罵她們,是臣妾沒叫添炭的。臣妾身體並無妨礙,剛剛隻是隨便尋了個托詞。陛下若惱,就先治臣妾的欺君之罪吧。”


    “……你沒事?”宗朔將信將疑,他怕謝小盈是不想連累宮人挨罰,故意這樣說,“陳則安,你先來給修媛診脈。”


    謝小盈笑著伸出手,讓陳則安扶了脈。陳則安是個老實的秉性,當下便承認:“修媛身體康健,請陛下放心。”


    宗朔先是放了心,接著又皺起眉。他讓常路打發走了陳則安,領著謝小盈到了梢間裏更衣坐下,隨即才問:“為何要尋托詞?朕看你為著今日準備良多,難道不是正盼著要去冰嬉嗎?可是出了什麽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鹹魚寵妃一路躺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宴並收藏鹹魚寵妃一路躺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