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朔攜美疾奔數十裏,夏日的風吹掃在麵頰,謝小盈漸漸竟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之感。


    百餘名親兵前後左右扈隨,龍旗獵獵,華蓋綿延,宗朔禦馬馳騁,馬蹄雖然踏得又快又厲,但習慣了這樣的節奏以後,謝小盈竟也不覺得怕了。


    華麗熱鬧的禦駕車隊早已被甩在看不見的身後,轉眼間宗朔就帶著百來人千牛衛策馬直入山林,仰峰山地勢不高,林野茂密,隨著眼際出現平坦官道,謝小盈後遙遙可見藏在深林之處的青瓦紅梁。


    謝小盈很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心境開拓,飛揚快意。


    她再宅,大腦裏住的也是一個自由了半生的靈魂,大半年封禁在一個深宮中,所有的社會屬性都僅僅為一個男人而存在,周圍打交道的都是仰賴這個男人而生的女子,她們靠這個人的喜怒哀樂活著,既要相合,又要相爭。謝小盈再會玩樂,每日做的事也是兩點一線平庸的生活,拜完皇後,便隻能在自己的一隅天地裏,維護她想要的安寧。


    哪怕是楊淑妃,能為謝小盈帶來的也隻有三言兩語的解頤。她已看膩了內宮虛假的山水,不管謝小盈如何調整心態,都不能否認,她還是被悶得有些煩了。


    眼下,謝小盈雖還是被宗朔雙臂環固,依舊拘於男人兩臂之間所可掌控的距離內。


    可她仰起頭,能看見無盡的天,放遠眺,便是無窮的山野。


    謝小盈心情豈會不好?


    眼瞧著快到離宮,宗朔馭住馬,反倒不著急了。他察覺懷裏的人一直沒動靜,漸漸放慢速度,親昵地問:“害怕了?”


    “沒有,不怕!”謝小盈聲音爽朗,有著不加遮掩的愉快,“騎馬真好,陛下,等到了離宮,我想學。”


    宗朔笑起來,他難得聽謝小盈主動說想要什麽,豈有不應之理?


    ”好,朕著人為你安排。咱們在別苑先住上一個月,這邊也有湯泉,到時候朕還可以帶你去行獵。”


    “住一個月?”謝小盈驚訝了,她還以為皇帝隻是帶她來度個周末,如果真住一個月,那這出來得也太倉促了吧?她忍不住問:“那陛下的朝政如何料理?陛下隻帶了妾一個人,出來這麽久不合適吧? ”


    宗朔扳過謝小盈的臉,仔細端詳須臾,女孩眼神裏隻有錯愕,並無打探。他放了心,緩慢道:“一個月而已,不算久。朝中諸事朕自有安排,你不必操心,隻管敞開了玩,玩到痛快咱們再回宮。”


    謝小盈才不是操心皇帝的朝政,她無非是不想與宗朔這麽長時間朝夕相對而已。在內廷之中,宗朔再喜歡她,也無非是隔三差五來找她約個炮,謝小盈不必付出任何情意,隻需要拿出約會的心態與這男人周旋。


    可要是兩個人長久相對,會是什麽情況謝小盈就徹底沒把握了。


    都說情侶間要想考驗彼此的關係,那就得從一起旅行入手。


    以她對宗朔的感情,未必經得起這樣深入的考驗啊……


    更何況,謝小盈一直以來都是靠算安全期避孕,時候差不多就勸皇帝去看望皇後,既得美名,也得實惠。眼下要是她和皇帝單獨在離宮住上一個月,那她還能把皇帝往哪兒推呢?


    謝小盈不由得憂心忡忡起來,離宮遊玩的好心情幾乎蕩然無存。


    然而,等真到了所謂的養珍別苑,謝小盈忽然意識到,皇帝隻是嘴上說得好聽而已!


    他壓根就不是為了謝小盈才來得離宮。


    攜美出遊,無非是宗朔的一個借口。


    因為一到養珍別苑,宗朔就把謝小盈丟給了提前抵達離宮負責接應安頓的趙良翰,他自己則說“要去上頭見人”,然後就消失了。


    一連三四日,謝小盈居然連宗朔的影兒都沒見到!


    要不是她好幾次在連廊裏見到常路腳步匆匆,謝小盈還以為皇帝壓根不住在別苑了。


    雖然宗朔說養珍別苑小巧,但謝小盈這幾日觀察下來發現,整座別苑中仍有七八座稱得上為宮殿的建築。別苑倚山而建,山的東側有一座靈泉寺,西側山穀則有一道瀑布,垂落在兩道山嶺間的竊陽潭。別苑自山腰至頂峰一路築土階,在階上建閣,閣宇間長廊綿連交錯,台榭參差,蜿蜒向上,直至山頂最大的排雲殿。


    排雲殿為皇帝起居,規製更高,謝小盈則被安排住在靠下一級的韶音樓,從韶音樓隻需再穿過一層連廊就能抵達排雲殿,謝小盈上去過一回,排雲殿外秩序森然,立著十數名千牛衛,持刀肅穆,守在大殿周遭。


    謝小盈立在不遠處猶豫了一會,終究還是沒上前去。


    ——皇帝不來見她,她正樂得自在,何須主動找上門去呢?


    她徹底放下心頭包袱,完全沉浸在離宮更悠然禪靜的美景之中。


    剛到的第一晚謝小盈當然是先去泡了溫泉,她沒想到溫泉湯池竟然是露天的,就在山野林石間。傍晚夕霞金輝籠罩著大半天空,山林間清涼舒爽,水煙茫茫,謝小盈穿著一件薄衫裙子泡在湯池內,別提多舒服了。


    第一天泡溫泉缺少準備,第二天謝小盈特地等天黑了才去。宮燈四周高懸,照得一池水金,仰起頭能看到繁星遍布,明月圓滿。謝小盈讓蓮月備了酒,她因著宗朔喝過幾回葡萄酒,沒有後世口感那麽醇厚,多了些辛澀,但依舊不妨礙謝小盈喜歡。


    泡完溫泉,謝小盈從頭到腳都抹了香膏。古代的護膚品雖有限,但味道做得卻都不錯,更重要的是,塗身體乳有人幫忙,不要更爽!


    以前謝小盈工作忙,出來旅行多是選擇度假式酒店,隻為找個風景好、服務佳的地方躺平玩手機,理直氣壯地忽略工作微信。對於山水景點,反倒沒有多少興致。


    如今境遇就大不相同了,也許是被後宮圈得太久,謝小盈猛然離開那個習慣的環境,便是站在林子裏賞花,都能覺出幾分詩情畫意,從前覺得看風景無聊,如今卻很能從中品味出截然不同的心境。


    謝小盈還特地去看了那個竊陽潭與瀑布,因瀑布要離開別苑,須得走出去一段距離,趙良翰特地讓人安排了肩輿來,還傳了四個千牛衛與十餘個內宦相隨。


    這等排場是謝小盈從前在宮內都沒有的,她本還為著這些麻煩都有些懶怠去了,但等她真到了瀑布邊,謝小盈卻慶幸自己還好沒有錯過!


    看慣了古代最多三四層高的建築,眼下自山峰躍落的水簾當真有種穿天透地之感。水聲垂落響如奔雷,仿若鑿破山根。


    飛瀑濤濤,令謝小盈霎時間情緒翻湧,她衝到岸邊,忍不住“啊啊啊——”的大喊出聲。


    饒是如此,女子的聲音仍然被千丈墜躍的水聲完全掩蓋。她得以暢然呼喊,無所顧忌!


    銀花四濺,日光銳映。潭水碧藍透徹,還有野鴨在水麵上愜意的浮遊。


    謝小盈幾乎被潭光中的日影晃得睜不開眼,難怪此潭叫竊陽,隻是望著潭水,都猶如直麵正午的太陽,光輝刺目,灼得謝小盈眼眶發酸,忽然間感到臉頰有些濕熱。


    抬手一抹,謝小盈恍然驚覺,她竟落了淚下來。


    “……蓮月。”謝小盈開口,連聲音都帶著幾分哽咽。


    蓮月嚇了一跳,幾步上前,有些緊張地問:“娘子,怎麽了?”


    “我沒帶帕子。”謝小盈用手背蹭了兩下,可臉上濕了一大片,她應該是哭了有一會。


    蓮月匆忙地摸出自己的手絹遞上去,謝小盈先按了按眼角,避開視線,不敢再直盯著水看,側過身子才慢慢擦臉。


    謝小盈一直覺得自己在宮裏過得很好,哪怕偶爾會有些不盡如人意的小插曲,但比起她從前上班日複一日的高壓,與客戶老板間斡旋的憤懣,在擁擠城市裏的孤獨,好像穿越以後的生活並沒有多難熬。


    唯有站在這山高水闊的林野之中,那一瞬間,流水的自由與蓬勃,還是觸動了她。


    工作的時候再累再苦,她都是一往無前地奔赴自己的渴望。


    自從穿越以後,謝小盈卻是放棄去思考追求,選擇了隨遇而安。


    可能是因為她之前真的太疲憊,又可能是太清楚,這是一個容不得人去渴求什麽的時代。


    所以她把手裏所有的籌碼都推向了太平,但求一世安寧。


    然而滾滾紅塵,俗世之間,誰會沒有更大的野望呢?


    謝小盈隻是不知道身處其間,她能去要什麽罷了。


    “娘子……”蓮月看謝小盈還是怔怔的,眼淚雖止了,眼眶卻仍是紅的。她有些憂慮地扶住謝小盈的手臂,因猜不到主人的情緒而變得十分忐忑。


    謝小盈朝蓮月笑了笑,“沒事,盯著水看,晃眼了而已,這裏真漂亮。”


    蓮月隱約間想起謝小盈初入宮闈時的那句話,山水無情,才是最值得的。


    娘子似乎是真的愛山水……她那樣想避寵,是否不全是為了自保,而是不甘被後宮困囿呢?


    謝小盈沒能在她心愛的瀑布旁逗留太久,畢竟是宮嬪,趙良翰由得她四處轉悠了一會,便湊上前來規勸謝小盈回離宮去,因怕她舍不得美景不肯走,趙良翰還說:“美人若喜歡這兒的景,咱們明日、後日,都能來,這肩輿是陛下專為您備的,要想出來,咱們再傳就是了。隻是離宮外畢竟荒亂,若美人出了岔子,那小奴的命可就不保嘍!”


    不過謝小盈並沒有趙良翰想得那麽執著,她很痛快地就上了肩輿,回到了養珍別苑之中。


    她很清楚,瀑布是帶不走的。


    正因帶不走,所以它自由。


    之後幾日,謝小盈沒再提過要出去,隻在養珍別苑內閑逛。因宗朔提前吩咐過,說她謝小盈才是這養珍別苑的主人。因此不論她在這別苑之中想推開哪一道門,從來沒有人阻攔過。別苑內回廊曲折,殿宇相連,宛若迷宮一般有趣。


    山間本就清涼,走在廊下,更是不得日曬,舒服得緊。謝小盈四處溜達,倒也不覺得無聊。


    這座離宮確實是從前朝重新修繕起來的,謝小盈發現好幾座偏閑的閣宇都未完全利用起來,仔細看總能找到一些破敗的馬腳。然而,正是這一重藏了風霜的破裂,愈加讓人感到曆史的底蘊,對這裏的一磚一木,都慢慢心生敬重。


    別苑內還有一藏書閣,謝小盈也推進去看了一圈,其中不少書都落了灰,有史家論傳,還有文人筆記。有個長史負責看守書閣,因知道謝小盈身份,不敢阻攔,謝小盈在其中信手翻閱,不知不覺,還真拿起一本看入了神。


    她連午膳都讓人在這邊擺了,因書閣外有個廊亭,謝小盈斜靠在亭內,一手翻書,一手夾菜,吃得漫不經心,看得卻津津有味。


    正這時,消失多日的宗朔並三五人從另一道回廊裏迎麵走來。


    他大抵沒想到謝小盈在這裏,人快走到近前,腳步生生頓住。


    離宮內除了謝小盈,並無其他宮眷,因此皇帝並沒人擺清道的規矩。宗朔大多時候見人都在山頂大殿內,今日因想送一送人,才親自走下來。常路奉命引道,原本還是特地繞開了韶音樓的方向,沒料想還是和謝小盈撞上了。


    常路嘴裏有點發苦,偏臉上不敢表現,壓低聲在宗朔身側請示:“奴先去讓珍美人避一避……?”


    然而宗朔已是看謝小盈看得發了怔。


    這是他第一次見謝小盈持書的樣子,女孩兒穿了件淺碧輕縐大袖衫,裏麵是月白齊胸的綢裙,雖有玲瓏身段,卻被這外衫又朦朧的覆蓋起來。謝小盈一貫不愛梳高髻,許是別苑內人少,她這回連綰發都沒有,隻編了鬢側幾簇頭發,然後與長發混亂地束在了一起。


    平日看來或許草莽,但在這古樸的館閣間,很有種前魏的風雅。


    她看書看得入迷,筷子夾了菜,放到碗邊又忘了。因周遭無人侍膳,自然沒人提醒她。


    宗朔往日印象裏的謝小盈都是更鮮活、更宜動的,今日一見,女孩卻透出七分嫻靜怡然,當真成了這養珍別苑的一顆熠然珍寶。


    “別去擾她。”宗朔極輕地開口。


    他好半天才將目光從謝小盈身上徹底挪開,身後跟著的男子,原是外廷大臣,知道遇上了內宮女眷,因此他早已避諱地半背過了身。


    宗朔指了另一條方向截然相反的廊子,對常路道:“你代朕送朱愛卿離開吧。”


    很顯然,色令智昏,宗朔已改了要送近臣離開的恩典。


    他看著常路把人帶走,自己終於抬步,無聲無息地朝謝小盈走去。


    再謝小盈第三次伸出筷子、夾了菜、然後又忘了吃的輪回中,宗朔伸手,將謝小盈掌中書卷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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