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許是因為春雨綿綿,回汴京一途,孟西洲沒再著急趕路,而是放緩車程,走走停停。


    沈青青意外看到了蘇冉的身影。


    她的馬車行在車隊最後,甚至是在行李馬車後。


    這讓沈青青稍稍放下心。


    不過途中總會停下,跟著蘇冉的老嬤分領了糧食便去送給去立在人群外的蘇冉。


    小丫頭依舊穿著亮色夾襖襦裙,頭戴紅繩,笑盈盈的看向旁人,那滿麵天真爛漫的樣子,讓沈青青有種錯覺,仿佛那夜發生的事都是假的。


    晚膳之時,兩人四目相對,蘇冉竟對著沈青青滿是笑意的揮了揮手。


    讓她不禁起了層雞皮疙瘩。


    沈青青不知孟西洲有什麽考量,要把蘇冉帶回京。她從李炎那聽來,這次案件的卷宗上,隻填了霍段一個凶手。


    後來,沈青青想明白了。


    大抵是因為蘇冉身份不簡單,她是靜貴妃親哥哥的唯一血脈,況且小孩行凶這種事,說出去應該沒人會信。


    但她隱隱覺得,一向掌控全局不容有失的孟西洲,不會真的放過這個小丫頭的。


    可她似乎錯了,翌日一早,其他幾名大理寺的官員,在回程的第二日,不知什麽原因,提前往京城趕了。


    他們一道帶走了蘇冉。


    車隊的人忽然少了大半,隻剩下顯國公府這一行人。


    三月初五的汴京,煙雨蒙蒙。


    今日下了早朝,文武百官麵色皆是慘白惶恐,闃然無聲地疾步離開正殿。


    慧王謀逆之後不到一個月,皇帝再次在朝堂上龍顏大怒。


    刑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郎官鮑殊剛遞上去的折子不過片刻,便被皇帝重重扔了下來。


    折子內容有關此次主考官禮部侍郎趙亭煜春闈舞弊,協同其他副考官,移花接木了糊名卷考生的個人信息,進而提拔自家門生或好友子女。


    不過短短數百字的折子,卻含了一張長達近百人的名單。


    這一次,還未會審,皇帝便直接讓負責此次春闈的禮部侍郎趙亭煜下了獄,交由大理寺負責。


    太子疾步離開正宮不久,遠遠跟在身後的幾人見四處無人,湊了過去,張內官眼疾手快,將幾人攔在離太子樹十步的地方,低聲道:“各位大人請留步,隔牆有耳,殿下吩咐了,等半個時辰,在東宮一聚。”


    仁明殿內。


    獲知皇帝殿前震怒時,趙皇後正在用膳,聽內官來報,手一個沒拿穩,瓷勺“啪嗒”一聲落了地,一分為二。


    趙亭煜是趙皇後兄長元平侯的嫡子,屬於太子一係,年方二十九,入仕以來,一直在禮部任個不大不小的官職,前些年上一任禮部侍郎陸成玉辭官歸鄉,他才被扶了上去。


    朝內無人不知,趙亭煜是太子的人,更是權傾朝野趙家的人。


    如今不經宣判便諸直接下獄,可見皇帝這次是動了真怒。


    “去,傳嬴兒來見本宮。”


    服侍趙皇後的徐嬤嬤是個老人,雖頷首應下,又小聲提醒道:“皇後娘娘,殿下上次提起過,讓娘娘遇到大事不要立刻傳喚殿下,隻需耐心候著,殿下自會派人來傳信如何應對。”


    趙皇後猛地拍桌,“陛下都直接拿我們趙家人開刀了,還怎麽耐心候著,不行,你親自去請,若是請不來,捎幾句話也是好的,嬴兒一向最是聰慧有主見的,絕不會坐以待斃。”


    徐嬤嬤頷首,聽趙皇後又問:“今日初幾?”


    “回娘娘的話,今日三月初五。”


    趙皇後冷嗤一聲,“我說怎麽最近心神不寧,原是洛家那人的祭日要到了,怪不得犯衝!待你回來時,去欽天監尋樣安神的法器回來。”


    徐嬤嬤頷首,小步離開。


    *


    一行車隊壓過濕滑的青石板,映出斑駁倒影。


    馬車有節奏的晃晃悠悠,沈青青終是抱著書卷看乏了,倚在馬車一角,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的場景與人,沈青青都沒有見過。


    世界像是褪了層色,泛著灰。


    應是盛夏炎炎,百花盛開。


    一位少女踮著腳尖,正仰頭用鼻尖輕輕掃過開綻的芙蓉。


    少女容貌脫塵,帶著些許稚嫩,一身華麗的絲質襦裙襯著腰肢纖弱,肩身如刻,第二眼,沈青青便知道,這女子必然出身不俗。


    倏地,花園中假山走出一人,少年身姿挺拔,濃眉大眼,清雋俊美,絕對是個招女子喜愛的皮囊,他一身華服加身,舉止間有種說不出的威嚴與貴氣。


    沈青青見那人從袖籠中掏出個小橋精致的布袋,悄聲走向專心賞花少女。


    不知怎麽,沈青青忽而覺得,孟西洲的氣質同那男子有些像。


    少年走到少女身後,笑盈盈的拎著布袋懸在少女麵前。


    “懋哥哥?”少女一直在等他,見到布袋的那一刻並未被驚嚇,反而是漾著笑意轉身。


    “瑜兒妹妹在做什麽呢?”少年笑著,看她額間滿是汗珠,先是遞給她個幹帕子,後從腰身又解下一隻水壺遞過去,“是我不好,讓妹妹等了這樣久。”


    “沒有,瞧那芙蓉開的多好,夏日就屬這時最喜人了。”少女將腰間的兜子解下遞給他,裏麵沉甸甸的,半隻彈弓露了出來,隨後她接過水壺飲了一口,擦了擦嘴問:“可是老師課業繁忙?”


    “不忙,就是拖了會兒堂。”少年領著少女走去樹蔭下坐著,繼續道,“有東宮那位哥哥頂著,太師怎麽都不會為難到我的。”


    少女捋了捋發絲,不知是不是天氣太過炎熱,臉倏地紅了起來。


    兩人聊了片刻,少年終是耐不住性子,拎起方才那個布袋,問:“瑜兒妹妹就不想知道袋子裏放的是什麽麽?”


    少女圓眼微眨,順著他的話問:“是什麽?”


    少年將布袋猛地塞進她手中,而後紅著臉飛快起身,“你、你打開就知道了,這是你的生辰禮物,我先去校場了,一會兒晚了又要挨罵。”


    少年身影如風,一眨眼的功夫,就剩個虛晃在花草中的點。


    少女解開布袋一瞧。


    一對翠的發亮的翡翠手鐲映入眼簾。


    “沈娘子!快醒醒!”嬌雲滿是急切扯著沈青青,見她終於睜開了眼。


    沈青青睜眼的一瞬間,耳邊傳來一陣金屬碰撞的聲音,混雜著馬兒痛苦的嘶鳴。


    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沈青青抬手撩開幔簾一角,數十步外,黑壓壓的一片人正刀劍相搏。


    一地的血、殘肢、落葉。


    沈青青腦子嗡的一聲。


    眼前恍恍閃過個畫麵。


    那個夢。


    她在林間拚命地跑,身後有許多人在呐喊,搜尋。


    她深吸口氣,回神暗道不妙。


    當下這情況,怕是孟西洲又遇刺了?


    可惜昨日大部分大理寺隨行侍衛都隨著其他幾位官員回京,此刻在場的都是顯國公府的侍衛。


    這時嬌雲湊在她耳邊道:“像是遇到山匪,沈娘子您怎麽了,方才叫都叫不醒,是不是身子不爽利?”


    此時情況緊急,沈青青哪兒有時間回憶方才那個夢,心都跟著馬車外的叫喊提到嗓子眼了。


    突然,幔帳被猛地掀開。


    來人是李炎。


    他前襟掛著數道血痕,嬌雲瞧見的一瞬間,立刻撲過去問:“李哥可有受傷?”


    “不是我的血。”李炎麵色凝重,扭向沈青青道:“娘子速速隨我下馬車,對方人多勢眾,需要趕緊撤離。”


    “世子呢?”沈青青念著阿洲,剛才就沒見到他。


    “爺讓娘子先走,您快趕緊跟我走吧。”


    孟西洲會讓她先走?


    她才不信。


    但即便是李炎自作主張,來救她,沈青青也不走。


    這時哪裏還分什麽阿洲孟西洲,沈青青隻想那人平安無恙。


    這時,聽馬車外一聲怒吼,“今日本官不殺生,若還不識相想留下的,就休要怪本官不客氣了。”


    沈青青順著那聲音瞧去,孟西洲正持劍被一群人圍在中間,他今日穿了身素白長袍,可見之處皆已被染成血色。


    隻這一瞥,沈青青的小臉立刻被嚇得慘白。


    阿洲他……每次都是這樣九死一生麽。


    沈青青蹙著眉,緊抓著馬車內的窗子,搖了搖頭,“我不走,你去守著你家世子去。”


    李炎氣急,怎麽關鍵時刻,一向溫順乖巧的沈娘子變得這麽倔。


    “是爺讓我帶沈娘子走的,既然娘子不肯走,那屬下隻好冒犯了!”


    他斷不能讓沈娘子留在這分爺的心,方才遇到山匪,爺就讓他來送走沈娘子,是他一定要堅持守著爺,這才耽擱了時辰。


    說著,沈青青見李炎真要抓她,立刻妥協,拉著嬌雲下了馬車。


    目及之處,刀光劍影,她雖雙腿發軟,目光卻一寸都離不開孟西洲那處。


    李炎看她不放心爺,勸慰道:“沈娘子,速速同我走吧,這裏離雁鳴觀不遠了,待送你們上了小路,我還得回來幫爺呢。”


    “好。”沈青青迅速斂起驚慌之色,趕忙同李炎撤進灌木之中。


    她半途嫌襦裙費事,總刮樹枝,便彎腰綰起大半。


    “嬌雲,你也綰好,這樣跑得快些。”她忽略掉李炎眸色中的驚詫,跨著大步向山上跑去。


    不過多時,眼前出現條青石小路,沈青青停下腳步,扭身問:“李大人,前麵那條可是通往雁鳴觀的小路?若是的話,李大人速速回去幫世子吧,我同嬌雲兩人自己去就行。”


    李炎頷首,將佩刀遞給沈青青,卻被婉拒。


    “大人的佩刀我拿不動的,若有匕首,留下就好,我想山匪此時也都集中在世子那,即便不帶武器,也沒事的。”


    李炎被她提醒,趕忙從腰間借下把匕首遞過去。


    “沈娘子拿好,嬌雲,萬事保護好娘子安危。”


    “嗯!”嬌雲眼中漾著水汽,盯著李炎沒入灌木叢中才回身。


    沈青青淡淡一笑,抬手為嬌雲攏了攏額間跑散了的碎發。


    “一直以為你還是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樣,原是心裏早就裝了人的。”


    嬌雲紅著眼,小心思就這樣被沈青青當麵戳破,她忽而鼻子一酸,一把抱住沈青青的腰身哭道:“沈娘子,我沒那個意思,就是擔心李哥跟世子會受傷,嗚嗚。”


    “傻丫頭,你們一起長大,他有什麽本事你不清楚麽,他同世子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沈青青說罷,穩了穩心神,拉著還在哭鼻子的嬌雲,匆匆往山上趕去。


    雁鳴觀不大,遠遠看去青山古刹,白霧縈繞,讓沈青青慌亂的心神安寧些許。


    她順著青苔石路一路向上,進去前,同嬌雲整理好儀容儀表,才輕叩觀門。


    開門的是一位約摸四十來歲的道姑,她按照李炎叮囑的,跟對方低聲提了顯國公府四字。


    道姑眸色閃過一絲驚詫,隨後開門請兩人進去。


    “世子殿下現在何處?”道姑見隻有她二人,且神色黯然,追問道。


    沈青青聽嬌雲抽噎了聲,眼睛一紅,便把方才遇到山匪的事如實告知老道姑。


    不想那道姑神色淡定,沉聲寬慰道:“娘子不必憂心,區區山匪還奈何不了世子殿下,之所以糾纏這麽久,是他們幸運,恰巧殿下今日不殺生罷了,娘子先隨我去偏殿吧,想必殿下一會兒就過來了。”


    有了道姑這樣一番話,沈青青平靜許多,她頷首,隨著道姑往香火深處走去。


    一路上,幾人隻靜靜走著,沒再閑談。


    沈青青暗自打量著對方,從方才所言,這位處事泰然的道姑大抵是孟西洲舊識,按照年紀,應是府裏嬤嬤之類的老人,卻不知為何,如今會在道觀修行。


    沈青青雖將對方身份猜了個七七八八,卻不知道引路的道姑其實是孟西洲的乳娘常嬤嬤。


    此時,常嬤嬤也在細細打量著身邊的姑娘。


    白生生的小臉上還掛著淚,水潤烏亮的大眼睛清純可人,雖梳著婦人髻,眉眼處依舊沾著少女淳美的模樣。


    一身素淨襦裙,麵首不豔不俗,給本就纖弱嬌楚的小娘子平添幾分嫻靜溫順。


    看樣子,是個大家閨秀。


    常嬤嬤不由得鬆了口氣,世子殿下終於肯成親了。


    “敢問娘子姓氏……”常嬤嬤猶豫偏片刻,還是好奇地問出口。


    “回道長的話,我姓沈,名青青。”


    常嬤嬤是汴京老人,自然對京內高門貴女有所了解,她想了想,若說能配得上顯國公府身份的沈家還真沒有,唯一能數得上個的,算是翰林院沈大學士了,清流世家的嫡女,也算尚可。


    常嬤嬤見她沒有自報家門,就換了個委婉的方式問:“娘子平日都喜歡做些什麽?”


    “我家娘子平日喜歡丹青、看書、烹茶、燒製點心。”嬌雲心直口快,搶先一步答道。


    沈青青聽著心虛,丹青倒是沒錯,可看書是看的話本子,烹茶搞得是院子裏摘的養生花茶,點心還是剛跟嬌雲嬌玉學的,這又算哪門子喜歡呢。


    常嬤嬤一聽,淡然一笑,“娘子好風雅。”


    她帶二人一路去了偏殿,又端來素餅茶水,這才退下。


    待屋外腳步聲走遠,沈青青扯著嬌雲袖口附耳問:“這位道長應該是府裏出來的老人,你沒印象麽?”


    嬌雲搖了搖頭,“不認識,不過要是我阿娘在,許是見過的。”她默了默,又道:“沈娘子有所不知,我阿娘說,當初洛氏病逝,府裏放了好多人出去。”


    “洛氏?”沈青青聽到這兩字,腦海泛起一陣熟悉之意,卻又什麽都想不起來。


    “姑娘不知道麽?”嬌雲有些意外。


    “我不是汴京人。”


    “可這事,隻要是南璃人,都應該知道的,但是大家誰也不能提。”嬌雲知道沈娘子不是汴京人,可當年顯國公府的事,即便不是南璃人,就連金元人、耀雲人,都是知道的。


    “……我之前磕壞過腦袋,忘了許多事。”


    “怪不得沈娘子有許多事都不曾聽說過,這事算是南璃禁忌,不過既是大家都知道的,同沈娘子說了也無妨。”


    “小公爺並非現在的顯國公府人魏氏所出,而是顯國公嫡女洛氏所出。”


    沈青青迷糊了,“顯國公不是男子世襲麽,若世子母親是國公嫡女,那……這不亂套了麽。”


    “現在的顯國公爺,並非真正的洛家人,老國公爺是當今聖上同父異母的皇弟,是曾經的睿王爺。當初洛氏一族蒙難,嫡子戰死沙場,睿王爺為保住洛氏一族,自願被削皇籍,襲了顯國公爵位。”


    沈青青怔了一瞬,隨即苦笑。


    她怎麽都沒想到,她同阿洲之間本就遙不可及的溝壑,如今竟成了天塹。


    他是皇室宗親,是當今皇帝的親侄子。


    而她呢,是個來曆不明的穿書者。


    若是有一日,孟西洲能記起屬於阿洲的記憶,他能為了她,去舍掉皇室宗親這個身份同她回三溪村麽?又或者,能跨越階級,迎她入門?


    想著想著,沈青青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孟西洲骨子裏是個什麽樣決絕冷清的人,她還沒看透麽?


    即便有了那段記憶,他也再變不回以前那個以她為天為地,寵在手心的阿洲了。


    大抵會同現在一樣,去否認她的存在吧。


    沈青青突然意識到,自己所謂的一年之約,原來是個天大的笑話呢。


    可人就是這樣,不撞南牆不死心。


    隻要等不到孟西洲恢複記憶,去親手了斷二人的夫妻情誼,她就無法狠下心放手。


    放棄不了。


    即便沈青青所期望的兩條路,都堪比登天。


    她暗自攥緊袖籠,聽嬌玉還在講著上一輩人的事,終是將鼻尖泛起的酸意強忍了下去。


    恰在此時,沈青青聽見屋外李炎大聲吩咐的聲音,她同嬌雲趕忙起身,推開屋子,瞧見李炎正指揮侍衛,將傷員抬進道觀的另一側偏殿之中。


    “沈娘子。”李炎見沈娘子同嬌雲安然無恙,暗自鬆了口氣。


    “世子呢?”


    “娘子放心,我們已經把山匪清繳幹淨,爺留在那正清點安排,不過多時便會上來。”


    少時,坐在偏殿的沈青青正心神不寧,木門啪的一聲被推開,山林中的風透著縫隙徐徐吹來,沈青青起身,定了定神兒,見孟西洲身著染血紅衣大步進來,四目相對時,他蹙緊地眉頭竟鬆緩了些。


    “我去給爺拿水清理。”嬌雲有眼力見,趕忙出了屋,末了,還把房門給關上了。


    “世子可有受傷?”沈青青低聲問了句,眼中不停打量著他滿是切口的錦衣。


    孟西洲本想讓她出去,但見那雙紅潤潤的眼,他如噎在喉,太陽穴跟著突突起來了。


    他索性不再看她,兀自解開粘膩的外衣,一旁的沈青青瞧見裏衣的左胳膊上有一條細長刀口,已經把整條袖子都染紅了。


    沈青青見他板著臉,準備撩開那處查看,她走過去,自然而然地拖起他胳膊,“讓我來吧。”


    孟西洲沒有拒絕,知道她對傷口處理還算嫻熟。


    不過片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她又哭了。


    “小傷,無礙。”他難得溫聲說了句,像是在安慰快要哭腫眼的沈青青。


    下一句,又成了平日清冷的孟西洲,他帶著些許威脅,冷聲道,“雁鳴觀可沒有大夫,你眼睛若哭瞎了,可找不到人來瞧。”


    他這句話,兩分在勸,八分噎人,沈青青沒說話,牽著他走到椅子那讓他坐下,而後把那塊傷口一寸寸的清理幹淨。


    她仔細瞧過,傷口的確不深,但流了不少血,看上去很是嚇人。


    這時嬌雲端了熱水紗布進來,瞧著二人湊到了一處,趕忙垂首道:“我再去為世子取來幹淨衣裳。”


    沈青青輕車熟路的給他弄幹淨傷口,又撒上藥粉包紮妥帖,後默默退到一旁,時不時地抬首掃他兩眼。


    他沒穿著上衣,精壯的月匈膛明顯還有幾處傷口還泛著紅,應該是年後那次遇刺弄得,如今這才一個多月,又遇上山匪。


    就連堅定的唯物主義擁護者——沈青青都免不了覺得,孟西洲有必要去辟辟邪。


    少時,孟西洲一切穿戴妥帖,常嬤嬤同李炎叩門進來。


    “世子,時辰到了。”李炎垂首道,後見沈娘子竟然也在一旁,有些意外。


    他以為,這種事,爺會避開她的。


    可並不見爺說什麽,爺到底對沈娘子是不一樣的。


    “嗯。”孟西洲礙於沈青青在,並未喚常嬤嬤乳母,常嬤嬤愣了一下,立刻了然。


    “那貧道先不打擾世子了。”


    沈青青見李炎端著香火走進內殿正中的一處佛庵前,點燃銅盆裏早就備好的紙錢。


    原來是來祭祀的。


    可祭祀的對象,又會是誰呢?


    她方才聽嬌雲說,洛氏是四月初三離世的,那一日,是他的生辰,也是他生母忌日。


    洛氏死於難產。


    嬌雲說,自小公爺五歲起,顯國公府就再未給小公爺慶過生。


    並非是顯國公夫婦不想辦,而是小公爺執拗不許。


    往日沈青青一直不知道阿洲生辰,她便把他們成親那日,三月初五,作為彼此生辰。


    就是今日。


    沈青青一早便繡好荷包,準備找機會塞給他。


    本以為沒了機會,卻不想今日遇到山匪,幫他包紮。


    這個荷包,他應該沒有什麽理由會拒絕吧?


    遠遠地,見孟西洲手中細細擦拭著的,是個無字牌位。


    片刻後,他從一方木匣中,取出一隻翠潤的翡翠鐲子。


    玉鐲雖看上去沒什麽區別,但那樣的翠色,沈青青一眼便記住了。


    是她夢裏瑜兒姑娘那支。


    無字牌位,玉鐲,顯國公府,削爵,罪臣。


    原來他在祭奠的是……生母洛氏?


    可為何,會在今日祭拜呢?


    這場祭奠無聲無息,雖然簡短,但莊重異常。


    香火散去後,孟西洲從內屋走出,看不出什麽情緒,步至沈青青身旁時,突然神色黯然地道了句,“準備出發。”


    李炎以為爺在同自己說,便先一步出去安排馬車,孟西洲見沈青青不動,淡淡一瞥,眼睛已經腫的跟兩顆小桃兒似的,向下掃去,發現這身襦裙也被刮壞了好幾處。


    倏地,那個好不容易被壓製下去的既煩躁又迫切的詭異念頭,再次冒了出來。


    他要給沈青青做衣裳。


    紅的、綠的、黃的、紫的。


    腦海裏甚至連款式樣式都有了計較。


    孟西洲抬手掐了一把眉心,壓眉寒聲道:“既是進了梅園,出來也是代表我顯國公府的臉麵,這次回京,就去多做些衣裳,莫要丟了臉麵。”


    沈青青一怔。


    他孟西洲怕不是忘了,她目前處境不過是被個被軟禁起來的人,做那麽多衣裳,給誰瞧?


    他最近怎麽感覺怪怪的。


    “走了。”


    孟西洲這頭話音剛落,聽身後的人突然以極輕的聲音道。


    “生辰吉樂,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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