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氏將門踏入平安京,詛咒的風暴隨之而來。


    鬼神宿儺站在骸骨堆積的高處,看著人類的軍隊交鋒,風與火吹過他的身側,四隻猩紅的雙眼凝視著安倍晴明規劃下的巨大的陣法。


    他大笑,且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陣法的盡頭是八岐大蛇的祭壇,詛咒之王知道,這位鬼神的霸道不會容許任何詛咒能與自己齊平。


    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古奧森嚴的祭壇前,陰陽師行禮,低聲說:“開始吧。”


    邪神用著蛇魔的軀體高高支起頭顱,冷蔑地輕哼了一聲,卻忽然有一個哼唱聲從樹叢之後傳了過來。


    來者音色微低,曲調幽幽,像是在郊野散步中無意的悠閑,但那聲音卻沒有被邪神的氣勢與冷蔑掩蓋。


    【龜與鶴滑倒了,誰在身後?】*


    古怪的調子讓八岐大蛇和安倍晴明齊齊一驚。


    那人在樹後平靜地開口。


    “不許動,安倍晴明。”


    語言化作無形的力量桎梏,讓年輕的陰陽師踉蹌了半步,四肢瞬時僵硬。


    言靈。


    僅僅隻是呼名的言靈對於如今的安倍晴明來說算不上什麽問題,但真正的咒的積累是人與人之間從不間斷的聯係。


    陰陽師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艱難回頭,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隻消一句話就讓他無法動作。


    隻有這一個人了。


    祭壇上的蛇魔的豎瞳在聽到哼調的時候就一縮,深紫色的瞳孔在見到來者時又慢慢放大,身軀輕晃,情不自禁地探了一下頭顱。


    他們都看到了,那人的來路上,細細密密的白花層疊繁密,風吹過的時候脫離枝頭,簌簌掉落,一朵接著一朵,像雨又像雪。


    青年從林間走來,微垂著首,一手用扇像是遮雨般輕輕抬到了頭頂,接住了一扇的繁花。鴉羽似地黑發及黑衣都在這白色的綺雨中輕蕩。


    他慢慢抬起眼,唇畔邊浮起一抹典雅的笑意。


    “看來我來得還算及時。”


    安倍晴明看著賀茂朝義邁步朝自己走了過來,帶著風與花,他怔愣得一時間聽不到自己發問的聲音。


    為什麽……


    安倍晴明對這次的混亂作出了萬無一失的準備,放入兩麵宿儺,召喚八岐大蛇,邪神與詛咒之王的交戰在術式的規劃下,他將傷亡縮減在了一個最小的範圍,所有的式神們都會在契約解除之前竭力守護平安京,遵守他的遺願……


    事後賀茂一氏會在災變善後時為宮廷的中的人敲響警鍾,平氏的紛亂本就有詛咒師的協助,等到這兩大詛咒與怨恨的載體兩敗俱傷,數百年甚至千年內都不會再作亂,平氏叛亂者自然就會倒台。


    他什麽都布置好了。


    唯一的私心就是希望賀茂朝義不要來見證自己的離去。


    所以他要調開青年,不允許所有曾和青年有聯係的式神泄漏半點消息,如果源信上人被成功解決,荒骷髏也應該會按照自己的指令攔下他。


    為什麽……


    陰陽師緊緊盯著賀茂朝義的一舉一動,好像隻要這麽盯著,就能從那單薄的身影上看出未知的答案。


    “別驚訝。”


    賀茂朝義經過他時看了他一眼,淺色的裂瞳倒映出安倍晴明驚慌起來的表情,“這個時代裏能攔住我的人並不多。”


    他像是敘述了一件很平淡的事情,哪怕他本身妖力低微,眼睛半盲,瘦削的手腕不曾擁有過任何力量。


    “你要做什麽?”


    安倍晴明不解地問,聲音像是輕得怕驚擾到了什麽。


    八岐大蛇一樣不知道賀茂朝義要做什麽,祂難得困惑地看著青年走到四處流淌著極重的怨力的祭壇前,在巨大的蛇魔身下微微伸開手。


    賀茂朝義像是夢囈般低聲說,“怎麽能讓未來的大陰陽師折在這裏呢,邪神,你看我這個半妖適合你的口味嗎?”


    “賀茂朝義——!?”安倍晴明錯愕地叫出對方的名字。


    “你?”蛇神的頭顱一下低落,晃著脖頸細細打量眼前的賀茂朝義,吐出信子,嗤笑了一聲,“你沒有——”


    破空聲。


    草葉飛舞在空中,一支利箭不知道從何處飛射過來,插在祭壇的邊緣,生生打斷了邪神的話語。


    八岐大蛇喉間頓時湧出憤怒的腔音,這個弱小的半妖居然敢冒犯他。


    但賀茂朝義抬頭,溫聲說:“不許動,八岐大蛇。”


    陰陽間隙中的邪神像是被猛然敲擊,鯤鵬般無邊際的蛇骨悍然震動,青年的言靈不僅讓強大的陰陽師舉步維艱,一樣將邪神被圈入進了咒的領域,無法動彈。


    八岐大蛇支起身體,【是你……】


    伴隨著這個聲音,一道裂縫從空氣中撕開。


    在蛇魔的上空,縫隙流露出陰森冷冽的怨氣,那是邪神真正的氣息,茂密的草葉與繁花頃刻枯萎彎腰,天空的旋雲緩緩轉動,像是有墨滴入,逐漸卷集成混沌的色澤。


    【是你。】


    八岐大蛇走在陰陽間隙中,從高處走到低處,仿佛要隔著這道小小的裂縫與他對話。


    祂看著賀茂朝義,臉上帶著不相信的神色打量他,像是要透過皮囊看見他的靈魂。


    祂慢慢威脅道。


    【想讓吾降臨人間,需要祭獻擁有強大力量的靈魂,被祭獻的靈魂將會被無窮無盡的怨恨吞噬,直到消失殆盡,那時候,這個人間說不定都是我的了。】


    賀茂朝義溫和地看著他,回答,“好啊。”


    狹間的囚徒倨傲地注視他,“那麽你能給我什麽力量。


    “你的靈魂已經在陰陽間隙中消磨了一次,你還能拿出什麽力量。”


    手心沁出的汗水已經變得冰冷,安倍晴明此時已經無法思考,在賀茂朝義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自己失敗了。


    賀茂朝義說的沒錯,沒有什麽能攔住他。


    這一點安倍晴明最清楚不過。


    他看到站在蛇魔前與邪神對話的青年轉過身,再度朝自己走過來。


    賀茂朝義問道,“八岐大蛇,你知道‘安倍晴明’這個名字到底代表著什麽嗎?”


    青年看著白發的陰陽師,記憶中,那個無意走到後山的年幼孩童已經長大了。白發雪衣,清朗如月,可以坐在庭院下,望著一池倒映的星圖對世事了如指掌。


    他是風雅無雙,世無其右,名譽千年的大陰陽師。


    他一路走來,過分的優異自然會招致了許多妒忌和怨恨,被無數人議論紛紛,或毀或譽。


    可安倍晴明這個名字,依舊是平安時代、陰陽道的標誌。


    邪神對此描述在心中冷冷一哼。


    還未發生的未來是會改變的,命運這樣的東西哪怕是祂也無法去捕獲,區區一個半妖,憑什麽能狂妄地……


    蛇看到了青年含笑的眼睛,遂眯起眼。


    對方目不斜視地看著無法動作的陰陽師,語氣裏有欣慰的意思,“晴明,你太強大了,世間對你的詛咒和怨恨無從下手。經曆了這次事後,你就是當之無愧的大陰陽師。


    “你知道嗎,在你離世後,這些無從下手的詛咒會在人們所知的曆史裏孕育出一個錯誤的安倍晴明,他會留下子嗣,利用你被傳誦至千年後的聲望變得強大,和詛咒師狼狽為奸,想要徹底頂替你的姓名。”


    陰陽師難過又茫然地看著青年,他和八岐大蛇思考到了同一個方向,所以不解。


    這是賀茂朝義看到的未來嗎,可明明他自己也曾說過,未來的事情並非是既定的,它隨時會因為人的一念之間改變。


    賀茂朝義知道他為什麽不解,笑了笑,隻繼續道:“那一個晴明在後世將子嗣更名為禦門院一姓,世代家主都用長生術延續生命,用旁係的孩童做祭品,想要將他們的家主從地獄深處複活,可想要頂替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到了千年之後,他們仍未成功。”


    青年娓娓道來的一個家族的故事,像是早有到無人可視秘辛,任何細節他都能吐露出來。


    他為什麽會知道得那麽清楚?


    賀茂朝義抬頭,認同了安倍晴明心中忽而冒出來不詳猜測,神態坦然,雙眼有了注視著對方的焦距。


    【等我成為大陰陽師的時候,你就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吧。】


    “安倍晴明,聽好了,我的名字叫做禦門院朝。


    “我在禦門院進行‘籠目歌’儀式前夜,凍死在寒夜裏,臨死前覺醒了術式。”


    賀茂朝義微微抬高聲音,一步步走到陰陽師的麵前,“那時的我心中隻有一個疑惑。


    “我很好奇,能讓禦門院家進行千年的實驗,讓我去祭獻的那位‘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寒夜裏,蘊藏著日與月的雙眼睜開,年幼瘦小的孩子撥動了時間的齒輪。


    他的肉體消亡,靈魂幾近崩壞,可年幼的孩童不知道恐懼和死亡的概念,隻有這一個好奇的執念帶著他的靈魂跋山涉水、穿越了時間和空間,通過了蛇神駐守的陰陽間隙,來到了千年之前的平安盛世。


    櫻花飄落,紅葉霏霏,衵扇掩蓋著橫生的鬼魅,牛車轆轆於當空的皓月。


    他跨過了一切的限製來到這個時代,將親眼目睹:“安倍晴明”這個存在。


    賀茂朝義抬手,將安倍晴明手中的折扇抽出,將自己手中新作的折扇放到他的手上。


    【等到你成為大陰陽師的時候,我再做一柄新的扇子給你。】


    因為邪神的影響,他提早來到了安倍晴明誕生之前的數十年,遊走在人類與妖怪之間,逐漸明白了咒與術、人心與時代的複雜與變化。


    他的靈魂上鐫刻著這一個名為:“安倍晴明”的咒,他存在於這個時代的意義就是為與這位大陰陽師見上一麵。


    可那晚走來的陰陽師年幼、懵懂,一如禦門院朝死去時的年紀,螢火從賀茂朝義的掌心飛走,他定定地凝視著這個年幼的陰陽師,笑了一聲,問你是誰。


    如果說禦門院的誕生是因為安倍晴明的強大。


    他所遇見安倍晴明時對方還尚且年幼,那麽他是不是能阻止禦門院的誕生?


    賀茂朝義的確這麽想過,卻又記起在睜開通曉之眼時接受到的龐大又冗雜繁亂的信息。


    月光下。


    【我看到你的未來如月圓滿。】


    他與百鬼夜行之主對峙。


    【這不是我的預言,而是既定的事實!】


    祭壇前。


    賀茂朝義伸出手,理順了陰陽師狼狽的發絲與襯裏領,後退了幾步,神情徹底柔和了下來。


    “你的確值得我為你而來,為你而死,安倍晴明。”


    他的大陰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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