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如月到來之前發生的事。


    冬去春來,望日一過,梅花的花期也就要過了。


    在東山道以北的山野,有個小地方叫作飛騨國,在這一年冬爆發了一場巨大的雪災,難民遷移,直到有一支貴族後裔不得不逃回平安京,朝野才得知這場雪災的可怖。


    飛騨山脈下,茫茫大雪淹沒一切,形成了長達數月滴水成冰的環境,人民紛紛挨凍餓死在茅屋中,還有時不時凍風嚎啕的雪崩。


    這種聲勢的災害一向和風花雪月沾不著邊,京中貴人恐慌,便開始謠傳起什麽是什麽雪怪雪妖怨靈山鬼在作祟。


    陰陽師們因此就忙起來了。


    安倍晴明那時還對青年抱怨,東山地區一直都有大大小小的匪亂,又山高水遠,所以貴人們才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去恐慌和談論,沒有真正把天災,和天災後的流離失所放在眼裏。


    平安京過不久說不定又要迎來一波詛咒和怨恨的侵襲。


    櫻樹的新芽在夜色中搖擺,夜間的大氣融匯了花草樹木發酵似的氣味。


    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慢地用木筷夾出火爐裏黑色的炭,天氣回暖,火人變成拇指大小坐在火爐旁,發出蚊子一樣不想被放回倉庫裏的不滿聲,可也沒敢阻止賀茂朝義給它清理炭灰。


    安倍晴明發現這次自己的抱怨,青年沒有說什麽,就稍微奇怪地看了對方一眼。


    賀茂朝義悠然抬頭,“這還能有什麽好說的,山高水遠,沒有親眼見到的災難,人們總是不放在眼裏,所以平安京才深受妖鬼們的喜歡,也才有陰陽師的存在。”


    一國之都,京中之京,朝野上下自然都是無數詛咒和怨恨的滋生之地,匯集之所。


    當然,這裏同時也是天地巨大氣脈流入交匯之所,北側船岡山一帶的地龍與東側賀茂川的水龍流匯於此,神泉苑的池水就是龍要飲用的水源,東邊與西邊的佛寺佛塔阻止氣脈的流散,城市的形狀和結構又有著非同一般的作用,於此,才成為了“平安京”。*


    不斷地接收人民的詛咒和怨氣,又不斷地有靈脈而生的純澈力量抵消,調和在兩者其間的,就是陰陽師。


    賀茂朝義平淡地說,“陰陽師,畢竟是要為朝政服務的一類人。”


    他麵前白發的陰陽師皺起眉,深深看過來,“你是也要我盡早答應某一家的招攬嗎?”


    這其實是誰都知道的道理,隻是安倍晴明不樂意,那賀茂朝義就懶得說那麽多。


    距離那真正說出此世圓滿的朝臣的誕生還有好一段時間,急什麽。


    見少年眉間生懣,青年想了想,於是就說,“要不我給你吹一首笛子吧。”


    安倍晴明:“……”


    陰陽師臉上嚴肅了起來,全無剛才的不滿,態度十分認真且堅定地回答他:“不用那麽麻煩,我會好好考慮的。”


    賀茂朝義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笑得像朝映新雪,讓他一陣後怕。


    幾天前,萬年竹送來笛子的時候安倍晴明也在,他見到青年執著那支青色的篠笛,手背被襯得比庭院裏將化未化的雪還要白。


    賀茂朝義坐在廊下,長睫如羽,黑發落影。


    陰陽師滿心期待著將會有鬼神都傾倒的樂曲,或者如山中清風一樣的舒適小調出現,結果第一聲吹出來的時候。


    白藏主立刻驚出原型轟隆隆跑了。


    珍惜地捧著這個季節最後一點白雪的櫻樹啪地折斷了枝。


    花草樹葉形如被狂風吹過,紛紛換了一個邊垂頭,半死不活。


    安倍晴明:“……”


    賀茂朝義吹完一曲,放下笛子,若無其事地問身邊的陰陽師:“好聽嗎?”


    少年渾身僵硬,艱難點頭,違心道:“好聽。”


    青年眉梢都帶上笑,也點頭,讚同地說:“好聽就是好笛子。”


    不愧是萬年竹親自做的。


    安倍晴明:“……”


    自那天起,年輕的陰陽師決定認認真真地去黑夜山學好笛子,他得趕緊把那根萬年竹的笛子要過來,理由?沒什麽理由,他喜歡吹笛子,以後就由他來吹!


    誰說賀茂朝義沒有能力的,遇見敵人掏出笛子來一首,十拿九穩……都能不戰而勝!


    美人吹笛,多風雅啊。


    就是讓人想不通,怎麽能沒有一個音在調子上。


    火爐裏焦黑的炭被清理幹淨了,火人跳下去,最後餘下一點點猩紅,就要在年末轉冷的時候才能再見。


    白發的陰陽師眼底裏閃過一絲對季節流轉的不舍與惋惜,就在這麽一個出神裏,他看著青年放下木筷擦幹淨手,直接捧起火爐,把火人嚇得亮了一下。


    安倍晴明:!


    賀茂朝義:“啊。”


    糟了。


    不經意的舉動往往會有人的疏忽大意藏在裏麵,習慣了一個狀態就會情不自禁地放鬆警惕,任何人都是這樣。


    賀茂朝義知道安倍晴明看似對人和妖怪的事情非常通透,聰明又敏銳,但實際上總有一個柔軟的地方源自狐的悲憫,這樣的悲憫並不會令他做錯什麽事,隻是有時會因為無奈的世事而受到傷害。


    賀茂朝義覺得,那至少不要讓對方因為自己無所謂的事情介懷。


    焦黑色的炭灑落到地麵,青年的手上有著過熱的火爐灼傷的痕跡,白發的陰陽師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背,一雙眼睛在外廊的陰影下色澤幽藍,盯著賀茂朝義的臉。


    “我早該發現了,”安倍晴明不可置信地低喃道,腦中回憶起之前發生的樁樁件件,“能接近雪女,摸過鬼車鳥的羽毛,隻喝妖酒,剛剛吹不成調子的笛聲……


    “你不止是看不太清東西。你……你實際上還感覺不到冷熱,嚐不太出味道,聽不太清聲音,是不是?”


    幽藍的瞳眸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大概是一種說謊肯定騙不過去的眼神。


    一個人的神態舉止,結合周圍的環境情況,想分辨出模模糊糊的人聲裏的內容,不是很難。


    賀茂朝義嚐試著慢慢抽出手,“是。”


    他很淡地笑了一下,“雖然半妖可以保持年輕的麵貌很久,但我畢竟已經上了年紀……”


    “說謊。”


    安倍晴明又冷又快地打斷他,“你分明早就已經習慣這樣的情況了,天狐的血統可以讓這樣的傷勢恢複得很快,所以你從來不在意,隻在我麵前……”


    少年低下頭,胸膛劇烈地起伏。


    隻在他麵前裝模作樣。


    ——這樣的話,安倍晴明說不出來。


    心中的火焰像是被巨大的漩渦逐漸吞沒,本就微弱的火光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就化作一片黑暗,他以往處理的所有妖魔鬼怪引發的詭事再度以最殘酷真實的情形呈現。


    像是劇毒的蛇蠍抬起尖利泛光的牙刺,往跳動的髒器上輕輕一紮。


    心髒緊縮,不住僵硬。


    看著陰陽師的表情,賀茂朝義歎了口氣,難過就算了,這樣的共情在成熟後會讓他看得更清看得更遠。


    要怪還是怪他不該露餡,反正現在的生活也不差。


    “為什麽要這麽生氣?沒有必要,晴明。”


    賀茂朝義伸出手,第一次有想摸一下陰陽師的頭的打算:“至少我現在……”


    話沒說完,一把折扇抵住了青年的手。


    陰陽師緩緩抬起頭,目光灼灼,“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麽嗎?”


    賀茂朝義微微一頓。


    少年重複了一次,“你真的不懂嗎?”


    無比澄澈幹淨的幽藍色在陰影中像是映射著不知道從哪照來的寸光,長久的沉默蔓延,安倍晴明就這麽看著賀茂朝義,慢慢退後了幾步,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庭院。


    雪將化未化戀戀不舍的憂愁似乎感染了一切,風聲靜止,新綠的枝丫搭在古拙的簷廊上,紋絲不動。


    廊下的青年靜靜地看著庭院那條小路延伸的方向,身後昏暗而幽深的廳廊中似乎燃起了一絲火,明滅了一下。玉藻前語調稍微拖長地,玩味地發出一個音節,也慢慢問:“你真的不懂?”


    賀茂朝義沒有回頭,雙眼中閃過一絲情緒,很快歸於平寂,他重新坐下,依然看著同一個方向,聲音又輕又低。


    “怎麽說呢……


    “似懂非懂吧。”


    ……


    從菅原府邸離開後,安倍晴明淋著變小了的雨絲,直接坐上小白,用術式藏匿起身形,前往賀茂家。


    沒入逢魔之時就在朱雀大道上奔襲,就算用了障眼法也會有點響動。


    最近怪異的天氣不少,前陣子清涼殿落雷的傳聞也傳到了民間,現在路上的行人在雨中隻覺得一陣陰風席卷了一路長街,風過了,街上的貓貓狗狗開始不停地叫了起來,帷幔依舊呼啦作響,趕緊把這樣的怪事匯報上去。


    陰陽寮的繁忙又加了一條。


    賀茂忠行恰好在京中,剛從學堂出來,就看見一隻碩大的白狐臨空飛過,連他出聲都沒來得及,就消失在了學堂後的草林裏。


    學堂裏不少學徒們都看到了,嘰嘰喳喳像一堆因為下雨不能飛出巢的幼鳥。


    賀茂忠行:……


    哎。


    隔了半年,終於能再見到賀茂朝義,白藏主也很開心,所以跑得很快,草葉紛飛在細雨裏,覺得四周深深的綠色都好看得不行。


    安倍晴明在狐背上想著梅樹剛剛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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