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測被肯定,程榭之的瞳孔因一時的驚訝被放大。


    霎時雲破月開,許多零散的珠子被一根線完整串起來,有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覺。


    原來如此。


    沈寒琅和天道的密切聯係使程榭之能在他的庇護下安然待在這個世界裏。


    串珠就是那道庇護的屏障。


    手指下意識搭上另一隻手腕骨處的圓潤紅珠,程榭之抿了下唇角,放任自己的思緒陷入短暫的空白中。


    折斷自己的肋骨做成飾物,這種事情一般人幹不出來。修仙者雖然對世俗的肉體已不那麽看重,但從體內抽出一根骨頭依舊是極為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對強大的修仙者來說。他們的肉體同神魂一樣被淬煉的堅硬無比,刀兵劍氣輕易損傷不了他們,但一旦受到損害,就絕不會是輕微的傷勢,可能長年累月都難以恢複,甚至可能危及到神魂。


    沈寒琅當時又是抱著什麽心情剔出了這根肋骨呢?


    他張了張口,問:“會疼嗎?”


    這實在是個沒必要的問題。程榭之問出口後便有了一絲後悔之意。


    可惜已經收不回去。


    聞言沈寒琅短促笑了下:“不疼。一瞬間的事情。”


    程榭之置於膝蓋上的手指慢慢蜷縮成拳,表情沒有一絲波瀾變化,冷淡得無動於衷。


    沈寒琅剔出肋骨,是為了把他困在這個世界裏。沈寒琅給予他的,隻是一道漂亮的枷鎖,自己為什麽要去思索對方打造這道枷鎖的時候是否受到什麽傷害?


    這未免過於可笑。


    他在心底提醒自己,否決掉那一絲不該存在的猶豫,再度望向沈寒琅時,神情堅硬如冰。


    同時他心底不知為何生出一種隱秘又微妙的情緒。


    沈寒琅還不知道他親手打造的鎖鏈即將斷裂。當自己的離開的那一天,沈寒琅臉上的表情一定會很有趣吧。


    他有些期待,但又不是那麽期待。


    ……


    在一切都隻尚在暗地裏滋生的時候,庭院內的桃花仿佛也開到了盡頭,春光在它枝頭寥落。但程榭之知道,它們很快又會生出新芽,舒展出新的花蕾,迎接棲碧山凝固的春水與東風。


    一切都會走向它本該走向的命運。


    人也一樣。


    他擦拭過劍身,淺淡的劍氣在寒光湛湛的劍尖凝聚複而又散開。將早已在腦海裏演練過無數遍的招式再度回想一遍,確定沒有一絲破綻後他將劍收回鞘中,轉身走進殿內。


    無論他們兩人之間糾纏如何不清,沈寒琅始終是程榭之遇到過的、最有挑戰性的一個對手——盡管他們並沒有把對方擺在這樣一個位置上過。


    那麽為了這樣的一個人,盡程榭之最大的努力去準備一記殺招是完全值得的。


    沈寒琅應該死在他的手上。


    他將那一招演練到極致,日日夜夜,重複過千萬遍,計算過沈寒琅的一切可能應對。縱使是神仙也避無可避。


    凝萃了他無數心血的一招,隻為一個人。


    程榭之按捺住住心底湧起的興奮和四肢百骸傳遍的細小疼痛,強行壓平唇角,踩著一地落花毫不留戀轉身離去。


    ……現在隻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但意外總是要比時機來得容易。


    也不能算作完全的意外,充其量算作程榭之的疏忽。


    “屏障”逐漸失效,會帶來猶如靈魂被撕扯開的劇烈痛楚外,在後期還會使軀體機能迅速惡化,生機氣息外泄,身體一點一點從內裏衰敗下去。


    但這種變化十分隱秘,無論是沈寒琅還是程榭之本人都沒有第一時間發覺。直到某天他在庭院中忽然暈厥。


    醒來的時候月上中天,沈寒琅手撐額頭坐在床邊,長發如流水傾瀉,正安靜地凝視他。


    程榭之動了動手指,一陣劇烈的疼痛感從太陽穴炸裂開,蔓延向全身各處,最後止息於沈寒琅握住他的手的那一刻。


    沈寒琅有一半的神情沉沒在朦朧的月影中,珠簾窸窸窣窣地碰撞曳動,月華從縫隙中穿透,落在程榭之的指尖,宛如溫柔的安撫。


    程榭之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自下而上的視角能看見沈寒琅弧線優雅流暢的下頜,他似乎緊咬牙關,壓抑著某種深沉而濃烈的情緒。


    思緒在迷離的月色下不由得一同飄忽了起來。


    沈寒琅是否發現了“屏障”已經失效並且再度加固了屏障的枷鎖?……應該是沒有的,不然他就不會還能感受到世界的排斥。那他如今明顯無力的肢體能成功施展那一劍的幾率有多大?


    程榭之覺得自己的想法其實也有點可笑。到了這種生死懸於一線的時候,他也沒有什麽要原諒、和解的念頭,甚至他想殺死沈寒琅的想法更加濃烈了。


    如果他馬上就要死去,那沈寒琅一定要和他一起。


    他一點都不想放過沈寒琅。


    他病態而又偏執地思索著,要如何一刀準確無誤的紮進沈寒琅的心髒。


    無私、大度這類的品質,程榭之一樣都沒有。


    他冰冷的手被沈寒琅緊握在掌心,神情幾經變幻,盡數落入沈寒琅眼中。


    待他神情平複,一陣難挨的人沉默過後,沈寒琅才輕聲開口說話。


    “我可能要留不住你了。”


    極輕的聲音,像窗外被花枝撥亂的薄薄月光,顫巍巍落下半寸。


    程榭之長而密的眼睫在這月光中輕扇,如振翅欲飛的蝶。


    他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


    “你應該更早就察覺到了身體上的變化。”沈寒琅歎息似地說,溫雅的眉眼重新平靜下來,因向上半挑起帶出劍光般的鋒利。


    “你是想借此離開。”


    他篤定地下了結論。


    “是啊。”


    程榭之挑了下眉梢,沒有否認,猶可從眉眼間窺見兩分挑釁之色。


    他想離開,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實麽?


    “……”


    沈寒琅看著他久久無言,半晌一字一句道:


    “你永遠別想逃開我。”


    說罷拂袖而去。


    剩程榭之一人獨留殿內。


    翻卷的疼痛已經被沈寒琅疏導的氣息暫時平息,他得以能喘上一口氣,靜下心來思索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可能的局麵。


    那句話沈寒琅在丹羽山上是說過一遍的,程榭之記得分明,隻是辨不出哪個時候的沈寒琅更生氣點。


    ……


    程榭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沈寒琅大概是真生氣了。因為連著數日,沈寒琅都沒有出現。


    也許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沈寒琅是來過的。程榭之撐著側臉把玩供瓶中新換的桃花枝,豔麗的碧桃花在花枝上團成一簇一簇,燦烈得在枝頭捧出一個春天。


    他看著這花枝,想了想又從袖袋裏取出那枚自星際時代隨他一同來到這個世界的桃花種子。


    是他和那個時代僅剩的唯一聯係。


    他慢慢將攤平的掌心合攏,閉了閉眼睛。


    ……他似乎在這顆種子上感覺到了沈寒琅的氣息。


    程榭之認真地思索自己的花種是否無意中流出去過,同一時刻,一牆之隔的另一間房間內沈寒琅也陷在思考中。


    被翻閱過的古籍在桌案上隨手堆成一摞,微蹙的眉頭代表他心情並不如看上去那般平靜。


    他為程榭之設下的“屏障”萬無一失,即使是天道也沒有辦法從這事上麵動手腳。既然不是“屏障”的緣故,那就是別的原因了。


    反複斟酌,再三確認,沈寒琅終於搞清楚了其中的緣故。


    不是“屏障”失效,是程榭之自身出了別的問題。


    此界中人存活於世,都靠氣運維係。程榭之並非此界中人,天道自然不會分給他幾分氣運,是沈寒琅的氣運籠罩在程榭之身上,使他安然無恙到如今,否則程榭之來這個世界第一天,就被天道清除或驅趕了。


    但沈寒琅能分出去的氣運有限,注定了他隻能把程榭之強留到這個時間點——除非沈寒琅能真正獲得天道的一切職權。


    氣運完全衰竭的那一天,如果程榭之無法平安離開,就會如枝頭的花一樣徹底枯萎。


    難怪那天他無論如何渡給程榭之自己的氣息,都沒有辦法修補好“屏障”。因為“屏障”本身沒有任何問題。


    他將書反扣在桌案上,久久無言。


    這強求來的浮生綺夢終究要走到盡頭。


    大夢終須醒。


    ……


    程榭之踏入殿中。


    沈寒琅抬眼看見他,竟有一絲的驚訝,沒料到他居然會主動前來。


    氣運的衰竭讓程榭之看上去有種病態的蒼白,加重了他仿佛能被一折就斷的脆弱感。


    他開門見山地問拿出了那顆桃花種子。


    “你見過它嗎?”


    沈寒琅定定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棲碧山種了很多桃花,自然也有許許多多的桃花種子,但他從未在哪一枚上刻下過自己的氣息。


    也正是這枚種子,他才在一開始,對程榭之產生了好奇心。


    然後無路可退。


    程榭之又繼續問:“你那幾次都是靠著這枚桃花種子的氣息找到我的嗎?”


    枉他以為自己毫無破綻,卻不想原來留了個這麽大的漏洞。


    “嗯。”


    沈寒琅道。


    “種子上有與我同源的氣息,我想定位到種子所在的位置很容易。”


    他嗓音淡淡,叫程榭之咬了咬牙,一字一頓:“原來如此。”


    程榭之早猜到答案,但從沈寒琅口中確認卻依舊惱怒,恨不得同他那日一樣拂袖而去。


    大抵很少在程榭之臉上看到這麽鮮活的表情,沈寒琅不由得失笑,連近日的困惱都暫時淡去些許。


    程榭之:“……”


    嗬。


    他抬步就走,被沈寒琅扯住半截衣袖。


    “生氣了?”


    沈寒琅撐頜,笑吟吟地看著他。


    “沒有。”


    程榭之冷著臉回答。


    他隻是一想到他費心策劃出逃,自以為天衣無縫,實際上一舉一動都被人看著眼中,自己不過是白費工,略有些惱怒。


    沈寒琅唇畔帶笑,從桌案下取出一個小盒子,裏麵是一顆與程榭之手中別無二樣的桃花種子。


    “這個沒有我的氣息,你不用擔心被發現。”


    “我們交換一顆種子?”


    他溫聲詢問。


    被程榭之冷冷拒絕:“不必了。”


    細聽下他語氣比先前更惱怒了一點。


    沈寒琅歎息一聲,目送程榭之快步走出去。


    過了幾日,一個風雨大作的夜晚,程榭之敲響房門:“你明日有時間嗎?”


    沈寒琅走過去,想要迎他進屋。程榭之聽到他的腳步,馬上道:“不用給我開門。”


    沈寒琅聞言果然停住動作,程榭之便趁機又將問題重複了一遍。


    “你明日有時間麽?”


    他嗓音穿透雨幕,沉而冷。


    雨絲將桃花殘片一同卷上他袍角,青色長衣如煙霧隱沒在廊下。


    沈寒琅噙笑的表情緩慢斂起,將那顆被拒絕的桃花種子取出握在掌心,才隔著一道門回複。


    “好。”


    ……


    第二日,雲銷雨霽。


    程榭之握著長劍與沈寒琅相對而立,腦海中再度演練了一遍他重複過千萬遍的那個動作,極快地抿了下唇角。


    他有感覺。


    恐怕他在這個世界的日子不長了,但是否能回到他原本的世界還是未知數。也可能沒幾天他就要死了。


    在那之前……


    程榭之想到此處,不由得任掌心擦過劍身,緊貼肌膚的地方一片冰涼。


    這是沈寒琅當日贈予他的劍。


    他微微一笑,用在今日也不算埋沒了它。


    “開始吧。”


    他輕聲說。


    長劍自手中脫鞘而出,劍鋒直指沈寒琅眉心。


    程榭之全神貫注,計算著沈寒琅接下來行動的軌跡,確保自己能在最恰當的時機給出最合適的那一劍。


    要完全勝過一個近神似仙的人沒有長時間的積累練習必定無法成功,但若隻是殺了他,則有更多的辦法可以想。


    恰恰對程榭之來說,這不是極難之事。


    ……沈寒琅避開這一劍後,他……思路至此斷開,程榭之錯愕地看著穩穩刺入沈寒琅心髒處的長劍,感到呼吸急促,心髒激烈跳動。


    怎麽可能?!


    這不是他為沈寒琅準備的殺機,隻是稀鬆平常的一劍。沈寒琅怎麽可能避不開?


    他臉上的驚訝詫異過於明顯,一時間完全收不住。


    沈寒琅緩緩抬手,握住了刺入他心髒的劍鋒。


    劇烈的痛苦襲卷四肢百骸,神魂碎裂的聲音自識海深處響起。


    他深呼一口氣,使表情不那麽扭曲猙獰。


    “夠一句兩清嗎?”


    他聲音溫雅如昨,拉回程榭之的思緒。


    他在問程榭之,今日種種是否夠償還他對程榭之的禁錮與逼迫。


    程榭之這時候怎麽能看不出他是故意的。


    可對於沈寒琅的話,他卻不知道怎麽回答。


    沈寒琅見他沉默,似乎有點失落。


    “……你就這麽恨我嗎?”


    “……”


    在他一瞬不瞬地注視裏,程榭之緩緩搖了搖頭。他對沈寒琅的所作所為其實沒有到“恨”這麽激烈的地步。


    他一直都隻是,無法忍受。


    他沒有回答沈寒琅的打算,抽回劍刃,深深地看了沈寒琅一眼,轉身離去。


    沈寒琅捂住被刺穿的心口,低聲自語:


    “永遠都兩清不了的。”


    他彎了下嘴角。


    ……


    那一劍並非殺招,讓沈寒琅誤打誤撞撿回一條命,可他也受傷不輕,隻能閉關靜養。


    程榭之與他身在一個屋簷下,卻抬頭不見低頭也不見。


    宛如陌路。


    反正他要走了。


    這種感覺連日來極為清晰,程榭之甚至隱約摸到了一點和這個世界的天道進行溝通的技巧。


    他這一次能夠順利返回他自己的時代。


    出意外的概率極低。


    沈寒琅困住他的“屏障”已經不再起任何作用。


    程榭之握著那顆桃花種子,走到沈寒琅房門前,駐足片刻。


    低沉的聲音從裏麵傳來。


    “阿榭?”


    程榭之眉眼間一瞬的異樣被斂起,沈寒琅恰好打開門。他披一件月白外裳,氣血不足,唇色略白。


    “種子給你。”


    程榭之語調冷淡。


    “雖然不知道為何種子上會有你的氣息,但這樣的話,這顆種子留在我這裏……礙眼而已。”


    沈寒琅笑了下,蒼白疏淡的五官鮮活起來,伸手接過那顆種子。


    “你還有什麽要和我說的嗎?”


    脾氣似乎極好的樣子。


    程榭之:“……”


    他佇立片刻,一字一句對沈寒琅說:“你看,你費盡功夫也沒有辦法永遠禁錮住我。”


    沈寒琅垂眼:“嗯。”


    程榭之這一次真的拂袖而去。


    ……


    那是沈寒琅在棲碧山最後一次見他。


    他的離開悄無聲息,仿佛隻是短暫出一趟門,以至於根本不需要告別。


    沈寒琅傷勢稍微好轉時,程榭之所在的房間已經人去樓空,筆墨紙硯被擺得整整齊齊,仿佛從未有人來過一樣。


    沈寒琅走進去,窗台上那顆被他放上去的桃花種子也已經消失。


    他失笑。


    程榭之終究還是帶走了它。


    而這也意味著


    “你終究會回來的。”


    如果你的籠子困不住一隻鳥兒,那就將金籠變為一片林子。


    鳥投林。


    避無可避。


    棲碧山的春光凋落。桃花謝了。


    終有重開之日。


    ……


    舒展的肢體被重新擠壓,舒展的骨骼碰撞作響,漫長的過程結束後,程榭之鬆了口氣,發現自己又恢複了離開前的少年模樣。


    他下意識往袖口一摸,桃花種子滑落至他掌心。


    莫名心弦一鬆。


    程聲站在實驗門口看著他,鳳眼被狂熱的好奇充盈。


    “實驗成功了!”


    他扯了下嘴角,從儀器邊離開。


    “你消失了三天。”


    程聲走進來,站到儀器旁邊,慢條斯理地說。


    “我以為你被這台儀器帶入了某個時空風暴?”


    “沒這回事。”


    程聲瞥他一眼。


    “不過早晨儀器出現了新反應,我想應該是你回來了。”


    “你去了哪裏?這身衣服像古時代的款式?”


    對第一次成功的試驗,程聲好奇不已。


    “一座沒有人的山。”程榭之扯了下嘴角,勉強回答,“您有事嗎?我現在很累。”


    沒來由的,他並不想對其他人提起棲碧山和沈寒琅。


    ……也許是因為太丟臉了。


    他告訴自己。


    程聲“哦”了聲,“那真是太不幸了。對了,你手腕上是什麽?”


    “我記得你離開的時候,手上沒有這個?”


    程聲若有所思地在程榭之手腕上來回打量。


    “這個……”程榭之低頭,這才注意到那串串珠也跟著他回來了。


    因為沈寒琅給它下了禁製,無法取下來,所以才被帶回來了嗎?


    程榭之拋開繁雜的念頭,漫不經心地回答:“一個取不下來的東西,你有辦法弄下來……”


    他聲音戛然而止。


    串珠隨著程榭之指腹的摩挲剝落,差點掉落在地。


    ……沈寒琅把上麵的禁製解除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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