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明滅滅的燭影下,程榭之半垂眼看著沈寒琅,不知為何感覺麵前這人似乎有些難過。


    ……是因為我嗎?


    他張了數次口,最終勉強從唇齒之間擠出一個模糊的音節。


    “嗯。”


    但其實他不怕沈寒琅。


    或許沈寒琅對他有什麽誤會?


    程榭之不確定地想。


    不過他肯定不會提醒沈寒琅這件事的。


    程榭之可沒有忘記今天是大婚之夜,即便他的生理學知識掌握得極為淺薄,也不會不知道這種時候該做什麽。


    他用“雙修”試探過沈寒琅,如若說那時候他對這事芥蒂不多,隻覺得屈辱,眼下的想法倒是有些改變了——沒來由得多了些自己也說不上的介意。


    好在沈寒琅沒有讓他為難。


    說起來,沈寒琅在除了執意要把他留在棲碧山這件事外上,其他事情都沒有讓程榭之感到過為難。


    也許還要去掉這一場大婚。


    緊攥著床沿的手放鬆,程榭之問:“你為什麽非要把我留在棲碧山?”


    在沈寒琅經曆過的漫長歲月中,程榭之也許是特別的一個,但絕不會是唯一特別的一個。他應該遇見過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人,但為什麽——偏偏是程榭之呢?


    “因為不把你留下,你就會離開。”沈寒琅以一種極輕的語調回答他。


    這是個和程榭之所設想的方向截然不同的回答,令他錯愕地抬起了眼睛。


    木紋格窗將月光整齊地切成一塊一塊,碧桃花染霜,庭院內的鳳凰清鳴,和著晚風吹過棲碧山的雲霧煙嵐,自打開的窗送入殿中,吹散程榭之鬢發。


    “我……”


    他難得的不知道該開口說句什麽。


    這實在不該像沈寒琅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


    於是他動了動唇,在混亂成一團的意識裏隨口扒拉出兩句話:“那隻鳳凰……你送的那對鳳凰……”


    沈寒琅察覺他的無措,忍不住唇畔露出抹笑意。


    “懷柔”永遠是對程榭之最有效的手段。


    若是他再成熟一點,便該知道不該輕易為旁人的言行輕易心軟。


    因為一旦冷硬如鐵的心腸軟化下來,就不再完全受自己的意誌控製。


    斂眸掩下其中深意,沈寒琅接上程榭之的話:“丹羽山那隻鳳凰是天道化物。你不要信它。”


    程榭之當然沒有相信過那隻鳳凰的鬼話,誰會心大的全然相信一個第一次見麵的、連種族都不一樣的家夥。他當時隻是期待沈寒琅和鳳凰兩敗俱傷而已。


    不過“天道化物”這個說法……


    程榭之心下微微沉吟,恰到好處表露自己的疑惑。


    沈寒琅神情不變。


    “沒什麽,隻是天道慣常的小把戲。”


    程榭之敏銳地注意到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從自己腕骨處的珠串上劃過。


    他心思微動。


    也許和他被世界所排斥的事情有關。世界意誌早就想把他送走,是沈寒琅把他強留了下來。


    這珠串……自然不可能是沈寒琅所說的鳳凰骨。別的不說,就沈寒琅恨不得鳳凰挫骨揚灰八輩子不出現在程榭之眼前的樣子,怎麽可能把鳳凰骨做成飾物讓程榭之貼身佩戴。


    至於究竟是什麽,程榭之也不得而知。


    如沈寒琅所願,大婚之後程榭之的態度比從前稍微軟和些許。


    這點子軟化並不明顯。


    不過已經足夠了。


    大婚儀式結束後,棲碧山又恢複了從前的寧靜,客人們陸續離開,唯一被允許留下的隻有一個蘇辭。


    除了沈寒琅,蘇辭是這個世界裏程榭之唯一一個記住了名字的人。


    不過沈寒琅似乎很不喜歡蘇辭,不知道為何讓他留在了棲碧山。蘇辭也很明白自己的地位,絕不在沈寒琅麵前晃悠,不過他在程榭之麵前,也就是個練劍的工具人。


    對招結束後,蘇辭收劍,滿眼複雜地盯著程榭之看,忽然說:“你最近看起來精神有點不好。”


    程榭之詫異:“有嗎?”


    蘇辭肯定地點了點頭。


    “你臉色看起來不怎麽好。……是因為履霜君嗎?”


    程榭之稍頓,搖頭。


    他片刻的遲疑落在蘇辭眼中成了口是心非。


    蘇辭:“你是不是……喜歡上了履霜君?”


    他神情十分糾結。


    “你為什麽會這麽覺得?”程榭之好奇又有點驚訝地笑起來,少年人的活潑在淩厲的眉目中沁出。“說沈寒琅喜歡我更可信點吧?”


    畢竟是沈寒琅逼著他成婚的。


    “不。”蘇辭這次回答的極為果斷,“履霜君並不會愛人。”


    他繼續為自己的話解釋。


    “我師長告訴我,多年之前天道衰微時,極其看重履霜君,希望履霜君成為它的繼任者。但履霜君拒絕了,雖然如此,可履霜君也與天道綁定在了一起。他的意誌就是天道的意誌。”


    “天道不會愛人。所以……”


    程榭之聽到這裏輕輕地打斷了他:“可天道的意誌未必是他的意誌。”


    他對蘇辭的說法不如何放在心上,卻終於解釋了他心中一大疑惑。


    原來所謂的天道眷顧、仙門敬畏是這麽來的。


    不過……


    如今天道似乎也不弱,那它還會樂意沈寒琅來平分它擁有的權威嗎?


    真是有趣。


    “……”蘇辭抿了抿唇,辯駁道:“真正喜歡一個人不是履霜君那樣的。他不懂得真正的感情。”


    “那不是真正的喜歡。”


    程榭之更不在意了。


    “沒關係,我也不懂。”


    “而且你懂的也未必是真正的喜歡。”


    蘇辭微抬高了音調:“我當然懂!我若愛一人,必待其如珠如寶,不讓受半點侵害,以其意願為先,傾我一生,絕不背誓。至少我絕不會罔顧我喜歡的人的意願。”


    程榭之抬眼:“你說的隻是你的喜歡。”


    “如果是我,我喜歡的人那我不擇手段也要得到,如果得不到——我寧可和他一起去死。”


    他笑意不達眼底。


    蘇辭僵在原地。


    程榭之從未設想過他有一日居然會為了沈寒琅和人起爭執。


    他壓下一絲別扭的心緒,回殿中沐浴更衣。


    鮮紅珠串依舊牢牢套在他手腕上,光澤圓潤而明亮。


    不是鳳凰骨,那該是何物?


    自己想不出答案,那便去問沈寒琅好了,程榭之打定主意,抬步走出浴池,忽然一個趔趄,仿若全身力氣被抽空一瞬間,差點從台階上滾下去。


    程榭之勉強穩住身形,頭疼欲裂的激烈痛苦感侵蝕他的感官,眼前有一瞬間的模糊。


    片刻又恢複清明。


    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程榭之沒心大到那種地步,他很快就分辨出了自己眼下遭遇的情況——與他當時被世界排斥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可能比那個時候更嚴重。


    排斥沒有消失,而且一直在日漸加深,隻是被沈寒琅用某種屏障藏起來了。


    現在,屏障要失效了。


    “……”


    他若無其事披好外袍,沒有將這件事告訴沈寒琅,隻用最平常的口吻詢問了那串珠子的來曆。


    這不是什麽難以回答的問題,可沈寒琅身形結結實實僵硬了下,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


    見他猶豫,程榭之皺了皺眉頭,某種想法在識海裏隱隱成形,電光石火間他脫口而出:“不是鳳凰骨,是你自己的骨頭!”


    沈寒琅輕頷首。


    串珠材料取自他的肋骨,混合他的精魄血液研磨煉製而成,融入了他的氣息。因為他本身身份特殊,取自他肋骨的串珠可以使程榭之藏在他的氣息下,世界意識因此忽略對程榭之的排斥,讓程榭之能安全地待在這個世界裏。


    是束縛,也是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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