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撩起車簾,進入車廂之內,半跪到月漣漪身前,垂頭說道:“屬下無能,不敵對方,請主子責罰。”她沒有空處理自己身上的傷口,此時身上的血或流或滴,在她身前片刻就匯聚成了小小一灘。


    顧涼月放下了手中的書,他彈指熄滅了燭火,便隻有月光穿透珠簾,投下水簾般的影,流動的水紋淌過他幽深的眼,秀挺的鼻梁和平直的唇角。他看上去平靜極了,卻又有些悵然若失。他畢竟在燕國費盡心血經營了明月樓三年,此時不僅說不要就不要了,還要親手毀去根基,心中要說完全沒有不舍,是不可能的。


    可他想到自己在曜國的處境,卻又覺得這是必須作為之事,他守不住的東西,也絕不能交給別人,且明月樓根基全在燕國,又已被朝廷盯上,就算他不毀,也留不下來。


    不如拿來算一次聖心。


    今上年老,疑心日重,他的身體越是孱弱無力,便越想拽住自己手中至高的權柄,他不需要成年的長出利爪的兒子,隻需要聽話又安全的寵物,以供他偶爾抒發一下慈父之情,享受一下天倫之樂。


    顧涼月想完了這些,才看向婉娘問道:“如何?”


    婉娘答道:“接應之人已到,我們距離入海口僅剩五裏,隻是八方衙的人纏得太緊,明月樓原本剩下的人手已折損十之八九,就快撐不住了。”


    “無礙,接應的人到了就行。明月樓,本來就是棄子。”顧涼月站起身,他丟給了婉娘一瓶傷藥,道,“把你的傷處理一下,一會兒帶上先生,我們就走。”他說完從婉娘身邊走過,下了車,留下婉娘一人在車廂內褪去衣服處理傷口。


    顧涼月下車第一眼,就看見了嚴衡,就如他自己的馬車也被明月樓的人拱衛在最正中央一般,嚴衡同樣站在八方衙後方最顯眼的位置,方便他下令。在此之前,顧涼月並沒有見過嚴衡,但這並不妨礙他認出他。在明月樓的情報網裏,這位嚴家二少值得重視的情報最少,但最少反而最能證明問題。


    明月樓知道飛燕盟的存在,而飛燕盟給嚴衡偽造了一整套經曆來蒙蔽明月樓的情報係統,這足以說明最重要的一點,嚴衡是飛燕盟的人,而且地位不低,如今這個猜想終於得到了證實。飛燕盟和八方衙本是一家,所以嚴衡出現在了這裏。世傳師承八方衙總捕頭白梔香的人是他的弟弟,但顧涼月更傾向於嚴衡才是白梔香的徒弟,抑或兩人都是。


    顧涼月出現後,八方衙攻勢愈猛,隻是明月樓在之前就已經舍棄過一批人,如今留下的都是好手,才勉強繼續支撐下去,卻也已經漸漸敗退到顧涼月的馬車周圍。


    顧涼月和嚴峰對視,這二人都是麵貌秀美,身姿風流,麵上常年帶笑的人物,如今遙遙對望,氣魄風度上竟然還有幾分相似,隻是這二人沒一人喜歡這點。顧涼月拔劍出鞘,而嚴峰抬起手,伸出食指衝顧涼月虛虛一點,便自有一道曼妙身影從他身後掠出,直直衝向顧涼月。


    正是當初在那條裏巷深處的小院裏,一個照麵就殺掉了明月樓兩名手下的金燕。


    嚴衡今日司指揮之職,不能擅離位置,否則,他定是要親自會一會顧涼月的,這個世上,能完好無損地從嚴家身上討了便宜後離開的人,還沒有出生。嚴衡打了個手勢後,八方衙陣勢再變,壓迫明月樓剩餘人手靠向顧涼月,得以為金燕掠陣。


    金燕擅長暗器,她並不近身顧涼月,人未到,暗器先發,她身體舒展,像是一隻輕巧展翅的燕子,渾身上下卻機括聲連響,飛出無數寒星射向顧涼月周身要害。顧涼月身前劍影舞成一片,暗器撞上劍身,叮當響成一片,又被他用軟劍特有的柔韌性彈開,射向四周八方衙之人。


    金燕見袖珍暗器奈何不了他,雙臂一抖,露出兩架架在她手臂上的弩箭。她雙臂平抬,一腳後踏支撐住全身重心,握拳拉動機弦,左右各有三發弩箭射出,帶出沉重破空聲,飛速射向顧涼月。他們本就離得極近,顧涼月又使的軟劍,倉促之下隻能將內力灌注入長劍之內,手中劍霎時顫抖,長鳴不止,如雛鳳初醒清唳聲。他不退反進,利用弩箭先後發射的瞬息之差,三根弩箭被他強硬撥開,剩下三根也被他避過了要害,隻劃破了他的衣物,在他手臂上留下三道血痕。


    他一進,金燕便隻能退,無法再發射需要支撐來穩住重心的弩箭。


    就在顧涼月跟金燕纏鬥之際。婉娘已經處理好了自己傷口,並且換了一身夜行衣。她離開馬車,前去尋找張光明。除了顧涼月的馬車之外,明月樓的人得了命令,保護最為嚴密的便是張光明,但與此相對,八方衙那方對此處的攻擊同樣猛烈。更不要提猜到這座馬車裏坐著誰的張磊落,他紅了眼,拚了命也要靠近他哥的馬車,一邊拚殺一邊叫喊,從威脅到懇求,把當初陌路分別那夜沒來得及說的話說了個遍,到最後嗓音沙啞,再喊不出口,隻剩下哽咽淚音,被刀劍聲淹沒。


    張光明坐在馬車內,一直沒有現身。顧涼月並沒有告訴過他今夜的計劃,他隻能收好勉強補完的船圖,放在心口位置,靜靜坐在馬車內,等待一個結果。


    張光明知道他的弟弟就在馬車外,可他沒有等到張磊落,卻等來了婉娘。


    “先生,走吧。”婉娘對他行了一禮,說道。


    張光明慢慢舒出一口氣,渾身繃緊的肌肉鬆懈下來,他鬆開手,畫圖用的規從掌心無力滑落,露出了掌心的血痕。這是他聽見張磊落聲音時,下意識抓到手裏握緊的。他低下頭,看見自己掌心滴下的血珠,眸中露出苦澀之意,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又恢複了平常的木訥神情,將傷口隨意在衣服上一擦,對婉娘點頭道:“我們走。”


    婉娘背對張光明而站,讓張光明趴在了自己的背上,然後將張光明背了起來。她的手要拿劍,隻能用這種方式帶張光明離開,也幸好他們二人身形相差不大,才能用這個方法。


    婉娘確認張光明纏好自己,不會掉下去後,飛身掠出馬車,她看準了八方衙圍攻的薄弱處突圍,這邊又多是漕幫之人,仍有些顧忌她背後的張光明,很快就讓婉娘抓住了機會,向八方衙另外一方的山林掠去。臨走前,她點燃了約定為號的煙火,銀色煙花在夜空中綻放。


    顧涼月看見後,看了眼身前已經漸漸顯露敗勢的金燕,和四周仍然虎視眈眈盯著自己的其餘八方衙之人,唇角輕輕一翹,亦開始嚐試突圍。很快,除了八方衙和明月樓,第三方人馬加入了這場戰鬥,此時正是八方衙和明月樓的戰鬥進入尾聲,雙方都已是強弩之末,新來的人馬卻精氣飽滿,下手狠辣,他們不管八方衙與明月樓之分,凡是擋在麵前之人便是可殺之人,像一把尖刀刺入此間戰場。


    嚴衡斂了笑下令,八方衙之人急退,避其鋒芒。來人並不糾纏,而是直接護著顧涼月離開,向入海口的方向離去。


    而在入海口處,燕國水軍早已等待多時。


    顧涼月確實將明月樓的總部設在一艘船上,但他根本沒打算讓那艘船靠岸,否則那麽大的一艘船往燕國水軍的眼皮子底下走,與送死何異?既然不是大船,自然也不是必然走入海口。


    至於如何回國,燕曜兩國也已休戰近十年,當年跟曜國有生死之仇的兵士都已老的老,退的退,除了高位,底層兵士其實並不是那麽在乎兩國間隙,就連偷偷通商之事也時有發生。就算最近一位都督駐紮在此,但燕國不敢說出他的身份,底下人還以為此次都督隻是例行巡查,仍然膽大包天地繼續收受賄賂,隻是買路錢比平時直接高了五成。


    顧涼月站在船頭,看向漸行漸遠的燕國海岸,神色仍然謹慎,直到最後一點海岸也在視野內消失不見,船隊始終沒碰上都督的船隊,他才返回船艙,在自己房間內歇下。


    燕國,他還會回來的。


    八方衙一行人亦返回了駐營地。嚴衡揉了揉眉心,頗覺疲累,他走進嚴峰的帳篷,果然看見他弟弟還沒睡,倚在床頭思考事情。他此時才親眼看見嚴峰平安,情不自禁露出笑來,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打趣道:“這可是某人想著你肯定受了傷,強硬在路上買的一張床,整片營地就隻有這一張,你還不好好享受一下。”


    嚴峰抬頭看向嚴衡,嘴角勾了勾,搪塞道:“我不知今夜結果,如何睡得著。”


    可惜,兄弟間天生就難有秘密,更何況是從一個娘肚皮裏出來的兄弟,嚴衡上下打量了嚴峰幾眼,道:“是嗎,可我所熟知的嚴三爺可不是這種人,你向來心寬,更何況此次行事我們早已商談過,就算不能說是萬無一失,也可以說是每種後果都設想過,你如何會擔憂?總不成是不信任我。”嚴衡話語一頓,意味深長一笑,總結道,“遠山,你另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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