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蠱師對待命蠱,要麽不養,要麽終生隻會養一隻,蠱活人活,蠱死人死,命蠱對南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這句問話的真實意思是:我願意與你同生共死,你願意陪我一同回到家鄉嗎?


    嚴峰眉頭皺起,一時看著南玉沒有說話。南玉和他對視,眼裏的水光漸漸平靜下來。他垂下眼,聽見嚴峰說道:“我體內有月漣漪下的毒,對你可會有影響?”


    南玉道:“無礙,毒對命蠱是補物,你沒有察覺到中毒的症狀一直在減輕嗎?”


    嚴峰道:“即使這樣,你也應當盡快將我體內蠱蟲取回。”


    嚴峰看著垂下頭不說話的南玉,解釋道:“我沒有責怪南弟你的意思,隻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此次我回不來呢?”他聲音無奈,且因為帶著傷,嗓子還有些啞,低聲跟南玉說話時,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他特有的誠懇溫柔。


    我當然想過。


    南玉紅了眼,在心裏說道,可是他喉結動了動,沉默片刻,開口說出的話卻是:“事急從權,隻有命蠱能保證讓我無論如何都能找到你。再說,所有人都告訴我,你會回來的,嚴三爺自己卻不信嗎?”


    嚴峰注視著低著頭反駁他的南玉,無奈地輕歎了一聲,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他答道:“這與我相不相信自己能回來沒有關係,而是,南弟,我不能讓你陪我一同承擔風險。”


    南玉避過這個話題,對他說道:“命蠱你體內對你隻有好處,沒有壞處。隻要有它保護,你可以百毒不侵,所到之處毒蟲退避,若你再在蠱術上稍稍有些天賦,就連強製驅使他人蠱蟲亦可以做到。”


    嚴峰道:“正因如此,你更應該將命蠱取回。”


    南玉見嚴峰堅持要自己取回命蠱,隻好道:“就算我要取回蠱蟲,也不能是現在。你體內尚有餘毒未清,還要靠蠱蟲壓製。”他說完起身,看著嚴峰道,“我出去看看情勢如何,你……好好休息吧。”說完也不待嚴峰回答,徑直走了出去,剩下嚴峰一個人待在帳篷內,良久後,才一聲歎息。這聲歎息無人知,無人曉,和嚴鋒心中那些所有不可言說的心思一般,隨著夜風消散,徒留寂靜。


    南玉詢問他人後得知九娘已回,便去找了九娘,他一入帳,被九娘看見了神情,就收到一聲嗤笑。


    那女人坐在毯子上,下巴一抬,問道:“如何?那中原人可是不願跟你走?”


    南玉在她身邊坐下,神情不快,半晌才回答道:“我沒有問。”


    九娘挑了下眉,頗為稀奇,道:“你在中原諸事既了,定然是要跟我回返南疆的,依你那性子,竟然沒哄蒙拐騙地要將人帶回去?”


    南玉回答道:“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怎麽能問?”


    九娘麵上打趣的笑意一收,擰了眉,仔細打量了南玉神情,問道:“十一,你老實說,你究竟是因為不知道他喜不喜歡你才沒有問,還是因為心中覺得他不喜歡你,才沒有問。”作為阿姐,她看自己阿弟自然是萬般都好,覺得世上不會有人不喜歡他,之前竟然忘了問這一茬。


    南玉聞言眉頭皺了一下,鬱鬱答道:“他自然是喜歡我的,隻不過是對兄弟的喜歡罷了。”


    “哦——”九娘意味深長道,“這倒是件奇事,你當初不是初見就給他下了一夢歡?真是稀奇,這世上竟然還有能跟自己春夢對象做朋友的人?再說,我可是還記得,你當時是跟我說隻想要他這個人,不想要他一顆心的,既然如此,何必在意他是不是喜歡你?你當初把命蠱下到他身上,雖說是相當於把自己的一條命給了他,卻也是把他的命攥到了你的掌心裏,如今你命蠱還沒取回,有的是辦法脅迫他與你一同回到南疆,你為何不做?十一,如此優柔寡斷,可不像你。”


    “我——”南玉一時語塞,眉頭狠狠一皺,站了起來,道,“紅雀呢?我要去問她事情。”


    九娘輕嘖一聲,起身哂道:“別皺眉了,我這就帶你去。”


    紅雀身份特殊,得以和明夜樓的其他俘虜分開,單獨關押。不過俘虜沒有帳篷,與其說關押,倒不如說被單獨看守起來更合適。南玉見到她的時候,這個女人身上的繩子一看手法就知道出自九娘之手,站不能站,坐不能坐,就算是側躺著,整個身子也被向後彎折,不能鬆懈。南玉看了九娘一眼,九娘嘀咕道:“我看她柔韌性挺好,就試一試……好吧,別瞪我,誰讓她當初給你下啞藥。”


    紅雀發髻散亂,衣裙髒汙,血和泥土一起蹭在她的臉上,顯得她狼狽極了,但她看見南玉的一瞬間,目光還是一亮,隻是之後,她想起自己在這裏的原因,那一點希翼就又暗了下去。明明她曾經以為自己擁有這個少年的時候,她從不在意,可是如今知道自己其實從未擁有過,卻反而耿耿於懷起來。


    畢竟曾經,她的小少爺對她是真的很好……那些好,難道也全是假的嗎?


    “紅雀。”南玉喚道,“你的主子說你是我娘的人,那你應該知道,當年南家的事吧。”


    紅雀道:“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告訴您也無妨。但我想知道,少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如果您願意告訴我,我才願意告訴您當年南家的事。”


    “你曾經為了哄我開心,從中原搜集來了一堆小玩意兒,裏麵有一個香包,是我的嬤嬤親手繡的……”他俯視紅玉,諷刺道,“我真不知道你是過分大意還是真的愚蠢,竟然會露出這樣一個破綻給我,還是說,你是故意的呢?”


    紅雀沉默片刻,才道:“我隻是希望您能開心,所以冒了一次險。”


    “……”南玉沉默片刻,才低聲反問她,“你們做出了那樣的事,怎麽會認為我看見舊物,還能開心?”


    紅雀無言以對。


    南玉道:“說吧,當年的事。”


    “……您的母親花將離本來就是曜國之人,她本名邱月白,是曜國邱家的庶女,為了搏一個前程,才主動要求前來燕國打探情報,嫁給您的父親,也是她謀劃所得。八年前,她見時機成熟,和其他人裏應外合,吞下了南家。因為小姐背後關係錯綜複雜,且是為曜國效力,所以最終沒有留活口……”紅雀說到這裏,話語一頓,補充道,“除了您,官府備案,南家主人共仆婢三十七口,無一幸免於難,皆為賊人所殺。當年對您的追殺,實則是為了逼迫您去到南疆,若留在中原,小姐為了保存秘密,隻能下殺手,我亦被小姐派遣到您的身邊。兩年後,三皇子,也就是月漣漪前來燕國接手了小姐手中的勢力,明月樓由暗轉明,小姐回返曜國,我也被召回,負責隨侍在三皇子身側。”


    她說完這些,從泥土裏抬起頭,看向南玉,眸裏含了淚光,她一臉塵土血跡,卻愈發顯得眸光極清亮,極動人,他顫抖著嘴唇說道:“無論如何,請小少爺相信,小姐是為了您好。”


    “……紅雀,你是在我到達南疆後才來到我身邊,不知道我當年遇見的追殺,從未手下留情過。不是她為了讓我活下來,才逼迫我前往南疆,而是我逃到了南疆,才活了下來。你隻說自己接到命令被派遣到我身邊,為何不說自己接受的命令究竟是什麽內容?”南玉說道,“你直到這個時候,還在試圖欺騙我,為什麽?因為我的長相實在是像極了我的母親?”


    紅雀不語,鼻間溢出痛哼,她將自己的臉埋在地上,背脊不停顫抖,疼得連身上的繩索深深勒進肉裏也渾然不覺,是南玉催動了她身上的蠱。


    隻是命蠱不在身上,之前南玉又強行催動過一次蠱笛,此時便有些吃力。他皺了眉,鬆開了對紅雀身上的蠱的控製,道:“罷了,我不該遷怒於你。想你也知道,就算九娘今日不將你綁來,顧涼月也會故意丟下你,你回不去曜國了。作為棄子,你毫無價值。”


    南玉彎下身來,抬起紅雀的下巴,道:“你真的很了解我,知道我最渴望的是什麽,怎樣說我能心軟,可惜我所渴望的東西,你的主子永遠也給不了我。我還缺個藥人,你自己決定要不要跟我回南疆。”他說完,手一鬆,任由紅雀的頭重新狼狽低了下去,然後看著自己染上泥土的指尖皺了眉,要去溪邊洗手。


    九娘之前一直不發一言,直到南玉走到溪邊,蹲下洗完手後,又捧水淨麵,臉埋在掌心裏,久久沒有抬頭,才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


    七哥曾經在南家借住過一段時間,就是在那時看上了十一,給了他信物,以後才會有十一來到南疆,所以九娘對南玉之前在南家的生活,也稍稍知道一些。


    南玉對南家耿耿於懷,不是因為南家有多麽值得珍惜,而是因為那是他曾經僅有之物。


    原來是這樣……南玉想,所以她從沒有正眼看過我,本為世家女,卻要嫁給低賤商戶,很不甘心吧,更不要提還要為商戶生兒育女來鞏固地位。


    ……這些事與我有什麽幹係呢?母親生下我是為了掌握南家,父親留下我是為了留下母親,紅櫻對我好是因為我是小姐的兒子……


    他平複了情緒,站起身,對九娘說道:“我們準備返程吧。”


    人間清冷,不過尋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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