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爺子在看那半張船圖,他今年三月過得七十大壽,人說七十古來稀,尋常活到這個歲數的老人家,少見還如他一般這樣拚命,仿佛一天不拚命工作就要去見閻王爺一樣,就是他正當壯年的兒子也比不上,不過他孫子張光明倒是像他,在家時常常比張老爺子還晚睡。張老爺子現在用一隻手虛虛按著那半張船圖的一角,生怕用勁大了這張船圖就碎了。江舍看見那隻手皮膚和青筋一起幹癟地貼在他的手背和指骨上,指腹上和指節間還有泛黃的老繭。他已經老了,江舍不由惋惜地想到,頗有幾分英雄遲暮的感慨,然而對於這位老爺子來說,既然還尚有握筆的力氣,便還遠遠不到該休息的時候。


    江舍看不懂船圖,又是連夜趕路,此時已經乏得不行,看張老爺子一時半會注意不到他,便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去,打了個哈欠,強撐著精神盯著跳躍的燭火,盯著盯著就窩在椅子裏睡過去了。


    第二日江舍是被張老爺子叫醒的,張老爺子看上去已經休息睡醒又洗漱過了,換了身衣服,精神也比昨天晚上江舍見到他時好了不少。


    “江家小子,你過來看。”張老爺子喚道。


    江舍便站到了那張書桌旁邊。


    “這張船圖一共被分成了十五份,其中八份是一半船身,七份是細節設計。”他說完,一抬頭就看見江舍一副懵懂神情,氣得吹了吹胡子,擺手道,“算了,那些說了你也不懂,我就直接告訴你,我沒法補全這半張船圖,即使勉強補全了,造出船來,也無法下水。”


    江舍眼珠轉了轉,想到分別之前表哥說的話,便道:“補不全也無礙,我還想拜托張老爺子另外一件事。你看這張船圖,可能造假嗎?”


    張老爺子忍不住多看了這後生幾眼,仿佛頭一次看見他一樣,看得江舍頗不自在,手中折扇開了又合,左看右看,就是不和張老爺子的目光對上。


    “可以。”張老爺子點了點頭,“說吧,有什麽具體要求?”


    “即使是拿去和原圖拚上,造出來的船也無法下水,不要能讓人輕易看出來這半張圖紙是造假的。”


    張老爺子點了點頭,道:“行,交給我吧。”他打量了江舍幾眼,作出嫌棄狀,“你看看你,幾天沒修整了,去找錢杞帶你去休息吧。”


    “那晚輩就先告退了,老爺子辛苦。”江舍一貫是討老人喜歡的,此時也自然不會分不清好賴話,做周全了禮數才退出了房間。他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門外一隻圓乎乎的短尾山雀棲在一枝還未開花的寒梅上,正歪著腦袋,用兩顆亮晶晶的圓不溜秋的小豆眼瞅他,看見江舍看過來,蹦躂了兩下,啾啾叫了兩聲。江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來,用手指逗了逗這隻親人的雀,想:“無論如何,事情還不到最遭的時候,也不會有機會變得更糟了,不是嗎?”


    另一邊,漕幫的船隊昨夜裏就起了錨離開了金陵。第二天卻在金陵北方的不遠處的仙人橋又入了港,把魚娘船重新檢修了一遍。張光明濕淋淋地順著繩索爬上了船,張磊落眼巴巴守在欄杆旁邊,拉了他哥最後一把,把人拽到了甲板上。張光明把裝著工具的褡褳從肩上摘了下來,遞給了張磊落,接過了張磊落遞過來的毛巾,抹了把臉上的水,甩了下頭,說道:“沒事了,船底有一處釘子鬆了,有點漏水,我給重新釘進去了。去通知趙老三起錨開船吧。我去跟幫主匯報一聲,下午回屋歇會兒。”


    “好,哥你下午好好休息,我晚飯時去叫你,”


    張光明點了點頭,走進船艙裏去了。這兩兄弟雖然長相一模一樣,隻有身上的胎記不一樣,兩個人站在一起時,卻是誰也不會認錯人。老二張光明雖然身量比老三張磊落稍稍高一點,卻總是習慣稍稍弓著背,臉上帶著長年沉默寡言的人特有的那種木訥神情,無論什麽時候都顯得無精打采,老三卻總是昂著頭,挺著背,帶著少年人的神氣,眼珠子不老實地一轉,就能讓人一眼看出來他身上那股機靈勁。張家老大夭折得早,這一代就隻有這兩個兒子,雖然兄弟倆性格南轅北轍,從小到大關係卻好得很。老二作為張家這一代實際上的長子,很是寵著張磊落這個弟弟,小時候沒少替他弟背黑鍋挨打。張磊落也一向依賴他這個哥哥,什麽心裏話都願意跟他哥說,他哥說一句話比爹娘十句話還管用。


    張光明進了幫主的房間,低著頭匯報完了這次檢修的工作,站在原地等著幫主接下來的吩咐。潘海清這個人很忙,他要考慮漕幫幾千口兄弟怎麽吃飯,考慮漕幫怎麽跟官府處好關係,考慮到了長京之後該見什麽人,見了之後該說什麽話。總之一天十二個時辰裏九個時辰他都忙得腳不沾地,像一個陀螺一樣被責任這條鞭子抽得轉來轉去,但他還是很願意抽出一點時間與自己尚且年輕的左右手聊兩句的。


    他是過了四十的人了,雖然頭發還算是烏黑,但有時候看著這些會擔起未來擔子的年輕人,還是會突如其來地感受到蒼老:“我昨天讓你弟在金陵碼頭送了一封信,那小子一向雞毛蒜皮的一點小事也要告訴你,我猜這件事你已經知道了。”


    張光明沉默地點了點頭。


    潘海清也沉默了一下,才斟酌著繼續往下說:“磊落那小子性子太過跳脫,嘴巴又總是動得比腦子快,你卻是個沉得下氣的性子。我問你,你覺得,當初幫裏丟得那件東西,跟他有關係嗎?”


    張光明猛地抬起了頭,不可置信地看向潘海清,咬牙反駁道:“幫主!你懷疑誰都不該懷疑磊落才對!我弟他、他雖然有時候不靠譜了一些,卻絕對不會在大是大非上犯錯誤!您看著他長大,難道還不了解他嗎!”


    潘海清道:“看樣子你是覺得不是磊落了。”他又沉默了一下,仿佛每一個字都要在心裏滾過兩三遍,再在他喉嚨裏劃一刀,才能滾到他舌頭上,讓他繼續說出話來,“那幫人隻拿到半張船圖不能成事,一定會想要拿到另外半張。我昨天讓磊落送的那封信裏,寫了另外半張船圖的下落,究竟與你弟有沒有關係,我們很快就能知道了。”


    張光明整個人都仿佛一塊木頭那樣硬邦邦地杵在那裏,他梗著脖子反駁道:“您會知道的!那件事跟我弟一點關係都沒有!您一定會知道的!您要是隻想說這個的話,容我要先回去休息了!”他說完,就走出了這間屋子,留下潘海清一個人待在這裏,沉沉歎了一聲。


    晚飯時分,張磊落遵循約定來敲張光明的門,他還順便給他哥帶了飯,三個大白麵饅頭和一碗回鍋肉。張光明開門把他放了進來,坐到了桌邊吃飯,他此時還有幾分不快,不過都藏在了心裏,並沒有顯露在臉上。張磊落先前已經吃過,坐到了他哥床上,雙腿一盤,笑嘻嘻地跟他哥嘮起了家常:“哥!我今天又看到老趙女兒小翠花了,她可真好看!你說娘什麽時候會讓你娶親啊,娘總說等你娶了媳婦兒才能輪到我,可你性子這麽悶,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給我討個嫂子回來。”


    張光明悶著頭吃飯,張磊落早就習慣了他哥不理他,糾結了一會兒,就又興高采烈地說下去:“等到時候我們都娶了媳婦兒,就蓋兩間青瓦房子,我們哥兩還是住在隔壁。我們要跟船,最好娶得婆娘也是一對好姐妹,這樣我們不在家時她們也能互相做個伴兒。”他說完很是為自己這個主意得意了一會兒,又開始暢想起自己娶到小翠花後的美好未來。


    張光明用饅頭蘸幹淨了回鍋肉的最後一點湯汁,把饅頭咽下去了,才悶聲問道:“老三,昨天幫主拜托你送的那封信,你看裏麵內容了嗎?”


    張磊落覺得奇怪地瞅了他哥一眼,納悶道:“沒有啊,哥,你咋突然問這個,幫主的信我怎麽敢偷看?不過他寫信時候我偷偷瞄了兩眼,好像是寫給左大哥的。”


    “沒啥,你沒有偷看具體內容就好。”張光明舒了一口氣,道,“哥一向知道你是個靠譜的。”


    張磊落得了他哥一句誇獎,立馬又眉飛色舞起來:“那是當然!也不看看幫主拜托我的事我什麽時候辦砸過!”


    嚴峰仍然停留在金陵,他最近身上隻背負了船圖這一件事,自然是不需要到處亂跑,隻需到等魚上鉤就行了。他在心裏把所有事情都過了一遍,唯一擔心的變數隻剩下了南玉。如果說之前他對南玉的身份有過多次猜測,那麽在那次祈神舞之後,答案就隻剩下了一個。然而他擔心的事,卻並非南玉身份可能會帶來的一係列麻煩,而是南弟他不會武功,若是到時打起架來,他護不住南弟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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