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峰二人一路行來頗為順利,按理說明月樓已經收到了船圖在嚴峰身上的消息,卻不知為何並沒有大動靜,隻在他們剛出長京的時候前來試探過幾次,也不過都是一些小打小鬧,派出的盡是一些蝦兵蟹將。待到十月中旬,嚴峰二人已經順利回到了金陵。漕幫總舵就在魚娘船上,最近正停留在金陵更南方的煦城收糧,要等十日後才會回返,在至金陵前都不會泊岸補給,此時再往煦城趕反而容易錯過,嚴峰便打算就留在金陵等漕幫靠岸,屆時再去拜會潘幫主。


    這十日橫豎都是空閑,而既至金陵,怎能不遊秦淮?嚴峰詢問了南玉,詢問的人是他,這少年當然是不會拒絕的。


    嚴峰做完了車夫,又要去做艄公,南玉簡直要懷疑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他不會的東西了。嚴峰披著鬥笠蓑衣站在船頭,手中的竹竿輕輕巧巧地往下一搗,就紮進了秦淮河河底的細沙裏去。他使了巧勁,於是這懸了油燈的一葉小船就像一尾靈活的魚兒,甩了一下尾巴,猛地鑽進了秦淮河上流動的燈影之中。


    夜晚的秦淮河是很吵鬧的,姑娘們披著薄紗,在江南十月的夜裏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藕臂,和客人親親熱熱地挽著手,走進彩舫的房間裏去;那被一截細細的絲帶勾勒出的細腰,比岸邊楊柳更要娉婷三分。她們笑,一點朱唇說出的永遠是客人喜歡聽的話,好像遇見的每一位客人都是妙語連珠的風趣人。絲竹的聲音也是必不可少的,從十`八`摸到曉風殘月,素手撥弦,沒有彈不來的靡靡之音,檀口一張,沒有唱不出的連詞妙曲。這一條沉默的秦淮河,收盡了世間風月,紅塵歡喜。


    風月場裏也有要爭的意氣,秦淮上的畫舫一向自詡是這風月場裏的鼇頭,養出的姑娘也大多帶了傲氣,最近卻被一艘外來的畫舫搶盡了秦淮的風頭。


    那艘畫舫上船頭甲板上照明的是夜明珠,鋪地的是白玉石,乘酒的是金鸚鵡,彈奏的是焦尾琴,跳舞的姑娘有飛燕之姿,玉環之美,一襲簡單至極的紅裙,赤足踏在船頭之上,踝上綴一環金鈴,隨著舞步叮當作響,不知勾走了多少浪蕩神魂,留住了多少風流眼睛。紅紗覆麵,獨獨露出一雙漂亮至極的星眸,眼波輕輕一轉,便道盡了江南三月催化白雪,逗得花開的醉人煙波。這艘畫舫來了七日,這姑娘便在船頭連著跳了六夜,夜夜從星月交輝跳到晨曦初亮,沒有跳過一支重複的曲子,踏錯過一次節拍。隻這一人,便把秦淮河上的跳舞的姑娘們比成了沉水的魚,落空的雁。也有不服氣的才女上船去討教,回來後卻拿多年積蓄給自己贖了身,要去留在船主人身邊做侍候文墨的侍女。


    河上的彩舫討不回來場子,隻能捏著鼻子咽下了這口惡氣,任由這艘畫舫繼續待在這條秦淮河上。橫豎這畫舫已在秦淮河上停留了七日,除了上去討教的姑娘們,還未進去過一位客人。


    然而今夜正是第七夜,或許終究是要有些不同的事發生的。


    嚴峰戴的鬥笠遮住了他半張麵容,披著的蓑衣又遮住了腰後佩刀,看起來還真有幾分樣子,不太認得出是江湖上行走的嚴三爺了。南玉坐在他身後的船篷裏,熱了一壺酒,隻待泊船後便與嚴峰共飲。這船篷設計得精巧,兩麵垂了薄紗,被風一吹,便飄飄蕩蕩地送進來了岸邊草木混著河水味道的腥氣。嚴峰背對著他,看不見這少年手中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枚玉佩,眼角眉梢都帶了冷意。那枚玉佩材質是夜光之璧 ,大約有三分之一手掌大小,玉佩內部鏤空雕刻出了一個篆體的“南”字,不說這塊玉,單單隻是這雕工,便可稱得上一聲價值千金。南玉握住玉佩,抬眸去看了一眼嚴峰,還沒想好要不要告訴嚴峰自己身世來曆,就看見了一位不速之客踏水而來,立刻就冷了臉,將玉佩重新收入懷中貼身放好。


    卻說來者正是那位最近出盡了風頭的舞娘。看她淩波而來,便能看出輕功極好,怨不得這秦淮河上的姑娘們無一人比得過她。尋常有這等輕功的女俠,哪裏還願意來做這舞樂娛人之事?便是有願意的,也絕不會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任人評頭論足。她足尖輕點,一掠數丈,極快就到了嚴峰船頭,登上船時,衣角尚且滴水未沾,隻稍稍沾濕了繡花鞋底。她摘下麵紗,對著嚴峰盈盈一拜,柔聲道:“我家主人久慕嚴三爺英雄氣概,俠氣縱橫,今日有緣相聚,不敢辜負緣分,特派婢子來請嚴三爺前去一敘。”


    嚴峰問道:“不知你家主人是誰?”


    婢子一笑,露出幾分自傲來,道:“刀映遠山春,劍上月漣漪。後麵一句說得便是我家主人。”她眼波一轉,露出嫵媚模樣,掩唇笑道,“我家主人是誠心相邀嚴三爺前去一聚,嚴三爺何必再三猶豫?難道我家主人派出紅雀親自前來相邀,還不能讓嚴三爺相信他的誠意嗎?”


    嚴峰道:“既然是美人相邀,自然是不敢相拒。隻是我另有一位朋友,也需與我同行,不知你家主人可願受勞多備一壺好酒?”


    “自是願意的。還請嚴三爺帶人隨我來便是。”


    南玉不發一言從船艙中走出,他神色頗為冷淡,那婢子紅雀卻是暗暗一驚,頗有些羞愧自己剛剛賣弄姿色,又福了一禮後,便轉身帶路,率先向那艘畫舫上行去。嚴峰對南玉道了一聲得罪,摟住南玉腰,緊隨在那婢子身後,向畫舫行去。


    白露領著嚴峰二人行進了畫舫內的大廳。主人家坐在主位,指間一管碧玉簫,正與彈琴的侍女合奏。隻見他眉如柳葉,眸若繁星,鼻若懸膽,唇如春花,四肢修長,一襲白衣,不飾真珠瓔珞,不繡錦簇花紋,單單隻這一人,便已經道盡了天下風流,也隻有這樣的人,才確確實實配得上月漣漪這個名字。紅雀領著二人在月漣漪右手邊坐下,便退下了。


    月漣漪和那侍女合奏得是《玉樹後庭花》一曲,嚴峰一行進來時,此曲剛剛起奏,待他們坐下,方有女子開口唱詞,亦有舞女從廳堂兩側魚貫而出,在廳內中央開始應和曲歌跳舞,無不是姝顏麗質。嚴峰二人麵前的案幾上亦擺了珍饈佳肴,果品瓊漿,無一不是尋常市井難見之物。自從他們二人登上這艘船,簡直就看盡了人間富貴。


    待一曲畢。月漣漪放下手中玉簫,對嚴峰笑道:“我亦見過不少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卻大多是一見不如聞名。坦言告知,我雖然派了紅雀去請您,心中卻是並不抱太大期望的,想你出身世家,想必不過爾爾,占了父輩的便宜才能與我相提並論。然而見了嚴三爺,風采更甚傳名,才知何為百聞不如一見。這般俊傑人物,若是我不能一見,確是定會抱憾終身。” 他說話不緊不慢,措辭講究,舉止雖然穩重守禮,卻在這穩重中自有一番傲氣 ,然而這傲氣又確確實實是來自他的實力,這便讓他成了個讓人討厭不起來的人物。嚴峰進來後在估量他,他又何嚐不在打量嚴峰?身上尚批鬥笠蓑衣,入金玉之堂卻未有窘迫垂涎之相,是為身正;被相請而來,受主人怠慢卻不見惱怒,是為心靜;落座後,摘下鬥笠,倒是有一張好皮相,雙眼內精光內斂,太陽穴鼓起,應是內力深厚,隻不知真動起手來手上功夫幾何。


    他打量完畢,拿起了酒杯,再笑道:“我當為之前擅自揣測而自罰一杯。”說罷一飲而盡,再斟滿一杯,敬道,“這杯我再敬嚴三爺賞臉前來,若是承蒙不棄,還望嚴三爺能跟我交個朋友。


    嚴峰端起了酒杯,道:“月公子言重了,我當初聽聞你初出江湖,便連勝七位成名已久的劍道高手,心中便想不知是何等英雄少年,若有機會,定要見識一下。如今你願與我相交,嚴某又哪有拒絕道理?”


    二人互敬一杯,飲完後俱都將酒杯倒過來以示滴酒不剩,相視一笑。月漣漪又道:“貴客來臨,忍不住炫耀一番。美人當贈英雄,嚴三爺看我這些侍女,可有入眼的? 若是有,那女子也願意的話,不如讓我牽線搭橋,成就一番好事。”


    嚴峰還未來得及拒絕,坐在旁邊的南玉卻已經啪一聲將筷子放在了案幾上,他今日穿了高領,扣子一直扣到下巴,把喉結遮得嚴嚴實實,此時這少年心中生了不快,是打定主意要破壞這樁好事了。他想了想,若是汙蔑嚴峰有龍陽之好,隻怕被月漣漪以子嗣之事再行相勸,遂咬紅了唇,眸光現了水光,顯出幾分女兒家特有的嬌態,他先是用眼角瞥了月漣漪一眼,又道:“月公子眼睛這麽亮,難道看不出嚴三爺身邊已經有佳人相伴了嗎?”這聲音嬌俏,卻是當初嚴峰和他初次相見時聽見的聲音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蠱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溪魚遊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溪魚遊淵並收藏蠱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