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予白那張畫,開拍時間是晚9:00。


    “張姨?”


    南雪從床上爬起來,走去樓下,看見在那兒收拾雜物的張姨,小聲問:“你身份證號碼是多少?”


    她壓低了聲音,似乎是怕父親聽見——她父親去三樓辦公了,這人一工作就什麽也瞧不見什麽也聽不見,南雪大可不必這樣緊張小心的。她是要做什麽?


    “小姑娘有什麽事兒?”


    張姨放下掃帚,坐在身邊的小凳子上,看見南雪神色中的焦急。


    平常她都是挺安靜一個小孩,性子甚至說得上很淡漠,很少情緒化,極少看見她為什麽事情著急。


    這能是什麽事兒啊?


    “我要注冊一個賬號。”


    張姨不懂這些,但也相信南雪不會拿去幹什麽壞事兒,便報了出來。


    南雪在屏幕上輸入的時候,她隻看著,兩人又重複核對了一遍,南雪放心下來,上樓。


    “走慢點兒。”


    張姨坐在那兒,看著她高挑的背影笑。


    南雪打開她的筆記本,坐在那兒,細白手指劈裏啪啦一頓敲,又拿自己身份證號注冊了一個賬號。她打開兩個相同的網頁,登入不同的賬號,就坐在那兒靜靜等待。


    一陣冷風襲來,夾著外頭冰天雪地裏的寒氣,有些凍人。


    南雪起身,把露台那兒的門推上。


    外頭是一個觀景台,鋪了薄薄一層循環的水流,冬季仍未結冰,一隻玻璃小桌子上落了雪,放著幾本書,估計是她爸在那兒翻書看。


    南雪把視線挪回屏幕。


    開拍了。


    另一邊。


    “媽,這是怎麽回事?”


    舒予白抱著電腦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母親在一邊兒看電視,聞聲回過頭:“怎麽了?”


    “有些奇怪。”


    舒予白把屏幕轉過去給她看,道:“我的畫,不該值那麽高的價。”


    她把長發挽起了,用一隻發夾固定著,白而纖長的脖頸兒微微垂著,凝神看屏幕上不停往上漲的數字,滿是疑惑——是兩個人在相互競價。


    競價的時間間隔是五分鍾,五分鍾內,沒有再加價的,價格就塵埃落定了。


    起初還有四五個人跟著一塊兒拍,可過了段時間,價格被抬的有些高,隻剩下三個人;再往後,價格已經高的不可思議了。


    隻剩下兩個人。


    舒予白蹙眉,問:“怎麽辦,現在拍出來的價格比我導師的還貴。”


    “這有什麽不好?”


    李念瞧著屏幕上的數字,道:“會不會是因為你剛剛拿了個銀獎,別人覺得有投資潛力?”


    “不至於。”


    舒予白輕歎,心想,或許是兩個錢多的沒處花的人在彼此較勁兒吧。


    如此,又過了半個鍾。


    終於停下來了。


    舒予白緊繃的脊背這才緩緩放鬆下來。


    她回了房間,想了想,仍舊不安,聯係客服。


    在平台上拍自己的畫,許多畫家都會這麽幹,甚至有些熱衷炒作的,會故意雇人把畫價抬高,糊弄外行。


    可這種事情,她做不出來。


    舒予白:您好,請問有買方聯係方式麽?


    舒予白:價格有些問題,需要單獨聯係買方。


    過了會兒,客服回她:抱歉小姐,買方信息本網站是保密的,需要保護對方隱私。


    保密?


    舒予白躺在椅靠上,心想,叫平台調低價格是不可能的,畢竟她們收取傭金的價格是按著拍價來的,拍價越高,傭金越高,掙錢的機會,不會白白放掉。


    她想了想,又問客服:那,假如聯係買方後,買方願意提供聯係方式呢?


    客服:這種情況是允許的。


    隔了一分鍾,客服把買方信息發了過來。


    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


    舒予白猶豫片刻,按著那電話號碼加了對方微信。


    頭像是一片白色,瞧不出個所以然。


    過了會兒,好友驗證通過了。


    舒予白瞧著對話框,指尖顫了顫,給她發了個軟萌的表情包。


    過了許久,對方都未回複。


    舒予白想著,可能是老年人不太用手機,便先睡去了。


    養足精神,第二天還得去拜訪導師。


    另一邊,南雪看著小號添加的好友。


    ——當時注冊賬號,她拿的張姨的身份證,手機號卻用了自己另一個不太常用的手機號。


    她支著下頜,看著屏幕上賣萌的小貓,陷入沉思。


    第二天,晨。


    “老師?”


    舒予白輕輕敲了敲畫室的門。


    畫室開在路邊,沿路是高大的法國梧桐,冬季,沒有綠葉,隻有淺色的樹幹和枝丫指著藍天,黑色瀝青路上好似微微濕潤,這一代離湖邊幾個景點近,很幹淨。


    舒予白看著門口掛的牌匾,銅綠色字體。


    現在時間尚早,路上人不多。


    她和老師約在現在見麵。


    “早啊,小舒。”


    一個女人推開門,笑吟吟地看著她。


    導師叫蘇寒汀,年紀不大,膝下兩個孩子才念小學。


    她穿一身月白色長旗袍,人不高,鼻梁上架著一個金絲眼鏡,講話輕聲細語的,很柔和。


    “老師,好久不見了。”


    舒予白輕輕笑了,把買的一籃水果遞過去,導師瞧見了,連連道謝。


    蘇寒汀的這間畫室布置的很用心,入口處有水渠引的小水潭,淺淺的,有青色小魚徐徐遊動。牆麵上懸掛的是她的藏畫,以及自己滿意的作品,比起畫室,更像小型展館。


    一樓都是畫兒,蘇寒汀領著她上了二樓。


    “坐。”


    一張大方桌子,鋪了宣紙,顏料碟子堆在前麵。


    這兒就比樓下亂了些,四處都是練習的畫作,空氣裏顏料宣紙的淺淺香氣散開,味道清淺,很安撫人心。


    蘇寒汀那兒還有個學生,正安靜地畫,經她介紹,是親戚的侄女,還小,也是想考美院的。


    小姑娘見她來,抬眸,衝她露出一個羞澀的笑。


    “來。”


    導師幫她把畫紙鋪好,單刀直入:“先畫給我看看。”


    臨場發揮?


    本想把之前入展的作品拿去給她瞧的,這下,居然不知該怎麽辦了。


    她擔心這時不時就一下刺痛的手腕受不了,一別經年,倘若導師知道她手的事情,怕是會覺得,她從此就廢了吧。


    舒予白稍稍緊張了片刻,心髒怦怦直跳,脊背沁出了冷汗。


    她提起筆,回過頭,輕聲問:“畫什麽?”


    蘇寒汀想了想,道:“不用畫太複雜的,畫隻野鴨。”


    她這番要求,不過是想看看自己學生基本功怎麽樣了。從前帶舒予白時,她很喜歡這個學生,帶著她熬夜作畫,念書那會兒就入了好多上了年紀的人都入不了的展。


    還拿了許多金獎。


    可畢業後,就很少聽見她的消息了。


    蘇寒汀也奇怪,以為她是嫁人生子了——許多女人都這樣,結了婚,有了孩子,事業就荒廢了。


    畢業後,也遠遠沒有學生時代那麽多時間用於作畫。


    基本功下滑的大有人在。


    她緊緊注視著舒予白的筆尖。


    舒予白指尖發顫,這一會兒,還沒有那突如其來的刺痛。


    她落筆,柔軟的宣紙上出現一個小黑點,接著是圓潤有彈性的線條,狼毫筆尖浸濕了薄薄的紙麵,輕輕往後滑。走線已經很不錯了。


    鴨的嘴巴,眼睛,羽毛。


    蓬鬆的羽毛,和硬挺的黑色尾羽。


    接著是寬闊的腳掌。


    蘇寒汀仔細瞧著,這時,一邊畫畫的小姑娘也湊過來看。


    舒予白手狠狠一顫,毛筆又一次掉落。


    一個烏黑的頓點毀了一整張畫。


    “怎麽回事?”


    蘇寒汀皺眉:“你狀態是不是不太好?”


    舒予白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去把線條走好,這一次的發揮,已經是這些天的巔峰狀態了。


    她已經拿出看家本領了。


    “走線有些浮躁,落筆的輕重也體現不出來。羽毛應該是蓬鬆的,不是這麽實,你太重了,還有,最後這個點是怎麽回事?”


    蘇寒汀人就是這樣。


    看著溫溫柔柔,批判學生時,毫不手軟。


    她接著說,很快把舒予白數落的一無是處。


    舒予白低著頭,臉色有些蒼白,右手不停顫抖。


    “你手怎麽了?”


    蘇寒汀看著她。


    “沒事兒。”


    舒予白把它藏起來,左手輕輕去捏。


    蘇寒汀走過去,彎腰,捏著她右手瞧了瞧,笑道:“不舒服早說嘛,這麽緊張做什麽,老師又不會吃人。”


    舒予白藏也藏不住了,索性直說。蘇寒汀臉上並未有太多表情,隻是小小的驚訝了一下,接著是恍然大悟,她心想,原來一畢業就沒了聲音,原來是手壞了。


    這倒還好。


    心還在這兒,就都好辦。


    麻煩的是心散了。


    “這樣好不好?”


    蘇寒汀瞧著她,輕聲道:“反正你西畫也學過,倒也不必那麽執著。以前的優勢沒了,正好方便你探索新的領域。”


    她伸手去夠桌子上的手機,打開屏幕,在聯係人那兒搜了會兒。


    “呐,不如你跟著我的老師學。”


    “你跟著他,對路一些。”


    “我提前跟他講,到時候你去拜訪他就好了。”


    她撥通了電話,在那兒客客氣氣地跟老師聊了幾句,又把舒予白的情況說明白了,這才連聲道謝地掛了電話。


    “我跟他說好了。”


    蘇寒汀道:“你周日去拜訪吧。剛巧這段時間他在這邊,再過會兒,沒準兒就走了。”


    舒予白有些受寵若驚,她連聲道謝,過了會兒,才想起來。


    “那請問,老師的老師怎麽稱呼?”


    蘇寒汀笑了:“他姓應,叫應冉。你叫他應老師就好。”


    舒予白:“……”


    蘇寒汀疑惑地瞧著她:“怎麽了?”


    離開畫室,舒予白站在路邊。


    上午,天色晴好,路邊草叢裏的積雪仍有些未化盡,空氣裏有些寒峭的味道。


    這兒離家近,早上來的時候沒開車。


    一輛出租車駛過柏油路,舒予白招手,車停下,她上了車。


    車裏很暖和,玻璃窗上有濕潤的霧氣,外頭是白茫茫一片。她打開手機,屏幕上跳出幾個未讀消息,昨晚那個高價拍下畫的老太太回複她了。


    舒予白有些好奇,唇角彎了彎,掃了一眼。


    隔了一天。


    那人回複了她一個同樣軟萌又撒嬌的表情包。


    還說:“小姐姐好呀。”


    舒予白看的渾身一顫。


    舒予白:您好。


    舒予白:昨晚的畫價格太高了,我的畫值不了那麽多錢。


    舒予白:不如我把錢退給您,您把畫還給我吧。


    這次,那邊秒回:我覺得值。


    還說:我很喜歡您的畫,就算現在不值,以後也會值的。


    舒予白細白手指顫了顫,不知說什麽,鼻尖有些酸。


    過了會兒,她問:請問您怎麽稱呼?


    那邊:我姓張。


    舒予白:看客服發來的信息,您有50歲了。


    舒予白:叫您張阿姨可以麽?


    那邊沉默許久。


    過了會兒,才說:不好意思,小姐姐你弄錯了。


    那邊:我是她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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