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說來,你二十年前就該死了,那你現在是人是鬼?”連烈錦心中詫異不已,這個老人所說的年輕女人,莫不是自己的娘親,“你以前見過有暗影之力的人?”


    “我不是人,更不是鬼。我是神,今日我就要踏星成神。有了那四個星相師的星力,再加上你的暗影之力。老夫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名為天啟的老人看著連烈錦疑惑的神色,笑得十分慈祥,“看來,你對以前的事情很不了解啊。”


    “了不了解,你們不都會變成一抔土、一把灰了,”連烈錦一揚手,再次挑出一道雪痕,四散的暗影之力暫時擋住了眾人的視線,她趁機揪住遊雨的衣服,急道:


    “這下,你還不走嗎!回去,回去告訴他們趕快離開。”


    “不,駙馬您遠比我尊貴,請讓末將留下,您快逃走吧。我的命與您的比起來,不值一提。”


    “都是人,還分什麽貴賤,”連烈錦一愣,然後淡然一笑,聲音冷脆,“活著才能被稱作人。”


    “那你呢?我不要當一個扔下同伴、獨自逃命的懦夫。”遊雨被震出了滿嘴的血沫,說不清是星辰還是暗影對她造成了更大的影響。


    “你的勇猛,已經害死了這麽多人。你的兄弟總需要一個回家報喪的人,你該不會是害怕這個吧?”


    聞言,遊雨隻覺得像是有一把帶著寒霜的利刃,直直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寒氣和絕望直透心肺。“你說,是我害死了他們?”


    “沒錯,”連烈錦幾乎沒有思考,“別說什麽他們都是英魂,被人銘記。我告訴你,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活著,才能......報仇。”連烈錦抓著遊雨衣服的手指,因為太過用力而有些泛白,“有時候,你的一身傲骨沒那麽重要,你明白嗎?”


    下一刻,遊雨感覺自己被一股大力拋了出去,她眼看著連烈錦瀟灑轉身,橫刀於身前,一如穿花吹雪的江湖俠客,重霄之上有刀意。


    “即便屈辱地活下去,也可以嗎?”她最後呼出肺裏的空氣,用盡全力問道,卻沒有得到回應。


    “神從不拯救任何人,也毫無悲憫。”天啟老人笑嗬嗬地看著連烈錦,一臉惋惜的模樣,“神沒有弱點,但你有。所以你永遠也成不了神。就連當年打敗我的那個女人也成不了神,她最後一定在無比痛苦中死去了吧。老夫星辰之力裏的毒素,果然無人能逃得過。看上去,你應該是她的孩子吧?”


    “我本來也沒想成神,麻煩你不要強加你的意誌給我,”連烈錦抖落衣襟上灑落的零星的清霜,“再說了,我們暗影,從來沒有妄想過什麽虛無縹緲的成神之路。”


    “年輕人,別說的那麽絕對。往前往後一百年,狼子野心的還會是人,哪裏分什麽星辰、暗影。”


    “說的在理,是我狹隘了。”連烈錦發覺麵前的老人出奇地平靜,仿佛剛才的殺戮是一場幻覺,老人隻是為了邀請她,來雪峰之巔,聊天喝茶。


    “你知道星孽之淵是個什麽地方嗎?那裏落滿了人世間的罪惡,連綿不絕的寒冰裹挾著雷電與星力,不斷墜落。神說,哪一天星孽之淵被填滿了,那裏關押的罪人,就能被釋放。可笑啊,那裏永遠也不可能被填滿。”


    “那你怎麽能出來的?別告訴我,你是無罪釋放的。”連烈錦在拖延時間,她知道麵前這個老人似乎在縱容她的拖延。


    “這就多虧了你,說起來老夫還真得好好謝謝你。可惜,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話別說得太滿,誰知道最後,我們之中到底是誰給誰墳上添一把土。”


    “你跟那女人說的話挺像,當年她拚著最後一口氣勝過了老夫半分。”天啟老人古銅色的枯裂皮膚上,竟然沁出了汗,“這麽多年來,我在地底苟延殘喘,竭盡心力地思考,星辰到底比暗影弱在哪裏,我半生的修為竟然敵不過一個年輕女人。”


    這時候,不成人樣的衛啟,借著雪山的斜度,滾落到了天啟老人身邊,他用手抓住老人的衣服下擺,讓白色的衣衫染上了黏稠濃黑的血液,“你還在廢什麽話,快殺了她,過來救朕。別忘了,是朕幫你從那個鬼地方出來的。你許諾了助朕複國,還要殺死高璟奚。”


    “我在地底燃燒星光,如同靜室裏焚香冥想,苦思力量的真諦。後來,我發現你們暗影族人體質特殊,似乎可以無限吸收暗影之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真是怪物,怪物啊,”天啟老人渾濁的眼裏,突然冒出了似火焰般耀眼的光芒,他扯扯袍子,移步甩開了衛啟,“後來,我發現了無上的奧秘,這奧秘不是星辰,也不是暗影,而是人。“


    “奧秘......是人?”在連烈錦身旁,似有一飛鳥,輕輕落下,飛鴻踏雪,轉眼消逝。


    “數十年後,仇人死去,老夫還能親手送仇人的孩子上路,真乃世上快意之事啊。”天啟老人雙掌向上抬起,整個人仿佛年輕了幾十歲,他手握星光,仿佛攥住了神的權罰。


    “照你的話,我這趟不但阻敵追擊,還順帶能報仇雪恨。這樣算來,”連烈錦活動著握刀的手指,刀尖縈繞起淡淡的黑霧,“不算虧。”


    “嗬,不自量力。等解決了你,老夫再兌現給衛啟的承諾,豈不快哉。”


    漫天的陰霾隨著天啟老人的話,席卷而來,鐵黑色的雲湧動聚集在這片天際,肅殺的疾風卷起連烈錦的衣袍。黑衣飛揚,雅致卻也幽深。


    這一刻,風雪飲做酒,連烈錦收刀於身後,修竹一般的身影,漫步在由天啟老人製造出的氣旋中,“且看看娘親的手下敗將,這麽多年有什麽長進。”


    聞言,天啟老人像夜梟一樣桀桀怪笑起來,他雙手一合,巨大的漩渦出現在空中猶如火焰在密閉的空間突然爆裂開來,精純濃厚的星力以老人花白的頭頂為圓心,像是漲潮的波浪一樣從四麵八方朝連烈錦,以滅世的姿態包圍而去。


    “當年老夫這一招將你那沒用的娘,打成了短命鬼。今天,同樣可以送你上黃泉路。你可要記住了,這一招名為萬鈞之海。老夫倒要看看萬鈞之力,你拿什麽來擋。”


    連烈錦反握住合葬,將刀用作筆,迅速在虛空中,畫出了由金色絲線組成的脈絡圖。若說那是脈絡圖,不如說是天懸星河、星光與影的全部聯結,更加恰當一些。


    隨著連烈錦的一呼一吸,那猶如神跡的圖案彷佛活了過來,一飲一啄之間,彷佛參透了人間因果,了悟蘭因。


    絢爛瑰麗的淡金色光芒下,連烈錦那精致完美的五官,染上了亦正亦邪的氣質,宛如地獄的嗜血修羅,清幽、決絕,卻含著難以言喻的風情動人心魄。


    是人間最美的清月,也是最利的毒刃。


    當掌握世間最強的權力時,正邪黑白,顛倒生死,皆在一念之間。


    但那絲線竟然出現了些許斷裂,磅礴的星力鑽過這一空隙,刹那間的空虛,讓連烈錦來不及抽刀防禦,她隻能憑著本能迎著星力再進一步,天崩地裂般的力量砸在了她的身上,每一處都沒有放過。


    炙熱的鮮血被星力快速蒸發成煙。


    那是來自於指尖的血液。她毫不在意地於虛空中,握住了其中的一寸星力,灼熱將她手心整層皮燃燒掉,進而是大片的血肉,到了最後幾乎露出了森森白骨。


    看見自己的這一招“萬鈞之海”最終還是突破了連烈錦的防禦屏障,天啟老人緊張的神情稍有緩解。


    他雙手合十,低聲念誦著聽不懂的話語,太古的咒語從他口中念出,再次爆發的星力,讓那漩渦旋轉得更快、更強。


    然而,連烈錦像不畏疼痛似的,仍然毫無退意。無數的黑色霧氣匯集到她掌心之中,充盈擴張她的每一分經絡。


    她眼前飛來無限的黑暗,下一刻,又被純淨的金色占據了整個視線。金色也破碎了,像是被無名的力量反複撕扯,龜裂為細如春雨的薄片,鋒利冷冽。


    在金色全部碎裂的一瞬間,連烈錦無力站起,半跪在了黑色的裸岩上。


    在她身前,金色薄片,飛舞如蟬翼,她沉默地抬頭,刹那間萬箭齊發,金色的薄片似取人性命的利刃,直衝天啟老人而去。


    一擊即中,天啟老人躲閃不及,被千萬片金光打中。仿佛隻有一瞬,又似乎過了許久,被金光撕裂的人影,變得越來越淡,直至消失。


    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間風雲變幻,卻安靜得可怕,似乎從一開始,這個山巔的無人之境就隻有連烈錦存在。


    可是,連烈錦絲毫不敢放鬆,天啟老人沒有死,甚至還在蛻變,變得......更強。


    她垂下頭,以刀撐地,支撐著自己重新站起來,四周隱隱有怪異的星輝凝結,狂暴中夾雜著難聞的腥氣。


    淡淡的人影出現在了連烈錦身後,然而令人驚愕不已的是,不止一個人影,而是一共出現了五個不同的人影。


    此時,若是任何一位上了年紀的江湖人來此,便會認出其他四人的身份——銷聲匿跡已久的星相師。


    原來,天啟老人將他們四人也做成了活死人,利用他們的軀體來承載磅礴宏大的星力、供他自己使用。


    “哈哈哈,這就是星辰化無極,老夫吸取了那四人之力,終於到達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所以,超脫了凡俗的無用□□,老夫現在就是不死之身!”此刻的天啟老人鶴發童顏,他滿意地看著被自己星力操縱的四位星相師,看著他們雖然容顏不變,卻早已沒了生命的樣子,心中得意不已。


    “怎麽樣,想不到老夫已經在修煉星辰之力的路上,走得如此之遠,遠遠超過這世間任何一個人。”


    天啟老人本想看見連烈錦驚慌失措的臉,然而他卻大失所望。


    “嗬嗬,不過是雕蟲小技,邪術終究是邪術。”連烈錦擦去嘴角溢出的點點血液,神情孤傲冷豔,她提刀直指天啟老人,“逆天的禁術,不過是無知幼童手中的玩具木刀,傷人再傷己。”


    “你們年輕人,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天啟老人怒極反笑,他不再說話,而是快速朝空中虛握了一把。同時,那四個影子,也隨著他的動作而一齊將虛空抓在手中。


    虛空逐漸實體化,幽藍的星力像是有了生命,如一顆心髒般在跳動,越跳越快,進而——


    五道半月形的彎鉤同時朝連烈錦飛去,在半途中合五為一,似一朵蓮花,輕描淡寫地將連烈錦罩住,淩駕一切的力量將她碾壓至無法反抗。


    風流雲動,天啟老人嘴角流露出一絲勝利的冷笑,他走到連烈錦倒下的地方,再次發出一道星力,將掉落在連烈錦身邊的合葬,打入了連烈錦心口。


    “有趣,有趣,我在你臉上看到了極致的憤怒和不甘,可你隻能在絕望中死去了。如此不堪一擊,如此......弱小。”


    合葬剛好插在連烈錦心口上三寸之處,血液汩汩流入肮髒的雪地裏,黑衣鮮血猶如白玉宣紙上放肆揮灑寫意的筆墨丹青,好似前人絕唱,至此落幕。


    天啟老人怪笑一聲,咳嗽不已,捂著疼痛難忍的胸口,轉身就要往回走。他剛想將那四人收回體內,忽然,一陣響動,打斷了他心中的暢快。


    他回首望去,朔風吹雪,連烈錦被不知從哪兒刮來的風兒,卷在高高的空中,她還在流血,淩空散開的青絲像是最華美的綢緞。


    金色的絲線優雅地纏繞在連烈錦身上,淡薄如煙的暗影逐漸被金絲覆蓋為淡金色的輕煙,再羽化成鳳凰雙翼,優雅而舒緩地張開。


    鳳遊天地,任爾南北東西。


    圍著眼睛的白綾,被熾烈的淡金色薄煙,融化,碎裂,連烈錦將合葬從身體裏緩緩取出,她的血液似乎也變成了金色,跳躍如林中笛音,綿長不斷。


    連烈錦衣袂飛舞在劇烈的寒風之中,淡金色的霧氣淩然在她身邊盤旋,如同鳳凰展翅高飛。她金色的瞳孔裏一片平靜,淡漠地看向遠方,彷佛立於雲天之上,無情無欲地看著塵世間悲歡離合,沒有惆悵,也不會悲傷。


    “你怎麽會沒死,”剛才還勝券在握的天啟老人,不敢置信地看著連烈錦,“你難道不應該在憤怒和無助中,痛苦地死去嗎?是什麽讓你站了起來?”


    “或許就是憤怒和無助吧,”連烈錦的唇被自己的鮮血染紅,美豔得勝過秋日裏最盛那一抹紅楓,又似經年流夢裏,天燈伴著的月圓,俊采星馳,非同一般。


    她每揮出一刀,地上就會浮上一層淡金色的雲霧,如三月花霰,九重幽深。


    “你說我是怪物,老夫看來,你才是最大的怪物。不過,以我們五人之力,可以再殺你一千次。


    “我管你有多少人,連烈錦都決定在此,拖上眾位赴死。”連烈錦話音剛落,合葬青光一閃,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又仿佛隻是閑庭信步、蝶飛花落的輕鬆愜意。“你們來一個,我砍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殺人,向來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保證你最後看見的東西,一定是我刀上的血。”


    但她知道,她僅僅隻有一刀的機會,她來時做好了準備,但向來沒有任何準備,會被證明是充分的。


    刀是高璟奚給她的,她知道合葬一定能承受得住暗影與星辰碰撞時產生的巨大力量。不為什麽,她就是知道。


    身上的痛楚,早已被她忽略,她隻能感覺到,黑色的暗影不斷流入她的身體裏,於眼睛處變化為亮金色,再散布全身。


    連烈錦集中精力,全神貫注,彷佛有黑色的潭水,在自己的眼睛裏支離破碎,她毫不猶豫地淩空高飛,鮮血淋漓的手指被注入了無限的暗影之力,這力量遊走如龍,直至刀尖。


    刀劈塵寰,萬物歸墟。


    這一刀,狠狠斬了下去,風煙滾滾,四下空曠哀涼。


    她睜開了眼睛,白發金眸,不似凡人。


    一刀破暗,百年光明。


    恍然間的光線有些刺眼,她低頭一望,地上散落的鐵衣盔甲,仿佛比山雪更有雪色。


    天啟老人形如枯槁的身體倒下了,他盯著連烈錦,看著她的變化,剛才還不可一世的人,此時孱弱得猶如剛出生的嬰兒,他摸了摸頭上的血,“影化?你竟然在戰鬥中達到了影化,這不可能,老夫不相信。就算你瞎了眼睛,也不可能破而後立。不可能的......”


    飲血的長刀垂在與他視線平齊的地方,血紅色占據了他最後所能看見的畫麵。


    然而,隨著天啟老人轟隆倒下,連烈錦剛想釋然笑笑,更大的震動從天地之間傳來,毀天滅地的白色攜帶著滾滾巨石,從四麵八方迸發。


    天崩地陷,山巒傾覆。


    終於看得見遍地的雪白,連烈錦心頭襲上濃厚的不安,此刻自己已然力竭,無法逃得開這鋪天蓋地的大雪。


    這才是不甘吧,真不想就這麽死去啊。


    她用力地睜開被雪沫拍打得生疼的雙眼,企圖望見她所愛之人的身影。


    眼前越來越白,純白到發亮。


    似乎能看見,自己所愛的人,孤獨地立於風流雲逸中,獨自麵對那寂寥紅塵,千年不化的大雪覆在她三千青絲上,冷至骨髓。


    萬籟俱寂,新雪初霽,花月無痕,又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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