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斜刺過金屬的刀刃,泛起類似於蜂鳴的尖利聲響。天光大亮,晶瑩的雪地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天空不時掠過純黑色的禿鷲,它們啃食過屍體的鳥喙上似乎還殘留著幾絲血肉。


    距離被幾百頭宿猙襲擊的那一夜,已經過去了半月有餘。連烈錦已經醒來十幾天了,她的麵具於那一晚遺落在染血的雪地裏,隻好隨意拿了塊白布將眼睛圍著便罷。


    “駙馬,嚴起兆求見。”白帳外傳來嚴起兆有些幹裂的聲音,似乎那一夜的冰雪凍裂了他的嗓子,卻使得他血液沸騰。


    聞言,連烈錦為床上昏睡的女子掖好被角,起身出了帳篷,“何事?”


    “在盡北城東西兩側圍城的副參領詢問公主殿下,是否還要繼續圍困下去。我們的糧草實在不多了,眾位將士都期待著發起最後的總攻。雖然我們人數不多,但仍然占據著先機。”


    “發起總攻嗎?你的擔憂不無道理。”


    “不錯,上一戰駙馬您大挫羅茲,據我方斥候來報,那凶獸應該所剩無幾了。我們應該一鼓作氣,速戰速決。”嚴起兆眼裏泛著精光,儼然一個激進份子的模樣。他眼神灼熱地看著麵前黑衣漆甲,自有一番孤傲清絕氣質的少女,繼續說道:


    “當然,還是要聽從公主殿下的號令,不知公主她......”


    “殿下很好,隻是身體還有些虛弱,你去告訴將士們,殿下她晚些時候自會出帳。”可連烈錦知道,他們算不得獲勝,本來就隻有五千人的軍隊,如今傷者五百,殞命者五百,能夠作戰的人不過區區四千人。


    她沉思一番後,揮揮手說道:


    “去我們的輜重大車裏拿出兩百壇烈酒,給將士暖暖身子,隻是不可多飲。巡夜的士兵辛苦些,多賞二兩羊肉。”


    “是,末將領命。”嚴起兆單膝下跪,向連烈錦恭敬地行了一個軍禮,現在他們打心眼裏尊重這位駙馬。戰場上,勇敢的人都值得尊重。“但是那一夜,駙馬您所用的力量,我們從未見過,不知您可否不吝賜教?”


    “你去吧,養精蓄銳,最後的時刻很快就會到來。公主殿下自然會帶領我們決戰。”連烈錦心底升起隱隱的擔憂,表麵上仍是一副清風明月,我自巋然不動的出塵模樣。


    嚴起兆見連烈錦並無半分自傲與炫耀之意,心中肅然起敬。他常年隨神威長公主戍邊,但就算在邊境,有關這位駙馬的事跡他們也聽了不少。傳聞中七駙馬不但無法修煉星力,脾氣性格也十分古怪冷酷。


    但是接觸下來,他倒覺得古怪一說,純屬無稽之談。冷淡倒是真的,那冷淡並非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而是漠不關心、不以為意的不在乎。


    不過,每次在七公主麵前,駙馬那種漫不經心、置身事外的樣子,就會變成如同春風化雨般的熱切。


    “怎麽了嗎,還有事?”沒聽見嚴起兆離開的動靜,連烈錦微微皺眉。


    “不,沒有。隻是眾位將士都十分擔心公主殿下,若是公主殿下出了什麽事,末將擔心軍心不穩,會出亂子。”


    “我知道了,”連烈錦鄭重地點頭,“多謝嚴郎官的提醒,公主殿下洪福齊天,很快就會醒來。”


    嚴起兆嘴角帶笑,大步流星地離開了主帳。徒留連烈錦一人立在帳前,北風撩起額前碎發,她的神情似悲似喜,回首一寸相思,即便兩人仍相守。


    天地廣大,襯得她如那誤入人間的惆悵客,平生斷腸獨差淚縱橫。


    重新回到帳篷裏,連烈錦在炭火盆前,烤去一身寒氣。等雙手溫熱後才再次坐在床邊,伸手往高璟奚額間探去。


    觸手不再滾燙,讓她稍稍放了點心下來。因為高璟奚懷著孕,很多藥都不能隨便用,才會高燒不斷,身體虛弱,一直昏睡不醒。


    “駙馬,該給公主殿下換藥了。”阿呦端著清水進來,“您也去吃些東西吧,昨夜到現在,您連一口水都沒喝。”


    “沒事,你去給殿下熬米湯,把研缽給我吧,”連烈錦神色裏含著潤物無聲的溫柔,慢慢將一瓶藥丸不要錢似地倒入木質研缽裏,用搗藥杵研磨起來。


    細膩的藥粉被碾壓成形,從中逸散出淡淡的藥香,彌漫在這個略顯空寂的帳篷裏。


    她用小銀勺舀起藥粉,小心翼翼地敷在高璟奚手臂上的傷口上,那傷口還未結痂,一日裏每隔一個時辰便要消毒一次,防止感染。


    溫暖的被褥上突然出現了淺淺的褶皺。


    連烈錦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她慢慢抬起頭,伸手觸到了高璟奚的臉頰,隻聽得七公主略略有些沙啞的嬌軟聲音響起,“你是在給本宮表演瞎子搗藥嗎?還不快去用膳。”


    “啊,你聽見我和阿呦的講話了嗎?”連烈錦有些呆住了,隻會順著高璟奚的話回答,“我還不餓,你餓了嗎?一會就有米湯喝了,會不會不想喝,要不要弄點別的......”


    高璟奚吃力地撫上連烈錦的頭發,跟摸小貓一樣來回摩擦,“幾天不見,你又瘦了。”


    “你才是手腕都細得隻摸得到骨頭,”連烈錦唇角微彎,低下頭蹭著高璟奚的手心,“你終於醒了。”


    “我怎麽會做逃兵呢,”高璟奚眼裏揉著瑩潤的水光,默默看著連烈錦,輕聲說道:“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什麽夢?”連烈錦被高璟奚莫名哀傷的語氣給驚到了,上藥的動作都慢了半拍。


    “我走在有著鬥拱勾簷的街道上,鬧市裏燈火人群川流不息。柳絮似雪隨風而起。有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河,浮著許許多多精巧的蓮花燈。我好像與你隔水相望,”高璟奚的聲音溫雅動人,她雙眼裏柔柔的水澤愈盛,如同被時間切碎了的星光之輝。


    她閉了閉眼,紅唇輕啟,“我從白天走到了冬夜,一路走進了一個細雕流金的宮殿裏。那宮殿裏空無一人,唯有青銅瑞獸香爐上薄煙嫋嫋。月色朦朧,如同一池清水灑在青石板上,像是凝結成的一片霜。後來——”


    “我找了你好久,都沒有找到。”


    “那條河,不會就是碎玉河吧?”


    “嗯,這樣想來,應該是吧。”


    “那又有什麽,我們倆不也遊過碎玉河嘛,下次做夢再遊一次就得了。”連烈錦還沉浸在高璟奚醒來的快樂中,聲音不由自主大了些。


    “可尺水深深,觸手可及,卻終無法越,仿若鏡花水月,可念不可得。”高璟奚心裏沉甸甸的,傷口又隱隱作痛起來,還是勉強打起精神,露出了笑臉,“那一夜的戰況如何,你沒受傷吧?”


    “幾百頭宿猙全部斬殺,隻是我軍也損失慘重。他們都很...勇敢,”連烈錦的神情有些低落,“但還是死了很多人,我們隻來得及拿下代表他們身份的鐵鐲,來不及帶走他們的屍身。所以這些天,多了許多禿鷲。”


    高璟奚緩緩取下連烈錦圍在眼睛上的白布,看見少女如同軟玉般的肌膚,微微沁著粉紅,金色的眼眸裏浮著朦朧的霧氣,精致的眉宇仿佛是用上好的漆煙軟墨描畫出來的。


    “烈錦,這就是戰場,我們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為死去的同伴哀傷,在我下令的時候,就知道會有人死去。與其沉溺於哀傷,不如奮起抵抗。這就是殺伐決斷,”高璟奚臉色蒼白,但眼裏仍然閃著光,“到最後,我們攻城的時候,每一步都會有人死去,會有更多人死去。”


    “你說,那般死去,有意義嗎?”


    “隻要打仗,就會有人回不來,”高璟奚深深吸了口氣,才繼續說道:


    “死去的人,或許也包括你我,那樣的話,你覺得有意義嗎?”


    “我懂了。不過,為本來無關緊要的人感到有些難過,還是第一次。”連烈錦的手指下意識摸了摸高璟奚手上的白布,像是輕雪落在鶴羽上。


    聽見連烈錦這麽說,高璟奚沒忍住輕笑起來,複又撐著一張蒼白的小臉故作正經地說:


    “你這麽說話,倒有點人情味兒了。”


    “殿下,你在亂說什麽啊,簡直是誣蔑,”連烈錦不滿地嘟嘟囔囔,“我本來就很親和的好嗎?你也不看看我跟公主府裏上上下下的人,相處得有多好。”


    “是是是,”高璟奚搖無奈地笑笑,懶得與連烈錦爭辯公主府上的人,不止一次背後說過她看上去冷冰冰的,不好交流了。就讓連烈錦沉浸在這種虛無的良好感覺裏吧。


    至少連烈錦對別人的冷淡,她麵上不顯,但內心卻是歡喜非常的。


    “殿下,我的麵具掉了,可能很難找到。”連烈錦有些忐忑地靠在高璟奚身邊。


    “那便不找了,高璟奚輕輕側身好讓連烈錦躺上床來,“你在擔心什麽?要不以後每到夏天,我們倆就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等楓葉紅透了,再回長雍。實在不行,我們就大大方方地回去,誰敢多說一句,本宮就殺了他全家。”


    “如果天下人都要殺我呢?”


    “本宮就覆了這天下。”高璟奚緊緊抱住了連烈錦,重複著這句話,像是永恒不變的誓言。


    “咳咳,”阿呦端著飯菜站在帳篷門口,憋得滿臉通紅,“......公主殿下,我不是故意要咳嗽的,實在是沒忍住。”


    “無礙,本宮也該起來了。對了,本宮昏睡了多久?”高璟奚支撐著想要做起來,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有十多日了,”阿呦忙把飯菜放下,“公主殿下,羅茲派來了使者,不知是不是想要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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