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識地,連烈錦覺得事情並不簡單,她訕訕一笑,給高璟奚把被子蓋嚴,閉著眼睛假寐起來,含糊不清地說道:


    “怎麽可能是我,我可是從小好看到大的。不可能眉間還點個土了吧唧的紅點。殿下,應該是記錯人了。好困,睡覺了。”


    說完,連烈錦還假裝打起了小呼嚕。


    被溫柔的手臂圈在懷裏,高璟奚恍惚了一下,呼吸著連烈錦身上淺淺的藥草香氣,見這人的反常舉動,她眸中冷意更甚,更是潛心回憶了起來。


    那是十三年前的梅雨季節,馬車上,年僅五歲的高璟奚渾身被包裹在價值千金的狐白裘裏,純白無暇的皮毛,襯得她的小臉越發粉雕玉琢,如同上好的冰雪冷元子般嫩白可愛。


    “母後,我們這是去哪兒?”


    當年的皇後眼角還沒有那麽多細紋,她勉強露出了笑容,“去見母後的一個好朋友,她住在燕國公府裏。”


    “以母後之尊,為何不召您的好朋友到宮裏來?”七公主年紀雖小,卻已識得尊卑貴賤之序。


    “因為啊......她生病了,病得走不動路。母後是為了見她最後一麵。”


    “那就更應該來皇宮了,宮裏有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她的。”


    聞言,皇後摸了摸幼女的頭,一臉寵溺的笑容。


    “今日,我們沒有帶嵐兒一起出來,母後回宮了定要補償於她。”


    看著自己女兒小大人模樣地護著妹妹,皇後心裏稍有些許安慰,表麵上還是嗔怪道:“嵐兒身體不好,你這個做姐姐的不多照顧著她,還攛掇著她出來瘋玩,真是......”


    馬車緩緩停下,有宮人在外輕聲說已到了燕國公府。


    彼時,高璟奚的身量還不足馬車高,全程都被皇後抱著下去。


    燕國公府門前早已掛起了白幡,配上梅雨時節特有的晦暗天氣,看上去厭懨懨了無生氣。


    她們二人一到,燕國公府裏的人便迎了上來,隻有女眷,唯獨不見燕國公。


    據說,他在外打仗,已有半年未歸了。這回,也不知道趕得及回來不。


    進了府,國公府裏的花草卻開得正好,皇後讓宮人跟著四處玩耍的高璟奚,她獨身去見上那人最後一麵。


    不知為何,燕國公府裏的小孩眾多,大多數還都是高璟奚熟識之人。她拉高領子,半遮住臉龐,一路西麵而去,隻因越往西麵,見到越來越多姹紫嫣紅的嬌花,沾著未幹的剔透雨露。


    在一叢雨後繁花的盡頭,站著一個紮著兩個衝天的牛角辮的黑衣小童子,看上去身量比她還要矮上許多。眼見著那黑衣童子鬼鬼祟祟地靠近花叢,也不知道是在幹嘛。


    等到小小的高璟奚走近,黑衣童子受驚般地轉過身來,手裏拿著一個青瓷小碗,碗裏裝著黑乎乎的東西。


    修養良好的七公主,沒有因為童子額頭中央滑稽的紅點而露出任何嬉笑的模樣,或許是因為黑衣童子小小的個子,卻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好看。


    細雨霏霏的那一瞬間,七公主著了道。


    “芝麻糊,你要不要喝?一口一兩,兩口三兩。”黑衣童子本來緊皺的眉頭,在那一時舒展開來,將碗遞到了高璟奚麵前。


    “什麽是芝麻糊?”


    “就是......”黑衣小童一時語塞,黑溜溜的眼睛轉了幾下,“你不知道芝麻?”


    七公主非常誠實地搖頭,畢竟她的老師說過不知為不知,是智也。


    “哦,這樣啊,”黑衣小童莫名眉飛色舞起來,咳嗽了兩聲,急急地說:


    “芝麻就是莓果上一粒一粒的東西,需要幾千個人日以繼夜地用針挑下,用七七四十九天曬幹,再研磨成粉。往往一千個莓果,才能做得不到一斤的芝麻。得來不易哦。”


    “得來不易的話,你為什麽還要把它倒進了花叢裏。”


    “......花兒也會想喝,對不對?”黑衣童子臉上浮起一副憐惜的神色,伸出有些嬰兒肥的小爪,摸了摸比自己還高的花枝。


    見狀,高璟奚似有所悟地點點頭,“那我家的小貓會不會也想喝?”


    “呃,小貓喜歡吃魚,”黑衣小童子想了想,這種藥汁還是不要給貓咪喝了,“你給它們吃魚就行。”


    “好吧,那花兒怎麽給你銀子?”高璟奚雖然長在深宮,可並非對人間事一無所知。小小的孩子,已經知道了一兩銀子大概有一個元宵那麽大。


    “我跟......花兒之間,情誼無價。你要是給我銀子,再喝了芝麻糊,咱兩從此就是朋友了。”黑衣童子呲牙笑了,露出兩顆糯米虎牙,白瓷可愛,卻又忽然隱去了笑容。


    “和你做朋友嗎?”七公主有點糾結了,她可很少主動和人做朋友,但是眼前的小童子看起來不是很好親近......


    “你到底喝不喝,”黑衣童子看著眼前的漂亮小孩躊躇不決的樣子,便假作要一口氣喝完青瓷小碗的黑色藥汁,“你不喝我喝了。”


    “等......等一下,我身上沒有銀子,而且我在外不能隨便吃東西的。”看著黑衣童子不耐煩的樣子,高璟奚思前想後,愁得就差原地打轉。最後,她還是撅著嘴弱弱地說道:


    “那你給我嚐一小口,嗯,就隻要一小口哦。我把身上的金鵲瓔珞抵給你,可好?”


    “這就對了嘛,”黑衣童子立馬笑眯了眼,配上她泛紅的臉頰,顯得更加瑩潤可愛,“看你這麽誠心,就讓我喂你吧。”


    就著青瓷小碗裏的小銀勺,黑衣童子舀了一大勺藥汁,親手喂給了高璟奚。


    那一口藥汁的味道,濃濃的苦澀中帶著難以言喻的酸麻味道,直苦得七公主細嫩的小手,幾乎握不住,剛剛從脖子上取下來的金鵲瓔珞。


    “哇”得一聲,高璟奚沒忍住,大哭出聲,接著是她強忍住的抽抽噎噎。還沒等黑衣童子反應過來,小院外的長廊處就衝過來一個穿著月白色長衫的孩子。


    那孩子比她們二人高了半個頭左右,端得一副養尊處優的公府小姐模樣——正是兒時的連屏幽,她見高璟奚揉著眼睛哭得抽抽嗒嗒,不由分說地上前推倒了黑衣小童。


    “你這個病秧子,不在房裏躺著,出來丟人現眼嗎?跟你那沒用的娘一樣。”


    黑衣小童白淨的小臉沾上了濕潤的泥土,臉上又紅又黑,比之剛才,更加滑稽了。


    七公主還在一旁隻顧得上擦幹眼淚,她可是公主,不能隨隨便便就哭,而且還被剛認識的小童子看見了。


    她感覺更羞臊了,這一苦一羞一急之間,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水,又有決堤之勢。


    等七公主終於止住了眼淚,擦幹淨哭花的小臉後,才驚訝地發現黑衣小童子將連屏幽按在泥地裏,一遍一遍問著什麽,還敢不敢再說一句。


    說時遲那時快,連屏幽看見七公主朝她們這看了過來,忽地不知從哪裏憋出一股勁兒,大吼一聲,手裏發出一道星光,將按住她的黑衣小童子打飛出去,撞到一棵粗壯的大樹上。


    黑衣小童子麵色蒼白,身形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再次衝了過去,不顧連屏幽不斷地發出星光打在自己身上。


    “你再敢說我娘親一句,你就見不到今晚的星星。”


    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瞬間扭打在一起,高璟奚還想上去勸架,結果不知怎麽地就落到了一旁的荷花池裏。


    黑黝黝的池水冰涼刺骨,無邊的黑暗裏,高璟奚徹底昏迷了過去。


    等她醒來時,大病了兩個月方才痊愈。漸漸地,便把黑衣小童給忘到了腦後。


    如今,再聽到連烈錦說起當年的事情,越想越覺得黑衣小童就是連烈錦。


    “連烈錦,你少給本宮裝蒜,騙本宮喝藥的人就是你!”高璟奚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漂亮的眼眸裏蕩漾著粼粼波光,抓緊了連烈錦的手臂。


    誰能料到這陳年舊怨的罪魁禍首,就是連烈錦這個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


    當時,年僅五歲七公主哪裏知道連烈錦雖然長得“美”,心裏可不美。


    實在裝睡不了,連烈錦無奈地睜眼,將高璟奚的臉轉向自己,彎彎唇,“那殿下,想要我怎麽補償你?”


    與這人隔得太近,高璟奚一下把自己要控訴的話,忘得一幹二淨,她囁嚅了半天,才緩緩說道:


    “說起來,連屏幽比你當時看起來成熟多了,若非她舍命救了本宮,本宮那次可能就溺死在你們連家後院的荷花池裏了。”


    在聽見高璟奚說是連屏幽救了自己時,連烈錦嘴角微微勾起,單手摩挲著七公主瓷白纖細的手指,故意看著停留在窗欞一片光影,幽幽道:


    “殿下,你怎麽知道連屏幽救的你?”


    “這是自然,本宮昏迷時曾醒來,看見她渾身濕透。否則,本宮也不會與她有來往。後來母後曾經還想過把本宮許給她,不過因著答應了娘親,就此作罷,再未提起過了。“


    “是嗎?我的好姐姐,可真是會邀功請賞啊。”越聽高璟奚說,連烈錦心裏越來氣,忍不住開口刺刺地說道:


    “你這麽感謝連屏幽,怎麽沒想著順便把救命之恩報了?”


    “怎麽報?夫君決定,妾身都聽夫君的。”高璟奚見連烈錦不太高興的模樣,笑容更深了,“烈錦,是因為連屏幽救了本宮,在不開心嗎?”


    見連烈錦不答話,高璟奚自顧自地接著說道:


    “當初本宮會落水,還不是因為她見你欺負本宮,氣不過就和你打起來了。再說了,你們倆推推搡搡的,到了最後,掉進水塘,不還是我嘛。回宮以後,本宮也大病一場,喝了兩個多月的草藥。”


    “從此以後,本宮一怕服藥,二怕鳧水。”


    聞言,連烈錦伸手撥了撥耳鬢的青絲,將眼睛閉上,半是氣悶半是愧疚地小聲嘀咕:“怪不得上次碎玉河,你嚇成那樣。”


    回過味來的高璟奚,拉拉連烈錦的袖子,迫使這人睜開眼,“夫君的意思是,當年救妾身的,另有其人?可想來想去,你當時生著病又受了傷,肯定不是你。”


    聽到前半句時,連烈錦還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結果還沒等她笑完,高璟奚又補充上了那麽一句。


    “睡覺。”她右手揮出一陣輕風,將房間裏的燭火熄滅。


    一片黑暗中,高璟奚勾人的輕笑異常清晰,隻聽得七公主柔柔地說道:


    “這麽經不起逗啊?好了,是妾身誤會了。當年,應該是那個可惡的黑衣小童子不顧身患重病救的妾身,對不對?”


    “你真的相信是我?”連烈錦背過身去,輕輕問道。


    當年,她救了那個吃了自己一口藥的白衣女孩後,體力不支便暈倒了,還反被誣陷對娘親遺體不敬。


    想到這裏,連烈錦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那個時候她那個小娘恨不得將自己活吃了的嘴臉,她可是記憶猶新。


    幸虧,她師傅親自到府上帶走了自己,不然父親在外打仗,她怕是也活不過三日了。


    “夫君說的,妾身當然都相信。”


    “可我什麽都沒說。”


    “又不是瞎了,我還看不出來烈錦你嗎?”高璟奚轉身趴在床榻上,微微笑著,“恩人,小女子無以為報。唯願恩人此生此世,來生來世,財源廣進,金玉滿堂。”


    點點月光照耀的船艙裏,連烈錦懵在了當場,直到高璟奚再次調笑著問:


    “嗯,這樣的祝福,不喜歡?”


    連烈錦有些艱難地回答:


    “也不是不喜歡......”


    “本宮見夫君平日裏經營觀邪居有方,對於斂財之法也頗有研究,還以為夫君會很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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