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栓子哦了一聲,好似聽過這麽一嘴,但記憶不大深刻了,就說起道:“是先前老先生帶你走道的時候,碰見的吧?”


    “走道”是這邊的一個說法,但是圭明沒有在其他地方聽說過,就是神婆出門辦事,給人卜卦,叫魂等等一係列的行為,就叫“走道”,至於到底走得是陽關道還是陰間道,就看那事兒是陽間的還是陰間的。


    圭明的奶奶早些年,走道路上,遇到不少可以說得事情,魍魎魑魅,陰間精怪,使得圭明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白天是人活動的範圍,晚上則是精怪活動的地方。


    他“嗯”了一聲,說道:“我也記得不清楚了,就記得我師傅……”他頓了頓,似是想起什麽,笑了起來,在肚子上頭比劃了一下:“有個當官的大肚子,我問他肚子裏麵裝什麽裝得這麽鼓。你猜他說什麽?”


    栓子知道老先生一直在各個副本行走,所謂的神婆走道,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說辭,真正的目的則是接觸各個副本的boss,與其達成協議。


    這所謂的廚子師傅,不出意料應該也是副本當中的一個boss,他看圭明渾然不怕的模樣,嘴裏捧場道:“說什麽?”


    “他說宰相肚裏能撐船,他既不是宰相,也撐不了船,於是裏麵隻能裝一肚子的大人不計小人過,這樣才能在我把菜切壞的時候還不生氣。”圭明怔了怔,用笑掩飾起自己的失落:“他是個脾氣很好的大人。”


    隻是以前不覺得,此時回憶起來,才發現曾經不大喜歡的師傅,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


    圭明用水洗掉自己手上的血腥氣。


    “為什麽要跟著廚師學呢?”這句話是劉右人問的。


    他想當時圭明也不過十歲不到的樣子,一個小孩,跟著一個廚師學廚藝,是什麽讓他萌生起這樣的念頭?


    圭明“啊”了一聲,把刀放下來,說了一句:“那時候跟我奶奶鬧脾氣吧……就想要多學一門手藝。再說了,廚師吃香啊,這世上的人,什麽都能少,但是這個嘴是控製不住的,我想著以後當廚師,一個月薪資上萬,存個幾年,就能在鎮上頭買套房了,或者在村裏頭自己蓋一間也是好的。”


    他輕描淡寫的:“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多學點東西,就能早點為家裏做點分擔,後來去上學,才知道兩手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小姐們都瞧不起廚師這行業,覺得又累又賤,我就沒跟人說起我還會做菜這事了。”


    也許是少年的攀比心,在那一刻受到了極大的挫折,圭明對外人極少言語自己過去的事情,隻不過此時想得就有些多了:“上學好幾年,也沒去跟師傅寄上一句話,說來說去,還是我不孝。”


    於是氣氛有一些微微的沉重,隻有魚身在圭明手中利落分解發出來的一點點聲音,他抬起頭:“你們怎麽突然就不說話了?”


    小鬼開始讀第二遍了,栓子說:“沒事,等哪天你抽個空,跟他老人家問個安就行。”


    然後又安慰:“小先生,老先生這會兒肯定在四處找你,估計沒一會兒就會找到這裏來了,你不用太著急。”


    圭明“嗯”了一聲,也覺得栓子說得在理,奶奶肯定不會丟下他不管的,他的生活遲早會回到正軌上頭,雖然知道自己生存的世界是個副本,但是日子該怎麽過還是要怎麽過。雖然最開始確實是慌了神,但是在闖關者被趕出村子以後,他就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節奏。


    啊,真希望闖關者永遠都不要來闖關就好了,突然就感覺原來平淡的日子一下子就難能可貴起來。


    “啊……”他起身伸了個懶腰:“好,趁著我奶奶還沒有來,我難得不用上學,今天給你們小露一手!”


    栓子在旁邊拍手為他捧場:“好!”


    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圭明在栓子家的廚房翻了半天,缺油少醋的,忍不住就撇向栓子:“你有多久沒在家開過火了?”


    栓子:“……”


    他隻能露出一個尷尬而又不失禮貌的笑容:“嘿嘿。”


    圭明也沒指望他一個大老爺們怎麽細心的帶孩子,估計平日裏也就是在村民家裏頭蹭點東西吃,圭明端了個碗,幾個人浩浩蕩蕩的,跟土匪似的,跑到其他村民家裏頭,“洗劫”了不少東西。


    而在另外的一個副本裏——


    “啊嚏——”挺著大肚子的廚師長不斷地打噴嚏,一邊用又粗又短的手指擦了擦鼻尖,一邊拿著抹布清理桌麵。


    桌麵上的血汙終於被擦拭幹淨,他還來不及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結果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


    廚師長:???


    他略顯疑惑的放下手,難道……他感冒了?


    真是奇了怪了,鬼都能感冒?他滿腦子的想不明白,一邊再次點燃了煤氣灶,原先廚房角落裏的闖關者已經失去了蹤影,隻有幾顆鑰匙孤零零的躺在地麵上——


    “總算是給點著了。”圭明灰頭土臉的鑽出廚房,一邊咳嗽,栓子家連柴火都沒有,王大全跟著劉右人兩個人去山裏頭撿柴,兩人磨磨唧唧半天撿了不到一竹筐的柴火,回來的時候,臉上還寫著後怕。


    大概是遇到河這種不講道理的存在,以至於劉右人和王大全如同驚弓之鳥,見誰都看著像boss,雖然物理上沒有受什麽大傷害,但是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摧殘,他們可不是小先生,就算是遇到了boss都能全身而退,甚至還能收獲“禮物”,比如河送的魚,這會兒即將成為小先生手裏的一盤菜。


    而他們……可能是被做成一盤菜。


    圭明嘲笑他們膽兒怎麽這麽小,不過轉念一想,要是闖關者們都這麽膽小,那對於他們,反倒是一件好事。


    廣西這邊全魚宴有好多種做法,炸魚鱗,沾上灰麵,放油進去,炸成跟個小指甲蓋大小的不規則塊,可以拿來當零食吃,一口一個。魚腩那塊油脂最多的地方,直接煎一煎,油脂被煎出來,賊香。


    圭明挑了大的魚頭做剁椒魚頭,魚肉切塊紅燒,剩下的切片燙火鍋,最後留下最嫩的部位切片做生魚片。


    小點的魚就直接整條做了,兩條紅燒,兩條清蒸,熱油一淋,蔥薑辣椒末一放,就可以上桌了。


    在他做菜的時候,村民們陸陸續續的敢過來,紛紛稀奇的喊道:“今天小先生掌廚嗎?”


    “小先生出息了,會做這許多菜呢!”


    “哇,看上去真不錯!”


    圭明催促:“快快快,把菜端出去。”


    王大全拿著盤子就走,他跟在後頭,一邊出來跟村民們打招呼,看到最後頭頭上掛著牽牛花的姑娘站在遠處,圭明就衝她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今天拿了你家不少東西,栓子不會過日子,沒燒過火,家裏頭什麽都沒有。”


    姑娘朝他靦腆的笑了笑,頭上的牽牛花一晃一晃的。


    “大夥兒!”圭明喊了一聲:“盡情吃!不用客氣,我這陣子叨擾大家了,可能還要再留一段日子,等我奶奶過來接我回去,還要靠鄉親們……”


    “客氣了客氣了!”村民們連連道:“小先生就是咱們村裏人!不用講這些!”


    “對啊!小先生快坐下來!看你忙得,滿頭是汗!”


    霍嬸拿出手帕,細致的擦著圭明額頭上的汗水,嗔道:“半大孩子,要你裝什麽大人呢,都不用你管的,缺什麽直接來找你霍嬸要!”


    “就是就是!”


    “小先生難得回來一次,咱們是小氣的人嗎!”


    圭明小聲道:“我就想為村裏多做點事。”


    霍嬸把圭明頭上的汗水擦幹淨了,又左右看了看,笑道:“真俊,你啊,跟你奶奶一個樣兒,見著事兒就想往自己的肩膀上擔。”


    圭明被霍嬸誇得,臉忍不住微微泛紅,連忙咳嗽一聲掩飾道:“吃菜,嚐嚐我的手藝。”


    村民們紛紛動起筷子,然後一齊的朝向生魚片去。


    圭明就滿打滿算兩大盤生魚片,以為可以撐上一會兒,結果就一會兒的功夫,他一片都沒撈到,就全進村民肚子裏頭去了。


    村民:“小先生手藝真不錯。”


    圭明就說:“其他的菜也吃點吧。”


    村民:“……”


    圭明:“?”


    不知道為什麽,氣氛就有些尷尬,這時候栓子過來打圓場,先挑了肉到圭明碗裏:“先吃先吃,別老是顧著我們啊。”


    然後又雨露均沾的一人挑一筷子,總算是讓其他的菜看起來沒那麽完整了,剛準備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圭明就說:“你怎麽隻顧著給別人挑,忘記了自己呢?”然後給栓子夾了一筷子。


    旁邊坐著的小鬼深深的埋下了頭,緊緊的抱住碗,身為活屍,雖然力氣變大,不容易再死了,但是或多或少的,味覺方麵出現了許多變化,好食生食,像熟的這些,雖然也能吃,但味如同嚼蠟。


    小鬼深怕圭明想起他來,把頭幾乎整個埋進碗裏,又想起剛剛栓子禍害一群人,最終沒有逃過製裁,忍不住悶笑。


    肩膀就一聳一聳的。


    栓子:“……”


    他望著碗裏泛著熱氣的魚肉,艱難的伸出筷子,但是進到嘴裏頭,卻發現這魚並不像其他的肉食,一旦熟透了,他們就吃得如嚼紙一般,反倒極為鮮嫩可口,這種熟悉的味道,頃刻間點燃了他的味蕾。


    栓子:“!!!”


    小鬼本來還在旁邊偷偷嘲笑,但是看著栓子一臉享受的咽下去,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就算是演,你這也演得太真了吧。


    栓子:“真不錯。”


    小鬼在旁邊愣愣的看著栓子,結果到底還是沒逃過,也被賞了一筷子,他一麵想,這肯定是栓子的陰謀,一麵又不由得半信半疑起來,莫非……難道……


    真的很好吃?


    他就試了一筷子,然後……


    小鬼:“真不錯。”


    其他村民:“?”


    圭明一眼瞧過去就知道這些人想什麽:“不信任我手藝是吧?”這會兒看著吃得狼吞虎咽的村民們:“現在知道我的手藝了吧?”


    村民們忙著狂塞海吃,隻能伸出大拇指表示對圭明的讚歎。


    有多少年沒有吃到一口熱乎的了,自從村莊變作副本以來,從還心懷僥幸,到狠下心來,全員變作活屍與闖關者對抗,到如今,雖然生活也逐漸恢複正軌,村民們其他方麵,也盡量維持以前的生活——種地,養殖。


    但是這個吃,村民們努力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就當是學外國人吃西洋餐了,別人還要在那種特高級的餐廳吃生肉,他們這種算是提前體驗奢侈生活了。


    村民們隻能這麽自娛自樂,自己安慰自己。


    可是他們內心裏還是挺想吃上一口熱乎的,不是沒有村民沒嚐試過煮熟了吃,但最終味道都不怎麽樣。


    就有人想要探討,這裏頭到底是因為什麽——是圭明的緣故,還是食材本身的緣故,才會造成這麽大的區別?


    栓子這會兒已經明白過來了。


    他就一句話打消了村民的疑問:“從那條河裏釣上來的魚。”


    隻是“河”還沒什麽特別,但是 “那條河”這極有指代性的詞,除了那條,他們不敢招惹的,還有哪條。


    圭明隻以為他們是說魚肉好吃,就說:“確實挺鮮的,我廚藝占五分,這食材就占了八分,你們平常也可以去那裏釣一釣。”


    其他村民:“……”除了祖宗你,誰敢去喲。


    當然實話是不能說的,村民們也就訕訕的笑了笑:“一定,一定,下次一定。”


    看來這玄妙還是出在魚的身上,一桌全魚宴,最後沒剩下多少,村民們捂著肚子在那裏細細的回味——突然就想讓小先生待在這裏不走了,要是每天都能吃到這種熱騰騰的熟食……


    這也跟活著沒差了嘛!


    霍嬸哪裏看不出其他村民們的心思,就罵了幾句:“走走走,一群懶貨,人家小先生辛辛苦苦做一次是禮貌,怎麽,真想讓人當你廚子,也不照照鏡子,你配嗎?”


    被戳穿心事的村民們,臉上表情有些訕訕,大抵也是不好意思,吃完飯沒過多久,陸陸續續的就有人送東西過來。


    本來栓子家雖然不說四麵通風,但其實也沒差了,基本是要什麽沒什麽,他一個男人馬馬虎虎的過,又要養一個孩子,確實過的挺拮據。


    要不是小鬼本身是boss,生命力頑強,還真搞不好能被他給養死。


    村民們想著要是小先生也在這住下了,栓子家什麽都沒有,今天做個飯,又是借油又是借柴的,可不能讓小先生委屈了。


    霍嬸過來送了一床剛打好的棉被,再有送些零零碎碎的,頭上戴著牽牛花的姑娘還過來送了一包瓜子。


    不到一會兒,栓子那小院子就折騰滿了。


    王大全和劉右人兩個還住在倉庫裏頭,蓋著一條草席湊合,圭明叫他兩把東西理一理,也給自己屋子添一點,否則看起來實在太寒磣。


    小鬼在院子裏頭轉來轉去,一會兒轉到這邊,一會兒蕩到那邊,雖然一句話沒說,但是明顯有些不能抑製住的興奮。


    就是不幸被圭明揪住:“跑什麽呢?”


    小鬼就有些止不住的緊張:“我,我一會兒就背!”


    圭明就笑了笑,摸了摸小鬼的頭:“生魚片好吃嗎?”


    小鬼:“好吃!”過了會兒,他有些拘謹的:“哥哥,你能別走嗎?”


    圭明就笑了笑,沒有說話。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手裏拿著一顆珠子似的東西,在手上把玩。


    這是一枚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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