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提著水桶,沉甸甸的踩在清晨還落著水珠的泥土上,一腳一個淺坑,直到走到石板上,就化作一個個帶著泥土的腳印。


    王大全和劉右人緊挨在栓子兩邊,像是貼著老母雞的小雞崽子,圭明伸手把小鬼拉一把,指著他手背上的小紅印子:“你這是從哪裏弄來的口子?”


    小鬼“啊”了一聲,略顯疑惑的看著手背,茫然道:“不知道啊。”


    “我看看……”圭明放下手:“幸好不深,到時候找趙三叔借點藥擦一擦,他們學武的,平常總會有些跌打損傷……”


    小鬼“哦”了一聲,悶頭往前走,又被圭明拍了拍肩膀:“把背挺直一點,本來就長得矮。”


    小鬼不服氣:“我還小呢!”


    圭明:“是呢,還小還小,都十多歲了,早幾年,你這個歲數都成家立業……”然後又看了一眼小鬼的脖子:“脖子上也有,你這是被蟲給咬了吧?細皮嫩肉的,就你這還是boss。”


    圭明到現在都還半信半疑,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屁孩,轉頭成了副本裏的boss,糊弄鬼呢。


    小鬼:“…………”他有些喪喪的撅起嘴巴,雖然他跟河都同屬於boss,平常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一遇到小先生就非得要分出個高下來,然後就誰也沒討到什麽好。


    也就河能夠給他製造點傷害,你以為誰都能傷到本boss的嗎?


    但是這些,小鬼又沒辦法跟圭明解釋清楚,他嘴裏嘟囔道:“我也沒辦法啊……”他也不是自願當boss的,村裏轉變成副本的時候,他還是一隻無人問津的小可憐 ,除了身體的本能,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不懂,然後就被喊打喊殺,再然後……就被圭明救下來了。


    如果真的給他一個選擇……


    圭明伸手摸了摸小鬼的腦袋:“沒事,哥哥保護你。”


    小鬼:“……”


    他還是想當boss,表麵被圭明保護著的,實則暗地裏保護圭明的……boss。


    隨著幾人越走越遠,身後的河漸漸看不到了,而被河水淹沒的樹樁子漸漸露出水麵,剛剛幾乎與岸持平的水麵眨眼間往下倒退,最後露出滿是泥濘的河底,而那條河就在一瞬間,消失了蹤影。


    就像是從遠方過來會客的友人,隻想見自己的朋友一麵,再送上一份禮物,表一表心意,確認朋友的安危,就又匆匆離去,千裏迢迢過來,也隻是為了看你一眼。


    經過籬笆圍住的小田,幾根綠苗扒著籬笆上伸展,圭明往裏頭瞅了一眼,樂了:“誰種的牽牛花?”


    後一句是:“又不能吃。”


    栓子提得有些累了,轉交到了王大全的手上,聞言看了一眼:“是霍嬸隔壁家的那個小姑娘種的吧。”


    圭明翻著籬笆過去,小心不踩著幼苗:“我摘幾個辣椒,等會兒叫他們過來一起吃飯。”


    又經過幾片田,圭明手裏多了一把蔥,幾個西紅柿,一捆蔬菜,小鬼抱著一個大西瓜,後麵栓子和劉右人手上也都塞滿了——不可謂是大豐收。


    路上正好撞上施肥的村民,村民扛著扁擔,彎著腰喊了一聲:“小先生——來我這邊,我家剛種的黃瓜長得老好了。”


    圭明擺了擺手,喊了一聲:“夠了夠了!”


    等終於到了栓子家,圭明把水桶裏的魚倒進院子裏水泥砌好的水池裏,拿橡膠管子捆在壓水機口那裏,王大全力氣大,幾下就把水壓出來,汩汩水流順著黑色橡皮管流到池子裏頭,農村裏的那種壓水機挺需要費些力氣,有時候圭明在學校裏頭看課本書上頭說得什麽健身房——


    就覺得還不如用這壓水機,即鍛煉臂力還能壓水呢,又不浪費主要是。


    圭明釣上來的魚都是那種黑背的草魚也有青魚,小得也有巴掌大,大的更是有手臂長,他去的時候,專門找家裏最大的那種大的塑料桶,足有小鬼半人高那種,塞得滿滿當當,圭明一路上深怕悶死幾條,結果倒進水池子裏頭,還挺活蹦亂跳的。


    他站在池子邊數了數:“一、二、三……十、十一、十二。”


    好家夥,十二條。


    王大全還在壓水機那頭壓水:“好了嗎?”


    圭明:“繼續!”他從池子邊下來,又從水缸裏頭盛水,本來想自己做吧,但是看了另外兩個閑在那裏沒事幹的樣子挺礙眼的,就把手裏的活分了分:“劉右人,你把這菜洗了,洗好了裝籃子裏頭,栓子你去找把刀來,我把這瓜切了……小鬼……小鬼呢?!”


    他起身一望,把蹲在池子邊,瞪著魚看的小鬼揪下來:“別看了,我昨天檢查你功課,好多都背不下去,你去把我以前給你的書,語文書那幾篇文言文讀一遍。”


    小鬼 :“……”他不情不願地被圭明推著往前頭走,圭明小聲道:“快去,讀好了,我做全魚宴給你吃。”


    小鬼:“生魚片!”


    圭明雖然皺了皺眉:“少吃生的,不健康。”但還是點了點頭:“好,生魚片。”


    栓子把刀拿了出來,圭明拍了拍王大全:“好了,辛苦了,你去旁邊歇會兒吧。”他拿著刀柄,借著壓水機還沒有停下來的水流,開始磨刀麵。


    一邊磨還一邊說:“栓子你這是多久沒在家開火了,你這刀鈍得。”


    栓子幹笑道:“小先生,這種事還是我來吧。”


    “算了。”圭明說:“我自己磨的,用得順手一些。”


    劉右人在旁邊慢條斯理的洗菜,試圖把每片葉子上的灰塵都搓得一幹二淨,旁邊看著的王大全忍不住了:“劉哥,你沒洗過菜吧,你在這跟菜葉搓澡呢?”


    劉右人:“……”


    於是洗菜變成兩人一起洗了,圭明還在磨刀。


    遠遠能夠聽到小鬼小聲拖拉的,沒有靈魂的讀書聲。


    圭明頭也不抬得喊了一句:“聲音大一點!”


    小鬼:“……”


    小鬼繼續沒有靈魂的,大聲拖拉道:“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圭明一邊磨刀一邊忍不住噗嗤笑出聲,小聲說了一句:“讀得什麽東西。”


    然後大聲道:“再大聲點,等下要你默寫的。”


    小鬼:“???”


    他看了看整篇《桃花源記》,瞬間覺得我命休矣,既然生了他小鬼,為什麽還要有文言文這種東西存在?


    他有些緊張的喊了一聲:“哥——”


    圭明沒有感情的回了一句:“繼續讀,別停下來。”


    小鬼:“…………”


    太慘了,栓子捂住眼睛,不讓自己偷笑得太明顯,倒是劉右人挺好奇小鬼念得東西。


    說了一句:“什麽意思啊?”


    圭明一邊磨刀一邊說:“桃花源記,陶淵明寫得,講得是武陵郡有個人打漁為生,然後進到了一個神奇的從未見過的地方,裏麵的百姓衣著打扮也與外麵不一樣,老人和小孩都過得安適愉快,後來則被說成世外桃源,意欲與世隔絕,心中的淨土……”


    小鬼還在讀,劉右人一時不由得聽得入迷了去。


    圭明:“初二學過的知識。”他拿起刀,對著陽光看了一眼磨得鋒不鋒利:“你沒學過?”


    劉右人望了圭明一眼,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道:“小先生,我們來自跟您不一樣的世界。”


    圭明點了點頭:“知道了。”


    其實早就有所預料,隻不過此時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罷了。


    他放下刀,撐住壓水機,壓了幾下,用水把刀麵清洗了一遍,開始澆水切瓜,伴隨著“哢嚓”一聲,紅色的汁水順著縫隙蕩了下來,西瓜一分兩半。


    劉右人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圭明利落的把瓜切成幾片,嘴裏道:“我看桃花源記得時候,就想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就有許多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裏麵的百姓自得其樂,直到有一天,外人闖進來,打擾到裏麵人的安寧……”


    劉右人覺得這話意有所指,不大敢接話。


    圭明指了指切好的西瓜:“過來吃瓜。”


    他又叫栓子:“栓子,你拿幾片給霍嬸他們送去。”


    栓子說了聲好。


    等栓子走了以後,圭明甩了甩手上的水跡,望向有些瑟縮的劉右人,覺得有些好笑:“你們真不用怕我。”


    劉右人話語有些遲疑:“小先生……我覺得……外來人闖到桃花源這樣的地方,雖然會打破桃花源應有的寧靜,但是換個角度來想,對於桃花源來說,應該也算是一件好事。”


    圭明:“……哦?”


    劉右人:“桃花源固然美好,好的一麵是安逸現狀,沒有外敵,大家自得其樂,壞的一麵則是固步不前,如果能夠接收外來人帶來的信息,甚至把外來人反過來吸收,成為自己人。對於整個桃花源來說,外麵的一切也就不再是一片虛無,麵對危險也不再是完全沒有抵禦。”


    圭明被他這拐彎抹角的,試圖向他投誠的話給逗笑了。


    他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問他:“瓜好吃嗎?”


    劉右人雖然不知道這裏頭還有什麽機鋒,但瓜是無辜的,於是就點頭道:“好吃。”


    圭明:“好吃就多吃一點,”他又分給了王大全一塊。


    小鬼已經讀到:“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複得路。”的地方。


    圭明一句話未說,劉右人又不由得深想了,聰明人就是容易多想,圭明也不打算再跟他解釋,剛剛他真的就隻是隨口一句吐槽,完全沒有敲打的意思,但是既然歪打正著——那就正著吧。


    圭明決定隨波逐流,隨便他怎麽想了。


    他開始準備殺魚,他殺魚的時候,劉右人和王大全兩個人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他拍魚剮魚的動作很利索,劉右人就說:“小先生的刀法很漂亮。”


    他雖然是詐騙犯,生活在藍星那種已經喪失社會秩序的地方,除了一張騙人的嘴,保命的本事當然還有許多,以圭明這樣一手刀功,就算他與這副本毫無關係,真的就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闖關者,他也能很快的闖過第一關,隻要跨過內心那道坎——向同類揮刀的心坎。


    “我十歲不到就開始掌勺了。”圭明說:“我當時跟著我奶奶一起,遇到一個廚子……”


    說話間,栓子空著手回來。


    圭明就問:“瓜送過去了?”


    栓子點了點頭:“我還說了你待會兒要做全魚宴,請村裏人一起吃飯,叫他們幹完活就過來。”


    圭明:“中午肯定是趕不及的,晚上差不多,晚上人是最齊的。”


    栓子就點了點頭,然後道:“你剛剛說什麽廚子?”


    圭明“哦”了一聲:“……就我學做菜時拜的那個師傅。”


    在圭明說話時,另外的一個副本裏——


    掛著蜘蛛網,布滿灰塵,擺著回字形長桌的酒樓後廚裏,搖曳的燈光不斷閃爍著,緊接著桌子上並排著的十個煤氣灶猝然燃起了火苗,明明見不到一個人,卻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操控著它們,鐵鍋自己搖晃著落在火苗上,案板上的刀不斷地砍著無形的物體,伴隨著嘶聲裂肺的慘叫聲。


    一群闖關者瑟瑟發抖的擁擠成一團,縮在廚房的角落裏。


    就在此時,挺著大肚腩,穿著一身沾滿暗沉血跡,油汙,已經看不出原來本色的廚師衣服的廚師長從暗處走來,剛想要張口,突然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誰在想我?”


    他抹了抹鼻子,有些納悶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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