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砳砳閉緊眼,意識混沌之際,他在半夢半醒間仿佛聽到了車鳴聲。


    他忍不住皺了皺眉,突如其來的濕冷一下子刺激到了他的全身感官,許砳砳打了個寒顫,睜開眼,模糊的視線也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落入他眼裏的,是21世紀的高樓大廈平地而起,潑天的疾風驟雨在這一瞬間,頃刻間都消失不見。


    耳邊此起彼伏地響起“汪汪”的犬吠聲,其間還夾雜著炸毛的貓叫聲,許砳砳後背靠著學校的圍牆,愣愣地垂下眼簾,他第一眼先是看見了自家那兩隻傻狗的背影。


    許砳砳半躺在學校圍牆外的綠化帶裏,他的狗,“大款”和“冠軍”威風凜凜地擋在他麵前,許砳砳第一次發現這兩隻氣死人不償命的傻狗,不知是什麽時候長得這麽高大了,高大得像是兩堵護城的牆,嚴嚴實實地將他擋在最後方。


    兩隻傻狗領頭,除此之外還有數隻眼熟的中小型犬都圍在他的麵前,形成一個嚴實的包圍圈。


    與它們對峙的,是十數隻髒兮兮的流浪貓狗。


    所有狗狗都被大雨澆注得渾身濕透了,暴雨衝刷掉了不少證據,掩飾了罪行,許砳砳卻仍嗅到了鏽腥味。他這看到雙方大大小小的貓狗身上都負了傷,有的是撕破了嘴角,有的是腹部側麵留下數道明顯的抓痕,有的是後腿被咬出一道口子。


    在許砳砳昏睡的這段時間,曾在這裏發生了一場惡戰。


    但是,隨著許砳砳的蘇醒,對麵凶神惡煞的流浪貓狗也突然像是轉性了一樣,“嗷嗚嗷嗚”著夾緊了尾巴,轉頭就流竄到對街的開放公園裏去,一溜煙就跑得無影無蹤。


    這一切都恍如夢境,許砳砳甚至在這一群保護著他的狗狗中間,恍然間看到一個瘦小敏捷的身影,那是一隻貓,可是眨眼之間就消失不見了。


    “大款,冠軍……”


    許砳砳張了張嘴巴,從他喉嚨口裏發出來的聲音幹啞得像是鋸木聲。“大款”金毛和“冠軍”二哈一聽到許砳砳的聲音,一轉頭就“嗚嗚”叫著衝進許砳砳懷裏,許砳砳一手攬著一隻傻狗,被兩隻狗的口水洗禮,他感受到狗子們與他闊別重逢的熱情。


    許砳砳這才認出來,圍在他身邊的另外七隻狗子都與他有過一麵之緣,它們都是曾經接受過這兩隻傻狗獻血救助的對象。


    許砳砳的心頭泛酸,尤其是看到這幾隻都是某一個家庭的重要成員的狗狗們為了他負傷。


    許砳砳和這兩條傻狗已經互相陪伴了七年,金毛溫馴乖巧,二哈愛犯傻使壞,所以二哈永遠都是被許砳砳教訓的那一個。


    可是現在,許砳砳看著“冠軍”二哈鼻頭的一道大口子,傷口綻開,露出了血淋淋的血肉,而它頂著這傷依舊衝在最前頭。它完全忘記了許砳砳“昨天”為了懲罰它,還少喂它一塊肉。


    心中積攢的心酸幾乎要衝破胸膛,許砳砳深呼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先帶你們去寵物醫院。”


    許砳砳撐著想要站起來,卻在這時驚訝地發現,“冠軍”黑鼻頭上的裂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自行愈合。


    不止是它,許砳砳仔細檢查了在場的每一隻狗,它們身上或深或淺的傷口都徹底愈合了,仿佛一分鍾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暴雨是假的,廝殺是假的,傷口是假的,妖怪世界是假的,連原初也是假的。


    這時,熟悉的下課鈴聲從許砳砳身後那堵學校高牆內傳出來。


    這是17:30的鈴聲。


    距離許砳砳走出校門口,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


    許砳砳沒辦法在這裏整理好思緒,他起身,甩了甩一身雨水,低頭看著這一大群巴巴望著他的狗狗們,扯出一個疲憊的笑容,彎下腰挨個摸摸它們的腦袋,也挨個檢查它們身上的銘牌,說:“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麽跑出來的,你們的主人啊,這會兒肯定都急瘋了。”


    西邊的太陽從雲端鑽了出來,霞光漫天。


    許砳砳被暖融融的晚霞晃了下眼,他突然想起他在不白城的時候,他向城主之女求證過的話:人族在妖界是弱勢群體,所以他們會向外界求救,這也是許砳砳被意外召喚到妖界的契機。


    反之亦然。


    阿爾黛也正是利用人族召喚的這一點,他更改了召喚儀式的條件,至此,從不白城向外發出的求救信號,先是被許砳砳所處的現實世界留有強大怨念的生物體接收到,再由這群對人類帶有怨恨的生物來抉擇被召喚的人類。


    “它們將虐待過自己的罪魁禍首當作人族賴以依存的“人族先知”,輸送到了妖界裏麵。”


    這也是為什麽許砳砳在妖界是不死不傷不滅之身,因為他的肉體留在了現實,方圓十裏對人存有怨恨的流浪動物都會聞血而來。


    所幸,“冠軍”二哈和“大款”金毛豁出一切救了他。


    也因為許砳砳一早帶著兩隻狗子參與了寵物醫院的獻血互助活動,身邊這七隻與他隻有一麵之緣的狗狗,它們的身體內也留著“冠軍”和“大款”的血。


    在妖界裏,可能善良沒用。


    可是許砳砳的存在,分明就是善良的意義。


    至於許砳砳他為什麽會被召喚……


    許砳砳覺得已經無所謂了。


    許砳砳走出那個被綠植和圍牆遮蔽的角落,他從暗處走進了光明,日照將他的影子拉出一道長長的,寂寥的影子。


    幸運的是,他的身邊還有這群狗子。


    許砳砳原本想按照狗狗們脖子上的狗牌信息挨個給它們的主人打電話,但是翻開書包的時候,許砳砳這才想起來,他把手機留給原初了。


    許砳砳忽而想,他也應該回家給原初報個平安。


    ——那是他唯一給原初留下的東西,那也是現在唯一能傳遞他思念的東西,就是不知道那94%的電量能夠支撐多少年。


    許砳砳勉強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帶著一群上蹦下躥的狗狗們踏上歸途。


    -


    等許砳砳回到家時,已經將近八點。


    好在許砳砳還記得跟學校門衛借電話給姑媽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裏盡量簡短地交代事情,隻說兩隻狗子在他的身邊,另外他有事要處理,晚點才能回家。


    許砳砳站在玄關處換鞋,九月初的暑氣還未褪盡,許砳砳奔波了小半天,身上的衣服已經半幹了。姑媽披著長發,穿著休閑的運動服,雙手環胸,倚在玄關入口,嘴角一如既往地掛著譏諷的笑意,她牙尖嘴利,盡說些反話:“喲嗬,我還以為你在開學第一天就直接離家出走跑路去了呢。”


    許砳砳招呼著兩隻傻狗進客用衛浴間衝一下身子。


    姑媽掀起眼皮,追問道:“你這兩隻狗又是怎麽回事,真的跑去學校找你了?”


    聞言,許砳砳彎下腰摸了摸金毛和哈士奇的腦袋,微微笑著應道:“嗯。”


    姑媽抱著胸,稀奇地看著這兩隻狗,猜測許砳砳遛狗的時候可能帶它們去過學校了,她既驚歎於兩隻狗子認路的本領,又忍不住挖苦道:“看來這一趟跑得很值,這兩隻傻狗子多久沒能得到你這溫柔的待遇啊。”


    許砳砳正擼著哈士奇的下巴,聽到姑媽的話,他的手忍不住停在半空中。許砳砳自從父母離異之後,他就開始壓抑自己的情緒,他的神經一直都處於緊繃的狀態,他不哭不鬧也不再笑,情緒不再外露。他不知道姑媽也很擔心他,一邊想要了解他,一邊又害怕觸碰他的底線。


    而這些的情況持續了一整年。


    許砳砳沉默了一會兒,仰頭對姑媽一笑。


    姑媽因他釋懷般真誠的笑容而愣了一下。


    許砳砳打趣道:“要不是我今天淋了雨,身上又濕又黏的太髒了,那我現在一定會送你一個擁抱的。”


    “……”


    聞言,姑媽抿緊嘴唇,藏在胳膊下的左手不由得緊緊地抓著上衣。


    安靜半晌,許砳砳對姑媽聳了聳肩,用揶揄的表情挑釁姑媽“太不禁逗”,許砳砳哄著兩隻活蹦亂跳的狗子要進屋,經過姑媽身邊的時候,卻突然被姑媽一手攬住,擁入懷中。


    許砳砳吃了一驚,又感到有點兒難為情,不好意思地抗拒著姑媽的擁抱。


    隻聽姑媽口頭上還裝得刁鑽刻薄道:“那正好,我剛剛健身也出了一身臭汗。”


    奇異的是,這句回擊的話落進許砳砳的耳朵裏,許砳砳卻自動解讀出了另一層深意——


    “我們可是家人啊,沒有人會嫌棄你身上髒的。”


    沒有家人會嫌棄你身上太髒,所以拒絕擁抱。


    沒有家人會嫌棄你情緒崩潰,哪怕你孤僻又拒人千裏,渾身束刺,他們仍然願意擁抱帶刺的你。


    許砳砳忍俊不禁,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姑媽這個家人的擁抱。


    許砳砳衝了個澡,在姑媽絮絮叨叨的“抱怨”聲中吃上一頓熱飯菜,這個溫馨的小家讓許砳砳徹底放鬆下來。


    他很累了,心力交瘁,直到在床上躺下來時,他才有了喘口氣的時間,而當他雙眼一閉,腦海中便浮現出原初的臉。


    許砳砳這才恍然一驚,他剛剛回到現實世界,麵臨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和無處安放的情緒需要他好好去整理,以至於他都忘了自己給原初的承諾——他說他每天都會給原初發信息,他讓原初不能忘了他。


    手機在妖怪世界裏就隻能查看屏幕上的消息,無法進行其他操作,比如許砳砳重新換個微信號也無法加原初為好友,隻能借用姑媽的手機給“自己”發微信。而且屏幕上消息提示的字數是有限的,所以他不能發長句子。


    姑媽正在客廳看電視,她心不在焉地瞅兩眼,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指甲,手裏拿著指甲銼修著指甲。


    液晶屏幕裏點播的是很老的片子,仙俠誌怪,天上人間。


    許砳砳跟她借來手機,就盤腿坐在單人沙發上編輯信息,他與姑媽之間隔著兩米遠,眼睛的餘光也一直在提防著姑媽窺屏。


    許砳砳先給原初發了一句“原初”後,他在心中默數十個數,以確保原初可能看到消息,才接著發出下一句話。


    “我平安到家了”


    發出這句消息後,許砳砳便立刻同步刪掉姑媽這個微信號裏的這句聊天記錄,幹完這些小動作之後,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越發像一個瞞著家長早戀,卻又不得不借用家長的手機悄悄“網戀”的小學生。


    這種羞恥的“背德感”讓許砳砳臉一紅,要發給原初的第三句話刪刪改改,遲遲沒發出去。


    這時,電視劇裏飾演仙人的男人冷漠地說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早就忘了你了。”


    許砳砳聽到台詞,敲擊屏幕的手指頭也跟著僵住。


    另一個負責唱紅臉的女仙人又勸慰道:“要我說,他若是能早早地忘了你啊,反倒是樂得一生逍遙自在,若他執迷不悟,對你念念不忘,那才是吃盡苦頭,一生為情所累啊。”


    “你我聊上幾句話的功夫,他卻在人間苦苦盼了你多少個日日夜夜。你說他苦不苦?”


    幾句台詞入耳,許砳砳卻覺得他的心口一陣發燙,指尖輕顫。


    現實中每過去一分鍾,妖界卻過去了一整天。


    許砳砳覺得眼皮沉重,費力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時間,現在北京時間22:07,他是在四分鍾前給原初發了兩條微信。


    鑒於他回到現實世界有一會兒才聽到學校17:30的鈴聲,把前前後後加起來,距離他回到這裏已經過去270多分鍾,而妖界已經整整過去了270多天。


    原初已經等了他三個季節。


    就在他腦子混亂地傻坐了這麽一會兒,牆上掛鍾“滴答滴答”地走過了22:13,原初收到兩條簡短的信息之後,又傻傻地等了他十天。


    許砳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的眼眶發紅,緊咬著牙,突然恨自己臨別前為什麽要給原初留下手機,為什麽要求原初不許忘了自己,為什麽要跟原初說每天都會給他發消息。


    他的一天隻有24小時,原初卻要等他1440天,四年等他一句無關緊要的消息。


    四年等一朵曇花一現。


    他憑什麽?


    他不值得。


    姑媽沒有注意到許砳砳此時的狀態不太好,她低頭磨指甲,伸長腿跨過茶幾踢了踢許砳砳的腿,嘟囔道:“你拿我手機在幹嘛呢?用好了沒有啊。”


    許砳砳既沒有甩開她的腳,也沒吭聲。


    姑媽這才覺得不對勁,她狐疑地抬頭,不輕不重地又踩了一腳許砳砳的小腿。


    許砳砳抬起頭。


    姑媽當即一怔。


    許砳砳的表情呆呆的,眼眶泛紅,溢出眼淚。


    -


    萬耀殿內。


    流光溢彩的玫瑰花窗在大殿的青玉石麵映上最絢爛的光影,仿佛打開了另一個鏡麵世界。


    七根蟠龍柱矗立在大殿之上,赫赫生威,每一根石柱都泛著猩紅的紅光。


    殿上暗香浮動,黃金王座上,倚著一個身影。


    銀發金瞳,麵如白玉。他頸上掛著一條鈦鋼鏈牌,手上則握著一隻常年都是黑屏的手機。


    原初回到萬耀殿已經將近一年,除了他剛回來的那天召見麒麟皇,接著是破例為許砳砳收服的小石頭精開啟靈智,此後便再無任何指令。


    妖界也發生了很多巨大的變化,“終南洞”成為原初殿下親口點名的和平地帶,也是全妖界聞名的旅遊打卡地,小石頭精成了“終南洞”的吉祥物,就連鳳皇也去終南洞種下一棵小樹苗。


    ……


    鳳皇默默地退出大殿。


    城主之女眼巴巴地等在主殿外,在鳳皇進入大殿打開大門的間隙,“她”堪能敬畏又狂熱地窺見原初殿下一眼。


    本來許砳砳回到他的世界,原初安然回歸萬耀殿,這對於鳳皇和四大妖靈而言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現在。


    鳳皇忽然出聲:“殿下有心跳了……”


    城主之女聞言,緊鎖眉頭。


    傳說告訴每一個人族先知,打敗萬耀殿之主要槍炮相向,以暴製暴,但許砳砳用一個擁抱和一個親吻打敗了他們的王。


    “她”下意識地將右手覆蓋在自己的左胸膛上,“她”太熟悉有了心跳的感覺了,心有牽掛,徒增煩惱,“她”有心遠不如無心。


    好在,殿下現在不再求死,他無窮無盡的歲月裏也有了期待。


    城主之女恍然間了然——


    如何才能溫柔地殺死一個不死之神。


    讓他迷戀你。


    而你拋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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