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瞥了一眼那道奏章,說:“國家蒙此大辱,陛下下詔由郭逵南征交趾,臣也以為正確的做法。不過臣思付之,卻有兩條不妥之處。”


    “那兩條不妥之處?”


    “請看潘美滅南漢,太祖留潘美在潭州呆了兩年之久,潘美於是在荊湖南路操練土兵,又派出斥候打探南漢消息。由是一舉定乾坤,不用多久,拿下整個南漢。然而臣問陛下,郭公有沒有去過嶺南,對交趾熟不熟悉?”


    郭逵在荊湖南路擔任過一段時間軍職,還立了一些戰功。


    但嶺南,不``好意思,郭逵一次也未去過,更不要說對交趾熟悉了解了。


    “陛下,潘美平南漢,於年末發兵,春瘴到來之前,南漢已定。然而郭公乃是什麽時候發兵的?”


    “瘴癘?”


    “不是瘴癘,準確說是瘧疾。昔日太祖平河東時,在太原城下,因為夏天到來,又於水草之地紮軍,導致三軍沾染了瘧疾,不得不撤軍回來。曹彬平南唐時,三軍也開始有了瘧疾,一度差一點讓太祖下詔撤軍,不能一統江南。況且是嶺南之地,蚊蟲最多,惡性瘧疾最為流行之所,因此才有了種種妖異的瘴癘傳說,再說三軍又是六月南下。”


    “木棉司遷徙了許多百姓去了嶺南,為何多平安無事?”這正是趙頊眼下最擔心的。


    “陛下,不僅是木棉司,因為海商遷徙百姓,北方許多赤貧戶走投無路。於是紛紛南下。雖然總數量不及木棉司移民之多。但從去年秋天到今年夏天,南下的規模卻超出了木棉司任何一次遷徙規模。”


    “就是。”


    “是如此,雖然福建路瘧疾危害不及嶺南,然也有之。但為何沒有出事,因為他們是分批而來,多者不過千人,少者隻有幾十人。而且多在走動的,到了目的地後立即疏散。即便有瘧疾患者,也多隔離了,所以不會產生大規模的惡性傳染。可惜章子厚離開三司去了湖州,不然陛下可以向他詢問之。然而三軍行軍則不同,幾十萬人擁擠在一起,有時候行軍,有時候紮營不動,於是蚊子互相吸血,互相傳播這種病菌……因此以臣之預料,郭公此次南下。可能因此出現傷亡,甚至可能傷亡數量超出了戰鬥性的傷亡數量。況且交趾乃是熱帶雨林氣候。河流密布,叢林濃密,幾乎無法見天日。即便郭逵拿下交趾的都城,隻要交趾國主帶著手下大臣撤退出去,就會成為第二個李繼遷。並且比李繼遷那邊的沙漠戈壁地形更讓人頭痛。如果繼續剿滅下去,滯遲的時間越久,軍民非戰鬥性減員數量就會越大,最後隻能撤軍。也就是郭公此次南下,能擊敗交趾,但不能滅掉交趾。”


    “你看這道奏疏。”趙頊又摸出一道奏章,是章楶寫的。


    章楶還在河北,他聽到朝廷六月發出大軍南下,先是不大相信,又派人打聽確認後,立即想到了他以前在慶州,王巨就專門與他討論過如何滅掉交趾。


    於是上書,將種種弊病說了一遍,大體上與王巨所說的差不多。


    又說道,若是想滅掉交趾,不能這麽打,除了王巨,沒有第二人選可用,然後又說了那次議論,章楶隱晦地指出,那時王巨大約就已經料到了有這次兵禍發生了。


    他的奏章到了京城,大夥兒有點不相信,那時就料到了,這也太神了。


    然而還有王巨這道莫明其妙的奏章呢。


    因此趙頊將王巨召到京城詢問。


    王巨看了看,當然,章楶絕對不會產生歹意,這也是為了國家推薦人才。


    他想了想說道:“陛下,是有這麽一次談話。”


    “那是什麽辰光?”


    “熙寧四年,當時臣僥幸大捷,不過看著朝堂動向,知道朝廷不欲繼續用兵了,於是著手治理慶州,以便讓百姓迅速由亂入安,並且還推出就著百姓手中的餘錢,推出那個發展基金。然而臣隨後通過朝堂種種動向,隱約感到苟安派占據上風,加上臣沒有站隊伍,朝堂不會有多少人替臣說話。那麽這次大捷不僅是無功,可能還會引起許多士大夫的反感。當然,在慶州的時間同樣不會呆多久,所以臣那個發展基金先是有十年五年,隨後全部取締了,變成了一年。”


    王巨大大方方將站隊伍說出來了,讓趙頊無言。


    “然而當時臣也想自己的出路,朝堂上臣是不想呆了,況且諸位士大夫也不會讓我回朝堂。因此臣就暗中思考一處所在,既能對朝廷略有所貢獻,也不會讓人注意,便想到了泉州。”


    得有一個說法,不然太妖異了。


    “不過想到了泉州,忽然無心就想到了交趾。南方始安,百姓越來越富裕。可交趾那邊征戰不休,缺少人口,缺少財富。並且南方我朝兵力空虛,交趾會不會產生覬覦之心呢?臣又想到一件事,儂智高叛亂時,李佛瑪主動向宋朝表示派兩萬兵馬助宋,因此乘勢以邀利。僥幸狄青堅決反對,交趾沒有得逞。然後儂智高向交趾求援,李佛瑪立即派兵相救。可能李朝兵剛至,儂智高已兵敗,李佛瑪立即撤軍回去。說明從那時起,交趾就對我朝有一些想法了。”


    “非是與沈劉二人有關?”


    “與他們有何關係,主要原因是三,一是契丹派人勒索我朝,我朝重心於遼國,二是大災,三就是蘇緘自廢武功,由是交趾果斷出軍。”


    “蘇緘,蘇緘……”


    “也不是蘇緘一個人,至少他能慷慨就義,例如當年的郭勸,山遇惟亮來投,郭勸反過來將他一家送給李元昊射殺。然而這如同民間諺語所說的那樣,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越是怕生事。就越會有事情發生。越是想求和。和平反而漸行漸遠。如果僅靠仁義便會和平德化,那麽國家何必需要律法?這是中國的百姓,況且是化外之輩,與他們講仁義,未必管用哪。”


    “那時你就猜料出來……”


    “也不是,臣那有那種遠見,也隻是想到了,順便與章質夫聊了一聊。”


    “為何你不早點提醒?”


    “陛下。那真冤枉臣了。就象臣前年進京述職時就說過,不能輕視交趾,以臣的想法,朝廷應當有備,哪裏想到蘇緘……”王巨說道,這也是事實,在他想法中,交趾會入侵,畢竟機會難得,大旱災。王安石繼續斂財,導致百姓更加困弊。加上契丹逼迫宋朝,交趾如何能放過這次良機呢。不過邊境有備了,損失應當不會很大。但天知道蘇緘居然反著做。


    “蘇緘露布上討伐三人,其中就有臣的姓名,臣如何不避嫌?直到聽聞朝廷出兵,臣才派人打探,消息確實後,思付不妥,然後才有了這道上書。這也是無奈,實際上若不是情況特殊,臣真的不想碰兵事。敗了馬上處罰,勝了,嫉恨的人多,早晚還會貶罰……不過臣希望臣的預料是錯的,郭公此行一舉滅掉交趾,那是最好不過。”


    “如果萬一滅不掉呢?”


    “那麽陛下就許臣主持兩廣事宜,並且有便宜行事的權利。而且交趾情況特殊,就象當年李繼遷在大沙漠裏一樣,甚至比大沙漠更複雜。非是用兵多少問題,用得好,僅是兩廣一路的土兵就足夠了。用得不好,即便象郭公這樣帶著幾十萬軍民南下,也無法全功而返。所以得給臣三年以上的時間,學習潘美那樣,等臣將交趾情況摸清楚了,於當地訓練出一支強悍的土兵,而且他們對瘧疾的免疫力比較強。”


    趙頊又想了想潘美平南漢的故事,潘美確實沒有動用多少官兵,部下多是他在荊湖南路訓練的土兵,而且那次用兵花費很少,這樣相比,王巨說法也是可行的,於是問:“兵力不重要?”


    “不是兵力不重要,得看什麽地方的兵,如是兩廣訓練有素的大軍,那是越多越好。”


    “免疫力?”


    “正是,說白了就是各人的抵抗力,就象北方人耐寒,南方人耐熱。臣初到南方去,每年到夏天來臨,酷熱不知避處,不過幾年呆了下來,現在也漸漸習以常了。這就是免疫力。”


    該表功時還得要表的,趙頊眼光也柔和下去。


    “需要三年時間嗎?”


    “可能比這時間更短,也可能更長,畢竟那是一個國家。不過還是最好能聽到郭公的佳報。”


    其實這時候交趾還比較好對付的,隻是郭逵嘛,就那麽一回事,連一個出兵時間都把握不住,還能說什麽。


    然而往後去,立國時間越久越難對付了,那可是讓蒙古鐵騎都吃癟了兩回所在,後來朱棣大帝雖然將它滅掉,但因為難以治理,不得不撤退回來。


    因此王巨很早就在想策略。


    不是他去了兩廣呆三年時間,就一定能滅掉交趾,還是很困難。


    直到航海的推動,他才想出那個北部灣海盜計劃,一個比較殘忍的計劃。但也不能怪王巨,是交趾在前麵先做的。而且南方這些猴子們,後來屠殺起漢人,一個比一個厲害,與他們講仁義,那無疑就是蘇緘郭勸這樣的傻逼。


    然而具體的想法,王巨也就不說了,並且他還給郭逵保留了一份麵子。


    但為什麽是郭逵?


    人選是王安石挑的,章楶在北方做得不錯,朝廷不敢動,而且章楶似乎沒有獨立率軍的經驗。王韶厲害,可是王韶反感出兵交趾,認為不劃算,而且也未必能勝利,況且王韶因為河湟征稅與王安石鬧出矛盾。至於王巨,王安石自動冷處理了。那麽除了郭逵,還有誰有資格統領這幾十萬南下的軍民?


    “可有萬全的計劃?”


    “有一些,甚至到時候還要那些海商支持。”


    “讓海商支持?”


    “陛下,恕臣賣一個關子,況且郭公此行。未必如臣所想的那樣。”


    趙頊不好再問下去。再說郭逵未必就象王巨所說那麽悲觀。幾十萬武裝到牙齒的宋軍,滅一個交趾還做不到嗎?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害怕瘧疾帶來多少傷亡,而且王巨在赴京的半路上,南方已傳來消息,說是軍中確實在傳染瘧疾,死了許多民夫與軍士。


    但事已至此,不能說收兵回來吧,隻好繼續打下去。


    因此他換了一個話題。問道:“這次有多少百姓遷徙走了?”


    “有四十多萬百姓,”王巨答道,實際是五百五十多艘船,全部隔艙裝載,共帶走六十餘萬百姓。不過這些百姓來自天南海北,有許多還是各州府的隱戶逃戶,除非將王巨那個秘密大鐵櫃強行打開,翻看賬薄,不然就是趙頊下詔派人下去查都查不出來具體的數字。


    “他們有沒有瘧疾?”


    “有啊,臣提示下。海商們帶著百姓做了許多防範,但還是有瘧疾發生。雖然危害不嚴重。特別是一個島嶼上,尤生惡蚊,盡管那個島嶼上有無數檀香樹,最後還不得不轉移到其他地方。陛下,對於這些移民,你盡管放心,海外嚴重缺少人口,那些海商比官員更愛護著這些百姓。”


    趙頊啼笑皆非,道:“最後那些檀香樹如何處理了?”


    這個他還是比較關心的,盡管海商們賺了錢,可那是近千戶海商,另一邊則全歸了內庫,真正說起來內庫才是賺大頭的。


    “陛下,放棄了,實際我也教導他們,不可胡濫砍伐,畢竟這些香料成長起來一般比較慢。所以一邊砍伐的同時,另一邊要廣種幼苗,以後才能源源不斷地提供財源。”


    “載種香料,挖礦,種糧食,牧畜,難怪需要大量百姓。”


    “不僅是這些,而且三十七路安居點。”


    “咦,不是十九路安居點嗎?”


    “陛下,地方太廣大了,就象密州市舶司,有的海客從倭國航行回來,都能讓風吹到契丹那邊。因此想要比較安全地航行,最少需要一百處安居點,甚至更多,航行才能變得安全。”


    “一百處安居點?”


    “陛下,我知道陛下的想法,盡管是海外之地,可現在變成了中國百姓在安居種植經營,理論上就屬於陛下的疆土了。不過現在還不行,最少建設一百個安居點,並且一切穩定下來後,朝廷即可派官員去管理了。”


    “那需要多少百姓?”


    “最少三四百萬百姓。”


    “這麽多?”


    “陛下,錯也,是這麽少,如果不是大臣們已經有了爭議,臣會激勵鼓舞這些海商於全國招攬赤貧百姓,最好幾年內招攬兩百萬戶,一千多萬百姓,不僅解決了一部分人口危機,海外也可以順利建設起來。況且這些赤貧百姓也是朝廷頭痛的問題,然而他們遷徙到海外,則立即給朝廷直接或間接帶來大量收入,以及朝廷緊缺的資源,比如銅鐵。不過臣也怕了,隻好由著海商們自己去做。”王巨輕描淡寫地說道。


    今年又發資了,是整整兩大船銅錠,以及六船煉好的鋼鐵。


    宋朝嚴重缺銅,同樣也缺鐵。


    正是因為這種種,許多大臣眼睜睜地看著泉州大批地遷民,也不知道怎麽辦了。


    “那現在如何管理的?”


    “陛下,三十處安居點,幾十萬百姓,一處不足兩萬人,還不及韓公家的佃戶多,有什麽不好管理的?”王巨又輕描淡寫地說,實際很是麻煩的,不僅是管理,這是真正的開創,無數事務,紛至遝來,但王巨不能說。


    王巨又說道:“對了,說到移民,臣想問陛下,現在可有積欠?”


    “還有。”


    “還有啊……”王巨喃喃道,不說自己以前帶來的收入,就說這個航海,這幾年直接間接地,每年平均起來也給朝廷帶來了八百萬貫以上的收入。但想想也釋然,變法不過幾年辰光,可這幾年內,先是慶州戰役,後是開邊熙河,熙寧大旱,眼下又要發兵交趾,所以收入大,支出也大。不過看趙頊的臉色,顯然就是還有赤字,也不會多了。


    因此他又說道:“陛下,變法有些舉措雖是迫不得已,但確實也傷害了赤貧百姓,加上去年秉承大災,收成不及往年,朝廷卻沒有寬減稅賦,所以貧者益貧,這才是百姓不得不離開家園,主動投奔海外的原因,即便這次遷徙的規模浩大,如今泉州仍有十幾萬赤貧百姓在逗留著,讓我無可奈何。還望積欠償還後,陛下略略寬愛百姓。”


    為什麽有這麽多百姓願意逃到海外去,朝廷自己兒也要找找原因。但王巨沒有深說,趙頊還想攢錢滅西夏,收燕雲呢。


    “朕也想寬減的……”趙頊同樣沒有往下說,去年為了這件事,韓絳與王安石鬧出了很大的矛盾,但朝廷需要王安石,於是將韓絳罷相。然而下麵許多官員反映,趙頊再問王安石,王安石生病了,趙頊隻好一請再請,最後不提此事。


    因此他在心中說了一句,王卿,朕隻能讓你再次回江寧休息了。


    王安石罷不罷相,與王巨無關,他又說道:“不過陛下,臣眼下最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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