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整整等了四個小時。


    時間像融進一呼一吸裏,讓所有等待都變得恍惚又空白。


    季臨秋抱著彭星望坐下的那一刻,薑忘像是短暫地把所有意識都屏蔽掉了。


    他唯一能看見護士們進進出出,不時有人匆匆探頭出來要求簽字。


    那些人和常華在交談許多東西,新生兒如何,產婦如何,搶救進度如何,是否會有後遺症。


    薑忘是她名義上的遠房弟弟,坐在角落裏並無人在意。


    彭星望握緊季臨秋的手,看著進出的大人們躊躇許多次,終於鼓起勇氣衝到他們麵前。


    “我是她的兒子,我可以給她輸血吧!”


    護士長驚訝地看向他,伸手摸摸頭道:“不行的,小朋友,直係親屬不能輸血。”


    “我們……會盡全力。”


    季臨秋去附近倒了幾杯熱水,先遞給兩位老人,然後是常華和彭星望,往返來去也累了,最後一杯留給自己和薑忘。


    “喝一口。”他平靜道:“你著急也幫不上什麽,我們等醫生消息。”


    薑忘許久沒有從思緒裏抽出來,半晌才抿了口,讓已經幹裂許久的嘴唇好受一些。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什麽。


    他隻是突然發現,自己沒有原先想象的那樣一片空白。


    會恐懼,會慌亂,也會疼痛,在真實的活著。


    薑忘的世界曾久久沒有‘需要’兩個字。


    他不會向任何一位長輩尋求幫助,一度對食物玩樂財富都毫無欲望,像扁平剪影一樣存在著。


    可現在,他坐在搶救室門前,像是一口濁水終於從肺管猛地嗆出來,讓他用力掙脫所有冰封般的冷漠,想要抓住幾乎一切。


    渴望媽媽溫暖的懷抱,渴望認識的所有親人朋友都長久平安,渴望不帶任何遺憾痛苦的去迎接每一天。


    他想鮮活的活著,他想抓緊所有他愛的人。


    他發覺他在愛著許多人。


    男人放下杯子,半晌拍了一下膝蓋。


    像是終於自大夢裏驚醒,轉頭又被困在泥沼裏,無措焦灼。


    “杜文娟家屬在嗎——”又一個護士推門大聲喊:“杜文娟家屬!”


    “這裏這裏!!在!!”


    “恭喜,生了個女兒,因為新生兒溶血症的緣故等會直接送去育嬰箱,家屬來把表填一下!”


    常華蒼白的臉上終於浮現一絲血色,哆嗦道:“我愛人,她現在怎麽樣?”


    “在縫合了,還好血庫調度及時,剛才大出血差點沒保住,”護士帽簷早已濕透,用手背抹了一把汗道:“吉人自有天相,小孩名字趕緊想想,回頭還要登記呢啊,嬰兒用品準備好了沒有?”


    孩子爺爺奶奶忙不迭站起來,手忙腳亂地確認都帶了什麽。


    彭星望還呆在那裏,被季臨秋拍了拍肩。


    沒等小孩鼓起勇氣走過去,常華拿著一遝繳費單通知單欣喜若狂地過來抱他,還在腦門兒猛親一下:“星星!你有妹妹了,你現在有妹妹了!”


    彭星望怔怔點頭,突然伸手摸自己小錢包帶了沒有,想拿壓歲錢給她買東西。


    季臨秋眼疾手快把小孩拉回來,先領著他跟常華道喜,然後把還懵著的另一個大人一塊拉走,去附近母嬰商店幫忙準備東西。


    “你媽媽還在休養,剛動完大手術也沒法探視,我們去把東西都準備好。”


    他還算腦子清楚能指揮做事,一大一小都沒緩過神來。


    “是妹妹啊。”薑忘一直走到醫院門口才終於看向季臨秋:“我也有妹妹了?”


    季臨秋哭笑不得:“快醒醒。”


    這附近婦嬰商店相當多,光是玩具就五顏六色能擺滿五六麵牆,奶嘴尿布衣服搖籃更是價格奇高。


    他們三個速戰速決,買完必備的就回去和常家人換班忙碌。


    等了兩三天,醫生才終於放人探視產婦,而且不讓停留太久。


    彭星望時隔多日見到媽媽,看她憔悴又蒼白的樣子,小心翼翼地什麽都沒說,隻敢用指腹輕輕摸她的手背。


    “媽媽,打針很疼吧。”小男孩低頭小聲道:“你嘴唇幹幹的,我喂你喝一點水好不好?”


    杜文娟笑著看他,緩緩點頭。


    薑忘沒進去看她,隻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等星望出來。


    他終於發覺星望變化很大。


    剛見麵時一碰就哭,又慫又怕事,什麽都往嚴重一萬倍的地步去想,白天沒哭夠有時候半夜還偷偷抹眼淚。


    但現在小孩站在差一點就沒有救過來的,麵容毫無血色的媽媽麵前,也鎮定又平靜。


    彭星望直到輕手輕腳關好病房的門,才從緊繃狀態鬆弛下來,長籲一口氣。


    “還好還好,”他像在跟薑忘匯報情況,又像在自我安慰:“媽媽精神很好,應該很快就能恢複了。”


    季臨秋蹲下來抱了抱他,旁邊護士主動引路:“育嬰房在右邊那棟樓,順著走廊過去就是了。”


    薑忘眼睛圓圓的看向她指的位置,快速答應一聲。


    好幾列保溫箱在封閉式玻璃的另一端,但剛好小孩兒的育嬰箱靠近走廊,他們甚至可以看見她的臉。


    因為新生兒溶血症的關係,小孩子被放在保溫箱裏接受光療,罩著眼睛睡在藍光下,瘦瘦小小,頭發也沒有長出來多少。


    眼睛一罩,五官就認不出來多少。但彭星望趴在玻璃牆那一直看著她,像是又多了一個要仔細保護的人。


    薑忘在一旁安靜陪伴著,呼吸不自覺也放得很淺。


    他不喜歡小孩,其中也包括幼年版的自己。


    他不喜歡小孩的哭鬧,幼稚天真,弱小無助。


    但在救下彭星望以後,薑忘才好像終於放下一些桎梏屏障,去認識那個八歲小孩眼裏明光燦爛的世界。


    他站在玻璃牆側,目光落在幽盈藍光裏的小嬰兒身上。


    血脈亦如薔薇枝芽般抽枝生葉,用帶刺的牽絆交向纏繞。


    一如纏繞住他和他的父母,他和二十年前的自己。


    “我在很長時間裏……沒在意過‘親人’這兩個字。”薑忘再開口時,聲音有些澀:“不在意,所以一直覺得自由。”


    “現在,居然有兩個小孩兒要看著我一天天變老,”他看向季臨秋,半晌笑起來:“以後搞不好還會在我的墓碑前獻上一束花兒。”


    好像也很好。


    真的很好。


    季臨秋也傾身看了很久,等他說完以後,才淡淡道:“那拜托把我的碑埋得離你近點。”


    “長途電話實在太貴了。”


    薑忘釋然大笑。


    離開慈州之前,他們給杜文娟找了一個能長期幫忙的保姆,還另安排了一個月嫂幫忙照顧嬰兒。


    一個至少陪三年,一個至少陪三個月。


    小女孩起名叫常思安,小名茵茵。


    薑忘始終沒跟杜文娟說什麽話,隻告別時叮囑了幾句,讓她注意健康。


    杜文娟休養一周後已經好了很多,抱著女兒笑著看他:“你抱一抱她再走。”


    薑忘往後退了半步:“我……不會抱小孩兒。”


    然而女人始終微笑看他。


    薑忘硬著頭皮走近她,模仿著他們的動作把小孩抱在懷裏。


    剛好這一刻茵茵伸手碰他,柔軟手掌劃過臉頰。


    某人被一瞬間擊中。


    ——我妹妹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眾人當即大笑。


    元宵還沒到,各大學校就相繼開學,季臨秋在慈州隻呆了兩天就先行回去,應付忙不完的差事。


    薑忘和彭星望多停留了一周,再回來時也有許多事要忙。


    頭一件事,就是要正式搬往裕漢。


    小別墅留在這慢慢升值,但公司員工和關係網絡都要往省城轉移。


    薑忘跟房全有甩了一句‘我要去裕漢了,你看著辦’,完事就去忙人才招聘的事,好些天沒管他。


    再一碰麵,房全有樂得不行:“大哥,我也跳槽到省城去了,到時候幫你跑寫字樓和新房子!”


    薑忘也樂,隨手送了他一條煙。


    更重要的是把季臨秋給搬過去坐鎮輔導班。


    薑忘過年時幾句玩笑話開了竅,打定主意要把輔導班和書城優勢互相轉化,正是缺優秀老師的時候。


    現在正好是下學期,交完就可以撂下事兒走人。


    季臨秋並不猶豫,按紅山小學的章程遞了辭呈。


    消息直接驚爆小學上下,以及好幾個班的家長們。


    “季老師不幹了?!不是吧??”


    “我兒子還等著上他的班呢,憑什麽啊!”


    “是不是學校待遇太差啊,唉,這老師耐心又會教書,真舍不得。”


    “那可是鐵飯碗,瘋了吧,他不當教師靠什麽賺錢去!”


    按照規矩,辭職申請要先過校長這一關,然後再送交教育局人事科批準。


    季臨秋看著溫柔平和的一個人,提辭職時平靜堅決,以至於讓校長都很犯嘀咕。


    這個小季啊在學校裏人緣好成績突出,學校一直有提拔重用的意思,怎麽這麽突然就要走了呢。


    “是不是哪個老師欺負你了?”


    “待遇不好你可以說啊。小季,你正是年輕有為的時候……”


    幾番言語下來,申請才一層層審批蓋章,最終定案。


    教完這最後一個學期,他便重獲自由。


    年級裏其他老師都隻敢背後嘀咕幾句,明麵問不到什麽也就笑著散了,不多說話。


    唯獨許老太太把他叫住了。


    “臨秋,你要辭職,是不是?”


    許蓉年紀大了,聲音有種尖銳的金屬感,眉毛一挑連三四十多歲的老師都隻敢收著聲說話。


    季臨秋正準備下班回家,被她在走廊叫住,聞聲回頭。


    “嗯。”他露出溫和笑容,準備重複用過許多遍的說辭。


    “你早該走了。”許蓉露出鄭重神色,向他走近幾步:“走得遠些,去更適合你的地方。”


    “臨秋,你該往高處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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