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著銀行卡餘額翻了兩個零,再投幾筆就能翻到六位數,薑忘決定帶著小孩去買幾件衣服。


    他在這個鎮裏漸漸出名。


    按理說即將擁有這筆巨款的人早該走了。


    十幾萬元,在省城可以買個大房子,買輛新款的車,稍微交點讚助費讓小孩進名牌學校。


    幾個跟薑忘混熟的也問過,為什麽不把小孩帶出去見見世麵。


    男人摸著胡茬沒說話。


    與此同時,速風快運在城內快速紮根,兩個網點在南城北城分別開張,全程有跟蹤記錄不說,貴重物品丟件損件有三倍賠償,不聲不響地改變著城裏人的生活習慣。


    想不知道實在太難,自選址確定起海報就貼的鋪天蓋地,公交車還特意粉刷一新環路公告。


    “一日全城達,一周全國達!”


    “六元起極限低價,你想不到的極速貨運!”


    “還在掛雞毛信嗎?時髦一把!”


    為此薑忘買了輛三手夏利,帶著新招的夥計們成天滿城跑,有時候天沒亮就出去處理生意,給小孩兒留點錢讓他自己買早晚餐。


    但再怎麽忙,也是記得隔三差五回來陪小孩寫作業的。


    彭星望很滿意:“大哥沒有忘記我,你是好人。”


    薑忘很想把他後麵那個習慣語掐掉。


    第一步是快遞網點建立運行程序,層層分管不要出亂,然後借此踩上更高平台。


    本部公司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城市能有這麽多單子,開始考慮在附近城市多擴展幾家。


    薑忘猶豫著要不要兩線並存著多操操心,開車帶劉代表又找了幾個地方踩點,琢磨著生鮮有沒有機會在省內流通來去。


    跨區交通轉成跨城考察,回家時間不知覺變得更晚。


    正往家的方向開著車,瓢潑大雨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先是像盛滿石子的貨車轟然傾翻,雨點敲得車殼劈啪作響,緊接著電閃雷鳴破空而過,連陰沉夜幕都被一瞬撕裂。


    薑忘方向盤把得很穩,皺眉沒說話。


    劉代表這些天和他混熟了,隱約納悶,但也沒多問。


    這哥們是個鐵脾氣,性子穩重喜怒不形於色,看著是跟誰都笑笑,其實不好接近。


    怎麽一轉頭心情不好了?


    劉代表正琢磨著,薑忘已經一手撐著頭歎氣了。


    “要完,”他喃喃道:“家裏有個小孩,出門肯定沒帶傘。”


    家裏有沒有傘都是個問題,淋成落湯雞回家不擦幹得發燒一整晚。


    薑忘今兒淩晨五點起來跑業務,包裏三個備用電池都用了個幹淨,手機這會兒開機都沒法。


    他心裏祈禱兩句,紅綠燈一過還是利落打方向盤,優先把生意夥伴送回酒店,轉頭再踩油門回家。


    車燈洞穿暮色,他像是獨自從千軍萬馬裏踏雪而過,暴雨都被映得蒸騰生煙。


    瞧著像是成熟男人的浪漫,偏偏胃裏餓到燒灼,沒法自我陶醉。


    中午盡陪那幫孫子們喝酒吹逼了,吃了個屁。


    薑忘停好車迎著雨趕回筒子樓,接近時往上望了一眼。


    壞了,燈黑著。


    但願小孩知道找老師借把傘,熱水器昨天剛裝好,洗完澡得吹個頭。


    兩三步上了三樓,門一開家裏空著。


    奇異的是窗戶都關好了,陽台衣服還都收了回來,整整齊齊疊好。


    薑忘在漆黑客廳裏回頭一望,心想這小孩不會厚著臉皮跑老師家裏了吧。


    他視力極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裏竟能依稀看見門口落了疊紙條。


    薑忘走過去開燈拿條,上麵歪歪扭扭寫了一行字。


    大哥,wo去501禾子老師jia了。


    季字上下分得實在太開,他看了兩遍才勉強認出來。


    男人找了條毛巾匆匆擦了下臉,關好門上去接幼年版的自己回家。


    但往上走著,心裏又有點虛。


    性質等同於自己大晚上的拜訪老師,不好意思。


    他站在501門口等了會兒,先拉起領子聞聞煙味酒味,搓兩下指節間的煙漬,再雙手把頭發捯飭地像個正經樣子。


    跟小時候進老師辦公室前一樣小心。


    門克製地敲了兩下,沒過多會兒傳來聲音。


    “是誰?”


    “薑忘,彭星望他哥哥。”男人抿了下唇:“打擾您了,我來接他回家。”


    門很快打開,入眼是米黃牆壁,以及頭發濕漉漉的季臨秋。


    季老師剛剛洗過熱水澡,原先捋在耳後的黑發垂落在鬢前,在落日般的暖黃燈光裏身體還冒著熱氣。


    天井裏落著劈頭蓋臉的冷雨,門的另一側幹燥溫暖,讓人忍不住想要往裏進。


    季臨秋擦著濕發往後讓:“進來吧,薑先生也辛苦了。”


    年輕男人穿著淡灰純色t恤,肩側被發梢水滴洇出小片暗色,莫名顯得更加柔軟。


    薑忘有些卻步。


    也許是因為他有些不敢走進這樣私密又溫暖的他人空間,何況還是內心尊敬許多年的好老師。


    也可能是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放鬆狀態的老師。


    或者說,季臨秋。


    小孩對老師總有幾分神聖化的仰望。


    板書銀鉤鐵畫,神情嚴肅從容,衣擺像是永遠不會起褶子般整潔。


    總歸不會是現在這個濕漉漉的,冒著熱氣的年輕男人。


    此刻他以二十七歲的視角再次看這個二十六歲的季臨秋,虹膜與記憶裏的光影既重合又錯開。


    季臨秋沒有注意到對方的打量,誒了一聲往下看:“你的鞋子濕透了,是淋雨了嗎?”


    薑忘怔了下,點頭道:“嗯,我就不進去了,免得弄濕你地毯。彭星望應該還好吧?”


    “他作業還有一會兒就好了,這樣,你先把鞋子襪子脫了吧,”季臨秋指指門口鞋架:“進來坐,我給你倒杯熱茶。”


    薑忘忽然有點臉上發燙。


    他有點理解臭小孩那股黏糊勁,久違的新鮮。


    男人小心翼翼脫掉濕透的鞋襪,像小孩要去探險一樣走進陌生的房子裏。


    深棕長毛絨地毯踩起來很軟,酸痛腳掌會輕易陷進去,走幾步都能放鬆下來。


    他控製自己不要亂看,但抬眼處就放著一個馬頭酒杯。


    白骨質感很真,不像塑膠做的假貨。


    小客廳意外的很有風格。


    客廳沒有電視,鬆木小茶幾擺在純白圓毯的正中,蓬鬆枕頭散在角落,宜坐宜靠。


    啤酒壓著半本沒翻完的《十日談》,扉頁別著一枚紅葉。


    馬頭骨杯裏落了對戒指,薑忘不好意思細看。


    再往裏走兩步,牆角還擺了把蛇麵三弦。


    蟒紋青花白地,瞧著蒼老又漂亮。


    “支教的時候學生送的,”季臨秋遞熱茶過來,玻璃杯用得很舊:“我學了得有四個月,勉強能彈半首風雨鐵馬。”


    “很厲害了,”薑忘站的都很拘謹,不敢隨便靠牆,雙手接還記得說謝謝:“老師很有品味。”


    他想起正事來,又低頭解釋緣由。


    “我這兩天在跑生意,剛從東城郊區回來,沒來得及接星望,不好意思。”


    “他很機靈,”季臨秋笑起來,示意薑忘坐會兒:“下午瞧見了大陰天,還沒落雨點就跑去問我,要是下雨了要不要一起回家,他帶了傘。”


    薑忘強咳一聲,看向矮桌上的小說想轉移話題。


    “這書好看嗎?回頭我也買一本。”


    他初中畢業以後就沒怎麽看過書,但在老師麵前還是想當個文化人。


    裝也裝得像點。


    季臨秋笑了笑:“別看,挺黃。”


    薑忘心想我看起來像個純情人嗎,揚起眉毛表示有興趣,又想起些什麽,試探著問了句。


    “季老師家裏挺溫馨啊,女朋友收拾的?”


    季臨秋搖搖頭,進屋叫彭星望出來。


    薑忘放下茶杯跟著起身,發覺小孩已經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男人輕手輕腳把幼年版自己打橫抱起來,小孩睡得鼻涕泡都出來了手裏還拿著筆。


    季臨秋幫著把書包作業本都收拾好,拿了鑰匙幫忙送到三樓。


    薑忘把小孩放床上蓋好被子,又出門謝季臨秋。


    “季老師,”他笑得抱歉:“回頭請你吃飯,實在感謝。”


    “小事,以後忙不過來也可以讓星望過來,他一直很乖。”


    薑忘呼吸停頓,不太適應被當麵叫小名。


    “嗯,”他短促應了,又伸手拂季臨秋的發梢:“您小心,沾著牆灰了。”


    季臨秋下意識想避開身體接觸,揮揮手告別。


    薑忘沒多想,關好門回去給彭星望換睡衣。


    小孩早就坐得筆直一臉精神。


    “你醒著?”


    “剛放下床就醒了!”彭星望舉手發言:“老師帶我吃他煎的蛋奶餅了,還請我喝酸奶!”


    “……知道了。”


    “大哥你吃飯了嗎,淋雨了要記得吹頭發喔!”


    “知道了。”


    薑忘幫他換好睡衣,又摸了摸小孩頭發確認是幹的,鬆了口氣道:“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小朋友窩在枕頭旁懷裏還抱著個枕頭,任他幫忙掖好被子。


    “大哥,你湊近一點,我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


    薑忘掃了他一眼:“你睡不睡。”


    “你過來嘛。”


    男人俯身靠近小孩,耳朵旁邊傳來悄悄話。


    “老師好香噢,像梔子花。”


    薑忘麵無表情凶了回去:“不許亂聞,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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