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這幾天也氣鼓鼓的,感覺怎麽都咽不下一口悶氣。明明我為這個朝廷立下了汗馬功勞,霍光那豎子卻視而不見,故意找一幫儒生來跟我作對,商議廢除鹽鐵榷沽。那些儒生懂得什麽,分明是一幫給霍光做打手的先鋒,采用車輪戰術,來跟我胡攪蠻纏。尤為可氣的是,那場辯論到了最後完全變成了你說你的,我說我的。當年朝廷在外國使臣麵前炫耀珍寶,我為之辯護,說那是為了顯示我大漢寶物的豐富,讓賓客們能有耳目的愉悅。可是那儒生卻說什麽王者不需要炫耀珍寶,而應當以德行柔服遠方。國寶不在於璧玉的多少,而在於賢人眾寡。我舉出反例,力辯賢人未必為國寶,晏嬰在齊國輔助了三位國君,可是最後靈公被圍困,莊公被弑死,景公國破壤削。那幫儒生麵對我這個實例,不來反駁晏嬰為何不能存齊,而是舉出管仲、伍子胥輔佐國君,導致國富兵強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可是不反駁怎麽能有立論呢,這不是胡攪蠻纏是什麽。


    嬰齊和桑遷正在旁邊侍座。嬰齊小心翼翼地勸慰道,大人不要為此煩惱,其實臣覺得大人和儒生各有各的道理,這世上恐怕沒有什麽是完全對的。就連日月也會有日食和月食虧缺的一天,不是嗎?相互寬容,恐怕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寬容?桑弘羊道,阿齊我越來越看不懂你了!也許我當初老眼昏花,真的看錯了人。什麽叫各有各的道理,如果大家都來空談道理,又讓誰來做實事。如果聽從那幫儒生的話,大司農處早就一文錢也沒有了,邊境的將士們全會衣食無著,匈奴騎兵也早已攻陷長安,儒生們也都會身首分離,還能坐在高堂之上高談闊論什麽仁義道德嗎?


    嬰齊默然,他知道這是一個死結,他也沒法想清楚這個問題,如果大司


    農沒錢,確實無法打仗了,光靠和匈奴和親顯然也不是長久之策。雖然打仗又的確造成了天下百姓的流離失所。唉,如果天下人都知道和平相處就好了。可惜匈奴人不會像他這麽想,他們隻想著在秋高馬肥的時候來大漢邊境郡縣掠奪。


    桑弘羊見嬰齊默然,語氣又緩和了。阿齊,不是阿翁我固執。阿翁知道你宅心仁厚,不忍天下百姓有瘡痍之苦。可是這世上有些人就是生來的惡棍,他們是不會替你考慮的。就像那個霍光,實在是世上少有的奸人,處心積慮想除掉我。他已經脅迫皇帝下詔罷除了酒榷酤官,下一步據說已經在醞釀罷黜鹽鐵榷沽。如果真的實行,將非我大漢之福。我桑弘羊受先帝囑托輔導少主,實在不忍看到大漢天下在我眼裏傾覆啊。


    桑遷道,我支持阿翁剪除凶逆,隻是霍光身為大司馬大將軍錄尚書事,兵權在握,怎麽有辦法除掉他呢?


    桑弘羊道,前日上官將軍父子來,和我商議,決定聯合鄂邑蓋長公主,以長公主的名義,置酒請霍光赴宴,然後矯詔收捕,將他當場斬首。


    桑遷道,這是個好主意,阿翁身為三朝元老之臣,當身先士卒,為天下除殘去穢,名垂青史。


    嬰齊一呆,他沒想到形勢已經發展到這樣白熱化的程度,竟至於真要在朝廷發生流血衝突。這樣會有多少勝算呢?即便是勝了,那又能怎樣?和上官桀父子、蓋公主聯合,也並沒有什麽好處。他雖然和上官桀、蓋主沒什麽直接來往,但從當時同僚們的敘述中,對他們的事也算了解一二。上官桀可能還不錯,雖然性情粗野,舉止有欠穩重,可是對朝廷恐怕還算是忠心耿耿的。上官安這人就太粗鄙了,沒有一點王侯的體麵,而且穢德四流。他曾不止一次聽王譚和燕萬年提起,上官安自從女兒被立為皇後,就被封為桑樂侯,拜車騎將軍,經常去未央宮中陛見,出來後就得意洋洋地對人炫耀:“今天又和我的女婿一起飲酒,真是樂不可支啊!”長安中還紛紛傳揚他和後母及父親的侍妾私通淫亂,這樣的品德要是擱在別人,恐怕早就被侍禦史劾奏為禽獸行,大逆無道下獄腰斬了,可因為他是皇帝的嶽父,一般官吏也不敢輕易得罪他。他又極會巴結蓋主。按理說,霍光對於他們也算是夠容忍的,嬰齊私下裏覺得上官安本也不配和霍光平起平坐。


    他正在呆想的時候,猛聽得桑弘羊道,阿齊,你的意見呢?


    嬰齊囁嚅道,臣不敢有什麽想法。


    桑弘羊怒火不由得又湧了起來。什麽?你看看你,現在還像一個男子嗎?


    什麽都畏畏縮縮,被人害得連官職都丟了,變成了一介平民,還不知道憤怒,不知道報仇。難道非要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才會生氣嗎?


    桑遷也幫腔道,沒想到妹夫是這麽一個廢物。不過本來作為贅婿,也不能要求他們有多高明。如果不是為了苟延殘喘,又怎麽會當贅婿呢?


    桑遷的話極為刻薄,簡直和嬰齊當年初見時對他的印象判若兩人,大概這也是境遇造成的罷。這七八年來,他的父親身為禦史大夫,他自己卻一直在未央宮中當個郎官,屢次升遷都沒有他的份。就算是脾氣再好,也未免要變得憤激的。


    但是嬰齊被桑弘羊這麽一陣數落,加上桑遷這樣輕蔑的語氣,心底裏一股久伏的高傲不由得又騰越了起來。他長跪揖道,臣誠知才朽行穢,不足以汙大人耳目。但是這麽多年為官,也算明白一點事情。臣以為桑遷君之言大謬。桑遷君身為博士弟子,當年從博士韓商受經學,難道不知道《公羊傳》之義:“君親無將,將即反”嗎?豈可專誅大臣?專誅大臣,按儒家來看,和謀反無異。況且以經術士而不知以經義勸諫大人,反而火上澆油,按照律令當罪加一等。臣實在不忍見大人赤族啊。


    嬰齊這句話一出,桑弘羊勃然大怒,他霍地站了起來。你,你這是詛咒我是不是?哈哈,我桑弘羊竟然如此有眼無珠。他仰天長歎了一回,反而鎮定了下來,冷眼看著嬰齊,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嬰齊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桑弘羊緩緩地說,很好,很好,我本當將你殺了,但是又不忍見我的緋兒悲痛。你給我滾出門去,我不想再見到你。他轉過頭,對著大門呼喊,來人,將這豎子給我逐出家,永遠不許進我桑弘羊的家門。


    幾個家卒從外麵跑進來,看見桑弘羊臉色鐵青,喝令要逐出嬰齊,都不由得有點躊躇,不知道該不該聽命。


    桑弘羊見他們遲疑,氣又湧了上來,他捶著幾案,清瘦的額頭上青筋暴露。你們沒有聽到我的話嗎?還是罔顧我的命令。快將這豎子亂棒打出,我這輩子也不想再見到他。


    桑遷也喝道,沒有聽到大人的話嗎,還不動手?


    家卒不情願地跑上前,一邊一個站在嬰齊跟前,躬身道,請嬰君體諒臣,即刻搬出府邸。


    嬰齊淚水橫頤,傷心不可自抑。但他知道向桑弘羊求情無益,一則他們之間看待問題的思路和想法不同,日後類似的衝突還會發生;二則他也從沒受過如此的屈辱。這是曾經賞識他的嶽父給他的屈辱,他無法屑然於懷。他


    以前也身經過多少人的嗬斥,比如閻樂成、召廣國都曾經那樣傷害過他,可是那些人都不是什麽他看得起的人。而桑弘羊不同,他是他的嶽父,他親手提拔了他,也讓他曾有過一時的虛榮。他娶了他的女兒,雖然他不一定很愛他的女兒,但是日久在一起產生的親密有時實在是他活在這世上的惟一樂趣。而且他已經有女兒了,他的女兒也快滿一歲了。現在他要在這令人難堪的氣氛中被逐走。他是佩服他嶽父的才幹的,惟其如此,他才更感到矛盾,也許越有才能的人,越不會聽得進別人的意見,從這一方麵講,他都能肯定桑弘羊在和霍光的鬥爭中,簡直是輸定了。他並沒有預測到一切的快感,反而感覺難以抑製的痛苦,他將情何以堪?


    他伏地在桑弘羊跟前咚咚叩首,阿翁,請寬恕齊兒不孝,不能承歡於膝前了。伏地拜請阿翁擅自珍攝,千萬不可聽奸人讒言啊。


    桑弘羊見他額頭汩汩流出鮮血,也頗為動容。他心情複雜地望了他一眼,語氣冷漠地說,你起來罷,從今天起,我們恩斷義絕,你好自為之。


    嬰齊爬起來,回頭躬著身子出門而去。桑遷望著他的背影,道,大人就這樣放他走了,不怕他去告密嗎?


    桑弘羊看也不看他一眼,怒道,你覺得他是那樣的人嗎?


    防人之心不可無啊。何況他現在必定深怨我們父子。桑遷小心翼翼地道。


    桑弘羊回過頭嗬斥道,混賬東西,還不給我滾。


    長安的冬天滴水成冰,在霸陵縣邑的一處美宅中,戴牛正在自己家裏的樓上烤著火,順便欣賞窗外的雪景。他身旁有一個豔妝的女子,正和他調笑,兩人一杯接一杯地互相侑酒。忽然戴牛的目光透過院牆,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來到自己門外,他心裏噔地跳了一下,對陪酒的女子道,我有事得下去一趟。記住,我不叫你,你不許出來。他站起身,拉上了窗簾,屋子裏頓時一片朦朧。


    他踏著雪匆匆跑到門邊,身後拋下一串吱吱的聲音。他一打開門,嬰齊就如一陣風似的奔進來,頭發和眉毛上都是雪粒。戴牛大吃了一驚。嬰君你是怎麽了?他命令從人,快把大門關上。


    兩個奴仆哈著手,趕忙把大門推上。這是一間很大的三進院子,兩邊有回廊,院子的中間有個水池,水麵結著厚厚的冰,屋頂上也是潔白如鋪了厚厚的一層柳絮。這個院子是桑弘羊幫他們置辦的,當時桑緋力求她父親要收扶疏為義女,就是為了能撫慰戴牛。桑弘羊見戴牛越來越精明能幹,且勇力


    不凡,也產生了愛才的念頭,順勢應允了。


    嬰齊喘了口氣,道,我們進去再說。他腰下係著一柄長劍,衣衫上頗多血汙,已經凝固成黑色。他不時地將雙手在嘴邊哈著,噴出一陣陣霧氣,看上去非常狼狽。


    兩人踏著雪堆上樓,跑到樓上的一個房間坐定。戴牛吩咐仆役,不要讓任何人進來。他遲疑了一下,補充道,另外,把你們的主母也叫來罷。


    一會兒,扶疏也匆匆跑上樓來,看見嬰齊的樣子,也大吃一驚。


    炭火也燃了起來,嬰齊坐在熊熊的火旁,臉上逐漸恢複了一點血色,他對著扶疏笑了一下,道,好久不見,我沒有什麽事,不過是和桑大夫意見不合,被他逐出了家門。


    戴牛臉上露出古怪神色,什麽?嬰君竟然得罪了阿翁,為什麽?


    也沒什麽。都怪我自己無能,不能為桑大夫分憂,還跟他頂撞。如果換了我是他,也一定會這樣做的。嬰齊淡淡地說。


    扶疏看見嬰齊傷口上還有零星的血珠沁出,想趨近他,察看一下傷勢,一時覺得不妥,又趕忙退了回來。她喉頭說不出話,急得滿麵通紅,嬰齊見她著急,道,吩咐家仆拿刀筆來。


    家仆送來了毛筆和木牘。扶疏提筆寫道,桑大夫不該趕你出去,你畢竟是他女婿,和桑緋姊姊還有女兒。你身上的血汙又是為何?


    戴牛怒道,大概是在霸陵縣境遇到劫盜了。這是我的地界,我得好好查查,是哪個敢這樣大膽妄為,襲擊故廷尉左監。


    嬰齊道,不是在霸陵,我出長安北門不久,剛縱馬馳入一片竹林,竹林裏突然雪沫亂飛,從四周衝出了幾個男子,每個人都騎著馬向我衝來。他們手裏握著鐵刀,也不說話,對著我就砍。我當時措手不及,被他們砍傷,栽下馬來。


    扶疏低叫了一聲,繼續寫道,不是劫盜,一定是蓄意殺你。


    嬰齊看了她的話,沉吟道,是啊,我當時也又驚又怒,自問生平尚算磊落,除了廷尉右監閻樂成之外,還真沒有得罪過什麽人。難道是他派人來竹林守著我嗎?


    扶疏寫道,是他。這個人極狂易,無事做不出。先前就害你多次入獄。


    戴牛道,閻樂成?我倒不是很相信。他怎麽可能知道你今天要經過竹林?另外,對閻樂成這個人的行為,我愈發感到迷惑。聽嬰君講,是因為當年在豫章郡害死了他的兒子,他執意要來報仇。如果僅僅想要報仇,之前他並非沒


    有機會。比如上次在獄中可以找機會殺你,但是他沒有。當然,那樣殺你他會有些風險。但是一個不顧一切奔走數千裏要報仇的人,是樂意和仇人同歸於盡的,我這些年親手辦過不少這類獄訟。所以閻樂成之所以糾纏你,恐怕有別的什麽原因罷。


    嬰齊苦笑道,阿牛你越來越長進了。分析得很有道理。我一向懷疑閻樂成有狂易之症,隻是有些涉及到心靈深處的事情,說服不了人。阿牛你能說得清楚麽?


    戴牛道,我也說不清楚,不過上次斷過一件獄訟,似乎和這有關……


    扶疏向他們豎起木牘,上麵寫著,暫時別說這些,嬰君繼續說竹林的事。


    嬰齊點點頭。我當時從馬上墜落,那幾個男子也縱馬跟上,在馬背上俯身提刀砍落。我在雪地裏一滾,順勢拔出劍,下意識地格去,他們的刀尖抵擋不住勾踐劍的鋒利,皆被我砍斷。他們見自己的刀變為兩截,也四顧詫異,我趕忙揮劍斬他們的馬腿,其中兩賊的馬腿被我斬斷,另外兩個縱馬便跑。我也無心戀戰,騎上我自己的馬就趕到你們這裏來了。


    戴牛道,你沒有追問一下襲擊你的是誰嗎?


    沒有,嬰齊道,我擔心他們不久就攜帶弓弩奔回,不敢停留片刻。


    這倒是的。戴牛道,當初我們來長安時,在南郡碰到,就是因為耽擱片刻,扶疏才被射傷。唉,距今快有十年了罷。他想了想,又說,嬰君日後什麽打算?


    嬰齊無奈地搖搖頭,能有什麽打算,如果你們願意,我就先寄居在你們這裏,我可以給你們灌園種菜。我本想離開長安,可是掛念桑緋她們母子。


    扶疏又把木牘舉在他前麵,上麵寫著:嬰君別難過,桑大夫會悔悟,尋你回去的。


    戴牛道,嬰君到底什麽事惹了阿翁生氣,可否見告。我們也可分析分析。


    嬰齊道,也沒什麽大事。不過你不是外人,我跟你說也無妨。也許阿翁很快也會找你商量,他想和上官桀、蓋長公主聯合起來,以除奸的名義矯詔發兵,殺死霍光。


    扶疏聞言大驚,手上的木牘叭嗒一聲掉到地板上。戴牛也睜大了眼睛,不會吧,霍光防衛森嚴,且兵權在握,心腹眾多,怎麽殺得了他。


    我也是這樣勸阿翁,嬰齊道,可是阿翁反說我膽小懦弱。我爭辯了兩句,他當即大怒,命令家卒將我趕出門外。


    戴牛低下頭,若有所思地說,嬰君覺得阿翁的勝算有多少?


    不知道,恐怕很難有什麽勝算。想起這個,我真是憂心如焚。嬰齊捶著自己的大腿。


    他們在樓上聊了半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戴牛住的院子風景挺不錯,幾株臘梅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嬰齊凝神望著那些梅花,不知道想些什麽。


    這時有人在門外道,啟稟主君,有重要事見告。


    戴牛道,進來。


    一個家仆躬身進來,跪在地下道,有人剛從長安城來,說長安中百姓紛紛傳言,桑大夫已經向大司農傳達文書,要求從戶籍中除去嬰齊君的名字。


    扶疏臉色煞白,望了嬰齊一眼,見他眼光仍是望著窗外,神色沒有一絲波動。扶疏趕忙對那家仆揮手,讓他出去。


    戴牛歎了口氣,道,吩咐廚房準備晚餐,切臘肉,溫酒,我要和嬰君痛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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