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諳曆史水性的打撈——讀《亭長小武》〗


    賀紹俊 原《小說選刊》主編 文學評論家


    曆史從來都是我們驕傲的資本,我們常常會說,中國有著悠久的曆史,中國的文化傳統源遠流長。曆史也因此成為文學的重要資源,這些年來真是曆史小說大豐收的季節,而從另外的角度看,曆史養育著當代文學。不是嗎,從三皇五帝、春秋戰國到唐宋元明清,在這條幾千年的曆史長河邊,每個碼頭都擠滿了的作家。但多數作家隻能說是站在岸邊,他們頂多從水裏撈取一些小魚小蝦就感到心滿意足,隻有少數一些識得水性的作家能夠到中流擊水,能夠潛入水底,打撈到真正的寶藏。《亭長小武》(東方出版社2005年1月出版)雖然還不能說具有非常圓熟的文學性,但它的作者史傑鵬卻是一位把曆史了解透徹的遊泳高手,這部小說正是他潛沉在曆史長河中的收獲。因此對於廣大讀者來說,它具有深入了解曆史的認知意義。我們一般遙望著曆史,隻是看到曆史長河上麵的漂浮物,而真正有分量的東西沉在河底不被我們所見,我們需要有深諳曆史水性的作家,將這些有分量的東西打撈上來。我把《亭長小武》歸入這一類。


    我們從《亭長小武》可以看出作者史傑鵬對曆史非常熟悉,但史傑鵬並不是學曆史的,他的專業是古文字學。古文字學可能在一些人眼裏不過是陳穀子爛芝麻一類的東西,但陳穀子爛芝麻自有其價值,它之所以被人蔑視,無非是不能讓常人拿出去換來銀元罷了。古文字學也和曆史一樣屬於逝去的歲月,這使得史傑鵬輕易地進入到曆史的幽穀之中。更重要的是,文字相對於曆史來說,則是更為細小的元素,因此史傑鵬進入到曆史幽穀中他始終觸摸的是曆史最細微的肌理,他沿著曆史的毛細血管一路進入到曆史的主動脈。這樣就避免了我們通常談曆史的套路。曆史通常被理解為一個大的框架,這個框架不過是由一些帝王將相支撐起來的,而所有的曆史細節都被這個大的框架篩選幹淨。於是我們談漢代的曆史,我們就以為必須從劉邦項羽,必須從蕭何韓信,必須從漢武帝,等等去確認漢代的圖景。然而史傑鵬卻是從一片片漢簡、一條條典章進入到漢代,他不受那個公共化的大框架所約束,於是他看到了人們不曾看到的曆史圖景。他告訴我們說,漢代是一個重法治的朝代。作者在小說的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主人公小武拜退休的老吏為師,學習了三年的法律條文。他的老師不因此推薦他擔任青雲裏的亭長,亭長不過是一個小吏,但小武憑著他精通法律的優勢在仕途上越走越順坦,一直通到金字塔的頂端——帝王的身邊。史傑鵬在這部小說中,揭示了一種不為我們所熟知的曆史可能性,如果說主要從唐宋開始,漫長曆史演繹的是“學而優則仕”,那麽,史傑鵬告訴我們說,在漢代,是可以“法而優則仕”的。確如史傑鵬在小說中所表達的,中國曆史並不缺乏對法的認知,古代的法家韓非子就說過,治理國家“不務德而務法”。沒有嚴密的法的約束,像中國這樣一個龐大的農耕社會結構很難想象怎麽能保持穩定地運轉。《亭長小武》很形象地展現了這樣一幅圖畫,如漢代對於最細小的社會單位——裏,都有很詳盡的律令,一個二百石以上的官吏必須整齊穿戴官服才能進入裏門,當公孫都要在裏長那兒備幾張竹席休閑一番時,就會引起眾人的驚慌,若有人憑此告一狀,公孫都就會惹上麻煩。甚至漢代對官吏都有嚴格的考核,每年一次小考核,三年一次大考核,看來沒有後台的話要在漢代當一個官也不是很容易的。小武精通法律,雖然使他官運亨通,但最終他還是一個悲劇人物,法律並沒有保護他的生命。我以為這個悲劇結局頗有深意,它說明,漢代的法律是專製的法律,而不是民主的法律。曆史的發展充分證明了,法律隻有建立在民主的基礎上,才會給社會的發展以根本的保障。也許這就是為什麽盡管我們在兩千年前的漢代就有了詳盡的法律條文,但我們卻沒有像羅馬法那樣的法典。法典是曆史的結晶,沒有民主的護衛,法律是穿越不過歲月的磨損的。


    還是回到小說本身。《亭長小武》是以小說的方式講述曆史,它不是法律條文的教科書。所以我們才會讀得津津有味。從結構上說,它有些傳奇的路子,也有些武俠的路子,顯然作者史傑鵬很巧妙地借用了通俗小說的模式,但問題在於,不管作者借用什麽模式,他發展故事的基本元素卻是很具體的法律條文,從這一點來說,也許史傑鵬為我們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子,如果他憑依著漢簡中繁細的律令繼續釀製故事的話,那麽他完全可以創造一個法律演義小說的係列。


    〖亭長小武》:被激活的曆史〗


    何鎮邦 魯迅文學院教授 文學評論家


    近年來,曆史題材的長篇小說創作成了人們關注的一個熱點。但是,在曆史小說中,以漢代曆史為題材的作品不多,以一個小人物為主人公的長篇曆史小說尤不多見。史傑鵬的長篇曆史小說《亭長小武》(東方出版社出版)以西漢豫章縣青雲裏亭長小武(沈武)從一個不怎麽稱職的亭長到京兆尹的宦海沉浮以及傳奇性的人生經曆為主線,把漢武帝劉徹晚年西漢社會風貌尤其是殘酷的權力鬥爭真實地再現出來,特別是把漢代律令的嚴酷性真實地再現出來,寫活了沈武、劉麗都、靳莫如、趙何齊、江充、郭破胡、劉徹、劉據等一係列人物形象,具有相當高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在當下如林的曆史小說中,這是一部具有鮮明藝術特色值得注意的作品。


    照我看來,這部曆史小說具有以下一些鮮明的特色。


    以小人物的命運為主線,複活當年的曆史。我們所讀到的曆史小說,大多以帝王或將相為主人公,以他們的政治活動或命運為主線展開故事。《亭長小武》卻以一個虛構的人物亭長沈武為小說的主人公,以其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生經曆為小說主線,把漢武帝晚年殘酷的權力鬥爭與西漢社會風貌真實地再現出來。在這裏,既有沈武從一個不怎麽稱職的青雲裏亭長到豫章縣縣丞,再到豫章太守加繡衣直指使,再升為京兆尹的宦海沉浮的傳奇性經曆,又有宮廷權力鬥爭刀光劍影的描寫,還有遊俠朱安世以及酷吏江充等屬於西漢社會特色的側麵或正麵的描寫,當然,更精彩也更吸引人的是關於豫章郡、廣陵以及長安的風俗畫麵的描寫,這一切,構成一幅關於西漢社會的曆史畫卷。《亭長小武》的作者史傑鵬是位專攻古代文獻的年輕學者,他用藝術創造的激情和豐富的藝術想象力去激活他所熟悉的漢代的文獻典籍,尤其是嚴酷的漢代律令,使之化為藝術形象和動人的故事情節。應該說,這是這部曆史小說最鮮明的藝術特色。


    對曆史真實比較自覺的追求。是否具有正確的曆史觀與是否具有比較嚴格的曆史真實性是衡量一部曆史小說藝術質量高低的兩個重要的方麵;而當下曆史小說創作存在的最主要問題也是唯心史觀泛濫而造成的對帝王和皇權無原則的歌頌以及不尊重基本事實的戲說曆史和胡編亂造。史傑鵬的曆史小說《亭長小武》另一鮮明的特色,也是其最重要的長處是用正確的曆史觀即唯物史觀去考察兩千多年前的那段曆史,比較自覺地表現曆史的真實。“所謂曆史的真實,簡單地說,有三個方麵:一、典章製度的真實;二、風俗民情的真實;三、文化的真實。”(見熊召政:《讓曆史複活》一文,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張居正”評論集》263頁)熊召政從其曆史小說創作經驗中概括出來的這一看法是有道理的。就這三個方麵來看,《亭長小武》的曆史真實性是經得起推敲的。首先,在典章製度方麵,作者對漢代的律令有比較認真的考察和研究,因而在小說中有著比較突出集中的表現,甚至可以這樣說,對漢代嚴酷的律令的表現,是這部曆史小說的一個鮮明特色。小說的主人公沈武從少年時代起就潛心研究漢代律令,在他的老師李順力薦下到縣裏協助破了衛府失竊之案,進而成為代理縣丞之後,他更自如地運用起漢代的律令來。而當他升為京兆尹之後,寫他帶兵追捕江充之弟江之推進入上林禁苑,箭中椒唐殿殿門,之後與江充之間為此展開的鬥爭,也完全是相互運用漢代律令為武器的。對漢代律令的準確細致的描寫,大大增強了小說的曆史真實感。此外,凡官職、製詔、服飾等方麵的描寫,也都符合西漢的曆史原貌,創造了比較真實的曆史氛圍。其次,關於風俗民情的描寫,作者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為營造真實的曆史氛圍起了重要作用的,尤其是關於豫章和廣陵兩地的風俗民情的描寫,顯得更加精彩。再次,在文化的真實方麵,主要體現在人物的思維和語言符合當時的曆史環境,因而刻畫出的人物既有曆史真實感,又栩栩如生。小說主人公沈武的形象創造基本上是成功的,但更具藝術魅力卻是劉麗都與靳莫如這麽兩個女性形象。劉麗都作為廣陵王劉胥的翁主,美麗、能幹,對愛情忠貞,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靳莫如雖著墨不多,卻神采栩栩,過目難忘。我以為,在沈武、劉麗都和靳莫如這三個人物身上,正寄托著作者的審美理想。而這三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其可貴之處是既忠實於曆史,不現代化,又能與今天的讀者息息相通。


    據說,這是史傑鵬的第一部長篇曆史小說,應該說,這第一步是邁得不錯的。從這部處女作看來,史傑鵬在曆史小說創作方麵具有不可等閑視之的潛力,那麽,我們完全有理由期待著他寫出更優秀的作品來。


    〖牆角下的曆史——讀史傑鵬《亭長小武》〗


    孔慶東 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 學者作家


    史傑鵬這個名字很氣派,三個字都頗為雄壯,合起來更透出一種豪橫,要是給官府當個史學家,再合適不過,一般不容易碰上太史公那種倒黴事的。


    然而很可惜,史傑鵬沒有去當個官史衙門的“牛馬走”,而是寫起了很為正人君子所睥睨的曆史小說。曆史小說也有好好寫的,或者寫巍巍長城,或者寫浩浩皇恩,或者寫“兩個黃鸝鳴翠柳,五千貂錦喪胡塵”,或者寫“小憐玉體橫陳夜,正是河豚欲上時”……可他放著這些正經事不幹,既不肯為曆史的大廈添磚加瓦,也無心給曆史的城牆刷油噴漆,他偏偏要貼著曆史的牆根往下挖。挖墳掘墓倒也不失為一件嚴肅而時髦的勝業,挖得深點,炸得大點,就興許一舉發現個兵馬俑啊、舍利子啊什麽的,彪炳千秋,吃喝不愁。可他連這點雕蟲小誌都沒有,貼著牆角挖了半尺,就開始忙著建立曆史博物館了。有一部著名的小說,名叫《大牆下的紅玉蘭》,說明牆角下可能也影綽著好東西,但史傑鵬從牆角下挖出來並為之樹碑立傳的,卻是個偉人們一肥腳就踩死一大片的螞蚱小人兒。本紀、世家、列傳,都沒他的份兒,立德、立功、立言,都跟他不沾邊兒。不能流芳百世,也不遺臭萬年。不能推動曆史進步,也不拉動曆史倒轉。既不自我犧牲,化作春泥更護花,也不曾螳臂當車,被釘上曆史的恥辱柱……他隻是寫一個漢朝的卑微小吏,做了些卑微的事,說了些卑微的話,見了些卑微的人,度過了卑微的一生,也接受了卑微的一死。雖然後來也做過高官,蒙過皇帝,但其言其行都遠未達到可以左右曆史車輪的力度。你說,這是曆史小說嗎?


    我們曆來所接受的曆史,是由帝王將相、英雄豪傑和才子佳人構成的。後來進步了,我們被告知,曆史的主體是人民。“人民,隻有人民,才是創造曆史的動力。”於是曆史中又加進了一個叫做“人民”的角色,隻是這個人民很抽象,多一個少兩個都無所謂,跟戲台上的龍套相仿佛,看上去聲勢浩蕩、跟頭把式的,大旗一閃,當中捧出的,還是人家原來的“生旦淨末醜”。人民,整個變成一“托兒”了。


    由此可知一個道理:帝王的起居錄,都成了曆史。所以人民,就是沒有曆史的人。中國人推崇“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但有幾個人能夠留在汗青上呢?汗青的造價是很昂貴的,所以它對於客人理所當然要挑剔。它是寧肯多照顧“王謝堂前燕”,也不願青睞“尋常百姓家”的。


    但曆史終究要被埋葬,而沒有曆史的人,卻注定了永生。


    史傑鵬的這部書,就寫了一個具體的“人民”。這個“小武”,他不是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也不是智勇雙全的綠林好漢。他毫不抽象,他具體而細致地活在大漢朝的磚縫裏。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基層幹部,好容易爬上去幾天,就身家性命難保了。套用一句流行歌詞:“我不知道你為了誰,但我知道你是誰。”他有愛、有恨,有聰明、有糊塗。他可能當大官,也可能做草民。但他的命運,就那樣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給畫定了。大漢朝少了他,就如同九牛少了一毛。但是他自己少了他,就如同泰山少了泰山,地球少了地球。


    誰都可以不答理人民,所以人民自己要答理自己。我們在小武身上,看見了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同事、鄰居、朋友。於是,也就看見了真正的曆史。真正的曆史,在牆角。因為有了牆角,才有牆頭。


    今天,也正有許許多多亭長科長、小五小六,正沿著麻麻咧咧的牆角往上爬,有的已經望見了變幻大王旗的牆頭。我們要同情、要記住他們的今天,免得到明天忘了他們的本名,還以為他們天生就叫漢高祖。這樣,小武也就算沒有白死啦。


    〖記史傑鵬和《亭長小武》〗


    王京兒 媒體評論員 專欄作家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自從今年一月下旬以來,史傑鵬就以平均每天兩千字的速度寫這《亭長小武》的長篇,到如今,八月驕陽似火,三十六萬字的曆史小說終於寫完了,可喜可賀。史傑鵬朋友中盡是有學識有才見者,加之他天生倜儻,紅顏知己更是如群星伴月,小說一畢,好事者自然會將文本與作者聯係起來,我就是這麽一個好事者。


    一、寫《亭長小武》的史傑鵬


    史傑鵬在七十年代初出生,江西南昌人,《滕王閣序》中說的“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今年他回南昌過年時,就曾經以江南三大名樓的噱頭、鄱陽湖浩蕩和廬山的翠竹向我炫耀,很是叫人羨慕。在《亭長小武》的很多處環境描寫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對故鄉的熟悉,小武逃亡時的景色描寫,他和劉麗都初夜共度的環境,榮歸故裏時的風俗,一草一木皆成史話,《亭長小武》也因此帶上了濃厚的鄉土氣息,很是親切。


    史傑鵬在南昌度過自己的青春發育期,小時候是個可憐的書呆子,沒有離開過南昌,據他所說,他從小就過著苦日子,而且父係家長對他顯然憐恤不足,隻與母親、姥姥感情較為深厚。他父親曾經逼他天天挑水,幾臨發育成矮冬瓜的厄運,所幸他聰敏過人,不僅能通過站在當地的書店看書來誦記席慕容的詩歌討好初戀女友,而且能反抗父親的專製,所以終究沒有長成矮冬瓜,反而骨相清奇,身長肉少,堪稱玉樹臨風,這株玉樹終究沒在匡廬之地招搖,羽翼稍為豐滿後就飛到了首都北京,偏安於西城一隅。不知道北京帶給史傑鵬的究竟是什麽,但是我敢說他曾很有抱負,從小武對公文和案例的嫻熟以及小武最初為功名孜孜不倦的努力中,總能看到那個從自在於“試上高峰窺皓月,莫拋心力做詞人”到感歎“雖有茲基,不如待時”的史傑鵬。


    史傑鵬這個人是有一點傻氣的,他曾羨慕衣錦還鄉,榮歸故裏,可是他對生活的要求似乎保持在最基本的溫飽就可以了,每天早上起床到晚上休息,他能在辦公室裏寸步不出;他這個人還很好說話,對人沒有脾氣,也許是經過了青春躁動的狂熱,他如今的猙獰思想都隱藏在不露聲色的談笑中,不難接近,但不易理解;他還有一些癡氣,誰對他好,他便如小孩一樣的歡喜,大抵是為著我們都是孤獨的動物,再靜心學術的人,都難免脆弱和寂寞。偶爾他似乎也會童心大發地弄一些惡作劇出來,他解釋為自己是個不信鬼神的人,盡管他有個信基督的姥姥。寫小說的時候,曾經與他討論過結局的處理,他就曾哈哈笑著說要讓悲劇上演,男主角和女主角都得死掉,讓人不寒而栗。


    有個權威的數據統計,全世界信仰基督教的人中,大部分是25歲之前得著的,大概是因為一般人年輕時思路最為活躍,總喜歡思想,總想去尋找人生的意義,而過了30歲,便不再去思考,於是重複單調的生活讓人依靠外表去保護內心世界,而心裏總有一個洞是永遠填不滿的。我猜測史傑鵬以及像他那樣的學者都或多或少有這樣的一個洞,沒能填滿。況且在北京這樣一個厚實而又虛浮的城市,站得住腳的人,太需要和思想、學術無關的“體麵”關係。所以,我猜測如果不是有朋友同學與他同在北京,他一定會過得挺苦。


    據說他的辦公室雜亂無章,且窗外車馬喧囂,但是藏書豐富。我豔羨他辦公室裏傳說中的正版《十三經注疏》,八開本的簡帛拓本,還有好幾個讓人興奮不已的書架。在這辦公室曾發生很經典的對話,一個高一小孩發話了:“北京哪裏有書賣?”


    史傑鵬很友好地說:“西單購書中心就不錯啊,你想買什麽書啊?”這個小孩就衝著這位北大碩士、北師大博士不知天高地厚地說:“我要買席娟的言情小說!”真是崩潰。


    史傑鵬古怪一笑,長哦一聲,大概心裏在想,寫什麽曆史小說,還不如人家席娟。不過,縱然受到了這樣的打擊,他還是堅持著寫完了《亭長小武》。


    二、史傑鵬寫的《亭長小武》


    初寫這小說時,他曾自己定下一個簡略的大綱,他告訴我,他要寫的是西漢的曆史,表現人物的性格,講述宮廷鬥爭和平民發跡的故事,考慮到流行因素和個人偏好,他還要寫三角愛情跟殘酷殺戮。這基本上能概括小說的主要情節了。隻是情節的發展從整體來說前半部分顯得綿密,後半部分則有初次寫長篇者的倉促習慣。修改時大概可以彌補這一缺陷。


    作品最初是一種表演,是一種才華的展現,也是一種奇妙的聯想,作者不流淚,讀者不流淚,我想史傑鵬寫作時應該是充滿了快樂的,所以讀完《亭長小武》的人也會和作者一樣的快樂,盡管倒黴的小武和劉麗都在史傑鵬的敘事陰謀下被處極刑,但是我們應該慶幸作者並沒有降服在自己的智慧和表演中,他是由著主人公在故事的發展中向前走的,在創作衝動和理性寫作的條件下,小武和劉麗都才宣告死亡。


    宮廷鬥爭與平民發跡的故事向來都容易編得出采:大概我們素喜看那在上麵作威作福的人倒黴,所以前者讓人興奮;又喜歡看好不容易爬上去的人掉下來,所以後者讓人心酸,這樣,作為一部長篇基本的感情衝突是具備了,自然能吸引讀者。隻是這種吸引還有著深厚的曆史底蘊,史傑鵬對漢史的理解很有訓詁學窮究到底的精神,所謂“由小學而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而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由小學而入小說者,其小說亦可信”,所以我不認為這是一部大眾的寫作,這首先是個人的,是個人的智力創作,是他對學術追求的一種理解和嚐試,帶有鮮明的個人色彩。這種色彩又是我所羨慕的雙棲氣質,作為作家,他可以嘲笑學者沒有才氣;作為學者,他可以數落作家沒有學問。隻是,因著這種氣質,他的小說語言雖然質樸幹淨,卻依然限製了讀者的範圍的擴大。所以,從初稿來看,《亭長小武》的讀者是精英化的。


    不過,我知道這不妨礙他和小說的受歡迎程度。畢竟,眼球的掠奪是可以操作的,而真正的寫作,隻能靠創作。


    曆史小說的語言風格似乎向來以穩健陽剛為主,敘事生動而曲折,人物性格往往凸顯在波瀾壯闊的大局之中,所以寫曆史小說的男人挺多,我比較熟悉的作家是二月河與劉斯奮,網絡上還有很多人將已去世的高陽拎來計較一番,但是實際上他們跟史傑鵬是完全不同的男人,所以,他們的曆史小說也跟《亭長小武》是完全不同的。對於新的創作,我習慣讀出屬於作者自己的東西。從產量上看,高陽是讓人佩服的,但是在課堂上時,當代文學史根本沒提起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暢銷書讓編寫文學史的人妒忌他發財了,但是畢竟,為了生活而放棄藝術的人,文學史也不得不放棄他們。二月河為人樸實,文字暢達,但是我總感覺他非常非常……,怎麽說呢,就是很正統,很馬恩。我更喜歡亦正亦邪的思想,這種思想才稱得上真正的包容吧,所以我不想多讀他的小說。我們廣東的劉斯奮有家學淵源,為人圓滑,文史功底深厚,由於我偏愛明朝曆史,當年讀劉斯奮的《白門柳》,很是激動,感歎他將一些很有思想的文人寫得那麽生動,但是我又覺得他的語言稍顯落伍,缺乏以簡馭繁的表現力。不過,采訪他時曾問及曆史小說創作的語境問題,他簡略地說,自己力求不同語境下不同的純粹。從史傑鵬的小說中,我也能看出他追求、還原語境的良苦用心,雖然,他對這種純粹的追求是掩蓋在《俗世》的實用語言體係下的。


    我們知道民間俗語體係是極其生猛實在的,史傑鵬的小說《俗世》就充滿了這種質樸而強大的力量,他曾迷失在民間對女性的欣賞求索和強烈的歧視中,對性的生殖本能的渲染又增強了他對父係社會道德倫理層麵的蔑視(詳見史傑鵬的短篇小說《俗世》),但是在《亭長小武》中,他一方麵繼續運用這種語言體係進行曆史視野下的民間敘事,特別明顯的表現在對趙何齊、江充等人物的揶揄和小說人物的心理活動中;一方麵則試圖以純粹的曆史語言來展現一個逝去朝代的磅礴風采與沉重文化,盡管他對這一語言的運用還不很靈便,在與俗語體係的接合中甚至有些地方還很拗口,不過我相信,他在修改時,可以注意到這些問題。因為他在寫《亭長小武》的同時,開始創作的小說《楚漢風雲》,就將語言調度得非常到位。


    看了《亭長小武》的人可能會以為史傑鵬也是個酷吏性格的人,不過我倒覺得他還是那種不敢在現實中殘酷隻好在小說裏宣泄的人,他的為人隻好借用杜甫詩,“天生腐儒騎瘦馬”而已。


    而所謂三角愛情,實際上是情敵之間的互相較勁,那個剩下的被愛者,不過坐享其成罷了,因為小武夠自私,所以我判斷他應該忍心坐享其成。史傑鵬在為靳莫如設計的情節中忽視了女人內心的角鬥,所以到了後半部,可以充分推動故事發展的靳莫如,隻成了幹巴巴的示愛者,其實她可以再精彩些的,以她的理智和見識。


    我私下覺得漢朝的愛情應該要狂野些,有一種因為倫理教化的拘束逐漸滲透而挑逗起來的性感,也就是說,《詩經》時代的男女也許是看到肉體才胡亂衝動的,而漢代的男女,因為若隱若現了,才顯得誘惑莫名,這樣,劉麗都的野性和溫婉便是可以理解的,小武對許多女人的感情也才是可以理解的。我原來以為史傑鵬會寫小武專情於劉麗都,如今細想,總覺得他對女人的感激往往多於愛情本身,在小武這樣的年紀,顯得有點可惜了。


    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到現在,曆史小說寫官宦寫帝王寫市井寫流寇,寫興衰寫權謀寫欲望寫思想,保持了旺盛的創作市場和“票房業績”,史傑鵬在寫作中不曾有意識地去迎合市場,卻帶來了一種新的敘事方式,既不完全將注意力放在政治文化權力中心——小武來自民間,最後的選擇也意味著一種對權力的離棄;也不完全將重點放在君子小人的對立——小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而江充等人也有自己的理由;史傑鵬畢竟處在一個多元的網絡時代,對漢學的喜愛又促使他進行了嚴謹而別致的曆史敘事,我也想不到,在小說正式出版時,《亭長小武》會有怎樣的魅力,而這種魅力,又可以怎樣引領我們閱讀的趣味。


    ——癸未年夏末於流花湖畔


    〖曆史傳奇小說的開山之作——《亭長小武》〗


    趙長征 北京大學中文係 先秦兩漢文學博士


    與曆史有關的小說,仔細算起來,主要可以分為這麽兩大類:一是以曆史上真實出現過的帝王將相為主人公的曆史演義小說,一是以虛構的英雄人物為主人公的英雄傳奇。前一類由“講史”話本發展而來,其代表是《三國演義》,著重於重現王朝興替等曆史上的重大事件,實寫的成分比較多;後一類則由宋元話本中“說公案”、“樸刀、杆棒,及發跡變泰之事”等類別發展而來,其代表是《水滸傳》,更側重於塑造具體的英雄人物形象,虛構的成分比較多。


    這兩大類型在後來都有很大的發展。今天的曆史小說已經和從前的演義不一樣,但以上層社會為描寫核心卻是沒有變的。英雄傳奇在當代最有力的兩大派別就是革命鬥爭題材小說和武俠小說。前一類由於其表現內容的年代太近,不是我們今天討論的重點,略去不談。在後一類武俠小說中,又有一種是以古代曆史為背景的,金庸、梁羽生的小說大多就是這種類型,號稱“曆史武俠小說”。它和真正的曆史小說最大的不同就是,曆史在這裏僅僅作為一種背景而存在,並不是小說的核心內容。


    在這個時候,北師大青年學者史傑鵬的長篇小說《亭長小武》的出現,就具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這部小說既不是一般傳統意義上的曆史演義小說,又不同於一般的英雄傳奇。它說的是漢武帝時期東南豫章郡的一個叫沈武的年輕亭長的發跡故事,而這個故事又和漢武帝晚年最大的曆史事件——“巫蠱之變”糾結到了一起。熟悉律令的小武偶然地破獲了一起搶劫凶殺案,沒想到竟然牽扯出了丞相謀反的線索。為了逃避丞相的追殺,他逃亡到了廣陵國,並和翁主劉麗都相愛。漢武帝召沈武到長安,誅殺了丞相公孫賀。沈武憑自己過人的才幹得到了皇帝賞識,青雲直上,一直做到京兆尹。由於他以鐵腕手段打擊不法豪強,得罪了皇帝寵臣江充,被陷害入獄,他的妻子劉麗都為救他而自盡。為了給妻子報仇,他出獄後加入即將被廢的太子劉據(也就是後來史稱的“戾太子”)一黨,發兵抗拒武帝,殺死了江充,但是最後兵敗,被迫和太子一同自盡。情節曲折離奇,峰回路轉,極盡跌宕起伏之能事,同時也包括了凶殺偵破、三角戀愛、戰爭殺戮、政治鬥爭等流行因素,具有極強的故事性。因此,有影視公司願意出高價購買小說的影視改編權,也就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了。


    我們從前看見的表現曆史重大事件的小說,絕大多數都是以真實的曆史人物為主人公的,而這次我們卻看見了一個虛構的來自下層的亭長小武。這使得我們可以以一種民間視角去觀照兩千多年前的那次關乎大漢國運的血腥的宮廷殘殺。這是一個嶄新的視角。帝王將相雖然也紛紛登場,但是他們卻是作為沈武的配角而出現的。所以,這部小說是一部新的英雄傳奇,它的立場是屬於民間的。


    但是,它又不是一般的英雄傳奇。因為它所表現的曆史情節大都是真實的,而且展現漢代的重大曆史運動和社會風貌,本身就是作者主要創作意圖。甚至對主人公小武的刻畫,也是服從於這一基本意圖的。作者給這部小說的定位,既是英雄傳奇,又是曆史小說,是它們的交集。


    曆史小說是要帶人們回到某個曆史時代的,它在虛構的同時,在很大程度上也需要具備曆史的真實性,而這種真實性首先應該是細節的真實性。曆來寫曆史小說的人都知道,年代越往前的小說越不好寫。為什麽?因為材料不足,難以還原細節。朝代越靠後,除了正史之外可資引用參考的資料就越多,如野史、筆記等等,而漢代以前材料很少,就很不好寫了。大部分的作者,對於那個久遠年代的生活習俗很不了解,因此也就很難寫得具體詳細,一不小心就會犯知識性錯誤。許多先秦兩漢題材的影視劇更是出盡了洋相,讓劇中人坐凳子,駕兩匹馬拉的兵車,用今天這樣上北下南的地圖,生稱諡號,甚至讓項羽手裏揮動著宋代的樸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像黃易《尋秦記》那樣的作品,更隻是遊戲之作。作者對先秦的曆史氛圍既缺乏了解,也並沒有真的想要去了解,更多的是一種後現代的消解。生活細節是基礎,對生活細節不能還原,對那個時代人們的生存狀態和心理也就不可能準確把握、真正還原。


    所以,要寫好漢代以前的曆史小說,要比較好地對付這些細節,一般的作家不行,非學者作家不可。可惜大多數學者埋頭學問,或不屑於小說這樣的“小道”,或無暇他顧,或者更多的是沒有文學才能。而史傑鵬則恰好既有學識,又有才情,可以完成這樣艱巨的任務。漢代人的市場是什麽樣的?貨幣是怎麽樣的?人民的爵位等級怎麽分?名字怎麽起?穿什麽衣服?有什麽裝飾?迷信程度如何?行動的自由度有多大?官職如何設置?行政等級如何劃分?律令製度是怎樣的?交通狀況如何?建築格局如何?像這樣一些細節,是令很多作家望而生畏的。而對於史傑鵬來說就是駕輕就熟了。他是北大古文字學碩士,北師大訓詁學博士,對先秦兩漢的古籍和地下考古材料非常熟悉,尤其是對《漢書》和新出土的楚簡、漢簡更是爛熟於心。《漢書》提供了曆史的大框架和上層社會的生活材料,而出土簡牘則提供了社會生活,尤其是基層生活的細節。如寫小說開始的那場凶殺案,史傑鵬就借用了張家山漢簡裏麵的一個案例。而小說中沈武最熟悉的、多次借以死裏逃生的法律條文,當然也來自史傑鵬淵博的才識。


    就這樣,史傑鵬以他深厚的學養,為我們鋪開了一個漢代生活的廣闊畫卷。上至宮廷禮儀、貴族揖讓,下至縣廷辦事的手續,市井閭裏的日常生活,以及淩厲雄勁的戰陣兵鋒、濃烈狂野的男女情愛,骨鯁慷慨的人格氣質,這種種生活的原生態,無不纖毫畢現地展示在我們麵前。為與這些內容相配合,在語言上也力圖用一種古雅樸拙的風格,以利於表現那個時代蒼涼雄放的原始風貌。


    所以我們可以說,史傑鵬在曆史演義和英雄傳奇這兩個大類別之間,創造了一種新的小說類型。這個類型的人物是虛構的,套路比《三國演義》那樣的正規曆史小說要野,而對曆史的表現和還原又遠比《水滸傳》那樣的英雄傳奇要真,我們套用“曆史武俠小說”這個概念,就姑且叫它“曆史傳奇小說”吧。如果這個說法得以成立的話,史傑鵬就是這個小說類型當之無愧的開山鼻祖。


    史傑鵬是個怪才,在北大讀碩士的時候,外號就叫“大怪”。該大怪那時常常和我們說,他的理想之一就是要寫酷吏小說。今天他的理想終於開始付諸實施了,亭長小武就是一個懲辦貪官汙吏不法豪強毫不留情的酷吏。據說他已經在籌劃寫續集,那就讓我們期待著他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把“曆史傳奇小說”發揚光大吧!


    〖讀曆史小說《亭長小武》〗


    江右小狂生 天涯網友


    這是一本曆史小說。曆史小說雖然是個偏正式的詞組,重點在後麵的“小說”一詞,然而它畢竟需要在曆史的前提下展開。因此,上佳的曆史小說都很重視對曆史細節的經營,力圖做到使人有種現場感,以此達到曆史的目的。有些所謂的曆史小說,是以曆史為幌子的現代小說,或者是幹脆借著曆史為噱頭,用曆史名人的冠冕來為自己撈取名聲。當然,曆史小說對作者的學養要求很高,如果沒有學養,那就描摹不出細節,隻能假模假式長篇累牘地寫心理活動,以現代人的思維來意淫古代人,象《我的帝王生涯》那樣,實在是讓人不忍卒讀。


    有些曆史小說家學養比較好,他們基本能做到大量使用細膩、乃至繁冗的語言對人物的衣食住行進行不厭其煩的貼近式描摹。典型的如徐嗣業的《金甌缺》,姚雪垠的《李自成》等,但是在人物塑造上卻不能說是上乘的。因為書中那些人物的所思所想、所行所動,和那個曆史時代的風氣頗為相左,因而人物的際遇根本不象是那個時代應該發生的結果,作為今人的作者本身的痕跡在書中若隱若現。


    但《亭長小武》卻基本上沒有上述的兩種缺點,閱讀這本書,能給人強烈的漢代臨界感。而且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對書中各種形象背景的刻畫手法是簡潔洗練的,在作者的行文過程中,偶爾不經意地流露出幾個具有時代特征的稱呼,幾句時代通行用語,點染幾件富有時代特色的衣冠器物,並未進行大肆的渲染,而曆史感非常濃烈。作者把寫作重點放在了人物性格和人物精神的曆史化上,而非人物造型和活動空間的曆史化上。《李自成》、《金甌缺》雖然器物典章複原得惟妙惟肖,那卻是死的東西,小說畢竟不是考古發掘報告。隻在《亭長小武》中,我們能看到依循時代架構來規劃其人物的思維架構和人生軌跡。讀著這本書,使我有種宛然確有其人,宛然確有其事的感覺。仿佛小說中的人物真是如作者小說末尾中所說的,史佚其名,直到千百年後的而今,他的生平才從破土而出的嬰齊竹簡記載中被發現。而非古瓶裝今酒的感覺。這實在是當今曆史小說中的一個難得的收獲。


    我們知道,漢代是一個以嚴密苛酷的刑律科條來管理社會的朝代。這這個帝國中,完全靠文法吏的刀筆來運行著,其中充盈著血腥殺戮,盛行著舞文弄墨。“案獄考事,移書下記”是這個時代最亨達通吃的技能。所謂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實是蒙住曆史真實的華袞,經術文學雖然受推崇,然而畢竟是用來高談闊論的,在實用性上是遠不及法律文案。(那時大家固然要學六經,可誰也不會丟了法律文案來學。連經學魁首鄭玄鄭大師都精心為律令作箋注。)所謂“春秋決獄”雲雲,不過為黑冷的律條飾一道光彩絢麗的金邊。書中的主人公小武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豫章縣青雲裏的亭長,一個大漢帝國政府裏的最底層吏員,一個連印綬都沒有的不入流的吏員。還時時擔憂著因捕盜不力、亭舍不潔受縣廷譴責而罷職。然而他卻具備精法律,知官事,曉簿書的本事。他是適應那個時代、那個社會需要的熱門人才。他的發跡是完全符合那個時代、那個社會的選擇趨向的。漢代曆史上的真實人物比如張湯、杜周、黃霸、趙廣漢、尹翁歸、王尊等等,哪個不是起於小吏,靠著文墨功夫,終於位列三公九卿的?至於漢武帝劉徹,一個雄才大略,求賢好士而又主觀愛憎極端強烈,愛之則爵之而後快,顯之而後快;憎之則誅之而後快,族之而後快的皇帝。大凡身有奇才,敢於表現自己的奇才,在他治下是很容易好風憑借力,一朝上青天的。史上的衛青,霍去病,嚴助,朱買臣等人都都是如此。小武有膽有識地應對了豫章劫盜事變,彰顯了自己的明敏果敢與嫻熟吏事,一鳴驚人,並且還贏得慧眼識英傑的美人青睞。(漢代不少此類紅拂識李靖的故事,典型如卓文君與司馬相如)於是他自然被劉徹激賞,立時高車駟馬了。然而漢代輕爵賜人卻也輕族誅人,漢武喜不循常,怒也不循常。深文羅織的漩渦可以吞噬別人也可能吞噬自己。身處這修羅場,幾人能免?!前舉諸人,除卻早死的,不都是非死即黜麽?(大都是刀下亡)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下,小武豈能免?豈能長享富貴柔情?愛妻劉麗都被人害死,自己政爭失敗自刎而亡。是符合那個時代規律的結局!


    野性的年代,既躍動著浪漫卻也彌漫著殘酷的年代。人的命運時時置於捉摸不定中的年代!飛黃騰達與身首異處隻有一步之遙的年代。晨起萬戶侯,日沒階下囚的年代。《亭長小武》栩栩如生地讓我感觸到了這樣一個年代。


    〖小人物在大漩渦中的掙紮——有關《亭長小武》的一點感受〗


    十年砍柴 暢銷書作家


    初讀《亭長小武》,乃是在天涯網站《舞文弄墨》中,當時並不認識id為“梁惠王”的作者。然梁惠王是我比較喜歡的一個曆史人物,貴為一國之主的他,對遠來推銷王道的知名仁政學者孟軻先生,根本不假惺惺地和後世的領導人那樣,先誇讚對方道德學問如雷貫耳,然後介紹一番具有梁國特色的政治、經濟、文化製度,而是開門見山地說:老頭,你不遠千裏而來,究竟對俺們國家有什麽好處呀。——你看看,多率直,無利不起早,孟老頭如果不是有所圖,幹嗎坐著車周遊列國呢?而孟老頭的主張如果對自己沒什麽好處,日理萬機的國王幹嗎聽他瞎白話呢?


    這樣的領導人,活得真實,他明明白白談自己和本國的利益,而不是說為了世界人民的團結和解放。


    因為喜歡彼梁惠王,便對此“梁惠王”的作品感興趣,老實說《亭長小武》的開頭並不吸引我,隨著情節的發展,到了小武初試啼聲,偵破了衛家婢女被傷害一案後,故事變得好看起來,也讓我一路讀了下去。


    後來和“梁惠王”的肉身史傑鵬結識,書折騰很久一陣終於付梓後,承蒙他饋贈一本。翻卷油墨飄香的書籍和盯著電腦屏幕看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


    其實這位漢代的“神探”破的第一案並未水落石出,其中九曲回腸被小武刻意隱瞞了。小武一出場就扮演了《紅樓夢》中那個原是僧人的門子的角色。這個小案子為小武的悲劇預設了基調:在真相為利益讓步,公正服膺於權勢的時代,小人物走進名利場這個大漩渦,很難逃脫被吞噬的命運。


    在豫章縣一個不富裕的農家長大的小武無疑是個小人物,沒有錢,沒有靠山,卻有一番拏雲心事,不甘心窮鄉陋巷度一生,相信王侯將相本無種。為了出人頭地,他做了充足的準備,他也具備出人頭地的潛質。他自小拜老吏李順為師,把《漢律》及其經典判例背得滾瓜爛熟,卻沒有一絲的書呆子氣,為人機敏沉靜而知權變,緊要關頭又有孤舉一擲的賭性,而且機會又滿好,連破疑難案件,接著還被翁主劉麗都垂青。從一個地位卑微的亭長,不兩年擢升為銀青之貴的郡守、京兆尹,並持天子符節,奉旨做手掌地方官吏生殺大權的皇帝繡衣使者。一個底層精英飛黃騰達所需要一切的條件:宏大的誌向、堅韌的性格、出眾的才具、難得的機緣,沈武都具有了。天之予武可謂厚矣。


    梁惠王最出彩的一筆,是在結尾讓沈武尾隨太子劉據一起死去,如果讓小武活下來,可能會給許多讀者一點安慰——普通人總願意看到和自己一樣普通的“平民人傑”有個好結局。但小武活下來會怎樣?即使皇帝赦免他,重新起用他,在這個大醬缸裏,他隻會變得越來越陰毒、功利,如江充那樣。


    從做吏開始,小武就進了一個永遠沒有安全感的漩渦。在這個漩渦裏,要生存必須時刻察言觀色、審時度勢,時刻提防明槍暗箭,連睡覺也得睜一隻眼睛。要獲得心理上的安全感,就得不斷地揣摩上意,不斷地迫害政敵,不斷地用別人的血來給自己上保險。可這種行為恰恰是金庸小說中的“七傷拳”,殺人的功夫越高,自傷也越嚴重。不但是江充、公孫賀這些居官很久的人。小武若能繼續在官場上走下去,也隻能采取這種飲鴆止渴的自保方法。筆者在拙作《閑看水滸》中有一篇的題目是,《幾人是幹淨的,幾人是安全的》。《水滸》中的人物是如此,《亭長小武》中的眾人何嚐不是這樣呢?無論是太子、公主、諸侯王,還是丞相、都尉、郡守,抑或是縣令、縣丞、亭長這些小官吏。


    小武進入了大漢王朝最大的一個名利場。——各大門派都在爭奪皇帝屁股下的那個座位。賠率越高的賭博當然更有驚濤駭浪、凶險萬分。但也有可能獲利更大更快,也更容易血本無歸,輸掉頸上的腦袋。小武的快速擢升和悲慘結局都是因為他卷進了天下第一大漩渦。


    進了這個漩渦,小武沒法回頭,必須掙紮著在裏麵沉浮,在裏麵博命,如險灘上的一葉飛舟,穿過峽穀或在暗礁上撞得粉身碎骨在電光火石中決定。——這是千年帝製社會中小武們的宿命。


    應當說,比起貴族和庶人分野明顯的周代以及科舉製日趨完善的隋唐以後的王朝,漢代選拔幹部基本上算不拘一格,技術幹部、基層幹部比較吃香。從小吏幹到三公,並不是件稀奇事,這和漢高祖劉邦開國班底的狀況很有關係,從皇帝到功臣大臣,一水的基層官吏出身。後代的唐宋和明清,科舉出身的文官隊伍治國更強調教化,漢代這樣的幹部隊伍構成,大約更重技術、經驗,那麽熟悉律例就格外重要了。


    漢律確實很精嚴,幾乎窮盡了王朝這個龐大機器運轉的各個方麵,比起後世靠聖諭或紅頭文件治國,我們得為中國政治製度的早熟而自豪。但是,律法再完備,執法再嚴明,小人物把這個敲門磚應用得再順手,都改變不了王朝由皇帝乾綱獨斷的本質。——這根本的政治製度是獨裁,皇帝可以踢開外朝,用內廷的親信來行政,可以賦予繡衣使者以及名義上管理園林的水衡都尉無限的權力。——隻要有一個人不受律法的約束,哪怕他是皇帝,這個律法就變成了上司整治下屬、官吏整治百姓的工具,是殺人之刀而非護民之盾。因此所有的人希望掌握更大的權力,才能使律法限製自己更弱而整治別人更有力。但隻要自己的上麵還有人拿著三尺法候在那兒看著你,就活得不踏實。那麽隻有當了皇帝,基本上可以說三尺法盡為我所用而無人能用三尺法套我,除非采取非常手段——兵變。同一個皇帝老爺所生的兒子,當不當皇帝便是天壤之別。王也罷,侯也罷,封國廣也罷、狹也罷,隻要當不上皇帝,和草民沒什麽本質區別,昨日朱紫貴,今日階下囚。這就是為什麽在爭皇位這個大漩渦中,無親情、道德可言。


    人治下的律治本質上就是治人,這是小人物被漩渦吞噬的悲劇之源。


    在小武身上,我隱約看到許多人的影子。從梁惠王這本書中,我也看到好些王朝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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