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軍的營門緊閉,劉據派使者持節到營門前,要求召見主帥。監北軍使者任安此時正是苦惱異常,他和太子一向關係很好,也知道以太子的性格,這次發兵是萬不得已。但是幾個時辰以前,侍郎馬通已經遣使者帶來了天子的詔命,宣告太子謀反,北軍諸營沒有皇帝的虎符和節信,不準發兵。而且詔書中明確說明,朝廷此前節信上的紅色犛牛尾作廢,改用黃色犛牛尾。所以任安看見太子使者手持纏在竹節上的三重鮮紅色的犛牛尾,就知道怎麽回事了。他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發兵幫助太子,但是一則怕各營壘校尉抗命不從,二則他權衡了一下利弊,既然皇帝近幾日就將駕幸建章宮,那麽太子的失敗指日可待,自己何必為他殉葬。隻是他又擔心太子有可能成功,萬一太子擊破劉屈氂,自己不是錯過了表達效忠的機會嗎,不如去見見太子,至少口頭上表白一下忠心,以後總少不了一點好處。何況事情就是這麽不好辦,倘若自己和太子素無交往倒也罷了,可是本來和他一向親善,這次突然不見,他肯定會深怨自己。想到這,他立即答複使者,帶了幾個親信掾屬,隨使者馳出軍營,進入太子軍叩見。


    劉據見到他來,大喜,馬上說明意圖,催促幫助。任安笑道,既然太子有節信,臣即刻馳回北軍,發兵幫太子誅滅奸臣。


    太子急道,有勞任將軍了。等奸賊夷滅,將軍必當封侯,傳國久遠。


    任安道,臣隻是為了社稷,不為封侯。臣先告退,太子在此稍候。說著,他站起身來要走。


    這時小武急忙悄悄扯了扯太子的衣服,向他使了個眼色。事實上剛才使者去營壘宣召任安的時候,小武已經在勸告太子,他問道,殿下認為任安會來嗎?


    劉據道,沈君放心,任安和我一向親密,而且此人頗重節義,不會坐視不救的。


    小武道,殿下,恕臣直言。臣和任安也曾有杯酒之歡,知道這個人雖然正直良善,可是一向少謀寡斷,而且不識大體,患得患失,過於看重利害關係。關鍵時候未必靠得住。臣猜想他顧念太子的恩義,怕太子一旦成功,深怨自己,應該會來。但臣私心推測,他即使來,也隻是持觀望態度。一方麵他希望太子殿下勝利,自己可以博得封侯;一方麵又怕殿下失敗受到牽連。所以依臣之見,可以安排衛卒,等任安到來,立即將他和他所有掾屬擊殺。


    太子詫異道,殺他,真是瘋了?這個萬萬不行,沈君怎麽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德也插嘴道,沈君也太狹隘了,任君不是你所說的那樣。他心裏暗想,這個沈武心腸歹毒,難保他日不是另外一個江充,等事情成功,一定要尋個借口將他殺了,以免後患。朝廷大臣,應該全讓儒生擔任,象沈武這樣的文法吏,一個都不能要,一個都不安全。


    小武道,太子和少傅君不要著急,讓臣把話說完。太子擊殺了他,然後奪了他的兵符,傳出號令說任安廢格詔書,大逆不道,然後馳入北軍發兵。以北軍之眾,擊破三輔郡兵不在話下。接著我們可以立即部兵伏候在馳道,等皇上馳入建章宮,立即射殺;或者至少將其圍困,逼其退位。這樣,我們就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全力擊破郡兵,長安一肅清,天下也可以傳檄而定。區區一劉屈氂和江充餘孽躲在瀛台,又能成什麽事。我們發兵圍困,不出數月,他們就得活活餓死。


    太子道,使用這樣的陰謀詭計,誅殺象任安這樣的賢臣,又弑君弑父,即便得了天下,也沒有臉麵對天下百姓。沈君不要再說了,我不能這樣做。況且任安君一定會幫我的,殺了他說不定反而引起北軍疑心。


    小武歎道,臣一片赤誠,太子還是三思罷。


    這時任安的革車已經馳入,劉據不再理會小武,出帳去迎接了。在他們噓寒問暖的期間,小武看見任安閃爍的目光和言辭,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斷。他突然感到絕望加憤懣,知道放過了這次機會,太子就死定了。當任安起身告辭的時候,小武突然下意識垂死地拉著太子的袖子,向他做最後一次示意,可是太子卻狠狠瞪了他一眼,將後腦勺對著他。小武盯著他平坦的後腦勺,一陣極端絕望的心緒湧上心頭,他很想揮拳暴打這個愚蠢的腦袋,狠狠將它砸扁。雖然他最終不可能這樣做。


    他跑出去,騎上馬,回到自己的後隊。好了,他對嬰齊和郭破胡說,到了晚上,我們逃吧。


    嬰齊也不問什麽,因為他知道小武做事,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他點了點頭。天色已經快黑了,劉據還站在巢車上眺望北軍軍營,他希望看到營壘打開,任安率領軍隊蜂擁而出,跟隨著他馳入長安城,封鎖雲陽甘泉馳道。可是他沒有等到,任安的車馳回軍營後,營壘門就隨即關閉,闃寂無聲,營壘上方一點也看不出有絲毫的煙塵,顯然是任安欺騙了自己。他有點不死心,再派使者去,卻敲不開營門了。劉據心頭勃然大怒,看來果真被豎子騙了,他對石德說,他不開門,我們就衝進擊。--唉,剛才悔沒聽沈先生之言。


    石德訥訥的道,太子一向待任安不薄……真是一死一生,乃見交情。沒想到我們都被這豎子賣了。不過進擊萬萬不可,現在他按兵不來攻擊我們,就算是萬幸。我們還是先進長安城,以羽檄征天下郡國兵罷。


    太子拔劍斬斷了一隻案角,怒道,好,快招沈先生來議事。


    身旁的侍從說,沈府君剛才馳馬回到後軍了。


    後軍也找不到了小武。他和嬰齊、郭破胡、檀充國和幾個其他的親信已經偷偷馳離了太子軍。他們並非想逃跑,至少小武沒這樣想,他隻知道,太子肯定會失敗。但是現在自己能做的是為太子留一條後路,讓他兵敗後能有機會逃亡。他想起了還有一個人沒有使用,那就是張崇。


    <h4>二</h4>


    當年在大王潭捕獲張崇的時候,小武就知道,這個人有朝一日一定會派上用場,隻是當時他還想和趙何齊一道扶植廣陵王劉胥為太子。後來形勢發生變化,趙何齊已死,劉麗都也已物故,這個想法他早就棄如敝屣了。他將張崇帶到豫章縣,又一直帶到長安,任命張崇為卒史,張崇對自己也頗為感激,終於有一次表示,如果時機適合,願意幫助揭發昌邑王的陰事。可惜現在這種情況,郵路不通,再要告發劉屈氂也沒有機會。何況皇帝正在震怒中,也未必相信。但是等到事情平息,皇帝冷靜下來後,就未必了。所以現在的辦法是先保住太子,隻要太子潛伏民間幾個月不死,就可能得到赦書。也許皇帝的確不喜歡太子罷,但是人的感情永遠都是難測的。倘若太子真的被殺,而最後又被證明無辜,那麽皇帝是不是就會因此很安心呢?作為幾十年的親密父子,他可能會因此失落和後悔。他會後悔這些:原來自己覺得不滿意的未必差,自己覺得滿意的未必好。至少也有這樣的可能:他也許真的不滿意這個兒子,但是看著他活生生、痛苦無奈地走入死亡,從一個人人仰慕的大漢皇太子走向死亡,那絕對不是一件好過的事。他可以剝奪這個兒子當太子的權力,但是又不能忍受想起他無辜絕望地走向死亡的慘狀。


    小武等數人進入了長安,守門的衛卒還不知道他曾經幫助太子造反。他開始慶幸,自己幸好沒有接收太子封的後將軍職位,否則名單早傳出去了。他假裝自己還是京兆尹,馳入了自己的府第。長安城暫時處在一種勢力真空中,但是明天就未必了,太子的軍隊馳入長安。隨後劉屈氂就會率軍反撲。這是一定的事。


    可是就在傍晚,劉屈氂的軍隊卻首先進了城,在太子引兵去渭水北岸的時候,馬通的弟弟馬合羅率領的宣曲宮胡騎進擊守在昆明湖岸邊的少部分太子軍,這支匈奴族的騎兵以良好的騎射功夫瞬間將太子的烏合之眾擊潰,以渡船運出瀛台觀的劉屈氂軍,急奔長安。他知道,太子一定會引兵入長安。他們想一入長安,立即緊閉城門,聚殲太子軍。


    第二天,太子的數萬軍隊回到長安,浩浩蕩蕩沿著槁街行進,他們在長樂宮的西闕下,碰到了一排排牛車組成的路障,路障後麵是密密麻麻的士卒,那是劉屈氂調來的軍隊。接著,這兩支軍隊開始在長樂宮的西闕下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相互屠殺。長樂宮和未央宮之間就是巨大的武庫,武庫前有巨大的廣場,平日,這裏是操練士卒的地方,而這時,卻是最好的陣地和刑場。二百年前,秦惠文王的弟弟樗裏疾臨終之時,讓人將自己葬在這裏,說,百年之後將有兩宮夾我墓。他號稱"智囊",秦國當時有諺語說:"力則任鄙,智則樗裏。"果然,他預見到了,蕭何將未央宮建在他墓的西邊,正好和秦國固有的興樂宮,也就是後來的長樂宮相對。可是不知道他有沒有預見到,豈止是百年之後兩宮夾他的墓,兩百年之後,他還有幸能看到這場驚心動魄的屠殺悲劇在他的墓前上演呢。而且這場戲毫不顧及長安的寒風,足足演了五日之久,從第一天到最後一天,每天都是一浪一浪的高潮,數不盡的高潮乃是以數不盡的鮮血來推波助瀾的,長安城的下水道中從來沒接納過這麽多洶湧的血流,簡直可以比得上夏季的暴雨,那麽磅礴。或許比暴雨還要激烈。老子不是說了嗎?"暴雨不終日",越是急驟的雨,越是持續不久的,而侵淫不絕的霖雨卻又沒這樣的聲勢。五天之內,這片場地上積累了近十萬具屍體。十萬具屍體的血,讓長樂宮和未央宮終日籠罩在一片腥氣衝天的血霧當中。劉據在這軍隊後麵眼看著他的衛卒、刑徒們一批批哀嚎著倒下,就仿佛感覺自己身體的血液在一點點流失,然而卻無可奈何。活人越來越少。而丞相那邊是不會缺血的,黃頭楫棹士的血用完了,來了三輔近縣的郡兵,然後是建章營騎、羽林孤兒、北軍騎士,三輔近郡的兵也在皇帝的詔令下,從遠方紛紛開往長安。劉據絕望了,當看到他的舍人張光、少傅石德等人也被弩箭射穿時,他知道大勢已去,哀嚎一聲,掉轉馬頭,率領親信的幾十個士卒,往長安城門馳去,現在隻有逃跑是他唯一可做的事。


    長安城每邊城牆有三個門,最東邊的那個叫覆盎門,從這裏出去策馬南馳,就是下杜縣,那裏的樂遊原和白鹿原曾是劉據最喜歡馳遊的地方,所以覆盎門又叫杜門。一出城門,橫跨渭水有座橋,相傳是魯班所造。下杜一帶,是史良娣的宗族聚集地,他平日往來諸縣,也頗為熟悉。他覺得在那裏找個躲藏的地方,比較放心。那自然是他首先選擇的逃亡之路,他打馬馳過火光遍地的街道,向南急奔。雖然他已經明知,各個城門都有劉屈氂地士卒封鎖,因為皇帝下了嚴旨,要緊閉城門,不可走脫反賊一個。何況這幾天,也許皇帝已經端坐在建章宮幾十丈高的神明台上,俯視著長安城中互相瘋狂殺戮的芸芸眾生。他們都是被驅趕著為這父子雙方賣命,雖然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都非常的不情願。


    那個老邁皇帝的心是複雜的,偶爾,他將會收回目光罷,收回目光,看看在自己身邊嬉鬧的幼子,他將感到一陣輕鬆。雖然莫名的自責也時時象波濤一般的湧來,但很多事畢竟已經發生了,無可挽回。讓事情無可挽回,就是擺脫良知折磨的最佳辦法。更何況太子詛咒自己引起的憤怒暫時壓倒了一切。他有時想活捉太子,以便親口問問他,為什麽要詛咒自己的父親?也許他是這樣想的,所以當劉屈氂來報告他,太子已經斬斷覆盎門的門關而逃走時,他怒不可遏。你把朕的詔書當兒戲嗎?他怒道,上次你丟失官印,朕沒有懲罰你,冀盼你立功贖罪。沒想到你這麽不盡力,還是讓那個不肖子跑掉了。


    蘇文在一旁道,陛下息怒,丞相一直在前線督戰,覆盎門的守衛是由丞相司直田仁負責的。按照律令,田仁當斬。


    那田仁的首級呢?劉徹怒道。


    劉屈氂抖抖索索地說,臣本欲將田仁就地處死,可是禦史大夫暴勝之阻攔臣,說司直是二千石的大吏,不經審判就擅自處死不妥。臣所以將田仁暫時係捕,等候詔書判決。


    劉徹大怒道,丞相長史章贛、宦者令蘇文,你們去城裏,將暴勝之和田仁帶到朕跟前來。朕要親自審問。


    <h4>三</h4>


    暴勝之還在覆盎門的闕樓上指揮軍隊和太子的殘餘軍隊作最後的戰鬥。章贛和蘇文出現了,他們怪腔怪調地說,大夫君不必忙碌了。皇上震怒,召你即刻去建章宮對狀。你和田仁放走反賊,自己去向皇上解釋罷。還有田仁,也一並帶走。


    暴勝之呆了,他無力地說,我放走太子,皇上日後終會明白我的苦心。


    章贛哈哈笑道,什麽苦心,你勾結反賊,就等著族誅罷。


    田仁被反接雙手,推了出來。他望著章贛,冷笑道,你別得意,族誅的未必是我們。皇上隻是一時震怒,過不多久將會知道太子是冤枉的。倒是劉屈氂自己,要小心一點了,他和江充勾結昌邑王的事,現在不是沒有證據的。你們兩個奸賊附從他們,一個也跑不掉。


    蘇文臉色大變,尖叫道,還敢嘴硬,等檻車一到,你們就知道當刑徒的滋味了。來人,先解了暴勝之的印綬。他轉過頭,對章贛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同走了出去。


    環顧四下無人,蘇文對章贛耳語道,長史君,你覺得田仁和暴勝之敢大膽放走反賊,是不是真的有恃無恐?


    章贛道,這個的確有點奇怪。天子嚴令緊閉城門,憑劉據身邊那幾個殘卒,想斬關而出,是不大可能的。我聽人報告,京兆尹沈武這幾日曾和田仁在一起,現在他也不見了。莫非沈武掌握了我們什麽信息。這豎子一向奸詐,可不是好對付的。


    一聽見沈武的名字,蘇文臉上變色,憤憤不平地說,沈武這豎子的確讓人防不勝防,江都尉屢次想除掉他,都沒能成功,這次反而死在他手裏。我對他也是恨之入骨。


    我又何嚐不是,章贛道,上次廷議他的罪行,反被他搶白一通,讓我當場出醜。我也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啊。


    那麽我們怎麽辦,蘇文道,這田仁如此口氣,萬一沈武那奸人果真給了他什麽證據,讓他到皇上麵前一說,我們豈非死定了。


    章贛冷笑道,那幹脆將他們殺了,向皇帝奏報他們畏罪自殺。


    劉據帶著幾十個人,馳馬衝過渭河虹橋,遙望著下杜,悲涼之氣盈滿胸中。他的母親留在未央宮,恐怕性命不保了。妻子女兒也絕對不可能幸存。長子劉進在混亂中失落,現在跟隨他的隻有二個小兒子和十多個親身侍衛。雖然下杜一帶是他常來馳騁的地方,但現在他不再是以太子的身份踏青般的來射獵,而是失魂落魄,惶惶如喪家之犬,以反賊的身份來逃亡。他們奔跑了一個多時辰,遙遙可以望見白鹿原上的亳亭。坐在亳亭上可以俯窺下杜。往常遊獵,他們一夥中途歇息,一定會選擇在亳亭,布置幄帳,一邊飲酒,一邊四下眺望白鹿原下的風光景色,遠處終南山的竹林象片綠雲,籠罩在天之盡頭,這是他們最為欣賞的勝景。然而這次,他們馳上白鹿原,卻絲毫沒有會當臨絕頂的昂揚心境,反是滿腹哀苦。


    他們的車一登上亳亭前麵的露台,陡然發現有兩輛革車隱在草木之間,幾個人正坐在露台上歇息。劉據心裏一沉,等到看清楚了,才長長舒了口氣,驚呼道,沈武君,你怎麽在這裏,不會是來擒拿我去獻功的罷。


    小武麵色凝重地道,我在這裏專程等候太子多時了。


    太子旁邊殘存的幾個侍衛麵麵相覷,雖然小武身邊隻有五個男子,一個女人。可是他們的確是筋疲力盡,不想戰鬥了。何況,小武身邊的那個虯髯大漢看上去相當健壯,想消滅他實在沒有太多勝算。


    劉據道,難道沈君真想擒我回去受賞,我們可曾經合作過。皇上不會放過你的。


    郭破胡忍不住插嘴道,太子誤會了,不是我們府君救你,你現在連長安城都出不了。


    劉據驚奇地說,是沈君救了我?他拍了下腦袋,是了,我到了城門口,也以為出不了城,可是那些守門的士卒竟然毫無鬥誌,隻是虛應幾下就跑,才能讓我們有機會斬斷門關衝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武道,我隻是勸說守城門的田仁和暴勝之。我告訴他,我已經掌握了劉屈氂和江充勾結昌邑王謀反的證據。如果這次放了太子,將來定有報答。他看了我的證據,果然就答應了。是太子給了他們封侯的希望,我有什麽能力呢。


    劉據感慨地道,沈君真是長者,有功不居。到這時候,還願意救我這個窮途之人。唉,悔不該當初不聽你的勸告,要是斬了任安,奪走他的虎符,也許就不是今天這樣了。


    這是因為太子殿下太仁厚了,小武道,上天如果不讓太子為君,實在是大漢之不幸。任安這個人首鼠兩端,耍小聰明,以為不幫助太子就可自保。不過依我看,按照皇上一向的脾氣和行徑,一定會惱恨他懷有二心,判他腰斬。


    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劉據道,沈君猜得對,他的確會有如此下場。唉,我後來懊悔,派人去找沈君,卻說已經離開了。不知沈君怎麽知道我要從南門出去,又怎麽知道南門守衛是田仁。真是不解。


    <h4>四</h4>


    沈武歎了一口氣,這個就是天意要救太子了。他腦中聯想起前幾天的事,還不禁後怕。他沒想到離開太子軍入城,城中已經全麵戒嚴。長安八街的士卒在江捐之的率領下,嚴密封鎖了道路,不許任何人隨意在道上馳騁。他雖然已經從露布的板檄中知道田仁守衛覆盎門,卻不得靠近。若不是靳莫如突然出現,他現在也許已經困死城中。


    靳莫如帶著親信家仆跑進京兆尹府的時候,小武正在燈下苦思良策,考慮怎麽才能接近田仁,以便用利害關係勸說他。黑暗的長安城裏,時時傳來鳴鏑的聲音,顯然偶爾還有激戰。他知道時間很緊,三四天過去,太子的軍隊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能否還可以支持兩個晚上。一旦劉屈氂完全控製了局勢,白天一定會大索城內,如果他捕獲了幾個太子的親信,就一定能查到自己也參與了太子謀反,那時自己隻有死路一條。但是他想了很多辦法,都被自己一一推翻。這實在是太難。正在他伏案焦躁幾乎絕望的時候,閤門格格一聲推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小武險些沒呆住,這是身影是個女子,而且竟然是靳莫如。


    天啊,你怎麽會找到這裏。小武下意識地叫道,充國--


    不用叫了,靳莫如輕輕地說,我告訴了檀君,我是來幫你的。並非他不盡職。我知道你肯定在這裏,我必須要來,因為冥冥之中上天在告訴我,我終於能爭到一次救你的機會……我為此等了太久。


    小武垂下了目光,邑君,其實你對武已經有太多的關照,可惜武很慚愧,無以為報。還……還殺了你的舅姑。


    不要叫我邑君,靳莫如道,我不喜歡你這樣稱呼我,你能不能叫我一聲莫如呢?就象叫你自己的妻子那般親熱。不,你別拒絕,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你的妻子也比我強千倍萬倍。但是我還是想你這樣叫我,求你,希望這於我不是奢求。


    小武手足無措了,邑君,當初不是我不領你的情,實在是有苦衷。至於江充,和我有血海深仇,我不殺了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邑君高貴美麗,武一向深慕,可惜武命數不偶,無能高攀,致使多次辜負邑君盛情,實在是愧疚不已。隻有死後結草銜環以報了。


    唉,都是命運,靳莫如坐在她對麵,憂傷地說,你真的不肯叫我名字嗎?哪怕叫一句,隻要一句。


    小武抬起頭,靳莫如穿著一身淡青色的深衣,臉色雪白,雙目噙淚,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憐哀婉。他想起了當時在他新婚時的祝福辭,慘笑了一下,道,莫如,武是個不祥之人,經常是將他人連累。令夫江公子和乃父不同,其實你們在一起更般配的。


    靳莫如聽了這話,目光遊離,喃喃吟道:吉日令辰,乃結良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夫妻長保,永受胡福!


    小武知道她在吟自己在酒筵上給她的賀辭,不知她的用意,正想解釋點什麽,靳莫如突然抬袖擦擦眼淚,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你終於肯叫我一聲莫如啦!說什麽般配……我之所以會嫁給江捐之,也是因為你!可惜我最終沒幫上你的忙。當初在酒筵上聽到你的賀婚辭……我心裏可是何等的難受,唉……你自己太能幹,每次都能自己脫罪,甚至還可以反敗為勝,終於殺了我丈夫的阿翁。不過,這次你可必須要我幫忙啦。她說完這句話,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驕傲。


    小武不知如何回答,隻怔怔地望著她。


    靳莫如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目光中盡是繾綣柔情,我也叫你武哥哥罷,雖然我比你要大一歲。武哥哥,你現在隻有逃跑,伏竄民間等候大赦。唉,有時我自己也奇怪,為什麽我總是在你逃跑時來送別。


    小武臉上有點發燒,道,都是因為武沒用,隻好時時作喪家之犬了。


    靳莫如道,武哥哥你又何必自謙,你的才能朝中無人不曉,我父親和幾位兄長都對你誠心敬佩。不過看起來你有點有才無命罷了……遙想當初在豫章縣你被救的場麵,真是感慨……沒想到那個女子就成了你日後的妻子--要是當初我有能力救你,該有多麽好。那代替她的……代替她的或許是我罷。不過她可是真美,我又哪裏及得上她。否則,便是象她一樣死了,也心甘情願。


    小武有些尷尬,靳莫如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能救他,那麽成為他妻子的就不是劉麗都,而是她靳莫如了。心中又大是感動,沒想到我沈武竟然被認為是個隻能以身報恩的人,真是荒誕。他暗自羞愧,歎道,人固有一死,過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武天生不祥,連累人多矣,隻怕這生也不能報答。


    靳莫如道,好,不提這些了,現在長安門緊閉,霸城門由我丈夫的幾個親信把守,沈君天黑後就假裝劫持我,我丈夫那時會在槁街巡行,他顧忌我的安全,一定不敢命令士卒攻擊。你可以趁機沿著槁街右折,在黑暗中馳往霸城門,以我為要挾,命令我丈夫放你出城。出了長安,你馳奔湖縣泉鳩裏去找我長兄的朋友京兆大俠杜少翁,這個人是個寧願自己自殺,也不會出賣朋友的長者。你躲在他家裏等待時機,一定會等到大赦之日的。對了,這是我兄長的手書,你給他看,他就明白了。說著,靳莫如遞給小武一個繡囊。


    小武心下大是感動,忙道,這絕對不行。武寧願死,也不能劫持著一個人的妻子,在他麵前演戲。


    靳莫如趨近來,突然抓住他的衣袖,輕輕道,武哥哥,你看不起我,終不肯給我一次救你的機會麽?況且為了幫助太子,你也應該聽我的話。難道你寧願看到劉屈氂一幫人更加囂張麽?即便你無所謂,你總不忍心看著身邊的幾個人陪同自己死罷,我聽說太子的殘軍肅清隻是今晚的事,一旦明日大索,你插翅也飛不出長安城了。


    小武頹然坐下,顯然靳莫如的話句句在理。如果拒絕靳莫如的建議,自己死不足惜,連累得嬰齊、郭破胡、檀充國都會死。況且還有棄奴,自己能忍心看著士卒把她捉去強奸淩辱嗎?他呆了半晌,猛然站起,一劍將麵前幾案斫斷。嘴裏迸出兩個字,好吧。


    <h4>五</h4>


    這些經過小武沒有對太子說,他采納了靳莫如的提議,但是突然想,不如將計就計,不從霸城門出去,而是折入夕陰街,馳奔覆盎門,去勸說田仁,如果太子從覆盎門逃出,就放走太子,他知道太子一定會從這裏出去,因為下杜縣離這裏最近,最方便,下杜縣又是太子最熱愛、最熟悉的地方,太子一定會以為那才是自己最好的藏身之所。他的預測果然沒有錯。


    太子殿下,小武道,下杜不是安全之所,我們還是去湖縣罷。


    湖縣原名是胡縣,右依鼎胡山,左臨黃河。地勢十分顯要,號稱桃林之塞,黃河從崇山峻嶺中流過,山穀深邃,高出雲表,險不可攀。山上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自古就是藏匿亡命的洞天福地。鼎胡山原名荊山,相傳黃帝曾在這裏鑄鼎煉丹,得道成仙,有條黃龍從天上降下,載著黃帝飛升。黃帝的群臣舍不得離開黃帝,也都跟著他攀上龍的背脊,黃龍承受不了太多的人,急著飛升,剩下沒有爬上龍背的臣子就抓住龍頜下長長的胡須,由於他們的身體太重,胡須一根根隨著他們的身體掉下,他們隻好跪在地下,望天嚎啕了。因了這個,就把荊山改名為鼎胡山。鼎胡山旁邊的縣邑原來叫做胡縣,後來朝廷因為憎恨匈奴胡人,覺得胡字難聽,又改名為湖。泉鳩裏在湖縣的邊緣,道路崎嶇,有條泉鳩澗水發源於鼎胡山麓,環繞著整個裏。這個裏比較偏僻,幾乎沒有富人,杜少翁在此算是家境稍微好的了。他本來也是富人,隻是因為一向急俠好義,廣疏錢財,家裏才日漸貧困下去。然而雖然貧困,整個京兆無不宣揚他的美名,朝廷公卿都以結識他為榮,常有官員趁著休沐,從長安馳車來拜訪。每到節日,他的門外多是長者車轍,附近百姓無不豔羨。靳莫如的長兄靳不憂和他有很好的交情。杜少翁看見靳不憂的手書,立即將小武和劉據十多人引到自家的後院。後院被茂密的樹林和蒿草所遮蔽,杜少翁躬身施禮道,寒宅破舊,請太子殿下和沈君海涵。


    劉據四下望了望,歎道,杜君名滿天下,家中竟然如此寒涼。如果邀天之幸,讓我有重出的機會,一定以萬金為杜君壽。


    杜少翁變了臉色,不悅地說,我憐太子無辜而已,豈望報答?太子倘若重返富貴,希望厚遇天下百姓,則少翁幸甚。不然,少翁死不足以脫罵名。


    小武忙道,杜君不要誤會,太子一向仁厚,不過遵循"無德不報"的古義而已,當日居明光宮時,也不曾以富貴驕人,何況今天。


    劉據慚愧道,沈君所言,中我肺腑,杜君見諒。


    杜少翁頷首道,我知太子心意。太子請聽臣一言,既來到臣處,就遵循臣的安排,千萬不要出門。每日粗茶淡飯,由犬子送進。少翁不才,平日也有幾個相知,定會和他們商量,找機會上書皇上,為太子辨冤。不過,臣等一向粗鄙,不知太子身邊可有能文之士,皇上平生頗好藝文,奏書如果寫得深惻感人,則可以事半功倍。


    劉據環視了一下眾人,看著小武,久聞沈君擅長刀筆,兼精儒術,非尋常俗吏可比。敢請沈君代作,不知沈君可能俯允?


    小武思忖了一下,道,太子既然有命,武豈敢不從?


    杜少翁喜道,好,待沈君作好奏文,我就交給我那幾個相知。沒有消息千萬不可出門,切記切記。


    太子道,一定。


    他們就這樣日日隱藏在杜家後院,不知過了多少個朝夕。他們知道杜少翁本來家道中落,陡然家裏來這麽多人,需要供給飲食,將會更加捉襟見肘。在這貧窘的情況下,如果時間拖得越長,就越有更多的變數。不過還好,十多天後,杜少翁來到後院,已經帶來了好消息,他笑對劉據說,臣托付壺關三老籍長孺上書,為太子辨冤。皇上好像頗有感悟。


    劉據大喜,果真如此麽?真是太感謝杜君了。


    杜少翁欣然道,是啊。也靠沈君文采斐然,否則天子也未必那麽容易被打動。


    劉據道,的確要感激沈君,真乃公卿之才。沈君一寫完,我就讀了數遍,非常感動。沒想到沈君年紀輕輕,對人情如此了然。象那"故父不父則子不子,君不君則臣不臣,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真是得儒術之精粹,我自以為從小精熟《公羊》、《穀粱》二經,卻不如看沈君這幾句讓人發蒙。


    杜少翁笑道,沈君闡述積毀銷骨,眾口鑠金一段,真是一唱三歎。臣這幾日日日吟誦,都爛熟於胸了。他說著口中吟道:"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於瞽叟;孝己被謗,伯奇放流,骨肉至親,父子相疑。何者?積毀之所生也。由是觀之,子無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為漢嫡嗣,承萬世之業,體祖宗之重,親則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閭閻之隸臣耳;陛下顯而用之,銜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飾奸詐,群邪錯繆,是以親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進則不得見上,退則困於亂臣,獨冤結而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殺充,恐懼逋逃,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臣竊以為無邪心。《詩》曰:營營青蠅,止於藩。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往者江充讒殺趙太子,天下莫不聞。陛下不省察,深過太子,發盛怒,舉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將。智者不敢言,辯士不敢說,臣竊痛之!唯陛下寬心慰意,少察所親,毋患太子之非,亟罷甲兵,無令太子久亡……"小武忙躬身道,杜君如此抬舉,武深為慚愧,隻是不知皇上有沒有下詔赦免太子。


    杜少翁道,還不能知道皇上的確切意思。不過此書奏上,皇上雖然沒有報文,卻令尚書賜籍長孺黃金,並善言撫慰,可見已經不再怒恨太子。不過臣想,皇上要撤回係捕太子的詔書,還有個情緒的轉折過程,太子且放寬心,再等待幾日罷。


    劉據有點沮喪,唉,皇上一日不下赦書,我就一日不得出去。真不知哪天是個盡頭。


    杜少翁安慰道,太子切莫著急,再忍數日,一定有喜訊。我已經托付另一知交田千秋上書,再為太子辨冤。


    劉據歎道,也隻能如此了,多謝杜翁費心。


    又過去了近十天,杜少翁終究沒有露麵。劉據和兩個兒子逐漸不堪忍受粗茶淡飯,何況連這粗茶淡飯都份量不足。他們在宮中的時候,每天能飽食三頓,現在卻隻能兩頓,而且份量那麽稀薄。所有的人都餓得沒有什麽力氣了。時間並沒有過去多少天,可是給人的信心損害卻不成比例,幾天前杜少翁帶來的樂觀早已被饑腸轆轆的空腹消化得無影無蹤,他們一個時辰比一個時辰絕望。當杜少翁的兒子再送來那點微薄的飯食時,劉據叫住他問道,令尊好久不見,到底去哪裏了?杜少翁的兒子敬地答道,阿翁去了長安,據說是找摯友為太子的事活動。


    劉據憂急地說,可有什麽新消息?


    還沒有。阿翁走時,隻是吩咐太子千萬不要出去。


    哦,劉據低下頭想了一會,我常聽到前院半夜也有響聲,頗為奇怪。你們每天睡得那麽晚麽?


    杜少翁的兒子頗為慚愧,遲疑地說,寒家素來貧困,不得不多織草鞋去賣,否則無米下鍋……


    劉據臉色灰白,默然不應。整個夜晚,他在屋裏踱來踱去,沒有一絲睡意。第二天一早,他召集眾人道,杜君一家為了我們十幾個人,愈發貧苦。這樣下去不行,一旦斷炊,就難免生變。我有個故人在臨近的新安縣,家財千萬,諸君誰能跑一趟,為我去找他接濟。


    小武忙勸道,太子殿下,還是再忍耐一段時間罷。現今皇上還沒有明確赦免太子,天下都想捕獲太子以封侯,太子能保證故人就可靠麽?


    劉據有點不悅,沈君不必多言,事已至此,實在無可奈何--何況,沈君的故人可靠,我的故人難道就會比不上?我身為儲君幾十年,總不能說一個靠得住的摯友也沒有。他頓了一下,似乎發覺自己說話不妥,補充道,沈君毋慮,一定會沒事的。我隻不過不想看到諸位餓死,連累到杜君一家也餓死累死。


    聽太子這麽一說,小武也不好意思再勸阻了,於是默然不應。檀充國突然插話道,臣願意為太子充當信使,潛去新安。


    小武心裏很是不快,忍不住道,如此重大的事,檀君能夠勝任嗎?


    檀充國道,府君放心,雖然不才,可也不敢知難而退。


    劉據喜道,檀君一向辦事幹練,怎麽不能勝任?檀君願去,那是再好不過。我馬上寫好手書,君到新安見到主人,交給他就行了--速去速回。


    小武還想說什麽,看見太子滿臉喜色,話到喉頭,又吞了回去。


    檀充國俯身道,太子放心,充國一定不辱使命。


    看著檀充國離去的身影,所有的人心裏都升起了巨大的希望,他們盼望的還不僅僅是充足的食物,更指望伴隨著這食物而來的好消息,也許一聯係上太子的這個摯友,就意味著又多了一個人加入到營救他們的陣營。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連根稻草也會當作救星。一群人亦如是。可是,他們哪裏知道,他們一心盼來的將是那樣可怕的失望。


    <h4>六</h4>


    征和二年的十一月辛亥,在檀充國離開後的第五天,黃昏。小武等人聽到前院有異常聲響。杜少翁的兒子匆匆跑來,惶急地說,太子殿下,有數百縣吏向這邊馳來,不知怎麽回事。


    劉據麵如土色,果真有此事?敢問令尊從長安回來了沒有?


    杜子道,還沒有回來。我們遵照阿翁指示,日日去縣廷看露布文書,仍不見有赦書傳達,看來阿翁還在活動。現在購賞太子的文書還在到處露布,所以我們才勸太子不能出去。


    所有的人都是滿臉失望。


    哦,不知賞金多少,劉據的次子煩躁地說,現在憑空跑來了縣吏,你們家住在這麽偏僻的地方,怎麽可能輕易發覺?一定是有人向縣廷告了密。


    杜子怒道,皇孫,恕我直言,雖然我們和皇孫貴賤相隔,但是也不能容許皇孫這樣侮辱我們杜氏的家風。不管皇孫怎麽懷疑,我們杜氏一族,自問一片赤誠,蒼天可鑒。


    小武忙插嘴道,杜少君息怒,皇孫也是一時惶急。少君說有縣吏馳來,也許是其他公事,未必是發現了我們,我隨你去前院看看。


    劉據道,我們多幾個人去看看。


    幾個人匆匆跑到前院,攀上角樓,杜少翁雖然家道中落,但是這座宅子乃是先人傳下,雖然稍微破舊,規模卻還可以,尋常中人之家必備警賊的角樓還是有的。而且這角樓頗為寬闊堅固,簡直就像一個城樓。角樓上已經有很多人,杜少翁全家男子數十口皆麵色嚴肅地向外眺望。隻見遠處泉鳩水一曲,十幾輛蔥欞車正沿著河岸,向裏門方向疾速馳來。角樓上的人心裏砰砰直跳,他們多麽盼望這是巡行官吏例行宣告詔令的行為。劉據趴在角樓欄杆上,嗓子裏頭幹燥得象要冒煙,一顆心七上八下。不要緊張,他心裏安慰自己道,也許是皇上頒布赦書了,文書剛剛傳達到湖縣,因為事情重大,所以縣廷專門派官吏下到各個裏來宣告。他盯著那些蔥欞車越馳越近,一雙眼幾乎要迸出血來。


    而他身邊的小武卻心裏涼了半截,他可沒有太子那麽樂觀。太子雖然懂得公文傳達程序,可是究竟不如他是基層小吏出身,官吏下鄉宣告赦書絕不會發這麽多奇怪的蔥欞車。雖然他現在還看不出蔥欞車裏裝載著什麽,但已經覺得凶多吉少。他絕望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臉上半是希望的神態讓他不忍心點明,而且,他也知道,現在告訴他也沒用,已經是逃無可逃了。


    沒多久,革車馳近,長長的一排停在裏門外麵。大群縣吏從車裏鑽出來,他們手中都握著弩機和長戟。劉據在樓上看得分明,身子抖了一下,又驚又怒地掃視杜少翁一家。顯然,他懷疑是他們出賣了他。


    杜少翁的幾個兒子和孫子也默然不言,好一會,其中一個終於開口道,太子既然懷疑我們,我們也沒辦法,今天隻有一死,以洗刷恥辱。


    其他族人都無言地走到角樓的一側,掀開幾個木製的大箱子,從裏麵拿出劍戟和弓弩等武器。並列站在角樓上。


    杜少翁聽著,有縣廷的文書,前此數日,你們的同夥檀充國自首,聲言你們藏匿謀反太子一家。文書嚴令,趕快將太子一家交出,可以賜爵封侯,不然全部格殺勿論。一個聲音從樓下響起。這聲音頗為熟悉,好像就是丞相長史章贛。


    繼而又傳上來一個老者抖抖索索的聲音,杜家翁,把太子交出來罷,何苦連累自己家族族滅。這老者泉鳩裏的裏長,一向對杜少翁極為尊敬,當然不希望看到杜家被屠滅,企盼他能交人免罪。


    樓上寂靜無聲。這時又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似乎對領頭縣吏說,下走京兆男子檀充國,敢聞之:反賊就在這,有劉據的二子和隨從,以及原京兆尹沈武和卒史郭破胡、嬰齊等數人。


    樓上眾人聽到檀充國這個名字和他的聲音,無不失色。太子既絕望又悔恨地看著小武,他心裏也清楚,雖然檀充國是小武的親信,但是當初派人去求救,小武就堅決反對。現在能怪小武什麽呢?頂多怪他用人不當罷了。


    小武道,太子……,他想說些什麽話來解釋,但是知道現在說什麽也是多餘。他默默地從肩上摘下包裹,掏出小弩,裝好弩箭。右手垂著,手指扣在機括上。他走到角樓邊,道,檀君,我一向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迫,出賣於我?


    檀充國低下頭,有點愧怍,不過他馬上強打精神,昂頭大聲道,你們這群反賊,我被你們誘騙造反,心裏日日悔恨。現在有機會棄暗投明,那有什麽猶豫的。何況你隻不過是我的故長吏,即便是我的父母同產兄弟,要是敢於造反,我一樣也會大義滅親。反賊不要再羅嗦了,趕快投降方是正經。


    另一個長須的縣吏附和道,我是新安縣縣丞,二百石長吏,檀君說得對。詔書明令,除首惡者必須伏誅外,三百石以下的官吏都可以赦免。你們懂事的,趕快係捕你們的首惡,以免自己被牽連。


    那第一個說話的人站在檀充國身邊,身材胖大,果然是丞相長史章贛。他得意地笑道,該死地沈武,果然敢於造反,枉皇上那麽信任你。今天將你捕回,一定要千刀萬剮才能解恨。


    小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很好,他突然伸出右手,小弩在衣袖間一閃,三點銀色疾飛而出,檀充國正仰麵說話,看見箭矢飛來,躲閃不及,慘叫一聲,胸腹連中二矢,撲通一聲向後坐在地下。他看了看胸腹間的血跡,臉色死灰,知道中了毒箭,不由得絕望地尖叫起來。章贛見勢不妙,剛想跳開,卻也被一矢射中肩頭,向後趔趄了幾步,慘呼連連。


    下麵的縣吏大驚,那縣丞趕忙下令,反賊不肯投降,全部射殺。


    他這一聲令下,縣吏們全部挽滿弓,箭矢紛紛向樓上射來。


    樓上的杜氏一家也紛紛向樓下扔石塊和發射箭矢,投擲短戟。但是力量懸殊,總是樓上慘叫聲多,樓下受傷者少。混亂中,劉據一不小心,也被一箭射穿肩骨,血流如注。他忍住痛,拉住杜氏族中的一人,道,算了,不要再打了,都是我劉據一人之罪,我出去受縛,你們還可保全性命。


    那個人不理,拚命掙脫他。經常給他們送飯的杜氏子勸道,太子,不必管我們了,我們既然受到重托,保全不了太子,隻有同死,方無愧於心。有諾必踐是我們杜氏的規矩。


    劉據怒道,那好,我自己出去便是。他咬牙將箭拔出,往樓下奔去。其他人見劉據執意要出去自首,趕忙跟著他奔下,想作勸止。他們剛剛落地,大門已經被縣吏撞開,幾十個手執劍戟的縣吏湧了進來。杜氏一家男女老幼這時全部執刀兵迎上,他們邊格鬥邊疾呼道,太子快從後門逃走!


    兩個侍從挾著劉據趕忙往後門退,郭破胡也拉著小武往後狂奔,杜氏的一個家人突然往外麵拉上前院們,叮囑道,太子,趕快駕車從後院跑,後院全是山道,他們的革車不方便馳奔。


    幾個人邊打便退,飛蝗一般的箭在空中亂飛。小武突然向前一個趔趄,被亂箭射中小腿。郭破胡趕忙架著他,退往後院。等劉據等人一進來,郭破胡咣當一聲頂上大門。


    門外不時傳來呻吟和慘叫,門扇上也時時發出沉悶的聲音,那是箭枝射在上麵的碰撞聲。躲在門內的眾人麵麵相覷,內心雖然愧怍,卻又無可奈何。他們知道杜氏族人很快就會被殺得一幹二淨,可是出去幫助,除了送死,也是完全無濟於事。


    唉,小武歎道,弘農杜氏,天下聞名,果然名不虛傳。可惜今天為我等遭到滅門之禍!


    劉據也長歎一聲,道,可恨我剛才還懷疑他們出賣我,我真是有眼無珠,有何臉麵再活在世上。他環視了一下,對他的幾個侍衛說,你們出去幫助他們或者投降,由你們了。那幾個侍衛多日來吃不飽,並沒有什麽力氣,聽了太子的話,默然不語。


    這時門外腳步雜遝,聲音又越來越近,隻聽見縣丞在大聲叫喊,趕快衝開門緊追那幾個反賊。接著響起巨大的撞門聲,顯然是縣吏們迫不及待想衝進來。因為詔書早就露布天下,有能捕獲太子者,皆得封侯。因此不但是縣吏,還有本地百姓聞知,都紛紛加入到進攻的隊伍中。畢竟這樣的誘惑是常人難以抵擋的。


    在強烈而持續的撞擊下,厚重的木門終於轟然倒塌。劉據剩下的侍衛也隻能強打精神,上去格鬥。而郭破胡對小武大聲道,府君快從後山跑,我先斬了這幾個蟊賊,再來和你會合。說著他吼聲連連,手中短戟舞出一片銀光,殺入縣吏群中。他的膂力武功的確不是凡人可比,打了這許久,也不見他氣力稍歇,隻聽他手中戟聲呼呼,當者無不披靡。縣吏們慘叫連連,血花飛濺。一時之間,竟無人敢於上前。對他們來說,封侯固然是天大的誘惑,可是和眼前性命相比,畢竟又排在第二位。


    小武拉住劉據道,殿下,我們先跑,破胡君力敵千人,他一定會沒事的。嬰齊,你也跟上。


    幾個人如喪家之犬,撒腳往後山的樹林裏奔跑。跑不多久,太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扶著一棵大樹道,我跑不動了,你們還是先走罷。他肩頭上的箭傷猶自淌著鮮紅的血流。


    小武不理會他,叫嬰齊挽住他的胳膊,連拖帶拉著繼續急奔。小武也麵色慘白,他腿上的箭上雖然不重,但發力奔跑,也使血液不斷地沁出來,染紅了衣褲。他們跑了大約一頓飯功夫,看見前麵樹叢中有座破屋。


    劉據突然長嘯嘶聲道,我是死活不跑了。不管怎樣也隻是一個死,何必如此受累。小武猜他想去那小屋,急道,不行,我們寧願找個山洞休息,也不能去那顯眼的屋子。杜家翁曾帶我來後山察看地勢,據說這裏有條秘道,可以越過山脊,一般人絕對無法發現。隻要出了秘道,就是黃河渡口,渡過黃河,進入河南郡內,就相對安全了。


    不要白費力氣了,追兵這麽近,我們怎麽逃得過。劉據道,你們快走罷。他邊說邊使勁掙脫嬰齊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那木屋奔去。我現在下令,你們快走。


    小武不忍,緊緊跟著他,邊走邊苦勸。劉據不再發話,奔到木屋,推開門,歎道,都是天意!說著木然地將門關上,你們不要進來。他頹喪走進去,遲疑片刻,將腰帶解下,掛在屋梁上。


    小武見劉據意誌堅決,不敢闖進。但是突然聽到裏麵有攀爬屋梁的聲音,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他隔著房門歎道,太子何苦如此。皇上未必會殺太子,實在不行,投降也無大礙。


    劉據長歎一聲,道,我愧對杜少翁,他們全家都為了我而死難,我還有什麽臉麵去見他。而且為了我這個不祥的人,導致長安數十萬生靈塗炭,想起這個,時時惡夢頻仍,我現在也看開了,死亦沒什麽可懼。沈君還是自己逃罷,不必管我。說著,將脖子往革帶上一掛,將椅子蹬掉。


    小武聽到屋裏有物件翻倒的聲音,無奈地望了望嬰齊等人。他們幾個狀貌都極狼狽,頭發散亂,衣服上滿是血跡和灰塵。他剛想開口,聽得不遠的樹林中傳來很欣喜的聲音,快,這裏有血跡,反賊太子一定沒跑遠。


    是啊,另一個滿口鄉音的聲音應道,沒想到俺下半生也有命過上好日子,上天總算待俺不薄。


    開頭那個聲音又應道,哈哈,是夠幸運的,為了這個反賊太子,我們縣廷同僚不知死了多少,他們萬料不到,卻被你這個鄉下人也能揀了個便宜。你叫什麽名字,現在的爵位是什麽?


    那個滿口鄉音的人答道,俺叫張富昌,本縣山陽裏人,爵位才是第一級公士,沒想到馬上可以跳到二十級列侯了。俺真是命好,若不是剛才那個使短戟的蠻子殺死那麽多俺前麵的人,也輪不到俺來揀這個便宜。


    另一個細嗓的聲音道,休要羅嗦,逐捕要緊。聽他嚴厲的語氣,顯見得他是追得最緊的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開頭那個聲音道,李大人說得是,等到抓到反賊太子,再好好慶賀罷。咱們快追。


    小武沮喪地看看嬰齊,點點頭,唉,太子傷重,我們也是愛莫能助了,走罷。


    這時耳邊又聽得郭破胡的聲音,府君大人,我回來了。他一陣風似的從旁邊的樹林中竄出,身上衣服襤褸,臉上滿是飛濺的血珠。小武見他安全回來,心中一喜,破胡,你沒受傷罷。郭破胡笑道,對付這幾個縣吏,能受什麽傷。我殺了十幾個,看看還有哪個不要命的敢跟來。我們快走,這裏山高林密,他們要跟來也未必那麽容易。說著,他們拉著小武,奔入草叢。旁邊的嬰齊、張崇拉著郭棄奴,也緊緊跟著他們。郭棄奴本來就是農家出身,雖然麵貌柔弱,但實際上還比較結實,跑起路來也堪堪跟得上。


    轉瞬間他們已跑入了一片竹林,但是很快又聽見了弓弦聲,和羽箭的嗖嗖聲在身後追逐。小武愈發覺得自己力氣不夠了,他小腿上的箭傷不時滲出血來,一路撒了過去。他強忍著氣喘,低頭猛跑,又不知在山道上顛簸了多久,突然眼前一空,視野極端開闊了起來,麵前是一片濁水長天。原來他們竟然跑到了懸崖邊緣。黃河在遙遠的腳下,如同一線,曲曳在群山萬嶺之間。


    幾個人都傻眼了,竹林的翠色籠罩著他們幾個人,他們的臉色都變得慘綠。小武坐在地上,仰起頭,頹然道,唉,此天也!命也!想我沈武,自十五歲為亭長以來,迄今已經七年。一下子升為中二千石的大吏,中間多曆奇險。難道還至於忍辱偷生,去麵對獄吏,受他們的淩辱嗎。你們官不到三百石,可以赦罪。我不能再連累你們了。他拍拍郭破胡的肩膀,郭君,你的妹妹棄奴侍侯我這麽久,我非常感激她,可惜我再也不能照顧你們。他又看了看嬰齊,道,嬰齊君,有關劉屈氂和昌邑王勾結的文書,你一定要好好收藏,等到機會成熟,再伏闕上書。恨我不能陪伴你們,也好,麗都已登天上世界,我也要去陪她了。


    郭棄奴一向將小武視若神明一般,她並不奢望他的愛,隻希望能默默守在他身邊,遠遠地看著他,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平時,她也不敢主動和他親熱,她清楚地知道,小武的心中有何等樣的傷痛。這時見到小武如此悲觀,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他,趴在他的肩頭悲哀哭泣。


    小武眼中淚水又奪眶而出,他麵前是一片晶瑩剔透的世界,他仿佛又看見了家鄉豫章縣梅嶺上青翠的竹林,鄡陽縣幽深青綠的大王潭水,以及和劉麗都一起同車行進在梅嶺山中的情景,山間點綴的滿是火紅的杜鵑,那麽紅,那麽豔……他的兩眼越來越模糊,強笑道,何必傷心,人固有一死,不過早晚幾十年的事罷了。他透過她的肩膀看著竹林,喃喃吟道: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遠處逐捕的人聲和腳步又漸漸地接近了,竹林間隱約可見赭紅色的縣吏公服跳躍閃爍。小武猛然推開郭棄奴,直起身來,向後縱身跳下懸崖……


    幾個縣吏大呼小叫衝上前來,為首的一個喊道,我是新安縣令史李壽,剛接到天子赦書。赦太子及跟從者無罪……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江西省南昌市老福山發掘出一座漢墓,墓主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名字叫嬰齊。隨墓出土了大批竹簡,竹簡全部泡在地下水裏,除了法律文書外,還有墓主平生所寫的近千塊木牘,上麵記載了一個叫沈武的官吏一生的經曆,是漢代一個基層下吏由亭長上升到二千石秩級的最詳細的記錄,尤為讓人驚訝的是,文書中涉及到西漢武帝時戾太子案件,而且竟然有這個名叫沈武的官吏最密切的參與,給我們揭示了史書上闕載的許多細微情節和下層民眾的平凡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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