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這樣慢慢地過去,一個多月後,便到了新年。劉胥和劉霸在冬至日之前就去了長安,參加朝廷的祭祀大典,至今還沒回來。小武還隻能躲在廣陵王宮裏,不敢出去,生怕被廣陵國相和內史屬吏發現係捕。他和郭破胡幾個天天在院子裏練武習劍,劉麗都也時常來,和他們一起戲耍玩鬧。沒有劉胥在,大家都覺得很自由。小武所住的客舍,靠近廣陵國的少府官署,對麵的院子住著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頭,隔著圍牆看去,那老頭天天坐在一株車蓋般的大樟樹下看書。有一天,小武很奇怪地問劉麗都,這個人是誰啊?劉麗都說,這是我小時候的老師呢,到底叫什麽名字我都不知道,父王稱他為蓋公,大概姓蓋罷,說是從齊魯請來的大儒,教過我《論語》、《孝經》。這個院子是太史官署,父王一直讓他做主管令長,他也樂此不疲,每天隻是讀書,頗為自得。


    小武道,麗都,你介紹我進去拜訪一下罷,這老丈看上去神清骨秀,應該很有些本事的。


    劉麗都道,大家都這麽說,他好像真是懂很多呢,特別是醫術精良。父王曾想請他當太醫長,隻是他不肯。父王如果身體有恙,都會請他療治。他來廣陵國有十多年了,既然你感興趣,那我們就拜見拜見罷。說著,劉麗都推開門。


    一個仆役看見了,趕快跑過來匍匐施禮,翁主光臨,實在有幸。另外幾個仆役馬上搬來幾張精致的枰席,鋪放在院子裏。但是蓋公仍然沒抬頭,他坐在那株大樟樹下,麵前的幾案上堆著一堆竹簡,手中也把著一編,口中念念有詞:“長民者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則民德壹。《詩》雲,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從容有章……”


    劉麗都過去施禮,蓋師父,不會這麽認真罷?連徒兒來了也不停一下。


    蓋公的眼睛這才離開了竹簡,哼道,除了一年八個節日,什麽時候能見著你的影子。這會倒把老師二字叫得如此親熱了。


    劉麗都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行了個禮,抬起頭來,笑道,老師還是那麽小心眼兒。聖人說,男女授受不親,我都長這麽大了,當然要避嫌啦。老師在念什麽啊,這次我帶了個朋友來,跟你切磋一下怎麽樣?


    小武趕忙跪下稽首,山野鄙人沈武,拜見蓋公,希望能不吝賜教。


    蓋公放下竹簡,也謙遜地還了個禮,沈君不必客氣。聽近侍說,廣陵王府來了一位客人,擅長斷案,莫非就是你麽?


    劉麗都道,就是啊,武哥哥是我專程從豫章請來的,不過,你不可以到處亂說的。武哥哥受了冤屈,得罪了公孫賀,現在隻好躲藏在宮裏一陣。若是被相國和內史知道了,我們不但保不住他,恐怕還要受牽連呢。


    蓋公哦了一聲,得罪了丞相?一個小小的孩子,怎麽可能得罪丞相的。看來沈君的確才能不凡,方能讓丞相如此鄭重其事。


    小武道,豈敢。唉,對於丞相來講,晚輩隻不過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哪裏會有什麽真正的才能,達到得罪他的地步——剛才聽蓋公誦讀《緇衣》,真是三生有幸,晚輩對儒術也很有興趣,隻是鄙縣狹小,簡書難得。剛才翁主說蓋公家在齊魯,這篇《緇衣》,晚輩的老師李順先生也曾教過晚輩,字句卻有部分和蓋公剛才所頌的有差異,可能晚輩接觸的是斷章殘片,多有闕誤的緣故罷。


    蓋公眼裏射出一縷光芒,他直起了身子,興奮地說,先生果不簡單,能知道我讀的是《緇衣》篇。說來慚愧,這篇《緇衣》我一共搜集到三種寫本,每種都有些字句不一樣,有些字誰對誰錯,我還真是難以判斷。先生既然聽出我念誦的和你所讀的不同,敢問是哪些句子?


    小武道,豈敢,蓋公客氣了。晚輩當年所讀大多是律令,偶爾讀一些儒書,都是師父業餘傳授,晚輩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從哪裏搜羅來的斷章殘片,很多並不懂,隻是胡亂記在肚裏。剛才聽蓋公念“子曰:苟有車,必見其軾;苟有衣,必見其敝”這句,這個“軾”字,晚輩記得當年師父傳授的本子是個“歇”字。晚生不知所以,敢問是什麽緣故呢?


    蓋公一愣,隨即拍了拍大腿,喜道,這句話我一直有疑問,也想到可能我收集的本子有誤字,隻是一直不知誤在哪裏。因為我的三種本子,都是齊地的經師傳本。先生是豫章人,自然是讀的楚本。這句話後麵的句子是“人苟或言之,必聞其聲;苟或行之,必見其成。《葛覃》曰,服之無懌”,都是說一件事情有了開頭,必能看到它的結果。“苟有衣,必見其敝”也是這個意思,隻有“苟有車,必見其軾”實在莫名其妙,有車能看見車軾,這算什麽心得?孔子斷斷不會說出這樣沒水平的話,更不可能鄭重其事將其書之於竹帛了。如果是“歇”,就完全可以理解,有車也一定可以看見它的銷歇衰敗。妙啊,真妙!一個字解了我多年的疑惑。先生一定還知道不少異文,我們要好好談談。老夫這就叫人備下酒菜,趁這新年閑暇痛飲幾杯。先生你看如何?


    劉麗都拍掌道,好啊好啊。沒想到蓋公平時一本正經,這會卻笑逐顏開了,當真難得。今日武哥哥在這,我們不醉無歸。


    小武看著劉麗都,笑道,怎麽翁主今天像個小孩了,當時在青雲裏射殺丞相府三掾吏,又在斷腸崖將公孫昌及其部下射入大王潭,那一幕,使我至今想起來都心悸。哎,這會真像是換了個人。


    劉麗都嗔道,那要看和什麽人在一起了。換了那個趙何齊,我就變得老成多了。她做了個鬼臉,笑道,也凶狠多了。


    她一提到趙何齊,小武心裏就難受了一下,暗想,那個奸人如此嫉恨我,總有一天會報複的。唉,看來這天下到處都是陰險小人,廣陵也不例外。幸好有美貌的翁主做伴,否則來此真會懊悔欲死。他殊沒料到趙何齊恨得想割下他的首級當尿壺,否則他更要憂懼得輾轉不寐了。這時他強笑道,趙何齊家世顯赫,也很配你的嘛。他的語調中充滿了醋意,而且話音有些顫抖,他很想把這句話用從容的語氣說出來,可是一出口,怎麽聽都透著一股緊張,而且酸氣撲鼻。不過,以前他連這樣的說笑都不敢,他很怕,好像這樣的話一出口,那趙何齊就真的會將眼前這麗人奪了去似的。


    劉麗都撇撇嘴,你想我嫁給他麽?你想的話,我就嫁——武哥哥的話我句句聽。


    蓋公笑道,你這小妮子,現在竟然有你肯聽從的人了。沈先生果然不凡,能讓翁主這麽心服口服,你不知道她在宮裏有多霸道。


    聽了這話,小武胸中一陣欣喜,兼著心神蕩漾。他暗歎道,這個麗人畢竟還是喜歡自己的。當然,如果不喜歡,又何必跟自己那樣纏綿呢?而且那纏綿看來也是她此生的第一次,竟發生在肥牛亭那樣簡陋的地方,真是感慨。隻恨自己身份卑微,又是個逃犯,真要娶她為妻那是千難萬難了。何況這王族一家時時想著謀反大業,憑他們的實力,謀反不能,滅族有份。他日終究逃不過陪他們同死。唉,真希望這世間有神仙之術,能被我學了來,偷偷帶了她乘風而去。但這也隻能是幻想罷了。他腦中想起了大王潭的幽深,到底有沒有個匡俗仙人會乘鶴飛來飛去呢……他鎮攝心神,掩飾自己的喜歡,對蓋公說,丈人謬獎,臣不過和翁主共患難了一回,可能翁主覺得特別可靠罷。好了,不說這些,飲酒。


    三個人舉杯痛飲,這時門口傳過一個嬌弱的聲音,什麽喜事啊,竟然喝酒慶祝?幸好是在王宮裏,要在外麵,這樣無故群居飲酒,還不馬上被官吏捕了去。


    大家一起往門口望去,一個三十來歲的美麗女子正嫋嫋婷婷地走來,另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小侍從,一個抱著一架瑟,一個抱著一架箏,跟在她後麵。這個美麗女子就是劉胥的寵妃左修。本來劉胥是一刻離不開她的,可是這次去長安,她正巧生病,時間等不及,劉胥隻好帶著另外兩個侍妾先走了。


    原來是左姬啊?劉麗都笑著說,看來今天有耳福了。小武也趕忙稽首,大聲道,下臣沈武,拜見廣陵王妃。


    左修道,別叫我王妃了,叫我左姬罷。我覺得“姬”這個詞很美,每當聽別人這樣叫我,我就會想,自己並不老,還依舊年輕呢。


    蓋公嗬嗬笑了,道,那是自然,古人有雲:雖有姬薑,無棄憔悴。可見“姬”是美妙的代名詞。況且,和老夫比,左姬還年輕得很呢。怎麽了,最近貴體如何?上次我給你開的那方子,可是每天煎來吃了?


    左姬道,當然好多了,蓋公醫術神奇,誰人不知?隻是堅決不肯出任太醫令,實在太可惜了。要是在長安未央宮任職,恐怕要當八百石的官呢。


    蓋公虎起臉,一本正經地道,左姬這句話就錯了,以老夫的儒學修養,隻消到金馬門一上書,立刻至少會拜為太中大夫那樣二千石的高官,八百石算什麽?


    嗬嗬,師父還是這麽自信,不肯伏輸。劉麗都忍俊不禁。


    小武心裏也暗笑,這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看上去氣定神閑,利祿不侵,骨子裏卻這麽好勝,真是有性情之人。左姬也笑道,好啦好啦,都是我小看了蓋公。我認錯,成了吧?當初我有諾言,一旦疾愈,就要為蓋公奏上幾曲以為答謝的。今天我踐諾來啦。來人,焚香。


    侍者彎著腰,在左姬身邊擺上一個博山爐,爐蓋聳起,上麵雕鏤著山水雲石圖案,侍者提起爐蓋,放入茅香、龍腦和蘇合等香料,點燃,院內逐漸飄著嫋嫋的香氣。左修端坐於箏前,纖指輕撥,一縷悅耳的箏聲立即從指底飄了出來。箏聲起初激越,如一隻黃鵠在雲中飛揚,充滿了自得和歡樂,突然順著雲層下滑,在一泓無際的清波上空留戀徘徊。接著仿佛波上刮起了大風,這黃鵠再也無從優雅。風迎麵掃來,似乎要將它扇進水裏,它鼓翅勁飛,然而似乎總也不能飛出這狂風的包圍。這箏聲一會激烈,一會哀絕,一會高昂,一會低沉,伴著這箏聲,左姬臉頰上好像有了淚痕,忽的低聲吟唱了起來: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小武越來越奇怪,如果光聽箏聲,自己還不敢肯定這位左姬心裏所想,但是這首《詩經·檜風》裏的詩,卻的的確確表明了她內心的悲傷。這個廣陵王最為寵愛的妃子,到底心中會有什麽樣的哀愁呢?


    他正在狐疑,箏聲慢慢消歇了。蓋公慨歎了一聲,撫掌讚道,都說左姬彈箏鼓瑟乃是廣陵國的雙絕,今日一聽,果然名下不虛。此曲大概隻有天上才有,人間哪裏能時時聽到啊。左姬今天肯再為老臣鼓瑟一曲,以後有什麽病恙,老臣一定隨叫隨到。嗬嗬,當然,這是假設了,老臣自然不希望左姬玉體有恙。對了,剛才左姬頰下似有淚痕,難道真的自己也會被自己的箏聲感動麽?


    左姬抬起袖子,拭拭麵頰,蓋公取笑了。時值新年,可能我太高興了罷。正好碰上諸位都在,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不過,我突然想到盛會終不可能長久,忍不住就有點悲傷起來。


    小武道,王妃,不,左姬真是有心之人。不過這樣的箏聲,配那樣的詩,似乎有點不大協調。下臣不懂得音樂,聽到耳中,隻感到聲調激越,後來似乎又夾雜哀楚。不過《隰有萇楚》這首詩,據下臣看來,意境並不激越,隻是羨慕草木的無知無識,悵惘無奈罷了。說到這裏,小武頓了一下,他覺得再說下去似乎有點兒不好,自己和左姬是尊卑上下的關係。古人還說交淺言深是取禍之道呢,自己有何必要去管人家的私事。


    沈先生這樣理解此詩,倒是有趣。蓋公道,當年我老師告訴我,這詩是檜國人諷刺他們國君聲色嗜欲太重,不能做到以禮文節製自己的。像先生這樣的解釋,照儒家看來,雖然駁雜不純,但用來探究左姬的心理,倒似乎頗為適合。隻是老臣奇怪,左姬在廣陵國如此得大王寵幸,又會有什麽不快呢。


    左姬笑道,我隻是胡亂唱來,哪有那許多的微言大義了。好了,既然蓋公要我鼓瑟一曲,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我彈首自己最喜歡的曲子《飛鳳孤桐引》罷。


    劉麗都道,好啊,左姬快彈來,別和他們嚼舌根子。


    一個侍從過來移走那架箏,換上瑟,那瑟長一米多,寬度相當於長度的三分之一,兩端髹有黑漆,繪有精致的渦狀花紋,上繃著二十五根雪白細絲絞成的弦。左姬跪在瑟前,輕輕調了調弦柱,撫摸著那素弦,吟道,瑟兮僩兮,恂栗也。然後雙手一揚,左手勾曲,右手作撥挑狀,就要按下。卻聽得外麵有人哈哈大笑,這麽熱鬧,也不叫我。


    今天真熱鬧,連你也來了。劉麗都對那人道。小武一看,原來是劉寶,心裏頓時不快,他知道劉寶和趙何齊關係密切,說不定一直在暗地裏商量著要自己的命呢。幸好劉胥去長安後,趙何齊也回楚國了,說過了新年再來委禽,正式向劉胥提親。雖然劉麗都幾次安慰小武,說自己絕不會嫁給趙何齊,可這終究是小武心中的一個隱患。有時候,他竟然尋思,是否要想點什麽計策,將趙何齊除去,才算了結自己一樁心事。


    劉寶踱到小武身旁,陰陽怪氣地說,沈亭長,恭喜啊。剛才國相送來郵車傳遞的詔書,皇帝改年號為征和了。並且大赦天下,凡是在詔書下達日期前犯下的罪,除了大逆不道之外,全部赦免。嘿嘿,這幾天不知將有多少逃犯刑徒跑回家正正當當地過新年了。沈亭長,是不是也想回豫章啊?


    沈武心裏一陣大喜,沒想到這個討厭的人竟帶來了這麽不討厭的消息,更沒想到皇上竟然這麽快就大赦天下,這下公孫賀父子該失望了。不過,現在回家也是個幻想。難道我得了皇上赦免,公孫賀也會赦免我嗎?他們一定在到處找那份招供文書,也一定猜想那份文書被我帶走了,幸好我當時聰明,一看到朱安世的供狀,馬上意識到自己做為第二知情人,一定會凶多吉少。於是暗暗將那份文書藏匿於家,一旦有變,能順勢攜帶,偷偷跑去長安告發。現在公孫賀不敢以丞相的名義通緝我,但一定派出了不少舍人心腹到處暗中尋找我。我跑回家鄉,不是自投羅網嗎?於是小武淡淡地說,何必回豫章,青山處處皆可以埋葬忠骨,大王待我不薄,我這輩子一定要報效大王。現在有了赦書,我可以不躲藏在王宮,能明目張膽地出來為大王效命了。


    劉寶哦了一聲,顯得有些失意,沈亭長自我期許很高啊,難道你真有什麽本事,能為父王效力嗎。他把“亭長”二字咬得很重。


    小武心裏頗為惱怒,這小子也太看不起我了,但礙於自己的身份,又不敢當麵頂撞,隻好淡淡地說,的確沒什麽本事,隻是稍微懂得一些斷案。高皇帝曾說過:獄者,天下之重事也。恐怕也不能太把它不當一回事罷?


    劉麗都插嘴道,劉寶,你言辭怎麽如此刻薄。知道沈先生是老實人,就光欺負他。


    劉寶哈哈了兩聲,豈敢豈敢,姐姐請來的客人,我怎麽敢欺負。


    劉麗都道,不跟你拌嘴。你剛才說皇帝改元征和,難道真應了那段童謠:“征和之中。長安洶洶。老龍一怒大龍紅。渭水赤色無西東。小龍飛出天下同。”她不由得低聲吟誦起來。


    劉寶恍然道,不是姐姐提醒,我還真沒想到。的確,征和之中,就是說的這個年號啊。


    劉麗都看了蓋公一眼,道,嗯,好了,別提這些了。父王什麽時候回來,有消息沒有?


    劉寶道,的確隨詔書送來了父王的書信。父王已經動身回廣陵了,並說皇帝禦體好了許多,心情也不錯,沒有像往年那樣譴斥列侯。而且加封我們廣陵國一萬五千戶的大縣呢。看來皇帝真的很喜歡父王啊。好了,剛才聽到左姬要鼓瑟,怎麽不鼓了。他轉身走到左修跟前,伸出手,放在瑟弦上,求王妃也賜我一曲罷。


    左姬臉上變了顏色,局促地說,我今天累了,先回去休息。大王大概很快就會回來罷。


    劉寶凝視著左姬的俏臉,意味深長地說,我看起碼還得一個月,長安路途遙遠,不是想趕回就能回的。父王畢竟不像大雁那樣,長著一對翅膀嘛。


    左姬跪直身子,道,我先告退了。王子、翁主、蓋公、沈先生,你們繼續罷。說著,侍從裝好箏、瑟和博山爐,她們幾個一徑出門去了。


    劉寶盯著她離去的背影,看來我是個多餘人,把王妃嚇跑了。對了,姐姐,趙先生也來了書信,說半個月後會來廣陵,他可要一直住在我們宮裏,等父王回來正式下聘呢。恭喜姐姐將嫁入巨萬富室。若是嫁個尋常列侯,未必有這麽風光。我看趙先生真的是太喜歡姐姐了,姐姐對他那麽冷淡,他也百折不回,真是可敬可佩……


    行了,劉麗都煩躁道,你說完沒有。他是不是送了你什麽重禮,讓你如此替他說話?


    劉寶笑道,姐姐真是太了解我了,若是一個什麽獄吏亭長能給我送得起重禮,我自然也會幫他說話。不過,這些都不重要,父王說了,為了共同的利益,你是非嫁他不可的。


    劉麗都拍案而起,怒道,劉寶,你現在就給我滾蛋,你去告訴那趙何齊,再敢來騷擾,我斬下他的狗頭。


    劉寶愣住了,悻悻地說,姐姐怎麽如此凶狠,那趙何齊也真是死心眼,喜歡上一個悍婦。難道他天生的樂於受虐不成。好吧,我走,你有脾氣,好好留著對父王去發罷,那才算你能耐。


    他說完,一甩袖子揚長而去。劉麗都心煩意亂地說,討厭!本來高高興興的事,都讓這個小豎子給攪了。


    小武沉吟不語,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安慰她,他本也不慣說安慰人的話。何況,這事涉及到王室的婚姻,他有什麽資格發言呢?他隻有在心裏想,用什麽法子,可以避免劉麗都被那個姓趙的給搶去。


    蓋公安慰道,翁主不必憂慮,你實在不願嫁給那個什麽趙何齊,待大王回來,我勸諫勸諫他就是。我在廣陵國已有近二十年,大王對我還算不怠慢,我也從沒求過他,或許能聽我一次也未可知。


    劉麗都歎了口氣,眼中淚珠瑩瑩欲落,蓋公你有什麽好辦法呢?別的事或許父王會答應你,但是這件事絕對不會的。父王想憑借這場婚姻來交結楚王,恐怕是無可奈何的了。


    蓋公詫異道,有什麽值得嫁女去交結的?難道大王和楚王有什麽圖謀不成?如果是這樣,老臣更要勸告大王,不要幹這蠢事。以廣陵國和楚國的土地,加起來還不到大漢的百分之一。如果真的意圖不軌,我看隻有滅族一途。


    劉麗都低聲道,蓋師父,這些事本來不該告訴你。你還是不要去勸諫了,我們另外想法子罷。


    蓋公正色道,老臣不是貪生怕死的人,再說,如果我想出廣陵,區區幾個王宮侍衛也擋我不住。廣陵縣並不大,真要告密再方便不過,出東門不遠就是廣陵國相府和內史府,不過我和大王相處這麽久,還算有感情,我不想看到你們結局悲慘。特別是你和劉霸兩個,我都很喜歡。你雖然頑皮一點,可是本性很善良——我送給你的那張小弩,你沒有用來亂射殺人罷?


    小武暗暗驚訝,這個老頭子除了嗜好儒術,難道還擅長擊刺不成?原來劉麗都那從不離身的小弩是他送的。那弩製作的確精致,雖然小,而結構特異,射速驚人。這老頭子真是心靈手巧,或也許就是漆雕開那派傳下來的所謂儒俠罷?


    劉麗都道,沒有啦,蓋師父。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射人家的。至今也隻用它射死了三個人,那是公孫賀的舍人走狗,如果我當時不射殺他們,你老人家就見不到我了。


    蓋公頷首道,那就好,夫佳兵者,不祥之器,越是鋒利越是不祥。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要用。我當年若不是一時年輕氣盛,射傷了同門的一個師弟,哪至於躲藏在廣陵國數十載。倒不是我不敢出去,而是沒有臉麵出去啊。自己犯下的錯誤,隻能自己一生去回味。好吧,趙何齊的事,我們大家都來想想辦法。


    劉麗都道,好啊,我們打個賭,如果你想不出來,就得讓我射死他。


    蓋公道,胡說八道,那得看他是什麽人了。他臉色端凝,唉,如果他真依仗勢力,強迫你不已,那麽射死他也無妨。老臣平生最恨仗勢欺人的東西。


    聽他們這樣說,小武心裏很是溫暖,雖然他並未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但是一件自己很關注的事,能得到別人支持,心裏陡然也就覺得自己強大了許多。一定要阻止那個趙何齊,自己本是因為劉麗都才來到廣陵,她要真的嫁走,自己孤身呆在這裏還有什麽意思?好在趙何齊是個商人,商人就有商人的弱點。他腦中似乎已經有對付他的辦法了。


    趙何齊沒有想象的那麽早來廣陵,他幾乎是和劉胥同時到達的。劉胥果真滿麵春風,他一坐下,就滔滔不絕地發表言論道,皇帝果然對太子很冷淡,朝會大典那天,太子的車馬受驚,在建章宮馳道上飛奔。竟然被水衡都尉兼侍中江充下令射殺,理由是沒有天子詔令,不許在宮裏馳馬。


    啊?劉麗都也驚奇地問,難道他不怕誤傷了太子?這,這個趙虜膽子也太大了。況且太子也隻是因為馬受驚,並非故意在宮裏奔馳的——衛卒射士還真敢發箭麽?


    劉胥笑道,我開始也很驚訝,江充下令時,建章監任廣國表示異議,不肯奉令。可是江充怒道,如果違抗他的命令,將立即奏稟皇帝,治任廣國以大逆無道罪。任廣國知道江充的能耐通天,近幾年當繡衣直指使者,已經處決了十幾位列侯。自己的爵位還不到列侯,豈敢不聽。他猶豫了一下,隻好傳令建章宮衛卒,將太子的駟馬射成一個刺蝟。可惜,射士們武藝精良,竟然沒有一箭射中車廂。雖然那車也隻是一輛前導車,太子真正乘坐的車還跟在後麵。不過,那車裏的太子也是嚇出一頭冷汗了。


    趙何齊道,這個任廣國也算聰明,很會計籌利弊。如果經商,倒是一把好手。我想皇帝一定大大誇獎他了。


    劉胥道,趙先生猜得對。太子非但不敢發怒,反而立即下車,躬身給江充賠罪,說射死自己的馬沒關係,隻是希望江充別上奏天子。那馬也實在是因為受驚才會狂奔,很不願因為這事讓皇帝不悅、皇後擔憂。


    劉麗都睜大了眼睛,豈有此理,一個皇太子,跟那個下賤刑徒道歉?


    劉胥不滿地說,麗都什麽時候同情起皇太子來了。我隻覺得,如果真的射死了他,那才叫熱鬧呢。江充不但沒有回謝皇太子,反而盛氣淩人地說,臣忠心事職,不敢不奏上皇帝。而且還要依照律令,沒收太子的隨從車馬,以為懲戒。


    這下連劉寶都張大了嘴巴,天啊,這個江充是不是瘋了?


    劉胥道,誰知道呢。皇太子仍然低聲下氣地向他求情,說,並不是愛惜這幾輛車馬,主要因為車馬是皇後所賜,這樣會讓皇後憂愁。如果皇後有恙,皇帝將會怪他不孝了。但是江充瞧也不瞧皇太子一眼,聲調冷漠地說,下臣隻懂得奉國家律令,不知道徇私,請太子自己去向皇上解釋,萬勿為意,此刻皇上正駕臨建章宮前殿,等候太子和諸侯王、列侯及郡國使者朝賀,太子不要再耽擱了。說著他抬腳就走,皇太子孤立在那裏無趣,最後也隻好灰溜溜地離開。


    皇帝聽到江充稟報怎麽說?大家聽到這裏,都有些喘息了。


    劉胥道,皇帝竟然當場嘉獎了江充,讚道“此真人臣之所當為也”,並當即賞賜江充大量財物,一殿群臣都為之愕然。太子隻好向皇帝伏地請罪,並當眾向江充道歉。


    天,劉麗都歎道,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趙何齊得意地說,看來李女媭的祭禱巫山頗有效果,皇帝腦袋發了昏,才會對皇太子如此憎厭。想想看,一個儲君,被一個從趙國逃亡來的刑徒羞辱,而且不是一般的當眾羞辱,甚至在皇帝眼皮底下將太子的駕馬都射成刺蝟,這除了用喪心病狂能夠解釋之外,那就隱隱有皇帝縱容的因素了。皇帝居然還誇獎這種可怕的舉動,那意思不是很明顯嗎?


    劉寶插嘴道,這個江充是什麽來頭?


    趙何齊道,王子不知道麽?他原名叫江齊,是趙王劉彭祖的舍人,他有個很漂亮的妹妹,嫁給了趙王太子劉丹,所以很得趙王的寵幸。劉丹對他也信任有加。後來劉丹懷疑他向外人抖露了自己隱私,非常生氣,派人捕捉他。他聽到消息,一溜煙就逃了,劉丹沒抓到他,隻好將他父親和幾個同產兄弟殺了解氣。他於是改名江充,蒙騙鄉裏嗇夫 ,偽造符傳向西逃入函穀關,到長安伏闕上書告發劉丹和親妹妹通奸亂倫。皇帝大怒,立刻下詔邯鄲縣令發車騎甲士馳圍趙王宮,將劉丹下獄,檻車征往長安。劉彭祖攜重金到長安四處活動,也沒能將兒子救出。


    劉胥道,這個趙王彭祖也是個可笑的人,隻有他們父子倆能做出這樣有悖常理的事來。


    劉寶道,怎麽可笑了?


    劉胥道,此人陰險狡詐,頗有心計,尤其擅長栽贓陷害,每當朝廷派遣二千石的官員到趙國,他表麵上都裝得非常恭敬有禮,暗地裏卻派人調查他們的隱私,一旦和律令扯得上邊,他就指使人去長安告發。所以趙國雖然是個小國,所害死的二千石卻在天下郡國中排行第一。後來長安官員都把出任趙國相、內史、都尉一職視為畏途。即便是勉強不得已去就任,也都戰戰兢兢,不敢管事。這彭祖就代替朝廷官員治理政事,他喜歡做些小吏幹的勾當,比如時常帶著幾個隨從,深夜巡行亭裏,逐捕盜賊,敲詐過往客商。後來商人們聽說彭祖為人陰險,行為有悖常格,都嚇得避開邯鄲,繞道而行了。


    劉麗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個趙王還真有點性格。難以想象他脫下黑色莊重的諸侯王禮服,穿上小吏的紅色服裝,在深夜裏帶著幾個隨從到處亂跑是什麽樣子,肯定滑稽得要命。太有趣了。


    劉胥笑道,雖然有點性格,可難道不是太無聊了嗎?一個諸侯王,幹這種瑣事。他還寫信給他弟弟中山王劉勝,指責他就懂得淫樂,不知道盡藩王之職,助皇帝分憂,管理國家。


    劉麗都道,據說那個中山王娶了無數妻妾,生了一百二十六個子女,是不是真的啊?


    劉胥道,你就知道獵奇,關心這些——趙先生,你認為江充一定得到了皇帝的授意?


    趙何齊道,當然,要不怎麽敢這樣跟皇太子過不去。看來江充還有下一步的舉動,否則,一旦皇帝駕崩,太子即位,他九族豈不是都要誅滅。皇帝廢黜太子我估計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大王就準備束裝,等著長安征大王入東宮為內侍的製詔罷!哈哈。


    劉胥喜道,太好了,若事情果然如此,寡人要重重賞賜李女媭,也要好好謝謝楚王延壽兄和趙先生。他日寡人當了皇帝,大家一起共享富貴。


    趙何齊突然又長歎道,富嘛,我趙氏從不缺乏。至於貴,那卻是魂牽夢繞,相信大王一定不會忘記下臣。為今之務,還要請求大王能早日將翁主許配給下臣,下臣就心滿意足了。這次楚王讓下臣轉告大王,他很希望盡快看到我們三家聯姻,共襄盛舉。


    劉麗都心裏一驚,這該死的趙何齊怎麽又提起這個了。她急道,你趙家既然那麽有錢,何必偏要娶我。父王,我絕對不答應,我根本不喜歡他。


    劉胥不悅道,麗都,你怎麽還是這般任性,趙先生如此百折不回地向你求婚,足見他一片赤誠。況且趙氏富可敵國,寡人整個王國的稅收也及不得他的十分之一,人家哪點配不上你了?


    他富他的,可我就是不喜歡。劉麗都反駁道。


    嘿嘿,我知道的,姐姐的心被那個豫章來的窮小子給勾走了。劉寶突然陰陽怪氣地拖著腔說。


    劉麗都怒甚,抓起一個漆盒,朝他擲了過去,劉寶,你少管我的事,你做的那些事,別以為我不知道。真正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你跟你那個臭母親一個德性。


    劉寶躲閃不及,額頭被漆盒擊中。他臉色青白,但是不敢發脾氣。漢代嫡庶規矩謹嚴,像他這樣庶出的,一般不敢和正嫡出身的抗衡。不過劉胥這下可氣壞了,他呼的一聲站起來,怒道,我知道你喜歡那個豫章縣的窮小子,你花了那麽大功夫將他救來,也沒看他有多少能耐。會斷案管什麽用,我現在最需要的是金錢和實力。我告訴你,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否則,我不會顧及父女之情的。


    趙何齊坐在一邊,慢悠悠地喝著茶水,一言不發,好像這事和他無關。劉麗都瞥了他一眼,氣不打一處來,一抬腿踢翻了幾案。我就是不嫁這個人,看看他多猥瑣。她尖叫道,就是他搞得雞飛狗跳,他自己卻像沒事的人一般,就衝他這份自私的嘴臉,我也絕不能嫁他。


    劉胥怒發衝冠,扯起嗓子喊,真是反了,來人,將翁主帶到暴室 去,好生看管。哼,事情搞成這個樣子,都是那窮豎子在搗亂,也好,劉寶、趙先生,你們兩個馬上帶上十幾名衛卒,去捉拿沈武。如果他敢拒捕,立即格殺。


    劉寶擦擦額頭上的血痕,欣喜地說,父王息怒,臣謹遵命。趙先生,咱們走。


    趙何齊也慢悠悠站了起來,大王既然這麽看得起外臣,外臣倍感榮幸,敢不從命。劉寶扯了扯他的袖子,快走,我們去武庫發兵甲,夜長夢多,別讓他聽到消息跑了。


    劉麗都驚呆了,突然她一躍而起,就想往外跑。但是幾個宮門衛卒持著長戟,攔著了她。兩個挎刀的衛卒竄上去,抓住她的雙臂,恭謹地說,臣等奉大王命令,不敢不從,請翁主不要讓臣等為難。


    劉胥道,傳暴室令,帶兩個複作 女徒,將翁主軟禁起來。哼,都怪我平時對她過於寵愛,否則也不會弄成這個樣子。


    劉麗都怒不可遏,掙紮道,放開我,放開我。這是人們受到拘束時常喊的一句話,一種本能的反應,其實沒任何實際意義。因為抓住你的人絕對不會因為這句話就放開你。劉麗都怒斥尖叫,然而被兩個粗壯的衛卒死死抓住,不能掙脫。她從小到大沒受過這委屈,不管在廣陵國,還是在其他地方,隻要她出去,總是表現很優雅。她從小跟著蓋公,除了讀書,還練劍和弓馬,她知道一個貴族少女該幹什麽,不該幹什麽。在什麽場合下,應該有什麽樣的禮節。可是,在這時候,所有的禮樂說教,都變得那般無力。最後,她隻有哭泣一途了。她嚶嚶地哭泣了起來。


    劉寶轉過臉,得意洋洋地對劉麗都說,姐姐,你呆在暴室好好休養幾天。等我割下沈武的腦袋,給你當尿壺用。如果你不要,我就送給趙先生當尿壺。唉,其實都一樣,你們將來新婚,也要有尿壺的,就算是我送你們的新婚禮物罷。他額頭上的血跡還沒擦幹淨,一條細紅的線正順著額頭流到眼角,使他不可避免地顯得有點猙獰。


    劉胥不悅地說,還不快去,隻管在這裏羅嗦什麽。


    小武和蓋公正在院子裏的樟樹下聊天,郭破胡在旁邊很認真地傾聽。一個月來,他們每天的日子幾乎都是這樣渡過的。冬日的太陽照耀著這一片向南的院子,有時他們也嗬著白汽在院子裏練劍。這時候,郭破胡的興致就更高了,畢竟蓋公和小武所聊的內容他半懂不懂。他也很想念家鄉,可是現在有家不能歸。他對朝廷的政策很失望,憑什麽上次說好了斬獲一個首級就賜五萬錢的規定,僅僅因為丞相的一己之私,就可以完全不算數。看來朝中有奸相,就一定會逼良為盜。否則像自己這樣規矩的戍卒,哪至於逃亡呢?隻盼不要永世不見天日。當然,比起那些刑徒來說,自己又算好多了。看看廣陵宮司空管理下的那些城旦和隸臣妾 罷,每日吃著粗礫的飯食,幹著繁重的勞動,為主人建築新的宮殿,自己一不小心就累死病死,死了也隻是挖個坑,將屍體丟在裏麵,像埋葬一頭畜生。這場景真讓人難受。他想起前幾天和小武在新宮殿旁經曆的場景,監工的小吏在粗暴嗬斥那些刑徒,他們都穿著赭紅色的囚衣,有的頭發鬢角被剃光,有的臉上刺著“鬼薪”的字樣,有的頸上帶著鐵圈,還有的走路一瘸一拐,那是被斬去了腳趾的。當時有個叫王奉世的刑徒,因為身體不適,動作緩慢,當即被監工按倒在地上鞭笞。王奉世隻是辯解了一句,立即跑過來幾個獄卒,將他拖到一邊,用鐵鉗夾住他的頭。他痛苦地哀嚎饒命,可那些獄吏臉上漠無表情。郭破胡真想跳出去,亂刀將那幾個獄吏砍翻。可是他不敢,因為工地四周的角樓上站滿了士卒,一旦有刑徒集體反抗,亂箭就會射下,將所有人變成屍體。他隻好轉過臉去,不忍再睹。而這時小武卻衝了上去,大叫道,住手。


    你是什麽人?敢在這裏喧嘩。那幾個獄吏停下,睥睨著小武,目光裏滿是不屑。


    領頭的監工卻認識小武,他還算客氣,哦,沈先生怎麽也來了這裏。是這樣的,這個該死的刑徒幹活不賣力。大王有令,這宮殿三月之前一定要完工,因為楚王要來廣陵做客,如果那時交付不了新的大殿,我們大王會很沒麵子的。


    小武道,大漢《刑徒律》,有疾病者可修養,待身體康複後再勞作。損失的時日,可加長相當的刑期以為彌補,“有不從令者坐之”,你們難道不怕反坐其罪嗎?


    監工和他的屬下笑著對視了一眼,從鼻子裏噴出一股冷氣,話雖然這麽說,可這是在廣陵國啊,沈先生還以為在豫章縣不成?


    小武道,廣陵國有天子所置的相、內史,也在大漢的律令管轄之下,難道有什麽例外?


    監工道,真是紙上談兵,老實告訴你罷,沈先生,在這裏我隻聽大王的,什麽大漢律令,我一概不知。沈先生請回罷。他轉首命令道,給我繼續夾。


    獄吏們捏緊鐵鉗,王奉世哀嚎著,這時從另外一個門裏衝進來一個年輕女子,大約二十來歲,頭發散亂,跌跌撞撞地邊跑邊哭,奉世,奉世,你怎麽了?大人們,求求你們了,饒了奉世罷,他真的生病啊。


    小武暗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沒能力管,隻有空自憤怒。他憤怒這種公然違背律令的行為,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無可奈何。唉!今上的眼光還真是不錯的,如果把帝位傳給這個劉胥,像這樣倒行逆施,很快會踏上亡秦的覆轍。他正要無奈地走開,隻聽得王奉世呻吟而含糊地叫了一聲,沈先生,救……救我。


    小武再也挪不開腳步,他回過頭,對監工說,你看他妻子也是宮裏的弛刑 複作,不會撒謊的,主事君何妨放了他,也算是積了陰德,他日一定有報答的。


    那女子伏地大哭,大人饒了奉世罷。求求你了,他真的有疾在身啊。饒了他罷……


    監工沉默了片刻,從那女子的懷中抽回自己的腳,喝道,滾開,你在作室勞動,怎麽跑這裏來了。難道也想受刑嗎?誤了工期,大王會要我的腦袋,我不懲一儆百,以後這夥該死的刑徒誰還會聽話,給我夾,夾到他不敢再懶惰為止。


    獄吏們吆喝一聲,收緊鐵鉗,繼續用力,隻聽到王奉世的頭骨咯咯作響,他用希冀的眼光看了一眼小武,接著絕望地掃了一眼妻子,大叫一聲,細君,你……你自己保重,然後一口血噴出來,身子軟在地上,劇烈地痙攣了幾下,頭一歪,死了。


    那女子一下子撲倒王奉世身上,發出呼天搶地的嚎叫。她的聲音像絕望的母獸,哀毀斷腸,讓小武鼻子有點發酸,眼淚險些流了下來。他也是貧苦出身,自然有兔死狐悲之感,他實在無法再看下去了,掩麵就要離開。


    哼,這賊刑徒就這樣死了?那監工道,也不能便宜了他,他的屍體不能發回老家安葬,挖個坑,讓他帶著刑具埋了。他欠大王的債務還沒還清呢,死了就想賴賬,沒那麽便宜。


    那女子聽到這話,哭得更是傷心。漢代的風俗,百姓最怕死了以後還帶著刑具入葬,他們擔心地府的官員也會按刑徒的身份接收他們,從而在陰世也要繼續做苦役。所以即便是死了的刑徒,但凡家裏有點辦法,都會告貸贖回屍體,並請求主管官員寫張文書,免去死者的刑徒身份,以便死者在地下能重新做人,不受現世影響。小武回轉身,對監工說,主事君,王奉世欠大王的少府多少錢,我幫他贖了。


    那監工奇怪地看著小武,想了想,道,好吧,沈先生是個仁慈的人,我也不是天生的惡棍,隻是為大王辦事,身不由己。來人,給王奉世算賬。


    一個獄吏抱著本賬冊走了出來,大聲道,前年王奉世欠大王三千五百錢,過期未還,故輸入宮司空為司寇 ,勞作二年。他妻子願意同時在作室勞動,以便盡快償清債務。現在除去他們在勞作期間償付的,還欠大王府庫一千二百錢。


    小武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橐囊,他從豫章縣逃亡出來時,帶了數千錢,在廣陵王宮吃喝都不需自己花錢,這錢留著也沒什麽用,不如做點好事,於是說,好,我替他還這一千二百錢。你們找一副棺材,寫好文書,還他個自由身,讓他清清白白在地下重新做人。


    監工道,久聞沈先生擅長刀筆,不如這文書就請沈先生幫他寫好,我們蓋上官印就是。來人,找副棺材來,盛了這屍體。棺材價錢為一百一十,沈先生也替他一並付了罷。


    小武道,沒問題,拿刀筆來。你們宮司空君的姓名呢?


    司空長名字叫辟疆,丞叫前。


    小武道,好,我馬上寫完。這時那女子跪倒小武腳下,號啕哭泣著道謝,小武一邊心酸地安慰她,並詢問她丈夫的籍貫,一邊執筆疾書:


    廣陵王廿二年一月丙子朔辛卯廣陵宮司空長辟疆、丞前敢告宮土主、地下二千石、魂門亭長:廣陵石裏男子王奉世有獄事,事已,複故郡鄉裏,遣自執此文書移詣穴。廿二年獄計,承書從事,如律令。


    一會兒,棺材抬來了,監工吩咐兩個刑徒過來,抓起王奉世的屍體往棺材裏一扔。這時,那女子突然站起身來,淒厲地大叫一聲,沈先生,多謝你幫我們出錢還清債務,現在我也是個自由身,沒什麽遺憾了。你的恩德隻有地下再報——奉世,我來陪你了。然後疾速地往房柱上一撞,隻聽得沉悶的一聲響,那女子身體軟軟地滑倒在房柱下,額頭上鮮紅的血水淅淅瀝瀝地流了下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好一會,監工才清醒了過來,他走過去,圍著屍體轉了兩圈,蹲下,用手在她的鼻孔上試了試,歎了口氣道,唉,你這女子,這又是何苦。我也是奉令監工,希望你在九泉之下,不要怪我才好。來人,把她也抬進棺材,和她丈夫裝在一起罷。


    小武歎道,算了,我出錢,再買一付棺材罷。自古夫婦合葬,也隻有同穴同槨,沒有同棺的。生得悲苦,死又何必住得狹隘,連個翻身的地方都沒有。


    監工看了小武一眼,沈先生一直做好人,我如果還是無動於衷,那也顯得太沒人性了。她的這副棺材錢我出了,你們再去買一副來。


    郭破胡看著這場景,既為這對夫婦悲傷,又感慨小武的仁厚,都說他刻薄寡恩,連親兄弟也出賣,怎麽不像那種人呢?看來一切都是謠傳,他說幫自己交納過逋債,這個自己沒親眼看到,但是剛才這一幕是絕對假不了的。看他臉上的淒惻,出於赤誠,也是絕對裝不出來的。他暗讚道,有這樣好的主人,跟著他實在不冤。後來又時常看到小武和蓋公在談些自己不懂的東西,對他更加敬佩。正因為自己不懂,才敬佩他的高深,喜歡這氣氛的和諧。


    但是劉寶等人的到來立即打破了這和諧。隻聽得院門吱呀一聲被重重推開,劉寶和趙何齊領先走進,後麵跟著十幾個甲卒,都持著戈戟。劉寶額頭上還包裹著絲帛,血跡隱隱洇了出來。他手提長劍,冷笑道,沈武聽著,大王命令我來收捕你這賊刑徒,識相一點,就快快束手就擒罷。這是大王的節信,我可不是開玩笑的。說著,他左手舉起一塊巴掌長的竹符。


    幾個人詫異地望著這突然湧進的大幫人眾。什麽意思?小武額頭上血管綻了出來,我犯了什麽法,連皇上都新近大赦,大王又有什麽理由捕我?


    趙何齊還穿著及地的絲製深衣,藍色的底子上繡著五顏六色的信期繡,白色絲帛裹邊,顯得好不優雅。他背著雙手對劉寶說,寶王子看來太仁厚了,隻怕這賊刑徒不會那麽聽話呢。


    蓋公也怒道,竟敢到我太史官署來捕人?我在廣陵近二十年,大王從沒這樣對我?是你們假托大王的命令罷。


    劉寶冷哼道,你這老不死的,當年我和劉霸他們一起聽你講《詩》,你就一直對我疾言厲色。哼,還不是看到劉霸是太子,才事事向著他,趨炎附勢,老而無恥,沒有比你更厲害的了。今天我可要出口怨氣。你再不閉嘴,我就說你廢格王命,將你當場格殺——沈武,我不妨明白地告訴你,沒什麽大不了的原因,隻不過因為你得罪了趙先生,就一定該死,如果你不服氣,進了牢房再跟獄吏哭訴去,我沒那麽多時間和精力理會你。來人,給我將他捕了。


    他身後的甲卒揚起武器,就要蜂擁而上。小武心裏發涼,暗道,看劉寶這架式,自己入了獄,哪裏還想活著出去?罷了,自己雖然一向有拜為二千石、治理一郡、打擊豪強造福百姓的理想,也一直為此辛勤努力,然而人能弘道,無如命何?一切都是天意。大丈夫即便要死,也死個痛快,何必在牢房裏受那無盡的荼毒和羞辱。於是嚓啦一聲拔出長劍。


    蓋公一拍書案,也站了起來。真的在老夫的官署撒野,老夫這個太史也不想當了。今天大家玉石俱焚。劉寶你這小豎子,老夫早就覺得你頑劣,不想這麽多年,沒有絲毫悔改,反而變本加厲。今天老夫斬下你的耳朵,去向大王請罪。說著從身後的蘭錡上抽出長劍。郭破胡一看這情況,也迅疾退後幾步,從架子上抽出一枝長戟,橫在當胸,大吼道,誰敢過來,我先斬下他的首級。甲卒們一看他的威猛,都有點害怕,隻是大聲吆喝,並不上前。


    劉寶氣得要瘋了,大叫,真是要造反了。趙先生,你拿上節信,去征發幾十張強弩來,這幫刑徒如敢拒捕,全部射殺。


    郭破胡心想,若被他真的帶來弓弩手,可就完蛋了,得先發製人才行。他突然往前一躍,長戟揮舞,像疾馳的銀色車輪一般。他生性膂力驚人,麵前幾個甲卒聽到長戟的風聲,知道厲害,不敢攖其鋒芒,紛紛閃避。郭破胡倏忽之間,跳到劉寶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脖頸,往後一甩,將他整個身軀扔到自己身後,然後反身跳回,長戟一指,卜字形長戟的援部鋒刃環住了劉寶的喉頭,喝道,再敢動一下,我就將你的脖子勾斷。


    劉寶就躺在地上,恍如做夢一般,他張目垂視,看到長戟閃亮的鋒刃就在眼前,嚇得魂飛天外,大叫道,都……都不要動。郭將軍,有……有話好說。


    郭破胡笑道,現在我成將軍了,剛才還被你稱為賊刑徒呢。


    劉寶說,都是誤會。郭將軍大人不計小人過,饒我一條狗命。


    趙何齊也嚇得退後幾步,靠在門邊,以防郭破胡突然縱上,他能來得及摔上門逃跑。他驚惶失措地說,給我上去,你們這麽多人,竟然怕區區幾個賊刑徒。我回去報告大王,判你們“逗橈不進”罪,全部腰斬。


    甲卒們有點害怕,慢慢又湧上前去。小武冷笑道,王子,原來你的趙先生也不顧你的性命嘛。這些兵卒再上來,我就馬上割下你的首級。


    劉寶驚恐地說,別……別聽趙……趙何齊的,我是廣陵國王子,你們膽敢上來,傷……傷了我……我,大王一樣要你們的腦袋。


    趙何齊喝道,節信在我手上,你們敢不聽,見節信如見大王,你們趕快上前斬了這幾個刑徒,諒他們也不敢傷害王子。


    劉寶大怒,後悔剛才把節信給了趙何齊。他氣得破口大罵起來,該死的趙何齊,你敢這樣對我,你們別……別上來。他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別別上來啊……


    趙何齊舉起節信,大喝道,給我上。


    小武不動聲色地笑道,趙何齊,你這麽恨我,不就是想娶到翁主,盼望有朝一日能封侯嗎?我有一個封侯捷徑,告訴你便是,你何苦這樣鬧得眾叛親離。你以為倘若劉寶有個三長兩短,大王就不難過嗎?就算礙著眼前要仰仗你的財力,不和你計較,總歸是有芥蒂的。到時說不定你們會赤族呢。


    趙何齊一愣,呆在那裏,本能地答道,你說什麽?你有什麽捷徑,難道自己不要,反而告訴我?


    小武道,告訴你當然有條件,就是你放了我。否則我就是死了也不說的。你想想,你欲娶到翁主,這前提還要翁主願意。即便翁主最後願意嫁了你,你還得盼到大王當了皇帝,翁主升級,做了公主,才能按照大漢公主的丈夫一律封侯的老例,配上那枚綠綬銀印,光大你們商人的門楣。這其中不知要等多少年,你不嫌太晚了嗎?


    趙何齊點了點頭道,說下去。


    小武道,而且大王能否當上皇帝,實在還很難講。雖然我們都希望大王能夠達成所願。但是,事情總有意外。比如衛太子並沒有廢掉。即使真的廢掉,還有昌邑王,他可是李夫人惟一的兒子,皇帝一向很寵愛的。還有鉤弋夫人的兒子,皇帝也很喜歡。好事能否輪到大王,完全是個未知數,你覺得能百分之百的應願嗎?


    趙何齊沉默了一會,囁嚅道,不能……那——那你說怎麽辦?


    小武道,朱安世這個人,你大概也知道罷?


    趙何齊道,當然,三輔有名的大俠,誰個不知。


    他後來遭三輔官吏追捕,逃亡到廣陵國,你大概也知道罷?


    趙何齊想,這個我似乎也聽楚王講過,不過語焉不詳。於是他遲疑地點點頭。


    小武道,看來你不是很清楚,那時你還沒來過廣陵國。這些我也不跟你羅嗦了。總之後來他突然來到豫章縣,勾結群盜,圍攻豫章都尉府,被我矯製發郡兵全部擊滅。因為矯製這個原因,再加上豫章都尉高辟兵、都尉丞公孫都全部死在這次變亂中,被公孫賀找到借口,要將我就地正法,我隻好逃亡來到了廣陵。


    趙何齊不耐煩道,你說這些,跟我有什麽關係。你這個賊刑徒的來曆難道我會不清楚?


    當然有關係,小武絲毫沒有動氣,那次捕斬行動過後,我有點害怕,知道矯製等兩項罪名足以將我判為死罪。但是我當時分析,朱安世身上也許能挖到一些東西,可以讓我化危為安。於是我秘密審訊了他,想盡辦法,得到了他親筆書寫的供狀,其中包括公孫賀的一個大大的秘密。我那時才明白公孫賀為什麽一定要盡快斬下朱安世的首級,而且我也同時意識到,公孫賀一定會立即派人來追殺我。於是我早早做了準備。


    什麽準備?趙何齊有點感興趣了。周圍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等著小武揭開謎底。


    小武道,這樣的秘密,我能當眾說嗎?萬一出點什麽差錯,我這顆腦袋是無所謂的,你們趙氏可是一族上千口人,都得身首異處。


    趙何齊疑惑地說,你別耍什麽花樣,想拖延時間,那是萬萬沒希望的。要知道,這可是在王宮裏,時間拖得越長,越對你們不利。


    小武道,難道我比你愚蠢嗎,要騙你何濟於事?隻是事關重大,絕對不能讓太多的人知道。你把甲卒們斥退,我再說不遲。


    趙何齊怒道,果然是耍我,等我斥退甲卒,你身邊那個蠻子又跳上來將我捉去,真是打得好算計。


    小武道,好吧,既然你這麽膽小,那就不必喝退甲卒了。你走近些,我小聲告訴你罷。說著,小武把劍往地下一扔,趙何齊,大丈夫既想封侯,總不能畏首畏尾。這個樣子我能跑得脫麽?


    蓋公和郭破胡都驚疑地看著小武,不過他們都知道小武並非庸妄之人,是以見他扔下武器,並不來勸告阻攔。


    趙何齊將信將疑地說,好,我們都向前十步,在院子當中說話。你叫你那個凶狠的蠻子也退後十步。我讓我的甲卒也退後十步。這樣大家公平。


    小武道,就照你說的辦。破胡,你退後。


    嘩啦一聲,甲葉撞擊之聲,甲卒們全部退到門外。趙何齊遲遲疑疑地走近,他的確一直被封侯的欲望之火所煎熬焚燒。他趙氏在戰國時代,就是公室的旁支。後來趙國被秦國攻滅,他們家族從邯鄲遷到定陶,經商致富,傳到他,已經是第六代。家道雖富,卻一直以沒有地位為遺憾。因為他們有市籍,是大漢帝國明文規定的賤民,通常情況下沒有擔任吏職的資格。他們何嚐不一直渴望改變這處境,在他的父親趙長年這代,聽說朝廷尊崇黃老,於是日日研習《黃帝四經》、《力牧》、《老子》、《莊子》等典籍,準備以黃老之術去遊說皇帝,做個郎官,他日或可積勞當個郡太守、諸侯相。卻不料自從太皇太後竇氏駕崩之後,當今皇帝馬上變了嘴臉,改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自己學的那套價錢大跌,幸好自己還生得一個漂亮女兒,納進楚王宮裏去,當上了王後。自己的小妾又生了趙何齊這麽個獨子,自小改習儒家經典。但要靠儒術成名也不是那麽容易的。雖然朝廷屢次下詔要郡國推薦明習儒術的賢良,可是三番五次的本國預選中,趙何齊都表現不佳,沒有博到被地方官吏推舉去長安獻策的機會。看來要封侯隻有走別的路了,而巴結廣陵王劉胥就是他們認為最好的一條捷徑。


    趙何齊這時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他的確很害怕,但又何其希望小武沒有騙他,那麽他馬上可以馳書回家,告慰老父。那是何等榮耀的事啊!他還記得有一次諸侯相田萬年巡查閭裏,他父親趙長年和同裏的另一個富人去車前拜見,那個二千石官員見到這兩位閭裏的首富,略微交談勉勵了幾句,就拱手告辭了。當他抬腿踏上他的馬車時,另一個富人得意洋洋地對趙長年說,看看罷,剛才田明府幾乎沒有瞟你,他一直在跟我說話呢,我勸你以後還是不要跟我攀比了。趙長年氣得差點吐血,回來之後幾天沒吃好飯、睡好覺,之後招集全族的人,宣布道,這輩子不管想什麽辦法,也要讓趙何齊謀得關內侯以上的爵位,花多少錢也在所不惜。當時自己在一族長老跟前,心潮起伏,激動不已,覺得人生的意義盡在於此。如果能有封侯捷徑,暫時不跟這個小子爭翁主又有何妨呢?劉麗都的確美豔驚人,可是憑著自己的錢財,想要什麽樣的美女會得不到?之所以執意想娶劉麗都,除了她的美貌之外,也不過想跟王族多攀點親戚罷了,而攀親戚也不過為了最終的目標——封侯。再說,看劉麗都那架式,的確也不肯嫁給自己,強扭的瓜不甜,自己即便娶到她,又有什麽趣味。這美女還喜歡舞刀弄劍,說不定哪天給自己胸前來那麽一下,又悔之何及?封侯不得,性命先丟,當真是天大的賠本買賣。還是封侯要緊,隻要能封侯,官府就再不能因為趙氏有市籍而不許乘坐駟馬高車了。自己一定要高車載著美女,在那個富人甚至諸侯相府門前去好好遛遛,以出心頭這口鳥氣。


    這樣想著,趙何齊橫下心走近小武,小聲道,你現在該說了罷。


    小武道,趙先生別這麽緊張。其實我們兩人的所求大不一樣,我喜歡的第一是翁主,你喜歡的首先是爵位。我們有什麽矛盾不可化解呢?好了,我繼續說罷。當初我審問完朱安世之後,就懷疑公孫賀一定會來追殺我,於是早早做了準備。我把朱安世的供狀錄了一份副本,而把他親筆寫的供狀藏在了家裏。準備公孫賀一逼急我,發下逮捕我的文書,我就立即馳奔長安告發他的奸事。沒想到他動作那麽快,還沒等到他捕我的文書,他派的使者已經先斬了朱安世和豫章縣令王德。我隻能倉皇出逃,臨走時我帶上了朱安世的親筆供狀,隻不過我一直沒法找到機會去長安伏闕上書。現在天子下了赦令,本來我可以離開廣陵去告發他了。然而這也有兩點疑難:首先,我不知道公孫賀是否會在各地郵傳亭舍安排刺客等候我。第二,我愛上了翁主,如果一走,恐怕就得放棄她,因為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見麵。何況大王的誌向我也略知一二,雖然我可以保證不會向任何人說起廣陵國的事,可是大王又怎麽會放心我呢。所以,我願意和你做個交換,我可以把朱安世的供狀送給你,你去長安伏闕上書,告發公孫賀的陰事,這件功勞足以讓你封侯萬戶,光宗耀祖。你看如何?


    趙何齊激動道,你的話當真?難道封侯的機會你看得這麽澹然?


    小武淡淡地說,我說了,我喜歡翁主,其他的什麽都不在意——我們完全不是一樣類型的人。


    趙何齊急切地說,既然如此,那快把朱安世的供狀給我。


    小武哼了一聲,道,你是不是有狂易之症?我現在給你,門外都是你的人,你拿到手了,我這條命還會在嗎?


    好,趙何齊想了一會,跺腳輕聲道,那我去向大王求情赦免你。不過你可要說話算話,否則我不會饒過你。他退後幾步,對甲卒們,放大了聲音道,咱們走,大王對沈先生可能有點誤會。我去向大王求情,希望能赦免沈先生。


    甲卒們看到劉寶在郭破胡手裏,投鼠忌器,本來也不願上前,聽到命令,巴不得能退卻,個個歡喜。劉寶跪在地下,扯著脖子喊,還……還有我呢,快放了我。他的眼睛驚恐地盯著環在脖子上的戟的鋒刃,但是不敢擅自把脖子移開。


    小武走到劉寶跟前,俯下身,在劉寶耳邊輕輕地說,當然會放了你。誰叫你這麽命好,是個王子。不過你別跟我耍花樣,剛才趙何齊已經聽從我了,你也不是沒有把柄在我手裏。唉,真是不巧,你對左姬做的事,不小心曾被我看到。本來這是你的家事,我管不著,可是你要來惹我,那我隻好鋌而走險,被迫也管管了。你認為這件事,大王知道了,會對你怎麽樣呢?你自己看著辦罷。然後,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直起腰,說,破胡,放了王子,剛才的一切都是誤會。


    劉寶聽到小武的一番話,登時麵如土色,比剛才戟刃橫在頸邊更甚。剛才雖然害怕,可他畢竟還知道,小武並不敢輕易下令殺他,但是他強奸左姬的事,如果傳了出去,即便大王肯饒他性命,長安也是絕不會放過他的。從名分上說,左姬相當於他的母親。強奸母親,是不折不扣的亂倫,按照長安廷尉府那幫官吏的說法就是“禽獸行,大逆不道”,會判處腰斬的。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看見漂亮女子就神不守舍。左姬實在太過迷人了,雖然已經三十歲,可是肌膚還是那麽光滑,臉蛋還是那麽潔膩,更難得的是那雙纖纖玉手,彈琴鼓瑟,宛若仙音。父王真他媽的有豔福,這樣美妙的女子竟被他一人霸占。還有,他那死去的王後也是那麽豐姿不凡,要不然也不能產出劉麗都這樣讓人看了喘不過氣來的絕色佳人,每當看到她窈窕的身材,胯下就不由得要硬梆梆的。唉,這個女子,偏偏又是自己的姐姐。其實,就算是姐姐,又打什麽緊?反正強奸庶母也是亂倫,強奸姐姐也是亂倫。大漢立國以來,諸侯王的亂倫都快差不多成了慣例,濟北王劉寬、梁王劉立、江都王劉建、廣川王劉齊,哪個沒有這樣幹過。隻是劉麗都好使刀劍,性情剛烈,自己沒有機會。隻好把手伸向文弱的左姬了,她的性情一向溫順,搞了她,她也不敢聲張出去。難道她敢讓大王知道自己被我奸汙了嗎?難道她不想當王後嗎?自從王後去世之後,一直就沒有冊封新王後,多少人在覬覦這個位置,而隻有左姬最得大王寵愛,最有希望。如果大王知道她被我搞過,怎麽會讓她當王後。天幸碰上這次大王去長安沒帶上她,給了我機會。不過怎麽會讓這個姓沈的小子知道的?是在顯陽殿,還是在清越殿不小心被他看到了。這小子真是好不奸詐,竟用這事來脅迫我。也罷,這次不是鬧著玩的,隻有先穩住他,以後有機會再找他算賬了。


    郭破胡手一揚,將戟移開。劉寶狼狽地爬起來,對小武拱手施禮,既然是誤會,那麽沈先生就不要見怪,我也回去勸諫大王,一定不讓先生再受冤枉,告退了。他急匆匆說完,跌跌撞撞往門外跑去。大概嚇破了膽,一邊跑一邊淒厲地叫著,等等我……你們……


    看著他們離去,蓋公奇怪地問,沈先生,這趙何齊怎麽一下子改變態度了?還有劉寶,怎麽也突然凶焰全無?


    小武笑道,因為趙何齊是商人,商人總有辦法對付。至於劉寶,我隻不過使了個詐,果然把他嚇著了。小武說著,心裏也暗暗好笑,看來那天左姬的悲戚就是這個緣故。她看見劉寶出現,馬上驚恐地避開。我那時疑惑,可能他們之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剛才情急之下故意使詐,果然劉寶就懾服了。唉,王室是何等的糜爛,竟生出這樣不知廉恥的後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怪不得古人以宴安為鴆毒,無德而富貴,謂之不幸。像劉寶這樣的人,日後隻會變本加厲,還能有什麽好下場?


    看到小武唇上漾出微微的笑容,蓋公和郭破胡麵麵相覷,不知所以。


    小武道,準備去見大王罷。估計他們回去報告,大王肯定要召見我了。


    他們重新坐下來討論剛才的事,果然,一會兒就有使者匆匆進門,說大王在日華殿,要召見沈武。剛才劉胥看見趙何齊和劉寶頹喪而回,的確覺得奇怪,而且他們還態度大變,搶著為小武求情。怎麽回事?劉胥驚奇地說,趙先生你不是最恨他的麽,怎麽反倒為他說話了?


    趙何齊道,臣固然恨他,但是剛才左思右想,不敢因私廢公。


    劉胥道,此話怎講?


    趙何齊道,我和寶王子率甲士去捉拿他,侍從說他在太史官署。我們馬上趕去,卻在牆外聽到他和蓋公兩個在講經書的經義。


    劉胥道,哦,蓋公德高望重,寡人一向敬慕,沒想到沈武那豎子倒有兩下子,能跟他老人家投緣。他們講得什麽?


    趙何齊道,他們討論經義,覺得按照古代聖賢的標準,應該從諸子中選有德者為太子。而在他們看來,大王就是最有德之人。他們說要想盡一切辦法為大王奪得帝位,並盡心輔佐大王,以良臣自律,為大王分憂。臣在門外聽到這些,大為感動,覺得沈武確是國之棟梁,雖然臣私下裏怨恨他,但不能因私廢公,棄大義而報小怨。臣因此和王子帶兵回來,請求大王赦免沈武,並慶賀大王得一良臣。


    劉寶也附和道,趙先生所言句句是實,的確出於一片赤誠。臣敢賀父王,非但得一良臣,而且得一直臣。沈武憂心國家,不忘社稷,這就是良臣;趙先生不以小怨而廢大義,這就是直臣。臣觀春秋時晉國的祁黃羊內舉不避仇,也不過如此啊。


    劉胥喜道,好好,不過,趙先生和麗都的婚事……


    趙何齊道,臣雖然對翁主愛慕刻骨,但剛才也想通了。大丈夫當以國家大業為重,怎能斤斤計較於兒女私情。既然翁主和沈武相愛,本來也可由了他們。不過沈武乃一介布衣,不如等他將來立功升爵之後,才許他得尚翁主,他也一定會更加感恩圖報。如果輕易讓他得到翁主,恐怕反而不能激發他上進之心。寶王子,你說是不是?他側過頭來征求劉寶的意見,雖然嘴上不得已為小武說好話,但想到因此把劉麗都讓給小武,終究不甘心,想盡量拖延時日,再找機會除掉小武,讓他人爵兩空。


    劉寶趕緊表態,趙先生高風亮節,令人仰視。臣非常讚同,願大王聽從趙先生的直諫。他邊說邊心裏冒火,媽的,這個王八蛋,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剛才差點死在他的手裏,不知沈武那小子跟他說了什麽,讓他突然變得這麽假仁假義,好像喝了一碗孟婆湯,一下子把齷齪的腸子全洗幹淨了。是了,難道這個姓趙的豎子也曾對左姬有所不軌?媽的,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等著瞧罷。


    劉胥喜道,趙先生胸懷如此寬廣,真是可喜可賀。本來寡人也並不想係捕沈武,使天下士人寒心。現在趙先生不計小怨,寡人求之不得。當年趙國的廉頗、藺相如左右輔翼,也不過如此啊。快去招沈先生,將麗都放出來。寡人要大排筵席,以為慶賀。


    還沒到日華殿,小武就在曲廊複道上看到了劉麗都。她急匆匆走著,身後緊跟著兩個赭衣的女刑徒。看見小武,她急忙趨上去,驚喜而又緊張地說,武哥哥,你怎麽來了,父王放了你?她看看四周,沒發現有押捕的士卒,隻有一個帶紗冠的使者跟在身後,大是放心。奇怪,劉麗都拉過小武,走到一邊,輕聲說,剛才父王派人去捕你,又把我關押到暴室。我真是又急又懼,你沒事就好!謝天謝地。怎麽父王改變主意了,那個使者是召喚你去見父王的?


    小武微笑地看著劉麗都。我沒事,他輕描淡寫地說,心中卻暗暗湧過一片波瀾。劉麗都焦急的樣子讓他很感動,回想前幾個月的日子,直如夢幻一般。初見她時還覺得她很老練,後來接觸久了,發現她其實仍是個孩子,並無多少心計。她孜孜以求,看似有極大的野心,想幫助她父親奪得帝位。可是透視她的內心,這些從來沒有成為一個非常明確的目標。也許她隻是覺得在廣陵這狹小的地方,生活實在沒有樂趣罷。她把所有的事都看成一場遊戲了。她喜歡舞刀弄劍,未始不是內心的一種焦躁反應,一種本能的自衛功能。看得出來,自從她母親死後,她就一直感到孤苦無依,也許她誇大了自己身份的不確立感,但事實上也不是毫無原因,她父親隻喜歡那個庶子,而她遲早是要嫁出去的。生活是那樣的不安全,不確定,她非得找一個假想的目標能讓自己感覺強大,而實際上她並不強大。


    你放心罷,小武突然摟住了劉麗都,他也不顧及身後的使者站在回廊上向這邊張望。麗都,你喜不喜歡我?我很喜歡你。


    劉麗都臉色通紅,自從回到了廣陵國,她還沒嚐試讓小武抱過。隻有在外麵,離開了廣陵,她才覺得自己是自由的,所以那天在馬車上,在肥牛亭舍,她突然和這個男子那樣的恣肆親熱,而對他的好感也完全是突如其來的。她被這個男子牽著手向鯉魚亭奔跑時有一種難言的暈眩,很興奮的暈眩。在狹小的蔥欞車中,她聞著這個男子身上奇特的汗液體味,愈加有一種朦朧的衝動。這個男子並不美,當然也不醜,隻不過他的言辭和行止讓她莫名動心。而且,他還有著難得的惻隱之心。這樣的一個人,既果斷又憂鬱,依附在他身邊,讓她有安全和充實之感。之前在廣陵接觸的男子都不是這樣。父親是時而粗鄙,時而風雅,骨子裏卻平庸而無主見;親同產弟弟劉霸一點也不霸氣,柔弱畏懦;異母弟弟劉寶貪婪好色,性格粗鄙;朱安世好為大言,名不副實;趙何齊一臉市儈,裝腔作勢。隻有眼前這個人,雖然出身低下,卻行事踏實,聰明好學。她的確非常愛他,這愛慕亦是與日俱增。有時候還因此讓自己後悔,為什麽要把他帶來廣陵國?要是皇帝真的能改立父親為太子,倒也罷了。如果不能,豈非連累他也要送命。隻是每次和他提起這些事,他都默然不言,他必定覺得萬無成功的希望,卻也並不反駁。有時自己跟他玩笑,慫恿他去告發,以除罪封侯,他那時就極其生氣地說,我絕不會。他隻會這四個字,但是很明顯,他的生氣和著急都是認真的。


    你放開啊。今天怎麽這般膽大了?使者還在後麵看著呢。劉麗都輕輕掙紮著,看著小武的眼睛,又迅即目光低垂,咬著嘴唇說,不喜歡你能被你這麽摟著嗎?你這個無賴。


    小武血液沸騰了,“無賴”兩個字是她當日在肥牛亭亭舍裏對自己的稱呼,這樣的兩個字,從她嘴裏出來,充滿了撒嬌和薄嗔的搖曳之態,讓人為之心蕩神馳,可以赴死。可是自從那夜,她再也沒說過了。當然,自己再也沒勇氣摟過她。而今天為什麽這麽膽大?為什麽?


    你又叫我無賴了。小武心裏好不歡喜,看著她,眼中也滿是笑意。


    你這樣輕薄地摟著人家,難道不是無賴。劉麗都的聲音更加低了。快說,父王怎麽改變主意的。如果那個姓趙的家夥強行要娶我,怎麽辦呀?他現在可恨死你了,你還這麽若無其事,真是全無心肝。


    小武道,你放心,他不會再跟我搶了。我估計過幾天他就要找借口離開廣陵國,未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現在惟一麻煩的是你那個弟弟劉寶。


    你怎麽知道?劉麗都驚訝地說,你用什麽方法,怎麽如此自信?


    不告訴你,否則你會感動死的。小武笑道。


    劉麗都低垂粉頸,目光散亂,撒嬌地說,告訴我,我就親你一下。


    小武凝視懷中的麗人,想得寸進尺地說,親一下怎麽夠?可是看到她豔美絕倫的樣子,竟然說不出口。他暗歎道,人說佳人傾城,果然不假。倘若我是有土之君,就算把國土全舍棄去換她,都千願萬願。他癡癡地看著她,心胸漫溢著溫暖,笑道,唉,惹不起你,不過我說了的話,你一定要親,不許耍賴的。


    劉麗都眼波流轉,笑靨如花,道,快說快說。她的纖手也緊抓著小武的脊背,身子緊貼著他的胸,嘴裏的熱氣呼在他的脖子裏,讓他意亂神迷。


    嗯,小武柔聲道,我跟趙何齊做了個交易,如果他願意放棄你,我就把朱安世的供狀交給他,讓他去長安告發公孫賀的奸事。按照律令,告發謀反者皆得封侯。他見有這麽大的利誘,迫不及待就答應了,現在他不但不敢動我,肯定還在大王麵前拚命為我美言呢。


    劉麗都的眼光中閃過熱烈的光芒,她伸過腦袋,迅即在小武唇上親了一下,武哥哥,你果真對我好。不過,你覺得值得嗎?難道你不想封侯嗎?


    是有點可惜。哎!要不——我找他退貨。小武假裝後悔。


    你敢,劉麗都急了。我討厭死他了。


    小武道,那再親我一下,剛才這麽快,我都沒嚐到味道。


    劉麗都歪著腦袋,頑皮地打量著眼前的心上人,猛然抱緊他的腦袋,兩個人緊緊地吻著,好一會方才鬆開。就是便宜趙何齊那豎子了。劉麗都笑道,看他那副裝腔作勢的樣子我就想吐。


    小武笑道,但願他胃口好,有福氣享受到列侯的爵位。


    這時使者在後麵叫道,大王正在日華殿等待,請翁主和沈先生快去罷。晚了的話,大王怪罪臣,臣可擔當不起啊。


    兩個人相視一笑,走上回廊,一會來到日華殿。劉胥吩咐小武坐下,抱歉地說,剛才寡人聽信讒言,說沈先生圖謀不軌。幸得趙先生在門外探知沈先生忠心耿耿,才消弭了這場誤會。請沈先生萬勿見怪。今天寡人特地設下宴會,給沈先生壓驚。


    趙何齊看著小武,意味深長地說,沈先生乃國之棟梁,剛才我已經極力向大王舉薦了。希望沈先生要對得起我的舉薦哦。


    劉寶也急忙道,我也極力擔保沈先生忠直不二,沈先生盡管放心。隻要沈先生放心,我也就放心了。


    小武頷首笑道,多謝大王,多謝趙先生和寶王子的擔保。臣武一定不敢辜負大王和二位的厚望,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劉麗都卻也覺得好笑,這個姓趙的果真市儈,一下子能前倨後恭如此,也真是難為他了。不過劉寶怎麽也巴結起小武來了?真是莫名其妙。


    趙何齊側身對劉胥行禮,道,再次恭喜大王得一良臣。有沈先生輔佐大王,臣也就放心了。臣過幾天就回楚國,向楚王報告這一喜訊。


    小武向劉麗都一笑。


    劉胥愕然道,趙先生不是說,這次來,起碼要呆上半年麽?怎麽突然急著要走啊?


    趙何齊稽首道,大王恕罪,臣突然想起家裏還有一樁生意要處理。這可是樁大買賣,可以賺很多錢。大王,我們日後辦事還需要大量錢財,絕不能隨便放棄時機的。


    劉胥喜道,這倒也是,那麽寡人過幾日為先生餞行,今日也不醉無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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