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丹朱披著外衫,推開軒窗,朝窗外看了過去,昨夜下了一夜大雪,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喜慶的宮燈掛在路旁,軒窗上貼著福字,昨夜的熱鬧過後,今日宮裏已經顯得分外安靜,大家恢複了往日規矩的模樣,除了穿的喜慶一些外,沒有絲毫熱鬧可言。


    熱鬧後的寂靜,總能顯出幾分寂寞來。


    大年初一,新春明明還沒有過去,宮中就已經沒有了熱鬧,今天是官員和女眷們進宮拜見的日子,錦帝和後宮嬪妃們要忙著招待他們。


    而這一天,祁丹朱往往無所事事,別宮妃嬪的娘家人這一天會進宮看望她們,祁丹朱和祁明長則沒有什麽親人要見。


    祁丹朱想起祁明長,不由有些擔心,祁明長昨日氣了一夜,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消氣。


    她對著陽光伸了一個懶腰,開門喚人進來伺候,她得快點去哄哄祁明長才行。


    她用過早飯,穿著暖融融的棉裙出了掌珠宮,路過蓬萊宮的時候,她微微駐足,抬眸看了一眼。


    蓬萊宮裏肅穆一片,不見絲毫熱鬧,跟往常並無二致,清晨便有香煙縷縷地傳出來的,應是陳皇後昨夜難以入眠,今天一早上就起來祭奠太子。


    祁丹朱微微低頭,快步走了過去。


    她來到若林宮的時候,祁明長的房門緊閉著,宮內上下都很安靜。


    喜子站在門口,一本正經地大聲道:“公主殿下,四殿下還未睡醒,請您稍後再來。”


    他說完之後,擠眉弄眼地看著祁丹朱,趕緊壓低聲音,湊到祁丹朱身前小聲道:“殿下,四殿下其實早就醒了,是他不讓我告訴您。”


    他出賣主子出賣得沒有絲毫猶豫。


    反正這宮裏隻有九公主最疼愛四皇子,四皇子跟九公主鬧脾氣,還不是想讓九公主哄他?不告訴九公主他已經醒了,九公主走了怎麽辦?


    若真將九公主趕走了,四皇子最後還是要跟他們發脾氣。


    祁丹朱抬起袖子,掩唇而笑。


    讓青枚給了分了喜喜賞錢,又給若林宮裏的大小宮婢和太監們都發了新年喜錢,然後才笑盈盈地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裏很安靜,光線昏暗,祁明長仰頭朝上躺在床上,閉著眼睛。


    祁丹朱走過去,在床邊的木踏上坐下,雙手撐著下巴,一瞬不瞬地盯著祁明長看。


    祁明長睫毛不安地動了動,不過還在努力裝睡,不肯睜開眼睛。


    祁丹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手指在他鼻尖上輕輕滑過,低聲開口道:“我弟弟長得可真是一表人才,待及冠的時候,還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子。”


    祁明長嘴角輕輕抽了一下,依舊閉著眼睛,努力裝睡。


    祁丹朱停頓了一下,幽幽道:“可惜我弟弟是個小沒良心的,過年也不知道給阿姊道一聲新年好,阿姊都快傷心了。”


    祁明長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瞪著祁丹朱,不服氣道:“還不是怪你氣我。”


    祁丹朱莞爾,輕聲哄道:“小明長,是姐姐錯了,別生氣了。”


    “每次認錯倒是快。”祁明長雙手抱胸,眼睛斜睨著她,氣道:“可之後還是明知故犯。”


    祁丹朱抿了抿唇,眨著眼睛可憐巴巴地看他。


    祁明長眼眶忽而紅了,惱怒道:“你是不是又為了冰融丸 ?我早就說過,我不要什麽冰融丸 ,我已經認命了,我這輩子就是一個瘸子!”


    “不可胡說。”祁丹朱麵色沉了下去,垂眸看著他的腿道:“姐姐一定會想辦法醫治好你。”


    祁明長半天沒有說出話來,泄氣一樣偏過頭去,他聲音嘶啞道:“你如果因為一顆破藥丸受罪,我寧可一輩子做一個瘸子。”


    祁丹朱神色緩了緩,將目光從他的腿上移開,柔聲道:“明長,此事跟你無關,我打沈厚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受罰的準備,不過是在佛堂裏跪了一夜而已,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如果不是我身體差,估計第二天就能跑能跳了。”


    提起沈厚被打的事,祁明長忍不住笑了一聲:“沈厚可是在床上足足躺了快一個月才下床,昨日宮宴,我見他坐下的時候還小心翼翼的,應該是怕碰到傷口。”


    祁丹朱不由笑了一聲,“他活該。”


    “他是活該。”祁明長本來看好他做自己姐夫,現在一夜之間就變了態度,沒好氣道:“他不但養外室,還沒有娶到你,一看就是個沒福氣的。”


    他話鋒一轉道:“阿姊,我看孟九思比他強多了,孟九思出身書香世家,如今做了右翼將軍,前途一片大好,要不你考慮一下?”


    祁丹朱一愣,見他這麽快就把駙馬的目標轉移了,不禁失笑。


    她沒接話,在他頭上輕拍了一下,道:“快點起床,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們出宮過年去。”


    祁明長眼睛一亮,語氣興奮問:“你要帶我出去玩?”


    祁丹朱站起來,一臉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我帶你去接受文化熏陶。”


    “……”祁明長眉頭一皺,麵露疑惑。


    祁丹朱莞爾,聲音清脆道:“阿姊帶你去給先生拜年!”


    祁丹朱這輩子就心甘情願地認過一位先生,那就是君行之,祁明長聽到她的話,霎時興趣大減。


    他不情不願道:“我才不要去給那個窮書生拜年,你若是願意帶我去相府拜年,我倒是甚是願意。”


    祁丹朱才不想在新年第一天去看魏沁雪,她低咳一聲,擺出姐姐的架勢道:“阿姊這是教你尊師重道。”


    祁明長躺回床上,無奈一歎。


    祁丹朱既然要尊師重道,那他這個弟弟,就隻能手足情深,陪他阿姊前往了。


    薑仁扈和君行之聽到老李頭稟報九公主和四皇子來了的時候,正坐在屋內下棋。


    當他們走出去,祁丹朱和祁明長已經下了馬車。


    祁明長坐在輪椅上,喜子正往他腿上蓋毯子,他輕輕皺著眉,看起來有些不耐煩,周圍的太監們忙忙碌碌,正把祁丹朱帶來的禮物搬下來。


    祁丹朱一身雪絨鬥篷站在雪地裏,她看到君行之,瀲灩的桃花眸霎時一亮,眼底浮現起濃濃笑意,花瓣般的嘴唇彎了起來。


    君行之站在琉璃瓦下,一身湛藍布衣,長身玉立,麵容英俊。


    祁丹朱跳起來,歡快地衝他和薑仁扈招手,“先生!師公!我帶弟弟來跟你們一起過年啦!”


    整個太傅府,好像都隨著她的聲音歡騰了起來,樹上的鳥兒撲騰著翅膀,好奇地張望了兩眼。


    薑仁扈嘴角上揚,輕哼道:“這個臭丫頭,新年第一天就來吵老人家。”


    君行之沒說話,隻是愣愣地看著祁丹朱,像著了魔一樣,腳步急切地走了過去。


    他走至近前,看著祁丹朱清朗的眉眼,竟覺得心口發燙,似想說些什麽。


    祁丹朱眉眼彎彎,像模像樣地對他拱手行禮,嬉笑道:“先生,丹朱給您拜年了!”


    君行之輕笑,拱手道:“我也給丹朱拜年,四季如意,年年今朝。”


    兩人相視一笑,暖意融融。


    祁明長坐在輪椅上,微微抬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祁丹朱走到薑仁扈旁邊,規規矩矩地給他拜了年,然後笑吟吟地伸出手,手心朝上。


    “幹嘛?”薑仁扈吹胡子。


    “壓歲錢!”祁丹朱眼眸明亮地提醒,手在空中輕輕抓了抓。


    “咳……”薑仁扈清了清嗓子,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壓歲錢,不自在地放到祁丹朱的手裏。


    他哼道:“新的一年,少惹老人家生氣。”


    祁丹朱接了錢袋,已經樂顛顛地拋著壓歲銀子,去找君行之了。


    薑仁扈無奈搖頭,又拿出一份壓歲銀子,走過去塞到祁明長的手裏,“小小年紀,思慮不要太重!”


    祁明長愣了一下,抬頭看去,薑仁扈已經背著手踱步回了屋。


    他垂眸看著手裏的銀子,輕輕抿了抿唇。


    祁丹朱喜氣洋洋地忙了一上午,一會兒跑去貼花紙,一會兒跑去掛燈籠,太傅府從建府到現在這麽多年,從未這麽喜慶過,薑仁扈懶得管,由著她折騰。


    祁丹朱像枝頭歡快的雀鳥一樣,喜上眉梢,嘰嘰喳喳個不停,流露出十幾歲小姑娘該有的天真無邪。


    君行之擔心她毛手毛腳會摔到自己,所以一直跟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護著,也跟著忙了一上午。


    薑仁扈坐在炕上,手執棋子,抬眼看了一眼窗外的君行之和祁丹朱,忍不住評價了四個字,“恃寵生嬌。”


    坐在他對麵的祁明長輕輕扯了下嘴角,這些年來,他聽過無數個人用這個詞形容祁丹朱,但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祁丹朱會恃一個窮書生的寵而生嬌。


    他扯了扯嘴角,忍不住譏諷地輕笑了一下。


    薑仁扈抬頭看他,“你姐姐整天吵吵鬧鬧,你倒是穩重,一點不像個小孩子。”


    祁明長在棋盤上放下一枚棋子,漫不經心道:“皇家哪裏容得有小孩子,總要比別人成長的快些。”


    “胡說。”薑仁扈一巴掌拍在他的頭頂,斥道:“皇家的孩子不也是孩子嗎?誰家孩子不是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像你姐姐那樣咋咋呼呼不可取,像你這樣少年老成更不可取!小孩子家家,無論到了什麽時候,都該有小孩子的樣子。”


    祁明長被打得愣住,他活了這麽多年,除了祁丹朱,還從來沒有人敢打過他,更沒有人敢打他的頭頂。


    他覺得自己應該發火,可是莫名心平氣和,一點怒火也沒找到,他醞釀了半天也沒有火氣,隻能暫且放棄。


    他伸手摸了一下懷裏的壓歲錢,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心安理得地原諒了對麵沒有分寸的老頭。


    然後……在棋局上將老頭殺了個片甲不留。


    兩刻鍾後,薑仁扈看著棋盤上落敗的殘局,摸了摸頭上稀疏的頭發,很想收回剛才的話。


    祁明長勾唇,撥弄著手裏的棋子道:“太傅,我贏了,這樣有小孩子的樣子嗎?”


    “……”薑仁扈哽了一下,滄桑地沉吟道:“你過完年十五歲了吧?也不小了。”


    祁明長含笑看著他。


    他低咳一聲,窘著一張臉道:“老夫出去去看看你皇姐和行之在做什麽,這兩個不讓人省心的……”


    他穿上鞋,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祁明長失笑,推著輪椅跟了過去。


    薑仁扈站在石階上,四處張望了一圈,才終於在院子裏的柿子樹上看到祁丹朱,眼睛忍不住疼了一下。


    他就沒看過會爬樹的公主!


    這棵柿子樹種在院子裏已經很多年了,近幾年本來已經不結果了,今年不知為何,突然結了一樹金燦燦的柿子,隻是比別的柿子樹要慢一些,年前才結滿了果實。


    柿子要落霜後才好吃,現在正是吃柿子的好時候。


    “臭丫頭,你在做什麽?”薑仁扈忍不住問。


    祁丹朱在金燦燦的柿子間探出頭來,興衝衝道:“摘柿子!”


    她伸手摘下一個又大又紅的柿子,伸直胳膊對薑仁扈晃了晃,“師公,您看!”


    薑仁扈:“……”師公眼睛疼,不想看。


    祁丹朱以為他沒看到,又使勁兒晃了晃手裏的柿子,結果動作太大,腳下一滑,身體不受控製的從樹枝上跌落了下去。


    “丫頭!”薑仁扈驚呼一聲,急忙往那裏跑。


    祁明長推著輪椅出來,抬眼就看到這一幕,臉色頓變,他想也沒想就試圖站起來去救祁丹朱,可是無力的雙腿讓他隻能跌坐回去,他動作太急,踉蹌之下輪椅歪斜摔倒,他也跟著轟的一聲摔在地上。


    喜子連忙伸手去扶,祁明長卻不顧自己身上的傷,不管不顧地抬頭看向祁丹朱的方向。


    祁丹朱裙擺飛揚,如花墜落,危急之間,站在樹下的君行之突然足尖輕點,縱身一躍,跳起來後將祁丹朱穩穩地接在懷裏,旋身落地。


    動作幹淨利落,不見絲毫拖遝。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薑仁扈和祁明長同時一愣,動作頓住。


    喜子看著祁明長手腕上的擦傷,心裏焦急不已,連忙將祁明長扶回了輪椅上。


    祁丹朱抱著君行之的脖頸穩穩落在地上,眼底不見慌張,反而盈滿笑意。


    她笑眼明亮地望著君行之,驚喜道:“先生,你會功夫!”


    君行之看著不知後怕的祁丹朱,無奈叮囑道:“小心一點,切莫莽撞。”


    他將祁丹朱放下,低頭檢查了一下,見祁丹朱毫發無傷,才放下心來。


    薑仁扈回過神來,走過去上上下下地打量君行之,像不認識君行之了一樣,目光詫異地繞著君行之轉了一圈。


    他不禁心生疑惑,大家同樣都是書生,為什麽書生和書生的差距就這麽大?


    他這個書生可是連隻雞都不會殺。


    “行之,你當真會功夫?”


    他懷疑自己剛才是眼花了。


    君行之頷首,回答道:“先生,我爹會一些拳腳功夫,隻是他身子弱,平日不能勞累,所以無處施展,但是他指導我綽綽有餘,因為我要上山采藥,山中時常有猛獸出沒,所以從小就跟著他學了一些功夫自保。”


    薑仁扈咂了咂嘴,君行之剛才的動作雖然一閃而過,看不出功夫有多厲害,但是看他幹淨利落的動作就知道,他明明白白是個練家子,絕不隻是自保那麽簡單,那一拳一腳都是真功夫,不是一朝一日能夠練成的。


    他滿意地摸了摸胡子,忍不住心生感慨,沒想到他這學生平時不露鋒芒,竟然還是位文武全才的主,不管怎麽說,總比像他這樣的文弱書生強。


    他心裏不由有些高興,拍了拍君行之結實的肩膀道:“不錯,堅持練下去,能強身健體也好。”


    君行之輕輕點頭,祁丹朱站在旁邊忍不住目光含笑。


    祁明長坐在輪椅上,低垂著頭,雙手緊緊地抓著腿上的衣擺,他看著自己無力的雙腿,喉嚨滾動,手指輕顫。


    喜子站在旁邊急得團團轉,想要上前查看又不敢,他蹲下身子,看著祁明長低沉的麵色,戰戰兢兢地急道:“主子,您讓奴才看看您身上有沒有傷,可別摔壞了。”


    祁明長雙腿長年冷如寒冰,無知無覺,有時候受傷了自己也無法得知,剛才那一摔,應是摔的不輕,他忍不住擔心。


    祁明長眸色動了動,譏諷地扯了下嘴角,冷冷道:“反正這腿留著也沒有用處,連看到阿姊有危險都救不了,受不受傷又有什麽關係。”


    他抬頭看了看站在柿子樹下的祁丹朱,目光劃過一絲痛楚,沉著一張陰冷而尖銳的臉,推著輪椅轉身回了屋。


    “不準告訴阿姊,不然就給我滾出若林宮。”


    喜子連忙訥訥應下,知道他心裏難過,不敢多說,也不敢多勸,趕緊小心翼翼地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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