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絲·雷的公寓把傑森·塔夫納完全震住了,實在太奢華。他估摸這棟公寓每天的開銷至少有四百美金。鮑勃·戈門的財務狀況一定相當好。要麽也曾經好過。


    “你其實不用買第五杯vat 69。”露絲把他倆的外套都放進壁櫥,壁櫥的門是自動的。“我已經有順風威士忌和海勒姆·步行者波旁酒——”


    自從上次和他上床以來,她還真學了不少東西:不是蓋的。他渾身赤裸,躺在水床的毯子上,摩挲著鼻頭上的一個小粉刺。露絲·雷,或者說是露絲·戈門太太,坐在地毯上,抽著長紅煙。兩人好一陣子沒怎麽說話。房間裏變得很安靜,傑森心想,和我一樣,都被抽幹了。他暗暗揣摩,不是有一條熱力學原理說熱量守恒嗎?你不能憑空消耗熱量,你隻是轉移它們。嗯,可是還有熵呢。


    他很確定,他能感受到身上熵的重量。我將自己泄入真空。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凡是卸去的,就不會還原回來。他心想,一點不錯,我能確定這就是熱力學定律之一。


    “你家裏有百科全書機器嗎?”他問那女人。


    “見鬼,怎麽可能?”她果幹一樣的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說像果幹一樣,有點過分了,他收回這個成見。最後他決定用“風化”來形容她的臉,這個詞更絕。


    “你在想什麽呢?”他問她。


    “你告訴我你在想什麽。”露絲說,“你那個超級絕密阿爾法知覺型大腦袋瓜在想什麽呢?”


    “你還記得那個名叫莫妮卡·巴夫的女孩嗎?”傑森問她。


    “‘記得’她!有整整六年,莫妮卡·巴夫可是我小姑子啊。整整六年她都沒洗過一次頭。黑棕色的頭發跟狗毛一樣,髒兮兮的纏在一起,垂下來遮住蒼白的臉,掛在她那汙垢成片的短脖子上。”


    “我沒想到你這麽厭惡她。”


    “傑森,她很愛偷,惡習難改。你要是把錢包隨手放在哪兒,她會把你偷個一幹二淨。我說的可不光是鈔票,連硬幣都給你偷了。她的腦子像喜鵲,說起話來卻是一副烏鴉嗓。感謝上帝,聽她嘮叨的機會不多。你知不知道,這個小女人有時候一連六七天,最厲害那次一連八天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麽蜷縮在房角,像隻斷了腳的蜘蛛,漫不經心地彈幾下她那把五美元的破吉他,連和弦都沒花心思學過。不過我也承認,如果你好蓬頭垢麵這一口,你會覺得她有種髒亂美。”


    “她靠什麽過活呢?”傑森對莫妮卡·巴夫了解不多,大部分都是從露絲那裏得來的。不過,有那麽很短一段時間,他倆搞得挺瘋狂。


    “到商店裏偷。”露絲·雷說,“她從下加州帶來一隻特大柳條包,經常往包裏塞滿東西,然後人模狗樣地溜出商場。”


    “她為什麽從沒被抓住過?”


    “怎麽沒有?他們罰她錢,然後她哥跑去擺平。結果她又上街去了,光著腳閑晃。我沒騙你!她沿著波士頓的什魯斯伯裏大街溜達,把路過的每家食品雜貨店裏的桃子都捏個遍。她往往一天要花十個鍾頭,在她所謂的逛街購物上。”露絲瞥了他一眼,繼續說,“你知道她幹過,但從沒被抓到過的事是什麽嗎?”她把聲音放低。“她給逃跑學生送過飯。”


    “她居然從沒被逮到過?”給逃跑學生提供食物或住所,初犯強製勞改兩年,再犯則是五年。


    “沒有,他們從沒抓到過她。要是她發現警察可能要對她家進行定點檢查,她就會先發製人,先打電話給警察中心,告訴他們有個男人試圖非法闖入她的住宅。接下來,她就會設法讓那個學生出去,把門鎖緊。當警察趕到時,就會看到她家門外的確有個男人在不停地敲門。於是,他們會把那男人塞進車裏,然後丟下她不管。”露絲咯咯笑了起來,“我有一次親耳聽到她給警察局打這種電話。她說話的那副樣子,那男人——”


    傑森說:“莫妮卡跟我交往過三個星期。差不多是在五年前。”


    “那三個星期你見她洗過頭嗎?”


    “真沒有。”他承認。


    “此外,她還不穿內褲。”露絲說,“像你這等玉樹臨風的男人,居然會和莫妮卡·巴夫這種肮髒、發臭的賤女人,和一隻怪物交往?你完全沒辦法帶她出入任何場合,她的味道令人作嘔。她從來不洗澡。”


    “青春期精神分裂症。”傑森說。


    “沒錯,”露絲點點頭,“診斷書上也是這麽寫的。你大概還不知道,她最後就這麽走失了,在某次購物中不見了,再也沒回來。從那以後,我們再沒見過她。她可能早就死了。到死大概還緊緊抓著那隻從下加州弄來的大柳條包。去墨西哥旅行是她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情。她居然為此專門洗了次澡,我幫她把頭發也弄齊整了,當然,是在洗了六遍之後。你當初看上她哪一點了?你怎麽能忍受得了她?”


    傑森說:“我喜歡她的幽默感。”


    這不公平,他心想,把露絲和一個十九歲的女孩放到一起比較。即便這個女孩是莫妮卡·巴夫。可是沒辦法,這個比較的心思已經在他意識裏紮了根,令他完全無法再對露絲·雷產生絲毫激情。盡管她的床上功夫還很了得,跟記憶中的一樣。


    他心想,我在利用她,正如凱西利用我、麥克納爾蒂利用凱西一樣。


    麥克納爾蒂,對了,我身上不是還布置了超微型發射器嗎?


    傑森·塔夫納一把抓起身邊的衣服,全部抱進浴室。他坐在浴缸沿上,開始一件一件、一寸一寸地仔細檢查起來。


    花了大概半個小時,他真的找到了發射器,隻有針眼大小。他立馬把它衝進馬桶。他走回臥室,渾身都在發抖。我終究逃不出他們的五行山。此地不能久留。


    此外,我還毫無意義地讓露絲·雷的生活陷入重大危機。


    “等一下。”他大聲說。


    “怎麽了?”露絲倚在浴室牆上,一身疲態,雙臂環抱在乳房下方。


    “超微型發射器,”傑森慢聲說,“定位並不精確。除非跟蹤特定目標,而且持續發送回信號。”在那之前——


    他還不能確定。畢竟,麥克納爾蒂在凱西的公寓裏抓他個正著。問題在於,麥克納爾蒂去那兒是因為超微型發射器定位到他了,還是去找凱西,結果誤打誤撞碰上了?過多的性、焦慮和蘇格蘭威士忌同時在他體內衝撞,讓他昏昏沉沉,無法記起具體的細節。他坐在浴缸沿上,摩挲額頭,竭力回想他們在凱西屋子裏撞見麥克納爾蒂時,都說了些什麽。


    埃迪,他想起來了。他們提到過埃迪在他身上布置了一個發射器。所以他們的確能定位到我的位置。可是——


    這並不能證明定位有多精確。他們也可能隻是在那個範圍內猜中我會去凱西家。


    他對露絲說——嗓音在發顫:“該死的,但願我沒把那些警察豬玀引到你家來,那就太過了,太他媽過了。”他甩甩頭,想清醒一下。“你有沒有特別燙的咖啡?”


    “我去爐子那兒看看。”露絲·雷赤著腳,全身上下隻戴了一個腳鐲,像魚一樣從浴室遊進廚房。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手裏捧著一大塑料杯咖啡,上麵醒目地印著“走在大路上”。他接過杯子,趁熱喝幹了這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我不能久留,”他說,“馬上就得走。更何況,你也太老了。”


    她盯著他,表情很是滑稽,像一個被踩變形的布偶。然後,她忽然跑進廚房。我為什麽要說這句話?他捫心自問。肯定是壓力,還有恐懼的緣故。他跟在她身後。


    露絲出現在廚房門口,手裏捧著一個大瓷碟子,上麵印著“諾氏果園紀念”。她徑直向他衝過來,把碟子狠狠砸在他頭上。這麽幹的時候,她的嘴形十分扭曲,像是剛剛獲得新生命似的。他下意識地舉起左手,用手肘擋開碟子。碟子碎成三大片,他的肘部也立即噴出鮮血。他看著鮮血流出,凝視著地毯上的瓷片,最後,把目光轉向她。


    “我很抱歉。”她無力地說出幾個幾乎不成形的詞語,那新生孿蛇般的嘴唇扭動著,是有抱歉的意思。


    傑森說:“對不起。”


    “我找張創可貼對付一下。”她向臥室走去。


    “不用了,”他說,“我現在就走。沒事,傷口很幹淨,不會感染。”


    “你為什麽對我說那樣的話?”露絲嘶啞地說。


    “因為,”他說,“我內心深處也害怕變老。歲月在磨損我的一切,我僅剩的一切。我真是被掏空了。就算為了性高潮,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你剛才的表現很好。”


    “這是最後一次了。”他說完就轉身進了浴室。他仔細清洗手臂,讓冷水持續流過傷口,直到它開始凝固。五分鍾,五十分鍾,他分辨不出,隻是呆呆地站在那兒,將手肘舉在水龍頭下。露絲·雷消失了,鬼知道她上哪兒去了,很可能去跟警察告密了。他太累,不想管這些事情了。


    見鬼,他心想,我那種話都能說出口,還有臉怪她嗎? <ol></ol> <ol>一種蘇格蘭混合威士忌。 </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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