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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道我有口臭,湯姆? 好吧,埃德,如果你擔心口腔不潔, 快試用新款尤比克。 泡沫豐富,清潔殺菌。 謹按說明,絕對安全。


    古舊的客房門被人晃開。進來兩個人,一個是唐·丹尼,另一個是位中年男子,外表穩重,一頭白發經過精心梳理。丹尼顯得憂心忡忡。“喬,你怎麽樣了?為何不躺著?上帝呀,上床好好休息。”


    “請躺下,奇普先生。”醫生說著將藥箱擱在梳妝台上打開,“身體疼痛之餘,你感到體弱乏力或呼吸困難嗎?”他手拿老式聽診器和笨重的血壓計,走到床邊。“你有心髒病史嗎,奇普先生?你父母有心髒病史嗎?請解開襯衫。”醫生從床邊拉過木椅,坐等答複。


    “我現在沒事了。”喬說。


    “讓醫生聽心音。”丹尼說話幹脆。


    “好。”喬仰躺在床上,解開襯衫。“朗西特設法接通我,”他對丹尼說,“我們都保存在冷凍櫃裏。他在外頭嚐試溝通。有人想害我們。帕特沒害人,或者說,她自己沒害人。她和朗西特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你剛才進門時,看見朗西特沒有?”


    “沒看到。”丹尼回答。


    “他就坐在我對麵,”喬說,“兩三分鍾之前。‘很遺撼,喬。’朗西特說。這是他最後對我說的話,然後他切斷通訊,再沒說什麽了。去看看梳妝台上是否有他留下的尤比克噴霧罐。”


    丹尼走過去,一把抓起光彩奪目的噴霧罐。“找到了。像是空罐子。”他搖晃罐身。


    “快空了。”喬說,“剩下的噴你身上。拿去。”他做了個手勢,以示強調。


    “別說話,奇普先生。”醫生在聽診。他卷起喬的袖子,往他的胳膊上纏繞可充氣橡膠袖帶,準備量血壓。


    “心髒狀況怎麽樣?”喬問。


    “大致正常,隻是心跳稍快。”醫生說。


    “看見沒有?”喬對丹尼說,“我康複了。”


    “其他人正在死去,喬。”丹尼說。


    “所有人嗎?”喬半坐起身子說。


    “剩下的人。”丹尼拿著罐子,但沒打開。


    “帕特也是?”喬問。


    “我出二樓電梯時碰到她了。她剛受傷,看似受驚了,還沒回過神。”丹尼又放下噴霧罐,“我猜她以為爆炸由她引起,因為她有超能。”


    “沒錯。她就那麽想。你怎麽不用尤比克?”


    “該死的,喬,我們都要死了。你我都明白。”他摘下角質鏡框眼鏡,揉了揉眼睛,“我看見帕特出事,就去其他房間查看,見到了其他人。我們其他人。所以來遲了。我讓泰勒醫生給他們做檢查。他們的身體極速衰壞,讓我難以置信。衰竭加速太離譜。就在過去一小時——”


    “快用尤比克,”喬說,“我來幫你噴。”


    丹尼再次拿起噴霧罐,搖了搖,將噴嘴對準自己。“好吧,”他說,“如果你真這麽想,也沒理由不這樣做。這是結局,不是嗎?我是說,他們都死了。就你我還活著。你身上的尤比克還能撐個把小時。但你再也得不到更多尤比克了。這樣一來,就隻剩下我。”丹尼作出決定,摁下按鈕。一股閃爍跳動的噴霧直衝而出,空氣中頓時充滿帶有金屬光澤的顆粒。顆粒四處飛跳,瞬時將他罩在其中。經過氣霧的強勁釋放,丹尼整個兒不見,隱沒在五彩光暈之中。


    泰勒醫生正在給喬量血壓,他停下來扭頭去看。他和喬都注意到,噴霧正在凝結。霧氣落到地毯上,形成霧坑,閃爍熠熠光芒,甚而飛濺到丹尼身後的牆上,形成道道明亮的水印。


    令丹尼隱形的霧氣逐漸飄散。


    尤比克噴霧打濕了破損的舊地毯。在團團霧漬的中央站著一個人。不是唐·丹尼。


    他是個精瘦的小夥子,眉毛糾結,雙眼畸形,狀如黑紐扣。這身打扮不屬於這個時代:快幹白襯衫、牛仔褲和無帶皮拖鞋。這是二十世紀中期的穿著方式。喬在拉長的臉上看到了笑意。不過,那是一種醜陋的笑容,大笑之途,戛然刹車,轉為斜睨,充滿揶揄和敵意。五官裏找不到門當戶對:耳道回旋過多,跟甲殼質的灰白眼睛不相般配;發型是板寸頭,跟拳曲的眉叢也相去甚遠。喬心想,那隻鼻子太單薄,太尖銳,過於綿延。就連下巴也沒能帶來端正和諧。有道深嵌的鑿痕直入下頜骨深處……喬思忖,似乎造物主找準此處,猛然一擊,好親手毀去這具醜陋的軀殼。惜乎肉質太過致密,這大男孩既沒骨折,也沒被劈為兩半。他的存在就是為了藐視造物的力量。他恥笑一切,包括他自己。


    “你是誰?”喬問。


    男孩扭動手指,以掩飾說話結巴。“有時我管自己叫馬特,有時叫比爾。大多數時候,我叫喬裏。那是我的真名——喬裏。”他一張嘴,露出一口參差的灰牙,還有一條汙舌伸縮吞吐,翻卷上下。


    過了一會兒,喬問:“丹尼哪兒去了?他從沒來過這房間,是嗎?”丹尼死了,跟其他人一樣,他心想。


    “我很久前就吃了丹尼,”男孩喬裏說,“大老早的事兒,那時他們還沒從紐約過來。我先吃了溫迪·萊特。又吃了丹尼。”


    “怎麽理解‘吃’?”喬問道。真吃嗎?他納悶,胃裏直泛惡心。不適感瞬間傳遍他的全身,把他整個兒吞沒,他的身體避之不及。幸好他強自忍住,沒讓人看出來。


    “我幹慣了這事。”喬裏說,“怎麽說呢,我一直在吃中陰身的人。我吃掉他們的亡靈,就是剩下的那點生命。每人就一丁點,所以我要吃很多人才能填飽肚子。以前那些人進來,我都是等一陣子才下口,現在不客氣了。還不是為了自己活命。如果你走近我,聽著——我會張開大嘴——你聽得見他們說話。不是所有的,就剛吃的那幾個。你都認得。”他用手指甲剔著上門牙,把頭歪向一側,顯然想聽聽喬怎麽說。“你還想問什麽?”他問。


    “在樓下大廳的時候,是你把我放倒的?”喬問道。


    “是我幹的,不是帕特。我在大廳的電梯旁吃了她,又吃了其他人。我以為你死了。”他轉動著手裏的噴霧罐。“我沒弄明白。這裏麵裝了什麽?朗西特是從哪兒弄來的?”他皺著眉說,“但朗西特不可能幹這事。你是對的。他在外頭。這種事隻能出在裏頭。肯定如此。除了跟外頭通話,我們這兒密不透風。”


    “你一根毫毛都動不了我。我有尤比克護身,你吃不掉我。”


    “暫時吃不掉。但尤比克會失效的。”


    “你並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它是什麽,從哪裏來。”我在琢磨是否能殺了你,喬暗忖。男孩喬裏看上去柔弱無力。這惡東西殺了溫迪,他心想。我現在跟它麵對麵,早知會有這麽一天。溫迪、阿爾、丹尼——所有這些人。它甚至不放過朗西特的冰凍遺體,也一口吃了。一定是遺體內或者附近還積有光電子殘餘,或者有其他東西勾了他去。


    “奇普先生,我沒法替你量血壓,請重新躺下。”醫生說。


    喬盯著醫生看,然後說:“喬裏,他沒看見你變身嗎?難道他聽不見你說話?”


    “泰勒醫生是我的意識所造,”喬裏說,“如同這個虛幻世界的一切。”


    “我不信。”喬說。他轉問醫生,“你聽到他說什麽了沒?”


    空洞的口哨聲突然響起,醫生颯然不見。


    “信了嗎?”喬裏得意地說道。


    “你殺了我之後,準備幹什麽?”喬問男孩,“繼續維持這個1939年的世界,你聲稱的虛幻世界?”


    “當然不,不需要了。”


    “這麽說,這全為了我,為了我而存在。這整個世界!”


    “這世界並不大。得梅因的一家酒店。窗外的街道、幾個行人和過往的車輛。外加幾幢建築:當你碰巧往窗外看時,恰好能望見街對麵的幾家商店。”喬裏說。


    “這麽說,你沒有維持紐約、蘇黎世或者……”


    “何必呢?那裏又沒人。不管你們行動組去哪兒,我都會造出一個符合最低期望值的虛幻現實。當你從紐約飛來,我就造出數百英裏的鄉村和成片的城鎮——這活兒很累人的。我得吃掉很多人來補充損耗。說真的,你一來,我就不得不加快吃人。我需要補充能量。”


    “為什麽是1939年?為什麽不是我們生活的當下,1992年?”


    “太耗費心力。我不能阻止事物退轉。我一人包辦,實在勉為其難。我先造出1992年,然後萬事萬物開始退轉。硬幣、奶油、香煙——這些你都能注意到。朗西特不斷從外頭闖入,讓我的工作變得更加艱難。要是沒他來分神,造物會容易許多。”喬裏狡猾地咧嘴一笑,“我不擔心時光倒流。我知道你會認為這是帕特幹的。她有這門功夫,似乎就是她幹的。我想,也許其他人會殺掉她。自相殘殺,我喜歡。”他笑得越發厲害。


    “為了騙我,你一直維持著這家虛假的酒店和外麵的街道。但現在,你的目的又何在?”喬說,“我已經知道真相了。”


    “但我向來如此。”喬裏瞪大了眼。


    “我要殺了你。”喬說。他踉蹌地朝喬裏走去,張開手撲過去,試圖掐住他的脖子,用五指探出男孩細長彎曲的氣管。


    隻聽一聲咆哮,喬裏一口咬將過去,一排大鏟牙狠咬住喬的右手。兩人互搏在一起。喬裏抬起頭,下巴頂起喬的手。他直愣愣地盯著喬,用力合上嘴巴,口水橫流,止不住發出哼哼聲。牙齒越咬越深,讓喬痛徹心扉。他在吃我,喬意識到。“你沒法得逞。”喬大聲說。他拎起拳頭,沒命地朝喬裏的鼻子嘴巴砸去。“尤比克會將你趕走。”他掄起拳頭,砸在喬裏的歪眼上,“你吃不掉我!”


    “吱呦呦吱嘎。”喬裏的下巴作出橫向移動,好似羊的下巴,啃咬聲不絕於耳。他持續不斷地碾咬喬的手部,直到喬疼痛難忍,抬腿踢了過去。喬的手掙脫撕咬。他向後爬去,鮮血從長牙啃咬過的創口汩汩而出。上帝啊,他對自己說,心中充滿恐懼。


    “你吃得了他們,”喬說,“但吃不了我!”他摸到尤比克噴霧罐,將噴嘴對準手部流血的傷口。他撳下紅色塑料按鈕,顆粒物順著泡沫緩慢流出,在撕裂的傷口周圍形成一層保護膜。疼痛瞬間消失,傷口在他眼皮底下愈合。


    “你殺不掉我。”喬裏說。他仍然咧著嘴笑。


    “我要下樓。”喬說。他搖搖晃晃地打開房門。外麵是昏暗的大廳。他一步一步地前行,走得小心翼翼。腳踏在地板上,感覺倒是真切實在。這個世界不似完全虛假,亦非半真半假。


    “別走太遠。”喬裏在後麵說道,“世界太大,我顧不過來。假如你鑽進車裏開啊開,最終會開到這個世界的邊緣。出了這事,你我都不會樂意。”


    “我沒看出這有什麽不好。”喬走到電梯口,按住下樓鍵。


    “電梯太複雜,我造不來。也許你得改走樓梯。”喬裏在他身後喊道。


    喬稍等片刻,決定放棄。他采納了喬裏的建議,改走樓梯——就像先前一步步上樓時那樣,他又在艱難痛苦中下了樓。


    沒錯,兩種勢力相互敵對,這就是其中之一,喬心想。喬裏是毀滅的一方——他已經毀滅了我們,隻有我僥幸逃脫。喬裏沒有受人指派。他是終極殺手。我會遇上另外一方嗎?短期內怕是碰不到,幫不上我忙,他作出判斷。他又看了看手。傷口已經完全愈合。


    喬走進大廳,留意著周圍人的動靜。他注意到頭頂上懸掛的枝形大吊燈。盡管時光不斷倒流,可從很多方麵來看,喬裏幹得還真不錯。腳踩地板的感覺很真切,他心想。我沒能看穿這一切。


    他想,喬裏一定經驗豐富。他多半是創世老手。


    喬走到前台。“有推薦的飯店嗎?”


    “順街道走。”接待員回答,停下整理郵件的活兒,“右手邊有家鬥牛士飯店。保證您滿意,先生。”


    “我很孤獨。”喬情不自禁地說道,“旅館提供額外服務嗎?有女郎嗎?”


    “這兒沒有,先生。我們不拉客。”


    “經營作風正派,名副其實的家庭酒店。”喬說。


    “承蒙誇獎,先生。”


    “我隻是小試一把,”喬說,“想知道自己入住酒店的檔次。”他離開前台,再次穿過大廳,走下寬大的大理石台階,出了旋轉門,來到外麵的人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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