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將至,東宮的婚儀一日日接近,禮部與宗正寺越來越忙碌,而西北邊疆卻傳來新的消息。


    據駐防甘州的劉濟平將軍送回的奏疏稱,已經平靜了一年有餘的北戎人近來又悄悄集結了幾支部落的青壯男子,隔一兩日便打馬從幾個村鎮外經過,頗有蠢蠢欲動的意味。


    若是從前,這樣的消息還不至於直接送達天聽,即便報往長安,也多不會引起注意。畢竟北戎人生在苦寒之地,每年的搶掠都是為了生計,很少造成大的動亂。


    隻是如今的皇帝蕭恪之與甘州軍關係匪淺,這才讓眾人對甘州的事關心起來。


    有幾人主張立刻令甘州軍進入備戰狀態,必要時,甚至可以主動出擊,搶占先機。


    也有不少朝臣都以為,麵對北戎強壯的騎兵,不能掉以輕心。如今的甘州軍與一年前的已然不同,有整整四萬人都被蕭恪之留在京畿附近各處駐防,留在甘州的不過八萬人,能否像過去一樣在邊境鑄起銅牆鐵壁,還未可知。一旦真正動武,京畿駐防的四萬人恐怕還要調集過去。


    而主戰的幾人卻說,如今大涼境內平穩安定,短時間裏不會出現大變故,那四萬人本就是從甘州調回來的,若再調走,也是情理之中。


    如此,雙方一連商議多日,始終未有定論。


    蕭恪之不置可否,隻派人往西北傳信,令劉濟平暫時按兵不動,但若對方挑釁,不必再請示朝廷,即刻發兵。


    他似乎根本沒有考慮過,西北的八萬人會無法應付強悍的北戎騎兵。


    朝臣們見狀,明白皇帝心中應當已有成算,便逐漸不再多言。


    如今齊家已徹底收斂鋒芒,朝中的官員們又經過了幾番整頓,大部分都不敢再存太多私心,議事時,也多是從大局考慮,鮮少再有結黨牟利的行徑,更沒有人敢看輕天子的權威。


    歸真觀中,楚寧依舊隔一兩日便能見到蕭恪之。


    起初,她聽說西北的事時,還有幾分擔心,可見他始終平靜如常,眉宇間沒有半點憂愁,便也漸漸放下心來了。


    天氣越發熱,池塘裏的綠波間逐漸長出一朵朵嫋娜幽雅的芙蕖,或含苞待放,或嬌豔欲滴,一支支亭亭而立,迎風飄搖,清冷的霜白上染一層淺粉,在炎炎的日光下平添一絲清涼愜意。


    午後,楚寧帶著翠荷兩個一同搬了兩張榻,坐在臨湖殿旁的陰涼處,一麵賞荷,一麵烹茶。


    正覺愜意悠然,翠荷卻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朝不遠處回廊的方向示意。


    “娘子,你瞧……”


    楚寧才將才煮好的茶湯分入兩隻杯中,聞言抬頭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正看到蕭煜獨自立在回廊邊,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處。


    他身上穿的依舊是紅衫單衣,皮帶金鉤,卻好似比從前清瘦了些,麵無表情的臉上難得在太極宮裏便露出陰鬱的神色,遠遠看去,讓人不敢靠近。


    “娘子,咱們要不要離開這兒?”翠荷對蕭煜到底還有些懼怕,一見他在附近,便下意識緊張。


    楚寧與他遠遠的對視片刻,默默移開視線,深吸一口氣,搖頭道:“不必,這兒是太極宮,不是東宮。”說著,又飲一口茶,“況且,附近也有許多往來的宮人,他不會做什麽。”


    他這人最在乎麵子和名聲,又兼婚期將至,絕不會在這時候出什麽岔子。


    翠荷聞言,快速朝兩邊看了看,果然見路上有好幾個宮人經過,這才放下心來。隻是到底有人已留意到蕭煜的存在,時不時朝這兒看來,讓人不由忐忑。


    好在楚寧十分鎮定,一絲不苟地品茶、賞荷,再沒有給蕭煜半個眼神,這才讓她也慢慢放鬆下來。


    蕭煜也果然如楚寧所料,隻在回廊邊站了片刻,便陰沉著臉轉身離去了。


    他今日來這兒,不過是偶然。


    在翰林院交代完公務後,他心中想著將至的婚儀,經過後苑的虔化門時,鬼使神差地便轉了方向,尋著道往歸真觀的方向去了。


    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想做什麽,若當真到了歸真觀外,恐怕也不會進去。


    可在臨湖殿外的荷塘邊,他卻一下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就在樹蔭下,穿著道袍,戴著黃冠,微笑著同侍女烹茶說話。與過去在東宮時相比,這副打扮實在太過素淨了,可不知怎的,她看起來卻比過去更靈動、更放鬆,好像卸下了負擔一般。


    他心裏忽然湧起一種說不清的不悅,好像感到她離開東宮後,卻過得比從前好了。


    難道對她來說,困在道觀裏單調乏味的生活,竟比過去在東宮的錦衣玉食、高高在上更好嗎?


    他不信,再過不久,他要向她證明,她是錯的。


    ……


    數日後便是五月初二,太子蕭煜與趙玉娥的婚儀之日。


    前一夜,蕭恪之依舊留在歸真觀中,天還未亮時,起身離開。


    天空中一彎弦月已黯淡無光,天際處的晨曦正逐漸暈染開來,將幾分暑氣也帶往大地。


    院門邊,他高大的身影停下啊,回轉過來,在楚寧披散下來如瀑布般的長發邊落下溫柔的親吻。


    “夜裏朕會回來。”


    楚寧立在門邊,仰頭望著他明亮的雙眼,輕輕點頭:“我等著陛下。”


    數日前,蕭恪之就已下旨,今日太子婚儀,輟朝一日。


    是以衙署中空蕩蕩的,從東宮到太極宮,乃至長安城中的貴人們,都早早準備著,先在太極宮中侍立,等太子拜過皇帝與太後,便隨之前往趙氏宅邸行親迎禮。


    已是傍晚,日光黯淡,四下點起火燭,將寬闊的街道與敞開的門廊照得亮如白晝。


    蕭煜服袞冕,著玄衣纁裳,在眾人的注視下,被禮官引著翻身下馬,來到趙氏宅邸門外。


    這不是他第一次成婚了,他麵上雖帶著溫和的笑意,可心中卻沒有半點欣喜的情緒,腦中的弦更是緊緊繃著,令他感到疲憊又煎熬,隻能不斷在心中暗示自己,過了今日,便要離開長安,到那時一切便都有轉機了。


    門中等候的主人已經趕緊迎上來,請他入內。


    趙玉娥父親已故,兄長趙倫也借故留在播州並未歸來,是以今日充當主人的,是趙氏族中與這兄妹兩個關係稍近的堂叔。


    蕭煜回過神來,接過掌畜者遞來的大雁,在眾人的簇擁下踏進門中,北麵跪奠雁後,往東房的方向行去。


    東房,趙玉娥等候已久。


    她身上是太子妃才能穿戴的褕翟花釵,麵上亦妝容濃豔,在燭光的映照下格外耀眼。遠遠的見到太子過來,她挺直腰背,露出一抹既心滿意足,又野心勃勃的笑容。


    她如今是長安城裏除了太後以外,地位最高的女人了,往後,她還要更多。


    禮樂聲中,蕭煜來到階下,衝她伸手。


    她麵上的笑意更深了,在眾目睽睽下輕輕伸手,放進他的掌心,在他的攙扶下一步步走近。


    可還未等她站穩,他卻已放開手,迅速轉過去,微笑著朝外走去了。


    趙玉娥愣了下,並不計較他的有意疏遠,從容地跟著他走出宅邸,登上馬車,朝東宮的方向行去。


    東宮的筵席都已備好,就連蕭恪之也到了,領著眾人落座後,親自觀看二人在禮官的主持下行同牢禮。


    無數目光落在蕭煜身上,又悄悄從蕭恪之的身上掃過,好似在猜測這一對叔侄如今的關係到底如何微妙。


    待儀程結束,內侍們捧著美酒佳肴進來,教坊司的歌舞聲也從高台下響起。


    蕭恪之看一眼已完全暗下來的天色,滿麵笑意地衝蕭煜舉起酒杯,那模樣仿佛是遇上了什麽讓自己格外欣喜的事一般,與平日的冷峻肅然判若兩人。


    “今日新婚,太子可覺高興?”


    蕭煜望著他溢滿笑容的臉,心裏一陣扭曲。可礙於周遭一道道避無可避的目光,隻好打起精神,勉強笑著應承:“臣新婚,自然是高興的。”


    說著,舉起手中的酒杯,仰頭一口飲下。


    “好!”蕭恪之拍拍他的肩,開懷地笑起來,“高興就好,不枉朕的一番成全。朕今日與你一樣,也高興得很。”


    他放下手中已空了的酒杯,目光帶笑地掃視眾人。


    分明是太子的婚儀,可他臉上的笑意卻讓人差點誤以為成婚的人該是他才對。


    旁人見狀,也一同起身,向皇帝與太子二人敬酒,一連飲下數杯,直到蕭煜因飲得太急而白了臉色,才稍稍暫停。


    “好了,朕就不多留了,免得諸卿拘泥,大好的日子,都放開些吧。”他轉身又拍拍蕭煜的肩,語帶深意,“你也好好享受吧,這樣的日子,以後再也沒有了。”


    說罷,也不理會蕭煜忍不住皺緊的眉,在眾人的行禮聲中,帶著侍從們離開東宮,回了太極宮中。


    寬闊的宮道上,數名內侍跟在禦輦兩側,提燈而行,到了甘露殿附近,卻絲毫沒有停留,而是繼續朝西麵行去。


    西麵是歸真觀的所在。


    沿途所遇詫異的目光與驚訝的議論越來越多。


    “已入夜了,聖上這是要去哪兒?那是——”


    “歸真觀?!那、那不是女冠修行的地方嗎……”


    “是啊,裏頭的幾位娘子年歲都大了……隻有才進去不久的楚娘子……”


    “楚娘子!她、她可是聖上的侄媳呀!”


    “如今已不是了,東宮都有新的太子妃了。”


    ……


    這一回,蕭恪之沒再掩蓋行跡,更毫不躲避沿途宮人、內侍的目光,大大方方在歸真觀外停下,信步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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