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福殿西側佛堂中,一束線香插於爐中靜靜燃燒,牽起一縷縷香煙縈繞室內。


    齊太後一身素服,雙目緊閉,一動不動跪在蒲團上,一手豎於胸前,另一手慢慢地撥動著一串瑪瑙念珠,口中默誦經文。


    她曆經兩朝帝王,如今已年過花甲,乍看過去,是個保養得當、麵目慈和的端莊老婦,唯有眉心幾道豎紋與微微下垂的嘴角顯出常年身居高位的威嚴氣勢。


    齊穆麵色難看地等了半晌,心中已經急躁不已,卻不敢貿然開口,打擾太後誦經,隻好退到正殿,一杯接一杯飲茶。


    三杯茶下肚,侍女才攙扶著齊太後從佛堂出來,回到正殿。


    “殿下!”齊穆忙起身,迎上去,要將方才在太極殿外的事道出。


    “好了,慌什麽,我都聽說了。”齊太後冷冷瞥他一眼,接過侍女遞來的清茶啜飲一口,便放下沒再動。


    方才動靜那麽大,早已有人過來將事情都告訴她了,想不知道都難。


    “殿下您說說,哪有直接在喪儀上讓人見血的道理?他是哪來的野小子,敢這般胡來?”齊穆的語氣裏雖多是不滿和責備,可他內心卻對蕭恪之那樣狂妄而不顧禮製的作風又驚又怕。


    “我早同你說過,寧可先扶太子上去,也別挑個全然陌生的,偏你要聽信別人的話。”說起不久前的事,齊太後不禁冷嗤一聲。


    當初蕭濂病重,她和齊穆商議繼位人選。


    她主張先扶太子蕭煜。一來知根知底,即便他暫時得勢,也要忌憚著齊家。二來蕭煜至今無子,到時候先迫他過繼一位宗室子,往後他這個皇帝是留是廢,還是聽她的。可齊穆卻聽了手下一位幕僚的建議,為絕後患,執意讓秦王進京。


    “是臣識人不清,目光短淺。”提起這事,他後悔不迭。直到昨日,他才查清楚,那幕僚竟早已被蕭恪之的人私下買通,當時提出那樣的建議,也是早有預謀。


    “罷了,不說這些沒用的。以六郎這孩子的城府,即便當時你我選了太子,他也總有別的法子來長安。”齊太後歎息一聲,竟覺有幾分可惜,“也是我小看了他。有今日這一出,他的皇位算是穩了。至於如何處置太子,且由著他吧,你別插手。苦了這麽多年,好容易回了長安,總得讓他舒坦些。”


    齊穆自知理虧,不敢再擅作主張,隻恭敬應“喏”。


    ……


    當夜,蕭煜回萬春殿後,便命趙彥周以他的名義擬一封書信,勸說今日為他說話的朝臣上書擁立秦王,隻是措辭之間,須點名從大局出發,不願引起朝中爭端的緣由,好顯出他這個太子的顧全大局與無可奈何。


    如此,既能先保住自己,又能暫時安撫住追隨他的臣子們,不至於人心渙散。


    隨後,他又親自寫了一封奏疏,稱自己雖為太子,卻無才無德,難當大任,而王叔能英武神勇,有太|祖之風,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待將幾封奏疏統統送往神龍殿時,已至後半夜。


    ……


    第二日一早,新皇登基的嘉禮終於在太極殿東側如期舉行。


    這一回,百官與宗親再沒有半點異議,整個儀式在禮官的主導下,十分順暢地完成了。


    緊接著,眾人又趕回太極殿西側,繼續大行皇帝的喪儀。


    直到蕭濂的屍身被奉入棺中,眾人照親屬關係換上不同喪服,一整日的儀式才算徹底結束。


    一切塵埃落定,蕭煜始終緊繃的那根弦稍有鬆懈,虛弱的身子終於堅持不住,一回萬春殿,整個人便暈了過去。


    楚寧本也已經十分疲累,見狀隻好先命人將他扶入內室,一麵命人去請太醫令,一麵親自替他將外袍除下,令他躺到床榻上。


    等待太醫令的時候,她將趙彥周召至正殿門外,低聲詢問了一番蕭煜昨夜的應對,得知他親自命人將自己與麾下朝臣的勸進奏疏送去了神龍殿,這才鬆一口氣,重新回殿中等候。


    她雖恨蕭煜,卻絕不希望他是因卷入奪位之爭,不敵秦王而死。畢竟,她是太子妃,也是罪臣之女,沒有強大的娘家作後盾,一身安危全係蕭煜一人身上。


    不一會兒,侍女在殿外報:“殿下,太醫令來了。”


    楚寧聞言要讓翠荷去迎,卻聽外頭的侍女遲疑了一瞬,繼續道:“聖人——聖人也來了。”


    她愣了一瞬,這才反應過來,如今的“聖人”指的正是才剛即位的新君蕭恪之。


    這個時候,他到萬春殿來,究竟是為何?


    楚寧心口微緊,透過敞開的屋門望著正大步走近的身影,不敢遲疑,隻好深吸一口氣,起身跨出殿門,親自迎上去,在他麵前盈盈下拜。


    “不知陛下駕臨,侄媳未曾遠迎。太子殿下連日疲累,正值昏迷中,無法出迎,望陛下恕罪。”


    她低垂臉頰,高高梳起的發髻下,恰好露出一段雪白的後頸,在燦爛晚霞的映照下泛起一層旖旎柔光。


    蕭恪之在她麵前兩步處駐足,銳利的目光劃過那段脖頸時微微一閃。


    “起來吧。”


    他又走近一步,慢慢俯下身,托住她的手肘將她扶起。


    低沉而粗糲的嗓音裏沒有半點情緒的波瀾,教楚寧完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唯有隔著衣物貼在胳膊上的那隻寬厚而滾燙的手掌讓她一下回憶起後苑涼亭中的那一幕。


    她不禁一怔,大著膽子抬眸望向他的眼,被他牢牢握在掌中的那一截胳膊也試著輕輕掙了掙。


    這一回,他沒再抓著不放,隻順勢鬆手,移開視線,道:“朕聽說太子病倒了,特意來看看他。”


    說罷,不待她回應,徑直從她麵前行過,往正殿方向去了。


    內室中,太醫令一麵替昏迷的蕭煜診脈,一麵向一旁守著的一名侍女詢問情況。蕭恪之也不進去,隻坐在外間的榻上靜靜等著,冷峻的麵容上毫無表情。


    原本留在殿中的其他侍女都被他揮手遣到屋外去了,門口如威嚴雕像一般肅立的兩個隨身侍衛令她們不敢靠近,隻能遠遠候著。


    楚寧看一眼不遠處躺在床上的蕭煜,確認他仍在昏迷中後,便伸手取過案上的茶壺,親手替蕭恪之斟了一杯熱茶。


    “請陛下用茶。”


    她一麵雙手捧著茶杯送至他麵前,一麵悄悄抬眼觀察著他的反應。


    就在他伸手接過茶杯時,她的指尖輕輕挪動,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恰好勾著他的虎口處輕輕擦過。


    短暫的一瞬觸碰並未令他有半點反應。他始終垂眼望向冒著熱氣的茶杯,麵容冷峻。


    楚寧仔細觀察著他,見狀不由有些失望,便要收回試探的手。


    然而指尖還未離開杯壁,他卻猛然攥住她的一隻手腕,微微用力,將她拉近幾分。


    她上身克製不住地前傾,剛好在他麵前不過幾寸的地方停下,正麵迎上他的視線。


    盛著熱茶的茶杯恰好橫亙在二人之間,一縷一縷濕潤的霧氣蒸騰而起,悄然浸透她潔白的麵龐與嫣紅的雙唇。


    蕭恪之的目光落在她愈顯柔軟的唇瓣上,麵色不變,唯有喉結微微滾動。


    幽深的目光令楚寧渾身輕顫,雙頰慢慢染上一層緋紅。


    “奉茶時,專心些。朕還未接穩,你便抽手,若打碎了如何是好?”


    他慢慢將茶杯從二人中間挪開,握在她腕上的手掌卻仍未放開。


    楚寧咬了咬下唇,因白日的哭祭而紅腫的雙眼愈發顯得柔弱動人。


    “是侄媳的錯,求陛下恕罪。”


    蕭恪之睨她一眼,沒再說話,隻慢慢鬆開手,扶著茶杯啜飲一口。


    楚寧站直身子,才要退到一邊去,就聽內室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


    她忙深吸一口氣,調整表情,轉過身去,正見到太醫令從內室出來。


    “太子如何?”蕭恪之放下茶杯,漫不經心地詢問。


    “太子殿下並無大礙,實乃因近日操勞過度,又兼鬱結於心,才昏睡過去。待醒來後,好生修養便可。”


    “操勞”本在情理之中,而“鬱結”二字,便耐人尋味了。


    太醫令說罷,將方才擬好的方子奉上。


    蕭恪之坐著沒動,楚寧便伸手接過,道謝後命人賞銀。


    “罷了,既然無礙,朕便回去了。”


    他說著,從榻上起身,朝外走去。


    楚寧跟在後頭躬身行禮,心中仍是納悶他到底為何而來,便見他忽然停下腳步,重新回過神來,始終冷峻的臉上多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


    “待太子醒來,記得告訴他,朕已來看過他了,要他好好養病,不必太過憂心,儲君乃國本,朕尚未婚配,膝下無子,往後,東宮之位仍是他的。”


    楚寧心下震驚不已,忍不住抬頭望去,卻見他已轉身踏出正殿,隻餘夕陽下的一抹高大寬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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