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葶站在屏風後麵是真的非常尷尬了。一時間,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本來她都要睡了,結果林老總管急匆匆地過來,她還以為又出了什麽大事呢,結果居然是給太子殿下搓澡……


    她當時心態就有點崩。


    奈何林老總管說這是殿下吩咐的,這就讓她不想來都不能不來了。


    蕭知珩一聽葉葶說完,陷入詭異的沉默,他麵無表情地想,林德是不是因為太閑,也有點什麽病了?


    葉葶在屏風後麵幹等著,半天也沒聽到裏麵的人回應,以為是不需要她了,心裏正這麽想,太子殿下忽然就開口了。


    “進來。”


    葉葶就很糟心,但又走不了,就隻好硬著頭皮進去了,洗就洗吧。


    她進去的時候,蕭知珩人在池子裏,水霧氤氳,他那頭烏黑的披散在池子裏,臉龐白皙而清雋,透出一絲有些頹喪氣息。


    但這點陰暗的喪氣在他抬起眼看人的時候,就沒有了。他目光緩緩地落在葉葶身上,見她不動,淡聲道,“不是要過來搓背?”


    “是吧……”


    “那來吧。”


    “……”葉葶一臉的抑鬱,可話都已經說了又不能收回,隻能咬牙照辦了。


    她擼了袖子,走過去。


    不知道是因為藥浴本身有些特殊,還是因為蕭知珩今日正好懶得動手,他身上是披著一件單薄的裏衣泡的。


    葉葶就很難辦了,這要她怎麽搞?她半蹲在池子邊,猶豫了半天,問:“殿下,您的衣服是要脫還是不脫?”


    “不脫。”


    不脫我怎麽給你搓!


    你故意的吧。


    葉葶無可奈何,隻能猶猶豫豫地把自己手放到他肩上。


    蕭知珩就輕聲笑了,倒也沒有再繼續為難她了,也沒讓她搓背,“替孤按按頭吧。”


    這個對葉葶來說,可比搓背容易多了。


    她終於可以把自己無處安放的爪子放到太子殿下的頭上了。


    葉葶的手法並不專業,但比起蕭知珩自己在頭痛時那種極其暴躁且用力的按法,是柔和多了。


    葉葶看那一池子的藥,她離得近,聞著那股強烈的苦藥味,就知道蕭知珩身上的那一股清苦的藥味是出自哪裏了。


    宮裏送來的各類藥沒斷過,名貴難得的補湯,再加上這藥浴……


    太子殿下的寒症是真的很棘手。


    葉葶按著按著,思緒就有些偏遠了……


    太子殿下的病要是從小就有的,那至少有十幾年了。可寒症若是發現得早,按道理來說不算特別難治。太子殿下被這樣精細地嬌養著,還日複一日嚴重,仔細想想的話,這似乎有點不尋常。


    不過非要說不尋常也不太對,因為太子殿下天生體弱,三病六痛的,無法根治其實情理之中,不然舊疾病發得也不會反反複複……


    葉葶想事情想得出神,連自己手上的動作什麽時候停下來也不知道。要不是聽見蕭知珩沉沉的咳嗽聲,她還回不了神。


    蕭知珩微微低下頭用手抵著唇,葉葶看不到他的臉色,忙道:“殿下怎麽了?”


    蕭知珩隻是微蹙著眉,搖了搖頭,道:“沒什麽,泡得太久了,大概是水涼了。把外袍取來吧。”


    葉葶立刻就照辦了,好在林總管早就準備好了換洗的衣物,不用她再去亂翻。


    蕭知珩從池子出來後,就去換衣服了,沒有讓別人經手。可見他手上有傷,也並沒有到連衣服都穿不了的地步。


    是林總管瞎操心了。


    葉葶本來想著等蕭知珩換了衣服就回去的,結果站在屏風後麵等了半天,也沒聽到打發她走的話,心裏就覺得有些古怪。


    她靜等了一會兒,覺得不對勁,就悄悄去看了。


    然後她就見到蕭知珩披著鬆鬆垮垮的衣服,清冷的麵上神色有些沉鬱,大概是手不大方便,係衣扣有些費勁……


    葉葶一探頭出來,就對上了他的目光。


    “……”


    行吧,我是來伺候祖宗的。


    葉葶認命地過去,老老實實地給蕭知珩係衣扣了。她想了一下太子殿下方才沉默的樣子,有點想笑。


    蕭知珩垂眼看她,“笑什麽?”


    葉葶搖頭,道:“我沒有笑。”


    蕭知珩目光淡淡地看她。


    葉葶隻好說,“是林總管說殿下的手不便,要人伺候更衣,殿下泡完藥浴不喜別人近身,很是折騰……我就是覺得有些新奇。”


    “嗯,”蕭知珩並沒有惱,眉目平靜,心平氣和地繼續問道:“他還說什麽了?”


    頂著頭頂太子殿下那無形的目光壓迫,葉葶毫不猶豫就把林總管給賣了。


    她道:“林總管還說,殿下是溫雅有禮的君子,衣容講究從不出什麽錯,但其實殿下並不喜束發戴冠,喜歡用發帶隨便綁兩下了事。還有殿下係不好衣扣,所以常常打成死結,許多衣裳沒折騰幾次就不能穿了。林總管說太子府是不缺錢,但殿下不許人伺候更衣的習慣容易糟蹋東西,很是浪費……”


    蕭知珩聽著,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問題,反而對林總管婆婆媽媽的程度感到吃驚,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是閑出病了?”


    他不明白,林德一天到晚的都在琢磨些什麽。


    葉葶幹巴巴地笑道:“可、可能是吧。”


    “浪費不好。”


    蕭知珩沉默了。


    葉葶以為自己說錯話了,心裏一陣不安,正想解釋兩句挽回局麵的時候,沉默半晌的太子殿下就開口了。


    “很是。”他說:“那你就持家吧。”


    葉葶:????


    好好地在聊穿衣服的事,為什麽殿下你最後會得出這個奇葩的結論?


    林總管絲毫不知道因為自己嘴碎,而導致了葉葶從一個虛有其名的花瓶良媛變成了太子府正兒八經管家的主子。


    葉葶很痛苦。她的工作本來就重,現在還加了一樣。這也就是說她不僅要翻醫書搗鼓藥,還要翻賬本學記賬。


    加班加量,媽的還沒有加薪!


    春芽很激動:“殿下讓良媛持家,可是把太子府後院都交給您了。這放在別人那裏可是絕對沒有的事,殿下愛重您,把掌家之權交給您,您該高興啊!”


    葉葶完全感覺不到升職的快樂,清醒道:“冷靜一點,那是因為咱們後院現在隻有我一個……”


    春芽忙接話道:“以後說不準也沒有別人呢?殿下現在對您一心一意,可不就是像對太子妃一樣了?殿下這樣日夜寵愛良媛,閉門不出的,怕是隻等著您生下殿下的子嗣……”


    正喝茶的葉葶被嗆了一下,咳個不停,“這個日夜不是你想的那樣,話不能亂說……”


    春芽忙點頭,然後臉上掛著其實我們大家都懂的莊重得體笑容。


    葉葶就很心塞。


    誰能想得到,她日夜操勞一天幾趟進出銅雀樓,隻是單純地去給手還沒好的太子殿下穿衣服呢?


    說多簡直都是淚。


    彼時,書房。


    林德麵色有些凝重,雙手交握在前,問:“殿下是真的要給葉良媛管家嗎?”


    蕭知珩神情自若,道:“嗯。”


    林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臉上卻又沒有多苦喪多不安。大概早就預料到了事情遲早會變成這樣,他心中那些沉重的憂慮也就慢慢地卸下去。


    蕭知珩看向他,“怎麽?”


    “那就按殿下的意思辦,”林德很是順從主子的胡鬧。旋即,他又道:“也好。太子府冷清不像樣子,也該有個正經主子管家了,奴才這就把前幾日進府的那一批下人帶去給良媛過目。”


    蕭知珩便有些意外了,他輕笑,“你不是最操心有的沒的,怎麽這回不勸了?”


    林德笑眯眯地說道:“殿下難得這麽喜歡一個人,奴才替殿下高興。葉良媛是個有心的,時時刻刻將殿下放在心上。再說,殿下看上的人總是不會錯的。”


    蕭知珩微怔,手指隨意地摩挲著袖口的暗紋,陷入了沉思。他都有些忘了,當時自己是怎麽會獨獨留下她了?


    是為什麽呢。


    一旁的林德有操不完的心,叨叨說了一堆後,又擔心地說道:“可葉良媛原本是……唉,不是世族閨秀出身,到底什麽都沒學過,整個太子府料理起來怕是有些難。”


    蕭知珩掃了一眼過去,笑容疏離而優雅,緩緩道:“孤什麽時候要的是閨秀?她不上手就不上,急什麽。管理賬目,後院用人調度還是你來,錯不了亂子就行。”


    林德:“這……”


    其實這也不是不行,畢竟這麽多年都是這麽過來的。


    可現在他擔心的是,照殿下這麽個嬌寵法,舍不得葉良媛吃點苦,什麽時候才能讓葉良媛得到曆練獨當一麵?


    唉。


    葉葶不知道林老總管在愁什麽,反正她該幹嘛還是幹嘛。每日應付完林老總管的管家‘特訓’,她一如既往地折騰自己的事,給太子殿下送的藥沒斷過。


    天天惦記著搗鼓藥罐,儼然是一隻毫無事業野心的小妖精。


    林老總管表示對她感到很失望。


    但失望歸失望,他也不能叫停。


    畢竟太子殿下很配合,葉良媛送來幾碗,殿下就喝繼續碗。一個兩個都在胡鬧。


    林老總管很鬧心,額頭上的皺紋愁得又深了一度,無人能懂。


    恰逢這日端藥送到書房的林老總管碰到了悄無聲息造訪的無秀大師,終於尋到了大吐苦水的機會。


    林德對自家主子和什麽人來往、交情深淺是知道的。正因為他知道蘇成淵是什麽人,不必提防,所以才能見麵就抱怨。


    蘇成淵端著一臉慈悲為懷的笑容,像一尊石頭佛杵在那裏,靜靜聽著。


    隻是聽到某一處,他突然打斷了林總管的話,問道:“葉良媛給太子殿下熬的藥?”


    林德端著一鍋湯藥,愁道:“可不就是這個。殿下天天都喝,禦賜的補品都不用,偏拿這個當藥膳補身體了。唉,殿下又不聽老奴的勸,這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蘇成淵沉吟片刻,道:“放下讓我看看。”


    林德聽言就放下藥,打開蓋子的時候動作遲疑了兩下。蘇成淵以為有何不妥,結果隻見林總管打開蓋子就稍稍退了一步,像是不想聞到這味道,垂目靜待。


    接著就聞到一股怪味的蘇成淵:“……”


    這個藥怕不是放了什麽毒吧?


    蘇成淵瞬間就收起了臉上的淡定和漫不經心,神情變得有些沉重,問道:“用了多久了?”


    林德愣了下,如實道:“一兩個月怕是有了。”


    蘇成淵心中暗自思忖,上次他來的時候還沒有。這種來曆不明的藥,太子連用一兩個月,萬一出點什麽事,後果不堪設想。


    這麽想著,他的眉頭就慢慢地皺緊了。


    林德事多人忙,沒過多久就有仆人找來了,他告了聲退,就掩上門先離開了。


    蘇成淵在書房等著,注意力一直都在那一鍋藥上。他想了許久,兀自搖頭歎息了一聲,終於還是向太子殿下的藥伸手了。


    他先是到書架上一陣摸摸索索,摸了半晌,從亂書裏取出了一張油紙,放在桌子上。


    蘇成淵坐在桌子前,盯著桌子上稠糊的黑藥,滿是慈悲佛性的臉上表情有些許沉重。


    他取了一勺放在紙上慢慢碾開,頗為艱難地分辨殘渣裏肉眼可見的藥物……看不出有何異樣。


    蘇成淵嘴裏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便自己親自上身試。他仇大苦深地勺了一口,放到嘴裏,剛品出幾分難以下咽的痛苦,門就開了——


    推門的葉葶:“……”


    正試毒的無秀大師動作僵住。


    後麵的蕭知珩沉默良久,有些一言難盡地看著無秀大師,“你是不是也有點什麽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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