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一瞬間變得有點凝重。


    蕭知珩麵色不變,他看了眼地上的人,伸手,直接將葉葶拉了起來。


    他低聲問她:“傷哪裏了?”


    葉葶連忙搖頭,人還有點慌,道:“沒有。我沒事,血不是我的。”


    蕭知珩‘嗯’了一聲。


    隨後,他就喊了隨從過來,讓人把昏倒在地的九皇子給抬進他的帳子裏麵去了。


    太子殿下冷靜得可怕。


    他麵無表情地交代侍衛處理現場,又命人處理九皇子的傷口,最後還不忘讓人守在外麵,不許任何人靠近。


    做完這一係列的事,他臉上的表情都沒有變化,從溫文爾雅到冷若冰霜,隻是一瞬間的事。


    葉葶跟著他身後,她手裏還沾了血,表情惴惴不安,整個人看起來非常像一個失手殺人未遂的罪犯。


    蕭知珩也知道她這是被嚇著了,就牽著她,讓人打了一盆熱水,慢條斯理地替她洗了。


    他感覺到她的手發涼,似輕歎了一口氣,就對她說:“死不了。怕什麽?”


    葉葶機械地點頭,但還是擔心,問他:“可是九皇子如果不回去,會不會驚動其他人?”


    蕭知珩把她的手擦幹,淡淡道:“不會。孤讓人去傳話了,說他在孤的帳子裏,陪孤下棋,今日不回去歇了。”


    葉葶聽到這裏才稍稍放下心來。


    蕭知珩垂眼,像擦拭易碎的古董一樣,細細地擦她的手指,好商好量地說道:“所以呢?你跟孤說說,為什麽把人弄成這個樣子?”


    葉葶也很委屈,道:“九皇子鬼鬼祟祟的,我在看火熬藥,發現了他。我一走開,他就去掀陶鍋蓋,我以為他要投毒。”


    “……”


    蕭知珩轉頭看了一眼陷入昏迷的九皇子,頭上圈了幾層紗布,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九皇子手裏什麽東西都沒有,搜遍全身也沒藏東西,投毒是沒有投毒的。


    很快,檢查九皇子傷勢的人就弄好了。


    他問:“如何了?”


    屬下回道:“並無大礙。九皇子受了點驚嚇,一時頭疼加上失血便昏過去了。今夜睡一覺,等明日醒了就好了。”


    蕭知珩:“嗯,下去吧。”


    “是。”


    等人走後,葉葶就拉了拉蕭知珩的衣角,有點鬱悶地問道:“殿下,那我今夜睡哪裏啊?”


    太子殿下依舊是不習慣跟他人同睡,在府裏尚且可以勉強,到外麵周圍時刻被人盯著,就更不喜了。


    本來他們睡覺的地方是分開的,有兩個帳子。現在葉葶的地方被占了,就隻能打地鋪了。


    但這天寒地凍的,打地鋪能冷死人。


    蕭知珩看了她一眼:“你說呢?”


    葉葶順口接道:“求收留。”


    蕭知珩看了她兩眼,沒說什麽,然後他就把她帶進自己帳子了。


    太子的帳子可比別處的暖和多了,葉葶上了床就把自己縮進最裏頭,非常有眼力見,給太子殿下騰出最大的一塊地方。


    蕭知珩目光冰涼涼地看著,倒是沒有揭穿她睡著後非要黏著人的惡習,熄滅了一盞燈,慢慢地躺了上去。


    葉葶穩著熟悉的安神香,很快就開始昏昏欲睡,不過她還是忍不住想問。


    “殿下帳子裏燒的熏香為什麽那麽重?”


    “驅蚊。”


    “……”


    葉葶質疑:“這個時節哪來的蚊子?”


    蕭知珩淡淡道:“除此外,還有蛇鼠蟲蟻,孤一樣都見不得。”


    “……”


    他一說完話,壓著嗓子低咳了兩下,瞥了葉葶一眼,蹙眉問道:“你不睡?”


    葉葶立刻把被子蒙上了:“睡了睡了。”


    沒過多久,帳子裏就安靜下來。葉葶一聞安神香就抗不住,睡得飛快,一會兒就睡得死沉死沉的了。


    蕭知珩靜靜地躺著,身上冰冷,而他身邊的人卻是暖乎乎的,側耳就是她的呼吸,綿長而柔軟。隔著薄薄的衣布,他跟她仿佛是隔絕開來的兩個冰與火的世界。


    他不喜直麵這種強烈的差異。


    這樣的人一靠近就像麵鏡子,越是讓他看得清楚自己處在什麽境地,他的心就越是無法死寂下來,總想去摧毀什麽。


    病入膏肓。


    他還能撐多久呢?


    蕭知珩抬起手掌擱在額上,順勢便遮住了眉間那一抹浮上來的陰鬱。


    深夜裏,物靜人靜,半夜下了雪。


    葉葶睡得沉,卻睡得不怎麽好。不好是因為她到後半夜做噩夢了,大概是因為今夜自己的手上沾了血,就夢到一身血的太子殿下。


    夢裏的蕭知珩比她現實所看到的更糟,他人在輝煌華麗的宮殿裏,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華貴的宮宇放著一把龍椅,像是一座陰冷瘮人的地牢,無聲無息地吞噬著這裏麵唯一活人的性命。


    太子殿下痛苦地扶在椅把手上,麵色極其蒼白難看,像是惡疾複發,大口大口地吐血。


    葉葶看得揪心,卻完全幫不上忙。


    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了兩道麵目模糊的人影,站在蕭知珩的麵前,宛如惡鬼。


    “太子殿下的半生享盡了人間榮華,尊榮乃常人畢生所不能及,還有什麽不滿足?”


    “您該下去跟故人團聚了。”


    話音剛落,那兩道黑影被一劍劈散。蕭知珩雙眸赤紅,清俊的麵龐表情有些扭曲,笑出了聲,“是啊,還有什麽不滿足呢?”


    他像是累極了,坐在椅子旁,靠在上麵大口大口地咳血。最後的最後,他不再掙紮,放任自己耗盡最後一點生命。


    葉葶眼睜睜看著太子殿下就這麽斷了氣,然後她頭頂的警報聲炸開了花,血條一瞬間清空!


    在血條被清空的那一瞬間,葉葶整個就驚醒了,猛地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明黃色帳頂,她聽到耳邊低低沉沉的咳聲,轉頭看去,見到蕭知珩坐在椅上。他裹著厚厚的大氅,輕蹙著眉頭,正掩唇悶咳,膝上的書卷掉落,嘩嘩地翻了幾頁。


    這畫麵與夢裏的場景有一種微妙的重合。


    蕭知珩彎腰將書撿起,見她醒了,眼神還直勾勾的,就溫聲問她:“怎麽了?”


    葉葶神智回籠,幹巴巴道:“做噩夢。”


    蕭知珩看她有點不大自在的表情,似乎有點感興趣,就好笑地問:“難不成是夢到孤了?”


    “嗯……”葉葶很老實地回答了,又問,“殿下,我想問您一個問題。您的寒症嚴重時,會吐血嗎?”


    蕭知珩麵色平靜:“你夢到孤吐血了嗎?”


    葉葶點了點頭。


    他也點點頭:“那就是會。”


    這算什麽回答啊,葉葶還想糾纏這個問題,但這時候,屏風外麵就有人來傳話了。


    屬下稟報:“殿下,九皇子醒了。”


    蕭知珩:“嗯,知道了。”


    說完後,他就看向葉葶,問她:“去看看?”


    看那肯定是要去看的,葉葶倉促地梳洗完畢,換好衣服,就跟著蕭知珩去了。


    九皇子傷得並不重,暈完了就恢複過來了,醒後他倒是很自覺,一點都沒有聲張。


    葉葶來的時候,就看到九皇子規規矩矩地坐在桌前,頭被紗布包著,麵色如常。就是他這個樣子看上去有點魂不守舍的。


    九皇子一見到蕭知珩和葉葶二人,立刻就站起來了,有些局促地解釋道:“二哥……太子殿下,我昨夜真的隻是恰好走到那裏,不是圖謀不軌。”


    蕭知珩‘嗯’了一聲,笑得和氣,說話時卻是綿裏藏針,道:“不然你的頭就不止這樣了。你來這裏做什麽?”


    九皇子察覺到太子的語氣對自己不太親近,有些失望,道:“就是我……昨夜喂馬回來的時候,路過這裏……好吧,其實我得了一根好韁繩,想送來著,但正好太子人不在,我就作罷了。”


    蕭知珩當時人在宣帝的主帳裏看熱鬧,那會兒自然是找不到人的。


    葉葶一時無言以對,問:“那你為什麽鬼鬼祟祟的?”


    九皇子立刻反駁:“沒有鬼鬼祟祟!我隻是路繞遠了些,然後就兜幾圈回來……回來就正好走到了這邊來。”


    葉葶不信,覺得對方在強詞奪理,道:“那你說,你為什麽要去掀鍋蓋?”


    九皇子憂鬱道:“這真的不難怪我,我走到一半發現附近有股怪味,尋著氣味來的。本來我見有人在就打算走了的,但後來你又走開了,我好奇得很,就想去看看那是什麽東西。”


    他又幽怨地補上一句:“畢竟來都來了,我控製不住。”


    “……”


    “……”


    葉葶表情就是很心塞。


    心說虧得你不是貓,不然騷年你會因為好奇被害死千百遍都有了!


    蕭知珩低低地笑出了聲,氣氛有點緩和了。他對九皇子說道:“都是誤會。良媛不是有心的,孤給你賠禮道歉。”


    九皇子抬手摸了摸頭,有點喪氣地說道:“不。不請自來,我也有錯。”


    葉葶看著他一臉的懊惱,樣子像隻淋了雨的小貓。她看著看著就更想不起來,當初自己到底為什麽會覺得這個角色天賦異稟,能殺出重圍?這簡直……攻略了寂寞。


    往事不堪回首。


    九皇子傷到了腦袋,開獵當日缺席,自然也就不能騎馬入林狩獵了。


    葉葶則是因為不會騎馬,人隻能留在帳子裏折騰藥罐子。


    冬狩開獵當天,她心事重重地說:“殿下,我感覺不怎麽好,我的眼皮在跳。”


    蕭知珩默了一瞬,順著她的話慢慢道,“右眼跳災?”


    葉葶很喪:“兩隻眼都在跳。災上加災。”


    “……”


    蕭知珩麵無表情地提著她的後頸到水盆前,用白巾蓋住了她被藥粉熏壞的眼睛。


    他溫溫柔柔地說道:“再試亂七八糟的藥,下次你可能掉的是眼珠子。”


    “……”


    沒多久,蕭知珩就被一道聖旨請出去了。


    蕭知珩作為儲君,人在圍場,一些場麵功夫還是要做的。本來也沒什麽人指望一個病秧子能獵到什麽活物,索性太子殿下就輕裝上陣,一副清冷得與世無爭的樣子。


    宣帝見太子背弓騎馬,卻很是高興。就差當場來一句太子頗有朕當年神勇雄風的胡話來了。


    蕭知珂策馬走近,看到太子身旁的一個侍衛,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太子的身邊還真是時刻離不了人啊。這前前後後花團簇擁著,這可怎麽狩獵?”


    自那夜在宣帝的主帳裏死死壓了三皇子一頭,蕭知珂的心情顯然就好多了,連看太子這個喪門星都順眼了不少。


    蕭知珩聽了也沒什麽反應,淡淡笑道:“孤不擅騎射,出來溜溜馬,一人獨步,未免太寂寞無趣。怎麽?你要跟孤聊一路?”


    蕭知珂被噎了一下。


    隨後他語氣陰冷地笑了一聲,揚了馬鞭,道:“太子好雅致。臣弟就不奉陪了。”


    蕭知珩看著遠去的人影,神色淡然,他拉著韁繩不緊不慢地策馬走著,像是進老林裏散一圈步。


    身旁的侍衛見狀,低聲勸道:“殿下,林深有險,不可往前。”


    蕭知珩本來就沒打算走多遠,但是他打算調頭的時候,就有人傳來喜報,說是宣帝旗開得勝,獵中了一頭天雪狼,幾十年冬狩以來最大的彩頭,宣帝就派人來請太子同行。


    天雪狼屬群狼之首,當年太-祖皇帝就曾獵過一頭,恰巧當日太-祖皇帝的太子也獵了一頭,天家父子同慶,成為了一樁美談。


    所以宣帝此刻興致高漲,特意讓太子同行,也就不怪了。


    蕭知珩自然不能拒絕。


    他看了侍衛一眼,侍衛立刻意會,便上前牽馬前行。


    蕭知珩眯眼看灰蒙蒙的天,就問侍衛,道:“你說,孤會不會走運,等會兒正好有一匹天雪狼撞上來?”


    侍衛不知道主子為什麽又開始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胡話了,老實道:“那應該是不會。”


    蕭知珩涼涼道:“林德那老東西就這麽教你們專門說滅孤誌氣的話嗎?”


    “……”


    兩人遠遠瞧見了宣帝就地整休的儀仗隊,而就在穿過矮叢林的時候,空氣中飄過一陣異香。


    蕭知珩敏銳地捕抓到了,皺了眉頭。


    旋即,他在心裏冷笑一聲。


    果然是在這裏等著他嗎?


    下一刻,蕭知珩座下的烈馬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突然騰空驚起,當空長嘶一聲,暴動而起,鐵蹄亂踢踹倒了太子身邊的侍衛,最後它竟是直接衝向宣帝那邊!


    侍衛驚聲道:“殿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眼見太子騎著發狂的馬奔襲而來,一度驚了周圍的馬,宣帝麵色大變,怒道:“拿弓來,朕殺了這孽畜!”


    然而這時候,不知是哪個混賬驚急之下開弓射了箭,射中了太子的馬,驚馬徹底瘋了。


    宣帝驚聲喝止,不料禦馬亦是受了驚嚇,宣帝不慎摔下了馬,內監都嚇白了臉,尖聲道:“護駕!護駕!!”


    蒼涼的老林中驚聲迭起,險象環生。


    守在暗處就等著一聲‘護駕’令下的三皇子拉開了弓,陰狠地冷笑道:“太子驚了馬,本王救駕是為射死那孽畜。”


    萬一亂箭不小心射死了太子,那太子殿下就隻能自認倒黴,怨不得任何人了。


    蕭知珩的氣息急促而紊亂,他的手死死地拉住韁繩,驚馬失控,隨時可能令他一頭撞死,或是釀成大禍。他幾乎用盡了全力控製方向,手心終於磨出了血。


    他知道有人在暗處等著,暗敵在等,他也在等,越是危險越要等。所以他等到第二支暗箭的時候,就鎖定了一個大致的方向。


    蕭知珩摸出藏在袖口的軟刀刺了馬脖子,強行將瘋馬掰回,換了方向。


    軟刀刺入皮肉而下,瘋馬吃痛,顧不得聞什麽致瘋迷藥,仰聲長嘶,腳下卻快如雷擎,照著蕭知珩所控製的方向奔襲而去——


    三皇子怎麽也沒有想到,蕭知珩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居然控製住了驚馬,還將馬引到了他的藏身之地!


    他反應過來時,想躲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蕭知珩那個廢物在瘋馬撞死之前忽然摔下在地,失控了的驚馬的鐵蹄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三皇子被撞倒,感覺自己右腿要被踩斷的時候,麵色頓時發青,痛得差點當場昏死過去!


    三皇子痛聲,“去他娘的狗太子蕭……知珩!”


    蕭知珩當然是聽不到誰罵他的話,他從馬上摔下的時候,就抽空了所有的力氣,五感空白。


    深林中驚叫聲、怒罵聲不斷,宣帝暴怒,連連斬了好幾匹驚馬,現場亂成了一鍋粥。


    葉葶敷了一天的眼睛,一直覺得自己眼皮跳得厲害,是要跳災,結果這災還真的來了。


    不多時,有人驚慌失措地進來。


    “良媛不好了,圍場出事了!太子的馬無故受驚衝撞了陛下,太子摔下馬,牽連三皇子重傷!”


    葉葶一下站了起來,“你說什麽?”


    媽的果然是跳災!


    她驚忙抓住來人問:“太子殿下的馬怎麽會受驚?人呢?殿下人呢?!”


    “禦醫在診治呢。”


    “嚴重嗎?”


    “奴婢……奴婢不知。應該沒有大礙,聽說傷得重的是三皇子。”


    葉葶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心裏一陣忐忑不安。不會有事吧?不會的吧?


    她待在帳子隻能等消息,現在又不能去看人怎麽樣了,急得頭都要抓禿了。


    等到夜裏的時候,葉葶終於見到太子人了。他靠躺在榻上,麵上蒼白如紙,像是剛清醒不久的樣子,低低地咳嗽著,眉頭皺得死死的,帳子裏彌漫著濃濃的藥味。


    葉葶感覺眼前這一幕,真的跟噩夢重疊了。太子殿下在痛,筋疲力盡,了無生趣地等待死亡,斷氣。


    蕭知珩一抬頭,就看到了悄然進來的葉葶。


    他微怔,然後就笑了。


    “怎麽一副要哭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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