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的人誰也未料到,原本應當在紫宸殿理政的陛下會忽然出現。


    尤其是對方來得悄無聲息。


    一沒叫人提前通稟,二沒聽見內侍的唱和聲,再加上那原本在涼亭四周站著的人都被叫了回來,因而直到陛下臨近跟前,這邊的人方反應過來。


    忙著見禮的同時,心中都懸著。


    誰知陛下竟全然不在意他們的散慢,越過跪了一地的眾人後,便徑直往亭內走去。


    亭子中間正好是原本並坐著的穆染同那小翁主。


    在聽見動靜後,褚師黛還未回神,穆染便輕輕抽回自己被對方握著的指尖,唇角邊的弧度淡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陛下來了。”她輕輕說了句,聲音不大,卻足夠好讓小翁主聽見。


    接著小翁主就見她徑直起來,屈膝福身。


    褚師黛這才明白過來,對方這是在提醒她,因而也忙跟著對方一樣,起身後見禮。


    兩人動作一前一後,顯出說不出的默契,尤其是褚師黛在見禮時,還總是悄悄抬頭,偷看在自己跟前的穆染。


    無論她心中想的什麽,單單她落在穆染身上的視線就足以讓禎明帝愈發不喜。


    “天這樣冷,皇姐出來也不穿得暖和些。”禎明帝並未開口叫任何人起身,隻是在穆染跟前停住,說話間伸手將對方扶起。


    他能感受到,當自己的指尖觸碰到對方的身體時,對方下意識地全身緊繃。


    她不喜歡的他觸碰,從來如此。


    可這回她卻沒有避開。


    想來是因為有旁的人在。


    將對方扶起後,禎明帝手隨意往後一抬,便有一路跟著的內侍上前,將手中一直捧著的手爐呈上。


    這是他從紫宸殿出來後不久又折返吩咐的。


    無論如何,他心中一直記著如今天涼,而照著穆染的性子,出門定然不會帶手爐。


    到了這兒一瞧果然如此。


    那個名叫千月的大宮女手中雖然捧著,可手爐畢竟不在穆染手中。


    他甚至不用多想,便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的皇姐覺得自己身邊的人全都得了他的旨意,因而千月說什麽她都不會聽。


    “如今剛過立春,寒氣尚在,皇姐身子不好,還是盡量少出來走動,便是出來,也要多注意防寒才是。”


    將手爐輕輕放入穆染手中,禎明帝道。


    “早先朕便交代了,叫皇姐身邊伺候的人多上心,未料到這起子懶怠的,將朕說的全當做耳旁風。”


    他的聲音輕緩,便是說著這樣的話也未顯露出怒意,可越是如此,叫還跪在地上的千月聽得心中越是緊張。


    陛下這樣愛重長公主,若今日殿下真個凍出問題來,隻怕整個明安殿上下都難辭其咎。


    可她又不能出言替自己辯解。


    陛下跟前,不得貿然開口,否則便是大不敬之罪。


    因而此刻她隻能越發低頭。


    而穆染手中拿著那個禎明帝硬塞進來的手爐,微微斂眉。


    她沒想過替千月開口。


    因為她知道,說不說都沒分別。


    穆宴未必就不知道千月根本做不得主,若是她不願,千月又能說什麽?


    當著她的麵說自己的宮女,不過是說給她聽的罷了。


    什麽身子不好?


    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


    自幼過得是怎樣的日子,又是如何熬過來的?


    若是真的身子不好,又怎麽能獨自一人在這深宮中活了六年。


    穆宴這樣說,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


    適才那禦前的內侍來傳話時,她直接將人擋了回去,也沒有要去紫宸殿的意思。


    依著穆宴的性子,如何受得了有人忤逆?


    眼下說她身子不好,不便出來走動,隻是在變相提醒她,自己的拒絕讓他不高興了。


    末了了提到千月等人伺候不周,卻並未言及懲戒,意思便已經明顯。


    整個明安殿的人,雖然都奉命於穆宴,可他們伺候的是穆染。


    於穆染而言,盡管不喜歡這些人,可到底他們都是無辜的,她不會讓旁人因為自己而無辜受牽連。


    穆宴恰恰抓準這點,因而才會一再提醒她。


    讓她不要忘了,明安殿這些人的命實則都掌握在她的一念之間。


    穆宴慣會用這些法子,雖然不入流,可對穆染卻極為有效。


    因著她不說話,兩人之間的氛圍便有些微凝滯。


    即便如此,旁人也不敢作聲。


    唯有那小翁主,因著一直福身,便有些支撐不住,悄悄挪了挪,可腳下步子不穩,一不當心便往前倒去。


    也不知道她是有心還是真的不小心,這往前一偏好巧不巧地就撞上了自己跟前的穆染。


    “啊——”


    “當心!”因為自幼養成的習慣,穆染在對方撞上來的瞬間便猛地轉身,一把扶住往前栽倒的對方,而原本拿在手上,那個穆宴給的手爐則跌落在地,和青磚石相觸碰,發出尖銳而刺耳的響聲。


    亭內的氛圍頓時更凝固了。


    跪在地上的一眾人等都有些驚愕,因為誰都沒想到會這樣。


    那被扶住的小翁主更是雙頰微紅,一雙杏眼微微睜著,呆呆地看著穆染。


    “翁主可有事?”半刻後,將已經站穩的對方放開,穆染問了句。


    褚師黛回過神來,忙搖了搖頭。


    “我、我沒事,多謝殿下。”


    兩人這番舉動落入穆宴眼中,他眸底的墨色更深,麵上卻絲毫不顯。


    “如今天涼,翁主也要少出來走動。”說話間,他終於看向褚師黛,“大魏不比百納四季如春,翁主還是要多注意自己身子。這太液池中寒氣逼人,為免受涼,還是早些回殿。”


    言畢他也未等對方開口,便看向那些伺候小翁主的人。


    “送你們翁主回去休息。”


    聽得那幾人急忙的應諾聲,穆宴方收回視線。


    “皇姐,上回你問朕的東西,已經找著了。”他的眼神溫和,看著穆染,“可要同朕去紫宸殿瞧瞧?”


    穆染聞言一頓。


    “……好。”


    兩人最終一起從涼亭中走出。


    直到他二人的身影漸行漸遠,那原本跪在地上的眾人方起身。


    “翁主,奴婢送您回去吧。”


    那幾個跟著她一同從百納來的侍女早因著方才的事一身冷汗了。


    自家主子在百納沒規矩慣了,一向無人能管,原本來了大魏後還收斂了些自己的脾性,這麽幾日來也沒鬧出什麽事,誰知見了長公主殿下後竟變得更沒規矩了。


    不止如此,還在禦前失儀。


    幸而大魏皇帝並未追究,否則便是翁主沒事,她們這幾個伺候的人也都沒好果子吃。


    回去的路上,褚師黛一反常態地有些沉默,直到快到自己的殿宇後,方叫了那原本從殿中省撥來伺候的其中的一個內侍來問話。


    “我問你,長公主是不是和陛下關係不太好?”


    她這一句話,叫那內侍一驚,忙跪下急急道:“翁主,這話萬萬說不得!”


    褚師黛皺眉:“怎麽?”


    “大魏規矩,不得妄議陛下。”那內侍道,“況陛下同長公主殿下關係親厚,自幼便感情甚篤。今上繼位至今,唯有長公主一人是得了陛下親自下旨加封的,怎能說是關係不好?翁主莫要這樣想。”


    這內侍雖看上去有些害怕,可言語之間並不似說謊。


    褚師黛又看了眼一旁候著的人,除了那幾個跟著她從母國來的,旁人麵上都是一副深以為然的神情。


    顯然覺著這內侍說得沒錯。


    她沉吟半刻,最終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這話不要旁人知曉。”


    那內侍方連忙應了。


    褚師黛過了會兒又遣退了旁的人,唯餘下個自兒時便伺候她的侍女艾芝。


    那艾芝見旁人都下去後,方上前幾步輕聲同小翁主道:“翁主,您今日實在有些過了,那可是大魏天子,便是大王見了都要俯首的,您禦前失儀幸而陛下不怪罪,否則還未待冊封,咱們說不定就會被遣回百納了。”


    這小翁主被送來大魏便是要兩國聯姻的。


    原本照規矩,她應當一來便直接冊封的,隻是眼下殿選尚未開始,陛下後宮還未有任何嬪妃,因而便先將她安置在這處殿宇內,先同尚儀局的女官學大魏的規矩,待殿選結束後再一並冊封。


    褚師黛雖在百納國時嬌生慣養,可也知道,自己身為嫡長女,到了年紀便是要來大魏的。


    大魏是百納的宗主國,將本國的翁主送來大魏,說得好聽些是為表兩國交好,實則是身為附屬國的百納必須要做的。


    進貢納獻,金銀財帛每年百納都會獻上。


    而女人,則是納貢的另一條規矩。


    大魏的皇帝從來不是好糊弄的,既然俯首稱臣,送那些不得寵的庶女,抑或是隨便找個宮人充作自己女兒是沒用的。


    在百納,唯有嫡長女可封翁主。


    百納的王都要大魏天子下旨冊封,更不用說翁主世子了,隨意尋個宮人送了來,屆時大魏這邊一瞧,從未冊封過這樣一個翁主,那便是欺瞞之罪,誰也承擔不住。


    正是因為自幼便知道自己的命運,故而褚師黛才養成了驕縱的性子。


    於她而言,能無憂無慮的日子不過十數年,自然要依著自己的想法而活。


    今天這話,若是換了旁人說,她立時三刻便會發怒,但艾芝是自幼便跟著她的,兩人之間有幾分情誼在,因而在聽了後,她隻是微微皺眉,接著道:“這事我也未料到,當時不過是腿有些麻了,故而沒站穩,這才禦前失儀。不過……”她說著頓了頓,半刻後方續道,“這大魏果真是美人多,陛下生得也甚是俊朗。”


    艾芝:……?


    “但還是長公主最好看,性子我也喜歡。”她自顧自說著,“看剛才那樣,隻怕長公主不是很喜歡陛下,不然也不會總是不同陛下說話了。”


    艾芝:求求您快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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