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相信自己有前世,而且還有很多個前世,自己的生命一次次輪回,不斷結束,卻從未終結,並且以一種肯定的口吻告訴你這一切,你一定會認為他瘋了,因為這和現代科學觀念水火不容。宇宙裏沒有去處可以容納從古到今的無數個靈魂,以及未來將產生的更多靈魂。


    然而眼前的這個人卻讓我不得不信,因為他關於前世的記憶讓我拿到了五百萬。一個人平時有點兒瘋瘋癲癲並不算奇怪,然而如果瘋到了和錢過不去的程度,那麽此人就真的瘋了。他把信息告訴我,而我真的拿到了錢!


    這個事意義重大,足以顛覆我的世界觀。我一直是一個非神秘論者,一個人有前世,這充滿了神秘色彩,讓我無法相信。然而,實實在在的五百萬放在麵前,還有什麽世界觀值得我堅持?哪怕讓我相信自己前世是他的一條狗,因為對主人俯首帖耳恭敬有加而得到這筆飛來橫財,也值了!


    我克製住自己的興奮,平靜地把我拿到了五百萬的消息告訴他,他異常激動。“這是真的,這是真的!”他反反複複地說著這一句話。


    我悄悄退出,把他一個人留在房間裏。出了房門,我情不自禁地拿出那張小小的卡片,它代表五百萬新歐元,可以讓我擁有阿爾卑斯山腳下某個著名度假地的一套別墅,永久產權,而且不用繳納物業稅。我忍不住在上麵親吻了一下。作為一個著名醫生,這種舉動顯然有失風度,然而醫生也喜歡錢,更何況是天上掉下來的五百萬。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想到這裏,我的心突然一沉,一切手續合法,但誰知道有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這筆錢?雖然是贈與,但是如果被人捅出去,隻會引起無數羨慕嫉妒恨,肯定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梁醫生!”屋子裏的那個人突然大叫起來,我慌忙把價值五百萬的卡片塞進兜裏,推開房門,以專業的步伐走了進去。


    “什麽時候能給我做催眠?”他問,語氣急促,迫不及待。


    我清了清嗓子,讓語調顯得平靜而專業,“催眠有一定危險性,你昨天剛做了深度催眠,如果再做,可能會對大腦造成不可逆的損傷。我們最好等兩天。”


    “不行!”床上的病人大叫,“我要馬上就開始。你拿了錢就要辦事。”


    我一時語塞。我很想把病曆本狠狠摔在他的臉上,揚長而去,然而這樣隻能一時痛快,沒法堵住他的嘴。再說……一個陰險的念頭不可抑製地在我腦中萌發出來,隻有他死了,這五百萬我才能踏實地拿著。


    好!我把心一橫。


    一個人既然想死,那麽就成全他。我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麵孔說:“我必須再次提醒你,頻繁進行深度催眠會導致神經衰竭,進而導致腦死亡,甚至有生命危險。催眠所使用的阿匹胺苯片劑,屬於神經麻醉劑的一種,可能導致心律失常,甚至呼吸衰竭……”


    “我知道!”這個人暴怒,“你隻管做就是了。”


    我走出病房,拿回一份告知書,還有一份催眠協議。我已決定要讓他去死,不過一切必須看起來符合規範,無懈可擊。這對於一個決定昧著良心動手的醫生來說,雖然有些麻煩,卻並不是太難。


    病人痛快地在上麵簽了字。我拿過來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


    王十二!這是他簽下的名字。這是他認為自己應該是的那個人,而不是他自己的真實姓名。我感到被一個瘋子戲耍了一道。


    “李先生,你必須簽自己的名字。”我告訴他,然後給他一份新的協議書。


    “什麽?”病人有些困惑,“我簽的當然是我的名字。”


    這種情況屢見不鮮,我早有準備。“這是你的身份證。”我把身份證遞過去。很多病人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也沒有家屬來認領。因此病人進入這所醫院時必須抵押身份證,當然身份證也可能造假,所以醫院都與國家個人信息管理中心核對過的,不可能有假。必須確認病人的身份屬實,這是精神病院全體員工數十年的經驗總結,或者說血淚教訓。


    “李川書。”他把身份證上的名字念了出來,然後愕然地看著我,“這是我的名字?”


    我不動聲色地點頭。他的病情加重了,昨天,當他宣稱自己是王十二時,至少還記得李川書這個名字。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者就是這樣。最初,他們感覺自己曾經是某個人;然後,他們偶爾覺得自己就是某個人,但還對真正的身份有著清醒的認識;再後來,他們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不同的人格在他們身上打架,讓他們的行為變得古怪,失去邏輯。到最嚴重時,不同的人格徹底地分隔開來,他們時而是這個人,時而是那個人,彼此間毫無關聯,下一秒鍾不記得上一秒鍾的事。如果病情還有發展……病情不會再發展了,到了這個地步,死神已經在敲門了。李川書的病情發展很快,他的臆想人格占據了上風。


    “李先生,你先休息一下,晚飯後我再來看你。”我看他不再歇斯底裏,趁機把協議書和身份證拿了回來,把床頭的阿匹胺苯片放回藥袋。殺死一個人總是需要很大的勇氣,我得承認,我是一個懦夫,不過短短的幾分鍾,方才的殺機就消失得幹幹淨淨。我慌忙掩上門,趁著病人仍舊平靜,逃也似地走了。


    醫院在山上,遠離市區。下晚班的時候,山道上通常沒有車。因為習慣,也因為五百萬,我把車開得飛快。


    突然間,迎麵射來強烈的燈光。該死,會車也不關遠光燈!我來不及抱怨,猛踩刹車,強烈的慣性讓我重重地撞在擋風玻璃上,車歪出山道,撞上了路邊墩子。


    對麵的車緩緩開過來停下,有人下車過來看個究竟。


    “你他媽怎麽開車的?!”雖然我一直認為自己很有涵養,但還是忍不住破口大罵。


    來人卻一聲不吭,隻是走到我的車邊,掏出一支手電筒照著我。


    “你幹什麽?!”我感到憤怒,同時有些惶恐。來人高大威猛,黑黑的身影頗有些壓迫感。我的聲音不自覺地小下去,卻仍舊保持著憤怒的語調,“開車要當心點兒,別拿遠光燈晃人。把你的電筒拿開!”


    他收起了手電,我依稀看到了一張標準的黑社會冷酷臉,不帶一絲表情,沒有一絲歉意,隻是直直地盯著我,就像獅子盯著獵物。我突然感到害怕,隻想逃走。“快點兒走開,我要開車了!”我壯著膽子嗬斥他,然而聲音虛弱無力。


    他揚起手,我閉上眼睛,然後聽見玻璃破碎的聲音。車門被拉開了,還沒有搞清怎麽回事,我就被拖曳出來。我不認識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隻是本能地感到絕望,伸手緊緊地抓住車把手,大聲叫喊救命。


    猛然間,我後腦勺一疼,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我醒來時,腦袋仍舊昏昏沉沉的。陽光刺痛了眼睛,我伸手遮擋。


    “梁醫生。”有人喊我,逆著陽光,我依稀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我回想起夜晚遭受的襲擊,猛然一驚,站了起來,“你是誰,我在哪裏?”


    來人緩緩向前走來,在我麵前不到一米處站定。他衣著光鮮,西服筆挺而得體,左手上兩個碩大的紅寶石戒指異常引人注目。


    “我們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放心,不會有事。”他緩緩地說,樣子很沉穩,風度翩翩。這樣的神態和語氣讓我安心下來,至少他不會抽出棍子來打人。


    “我被打暈了,”我回想起那個模糊的黑影,心有餘悸,“有人襲擊我。”


    “辦事的人誤會了我的意思,他應該把你請來。我已經狠狠地罵了他,希望梁醫生不要介意。我會賠償你的醫藥費和車子。”


    他說得分外客氣,我卻心中一凜——眼前的人有錢有勢,沒準兒還是黑社會的大佬。我還能介意什麽?能夠全身而退就是萬幸。


    “我……”我囁嚅著不知道如何應答,最後說,“找我有什麽事嗎?”我連他的姓名稱呼也不敢問。


    “很好,既然梁醫生這麽客氣,我就開門見山——你有一個特殊的病人,”他說,“他叫李川書。”


    一句話仿佛驚雷,我的心突突直跳。這一定是那五百萬惹出來的事,足足五百萬從某個賬戶裏取出來,這一定驚動了某些人。


    “不錯!”我盡力掩飾心虛,“他有什麽特殊?”我剛問出口,就意識到了自己失言,“哦,我不想知道太多。您想做什麽?能幫的忙我就幫,隻要不違法就行。”


    對方露出一個微笑。“梁醫生太客氣了。我隻是想請梁醫生幫一個小忙,絕對不違法。”他向前湊近一點,“我要一個詳細的記錄,包括這個病人的一言一行,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要記錄下來。當然,我會為此付出一點酬金,不多,一點小意思,但是梁先生你必須承諾記錄完整,而且對這件事絕對保密。”


    他既沒有提到那五百萬,也沒有要求我去殺人越貨,我慌忙點頭,“好,好。我一定幫忙,怎麽聯係你呢?”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部手機,遞給我,“你每天必須用筆記錄,你們醫院的那種記錄冊正合適,不要為了省事用電子簿。這裏麵有一個電話號碼,每天下班前打這個電話,會有人告訴你在哪裏交接記錄。”


    我接過手機。這是一部三屏虛擬投影手機,大米公司的旗艦機,好像叫tubephone,我隻在網上見過,售價兩萬四,相當於我兩個月的工資。我從來沒敢奢望這樣一部手機會握在我的手裏,而他所要求的隻是每天打一次電話。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機放進兜裏,“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辦好。”


    他點點頭,突然說:“我知道你拿了五百萬。”我的心頭咯噔一沉,害怕地看著他。


    “這五百萬是你的。”他微笑著,“我可以告訴你,這五百萬是從我的賬戶上拿走的,但是,它是你的了。”


    我感到額頭上沁出一層冷汗。


    “事情結束之後,你還可以拿到另外五百萬。”他看了看我,臉上滿是笑意,“一千萬歐元的酬勞,應該讓你感到滿意。”


    我心頭發怵,說出來的話也不自覺帶上了顫音:“這錢不是我去拿的,是李川書讓我拿的。我沒動這錢。”


    “別怕,那就是你的錢,你該得的酬勞。這當然不是小錢,這筆錢可以讓人非常體麵地過一輩子,所以,你必須把事辦好。我相信梁醫生你一定有這個能力。”


    我僵硬地點點頭。他微笑著向我伸出手,“我們的合作一定很愉快。”


    連續一個星期,我生活在擔憂和恐懼之中。讓我監視李川書的人叫王天佑,那天談話之後他讓人送我出去,正是那個綁架我的大漢。一路上我連大氣也不敢出,但是我的眼睛並沒有閑著,沿途豪華莊園的派頭展露無遺,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能在一個這樣的莊園裏出入。這莊園像極了歐洲中世紀的田園,有模有樣,有滋有味,甚至還有一兩個穿著歐洲傳統服飾的人在小溪裏泛舟,清理漂在水麵上的落葉。雖然我見識淺薄,但也大致明白此間的主人試圖把一種歐洲的氛圍複製過來,盡量原汁原味。這樣的手筆和氣魄讓我感覺自己仿佛隻是一隻小小的齧齒類動物,在荒原上迷失了方向,沒有藏身之地,甚至忘記了奔跑,而莊園主人巨大的陰影覆蓋了我——他是飛翔在天上的獵鷹。


    一千萬歐元!我從來沒想過能擁有一筆如此巨大的財富。有了錢,可以周遊世界,然後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我還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做什麽事,但無論如何不會是端坐在一群精神病人中間,聽他們講述不知道屬於哪個世界的故事,或者幹脆沒有故事,隻有狼嚎一般粗獷的原始野性。


    一千萬!這個巨額數字平息了我的擔憂和恐懼。我悉心照顧李川書,比照顧任何一個病人都要細致。我從來不打他,也嚴禁護士對他進行打罵。我和他聊天,記錄他說的每一個字,然後按照電話中的要求,每天把包裝著記錄的紙袋丟進各種不同的信箱。


    李川書不是那種喜怒無常的精神病人,他隻是人格分裂。進醫院後的大部分時候,他是李川書,但也有些時候叫王十二。每當他自稱王十二時,脾氣就變得暴躁,動輒發火。也隻有當他變成王十二的時候,他才會記得給過我五百萬,要求我給他辦事。因此,我深刻地希望他一直是李川書。


    不管是李川書還是王十二,他都是一個理智清醒的人,因此並不難以交流。他顯然對於自己為什麽待在一所精神病院裏感到困惑,為此多次詢問我,甚至威脅要踩死我。我隻是一個小小的醫生,根本不知道每一個病人背後的故事,然而被一個病人問倒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我隻有很嚴肅地告訴他,醫院有責任保密,他既然進了醫院,自然有進來的原因,不準多問。


    然而我卻產生了一點好奇,這個李川書到底為什麽被送到這裏?


    於是我找到院長。如果有人要送五百萬給這所精神病院,那麽合適的對象應該是院長而不是我,現在我看到院長,竟然有一絲偷了別人東西的愧疚。但愧疚歸愧疚,錢的事我根本不會提,如今這年頭,煮熟的鴨子都有可能飛了,何況我的一千萬還沒煮熟呢!


    “宋院長,最近117號經常性臆想,他已經分不清現實和虛幻,很暴躁,把他轉到重症監護室吧。”我這樣和院長說道。對於一個精神病人來說,送到重症監護室基本上等於判他死刑。我在醫院的八年裏,看見許多人被架進去,出來的時候都麵目全非,不是成了徹底的白癡,就是不省人事成了植物人。這些病人要進行強迫性治療,用大電流燒灼神經,甚至進行部分大腦切除——這是對付重症精神病人最後的手段。理所當然,院長拒絕了這樣的要求,“他怎麽能夠上重症的條件,不行!”


    “他自稱王十二,還說自己很有錢。他家裏真有錢嗎?如果有錢,我們給他安排一個貴賓房,特殊照看。”


    院長白了我一眼,“瘋子說的話你也信……給他一個單人房已經很好了。你快回崗位上去,別老曠工。”


    看起來院長並不知道關於五百萬的事,他也並不關心這個病人。


    “馬上就去。我把他的卷宗拿回去研究一下,這個案例很值得研究。”我露出一副醉心業務的樣子。


    “好了,你去和老李說一聲,暫時調用一下卷宗,就說我同意的。”院長很有些不耐煩,隻想快些打發我走。


    我很知趣地退出了院長辦公室,到病人檔案處查閱卷宗。


    他的卷宗簡單得有些簡陋。


    “李川書。男,2055年7月8日生。家族無病史。根據病人家屬的描述,該病人兩年前離家,不知去向。2082年6月回家,逐漸有癔病症狀,由偶爾發作發展為經常性發作。初步診斷為深度人格分裂。各種病理性檢查均正常,體內未見激素異常,精神疾病誘因不詳。發病時未有攻擊性行為,社會危害度低。建議住院療養保守治療,適當控製病人行為。”


    這樣一個病曆說明不了什麽,關鍵在他失蹤的那兩年。也許就是在這兩年裏,他成了另一個人?我正打算合上卷宗,突然被備注欄裏的一行小字吸引:病人家屬要求對病人進行單人看護,並預支三年的看護費十五萬元,同意器官捐獻的聲明已簽字。


    我暗暗吸了一口涼氣。這行簡單的句子裏大有玄機!一個精神病人,隻要身體健康,就是合格的器官捐獻者。在精神病院這樣的地方,因為各種原因死掉一個人是很常見的事,如果家屬簽訂了一份這樣的聲明,病人就隨時處於危險之中。一旦達官貴人們有需要,一個精神病人的小命又有誰在乎?


    我翻到頁首,把病人家屬的姓名地址記了下來。


    找到李川書的家時,我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是一間殘破的瓦房,看起來簡直是上個世紀的建築,殘破不堪,隨時可能倒塌。這破敗危房裏隻住著一個人,是個乞丐,渾身散發著酸臭味。我捂著鼻子問了他幾句話,但他一問三不知。我丟下十塊錢,然後逃出了屋子。轉身看著這殘破的房子,疑心自己是不是來錯了地方。


    轉過身,我心中一涼——那個曾經打昏我的大漢就站在不遠處,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他緩緩地走過來,我兩腿發軟,想跑都沒有力氣。


    “老板有請。”他很簡單地說。


    我開車跟著他的車,一路上無數次想一甩方向盤奪路而逃,卻始終沒有勇氣。大漢的車是一輛剽悍威風的軍用車,馬力極其強大,氣勢嚇人,我的破車沒可能跑掉。


    王天佑仍舊在那個豪華的會客廳裏接待我。


    “你去了李川書的家?”他半躺在沙發上,懶洋洋地看著我。我從小就知道,如果你真把此類問話當做一個問題,那麽就犯了幼稚病。他這麽說是要我承認錯誤。


    我恭敬地站在他麵前,低頭垂眼,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仆人,“是。”


    “好奇會害死貓,你知道嗎?”


    “知道。”


    “貓有九條命,你有幾條?”


    “一條。”


    他問得輕描淡寫,我答得小心謹慎。他抬眼看著我,“為什麽要去那裏?”


    “我看到他的家屬簽訂了器官捐獻協議,一時好奇,就想去看看。這種協議,家屬一般都不願意簽。”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敢有半句虛言。


    他從沙發上起身,抓住我的手,“梁醫生,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你也要相信我是一個好人,沒有惡意。李川書原本是一個流浪漢,他答應了我做器官捐獻,但後來又後悔了。他的神誌也有些異常。這件事我不想太多人知道,所以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他的器官捐獻是定向的,你可以去查記錄。但是事情出了點差錯,他趁著我不注意偷看了許多機密資料,被抓住之後,居然裝瘋,謊稱叫王十二。”


    王天佑認真地看著我,“他從我的戶頭裏偷錢,這是他偷偷竊取的機密之一。我不清楚他還知道多少,所以私下請你來監視他。我不想有更多的人摻和在裏邊。這件事你知,我知,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否則我也不會出一千萬來請你。”


    他的手很潮,黏糊糊地讓人感覺不舒服,但我也不敢把手抽出來,隻是一個勁地點頭,“我明白,我明白。”


    他放開我的手,緩步走到窗前,“幫我好好照看李川書,如果他自稱王十二,你就和他多談談。那些都是我的隱私,你要保密。”


    “一定的,一定的。”我的話音剛落,落地鍾突然響起,“當——當——當——當——”連續四下,每一下都讓我心驚肉跳。


    鍾聲剛過,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王總,您的藥。”聲音婉轉動聽,我很想轉身去看,然而心裏害怕,終究沒有這個膽量。


    王天佑似乎有些意外,看了看鍾表,“不是還有半個小時嗎,怎麽這麽早?”


    女人緩緩走進來,經過我身邊,“您今天早上提前吃了藥。”一股清香闖入鼻孔,我偷偷抬眼。女子身材婀娜,穿著一襲緊身旗袍,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大腿,她正伺候王天佑吃藥。也許有所感應,她扭頭瞥了我一眼,正迎上我猥瑣而膽怯的目光。我慌忙垂下眼,心髒突然間狂跳不止。


    這個女人的出現成功扭轉了我的思緒,讓我暫時忘掉了凶險,浮想聯翩。美女啊!都是屬於有錢人的。等我有錢了,也要整一個,不,要整好幾個!


    當她又緩緩地走出去,我才回過神來,重新意識到自己正處在危險之中,馬上屏神凝氣,靜靜地等著王老板的訓示。


    他的臉上竟然現出了一絲猶豫。


    “這樣好了,”他說,“我讓阿彪送你回醫院。你留在醫院裏,全天候監護。我不想驚動你們的院長,或者任何其他人,你要明白,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和一個精神病人有關。你所知道的一切必須爛在肚子裏,明白嗎?”


    “明白,明白。”我慌忙說。


    “另外,記住,好奇害死貓。按照我們的約定去做就好了,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的話越是平淡,我的心裏就越是忐忑。恐懼感壓倒了對金錢的渴望,一種預感變得清晰起來:最後我可能不但拿不到錢,還會把小命搭進去。


    阿彪押送我回醫院的途中,我滿腦子都在想如何才能逃離陷阱,當然,我也想了如何才能保住五百萬——理所當然,我什麽法子都沒想出來。


    我這一生真是白活了,除了和精神病打交道,啥本事都沒有。


    那就聽話一點,少點好奇。


    問題是,聽話了就能活著嗎?


    真的能拿到一千萬嗎?


    我繼續一絲不苟地照顧李川書。我知道王老板監視著我,因此不敢再有任何好奇,他也不再要求我打電話,而是由阿彪來取走每天的記錄。


    過了兩天,精神病院的人都把阿彪當成了病人家屬,問我:“這個家屬怎麽這麽奇怪,每天都要記錄?”


    或者說:“這個家屬看樣子不像好人啊,你要小心點,千萬別被訛上了。”


    我被這樣的問題弄得不勝其煩,又無法說明,隻覺得無比煩悶。在煩悶中,我再次走向病房,去照看這個給我的世界帶來巨大改變的李川書。


    他在床邊坐著,似乎正在沉思,又有點兒像是癡呆。看他的這個樣子,我明白此刻他是李川書。如此事情就簡單了。


    “李川書!”我大聲喊。


    出乎意料,他隻是抬頭看著我,目光呆滯。我不由得愣住了,往常這樣喊他,他會猛然抬頭,仿佛從臆想中回過神來,然後用比我更大的嗓門喊一聲“到”。


    “李川書!”我再次大聲喊。


    他仍舊沒有應聲。


    李川書就要死了!憑著豐富的診斷經驗,我意識到眼前的病患正進入一個轉折點。一個人格徹底戰勝了另一個,他的李川書人格不再活躍,也許永遠不會再出現。


    我略帶憐憫地看著他。雖然看慣了醫院裏的生生死死,但我的心也並沒有完全冷漠,看到一個人死去,總會替他感到悲傷,盡管他的軀殼還在,還活著。


    我準備退出去,過一會兒再來和王十二先生說話,李川書卻突然從床上跳起,一把抓住我,“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錢,求你放過我,把它抽出來,把它抽出來,求你了!”他的胳膊很有力,緊緊地箍著我。我用力掙紮,他卻緊抱著不放,情急之下,我提起膝蓋在他的小腹上用力一頂。精神病患者對身體的痛楚感覺遲鈍,他絲毫沒有放鬆,我再次猛擊他的小腹,他猛然張口,噴出一口穢物。刺鼻的臭味讓我一陣惡心,差點嘔吐。我正打算呼救,他卻軟軟地躺了下去,然而手指猶自抓著我的袖口。


    我狼狽地站在病房裏,腳下是癱倒的病人,胸口一片汙穢。我把袖口從他的手指間掙脫出來,一不小心,他尖利的指甲在我的手背上輕輕一劃,居然留下一道血痕。我厭惡地用腳把他的身體踢到一邊,找來護士收拾場麵,然後拿了件幹淨的工作服去衛生間更換。為了清靜,我特意走到四樓,這裏的衛生間鮮有人來。


    換好衣服,我正洗手,突然感覺有些異樣。猛然抬頭,鏡子裏,我的身後站著一個人,正直直地看著我!


    我大吃一驚,猛然轉身,看清了來人的麵目:她身著男裝,但分明是在王天佑的豪宅裏見過的那個女人。我吃驚不小,正想喝問,她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我也就閉口不言,怔怔地看著她。


    她快速走上來,在我身上摸索,動作比安檢處的警官還要利索。很快,她從我的口袋裏掏出了那個昂貴的tubephone手機,非常快速地把它裝進一個閃著銀光的口袋裏。


    “好了,我們可以談談了。”她開口說話。


    “就在這裏?”我有點兒擔心地望了望門口。


    “今晚十點,你假裝睡覺,把這手機放在床頭,假裝不小心用枕頭蓋住了它。然後出來見我,東閣軒林東包廂。”


    “你要做什麽?”


    “救你的命。”她冷冷地說,“如果你想活命,就來。這個手機是個監控器。它不但能竊聽,也能攝影。你要小心了!”她拿起銀色的袋子,把手機倒入我的口袋,然後再次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悄無聲息地向著門邊退去。


    等我回過神來追出去,她已經下了樓梯。我沒有繼續追上去,隻是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端詳。工藝精湛的三屏手機閃閃發亮,可以照出我的模樣。


    突然間我心頭湧起一陣寒意。難道真如她所說,我已經快沒命了?仔細想想前因後果,這種可能性很大,我一個無權無勢的醫生,除了精神病院的同事和精神病人,誰也不認識,如果真的有什麽秘密,王天佑肯定輕易就能把我捏死。有什麽比一個死人更能夠保守秘密?我一直不願意去這麽想,巨額財富成功地蒙蔽了我的心智,而這個女人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這層紙。


    無論如何,晚上要赴約。


    我隱隱回憶起她穿旗袍的模樣,退一步說,一個美女晚上十點有約,這件事本身對我就充滿了誘惑力。


    下樓,經過李川書的病房,我從小小的格子窗望進去。病人正躺在床上,上了夾板。“夾板”是對手足固定裝置的俗稱,力氣再大的人,隻要上了夾板,就絲毫不能動彈了。病人似乎正在熟睡,口水不斷從嘴角流下。


    我突然對他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不是醫生對病人的高高在上,也不是對精神錯亂者慣有的鄙夷,更不是對一堆行屍走肉的厭惡,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命運和他緊緊地綁在一起,而我的處境並不比他更好。有那麽一瞬間,我竟然和這個被捆綁在床上兀自流著口水的精神病患者有了一種休戚與共的感覺,這真讓我驚訝。


    我快步走向醫生休息室,躺在床上,迫切希望來一場深沉的午休。


    東閣軒是一家很高檔的酒店,我聞名已久,卻從來沒有機會進去。我在酒店外徘徊,擔心酒店那光可鑒人的地麵會反襯得我的衣衫過於寒磣,酒店服務生會不會在心底暗暗嘲笑。


    十點過了一刻,實在無法再拖下去。我整了整衣服,鼓足勇氣,向著那富麗堂皇的所在走去。


    電梯直接進入包廂,服務員禮貌地微笑著告訴我已經到了,我有些慌不擇路地走了出去。


    這是一個很奢侈的包廂,金碧輝煌,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有人正等著我,不是一個,是兩個:一個是已經認識的女人,另一個則是陌生的男人,還好,他看上去很斯文。


    他們並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我。女人起身走到我身邊,腳步悄然無聲,就像輕巧的貓。她很快把我上上下下搜了一遍,沒發現異樣才開口說話:“你把手機處理好了?”


    “照你說的,假裝不小心蓋在枕頭底下。”


    她示意我在桌邊坐下。


    偌大的桌子上擺滿美味佳肴,然而誰都沒有動筷子。氣氛冰冷,與熱氣騰騰的飯菜形成鮮明對比。一男一女都盯著我,我卻不知道該把目光投向誰,隻好不斷地轉移視線,看看她,再看看他。我用一種精神病醫生才具備的堅忍毅力堅持下來,顯得麵不改色,泰然自若。雖然這一次談話可能會決定我的命運,但對他們又何嚐不重要?不然也不用冒著巨大的風險來找我。


    我等他們亮出底牌。


    終於,美女再次開口說話:“梁醫生,這位是萬禮運博士。你們是同行。”


    “失敬,失敬!”我向萬博士說。他微微點頭還禮,卻仍舊沒有說一句話。


    “我是王天佑的辦公室助理,因此了解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美女繼續說,“他通過你監視李川書,這件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你是這家精神病院裏最蹩腳的醫生,分派給你的病人不會引起任何注意,而且你很貪財。隻要是貪財的人,王天佑就能對付。”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我是一個貪婪的平庸之輩,這就是王天佑決定利用我的原因?也許他們能找到一個好些的理由,至少當著我的麵,可以說一說我為人隨和之類。


    我清了清嗓子,“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我企圖質問她,然而語氣軟弱無力,聽上去就心虛。


    “你孤身一人,沒有親屬,甚至連女朋友都沒一個。生活簡單,除了上班幾乎足不出戶,網絡遊戲是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他會想辦法把你幹掉。”美女毫不留情,繼續說,“你這樣的人被幹掉後,屍體恐怕要臭得大街上都能聞到才會被人發現,所以選擇你再合適不過了。王天佑早就看好了這一點。”


    一個美貌女人的嘴裏說出來的話卻如此毒辣,我嘴角抽搐,企圖反唇相譏,卻說不出什麽來。


    美女看出我的窘態,微微一笑,“別怕,我們會幫你對付王天佑。”


    “你們為什麽要幫我?”我幾乎本能地問。


    美女臉上的笑意更甚,“我們當然有自己的目的。但你隻需要關心自己的命,是不是?”


    我把心一橫,“橫豎是個死,你們要是不把話說明白,我不會和你們合作。而且,我要向王天佑報告這件事。”


    對麵的兩個人相互看了看,姓萬的醫生開了口:“梁醫生,既然我們露麵找你,就沒有打算隱瞞什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千萬是很大一筆錢,但和我們想做的事比起來,隻是一個零頭。”他頓了頓,看了看我的反應,我眼也不眨地看著他,等著他講下去。


    “王家是超級富豪。老王的死因很可疑。法醫鑒定他死於心力衰竭,但我有不同的看法。我是老王的家庭醫生,他的身體器官雖然有些老化,但並沒有那麽糟糕。根據他的死狀,我猜想可能是被枕頭之類的東西悶死的。當然,這樣的猜想需要驗屍報告證實才行,但沒有這種可能了——他的遺體已經被火化。


    “然而王天佑沒有想到,他無法繼承老王的遺產。老王的資產被凍結,根本無法解凍,也無法繼承。除了莊園,他拿不到任何東西。”


    萬醫生停頓下來,看著我,“王家的財產至少有六十五個億。”


    六十五個億,這是一個天文數字,我不知道究竟是多少錢,但絕對多得嚇死人,就算換成一千塊一張的紙幣,也能壓死十條大漢。我驚愕地看著萬醫生,“你們想要這筆錢?這怎麽可能拿得到?”


    “所以我們需要你加入。”


    我感到自己的心在顫抖,“你們到底打算怎麽辦?”


    萬醫生看著我,“這件事風險很大,你要想清楚。”


    “你本來就已經很危險,與我們合作反而會安全一些。”美女趕緊補充。


    “我和你們合作,王天佑那種人是不會放過我的。我該怎麽辦?”


    “我來告訴你事情的經過……”萬醫生不緊不慢,娓娓道來。


    我認真地聽著,事情逐漸清晰起來。然而,一切都是那麽匪夷所思,大大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範圍。


    李川書的身上,居然隱藏著如此巨大的秘密。身為每天端坐在他麵前的人,我居然毫無察覺。冷汗從額頭上不斷沁出——身不由己,我卷入到一場謀殺中。


    李川書坐在我麵前。現在,他的名字叫做王十二。


    李川書人格已經很多天沒有出現,而王十二一直在我麵前。我給他進行了深度催眠,往常催眠所需喚醒的人格總是王十二的,這一次,我的目標恰恰相反,希望李川書能夠出現。


    他的確出現了,我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這一點。


    “你叫什麽名字?”我不失時機地問他。


    “李川書。”


    “王老板怎麽死的?你看見他死了嗎?”我根據萬博士的建議單刀直入。


    “我看到了。”他說,“是他的兒子,他在罵他兒子。”


    “他罵些什麽?”


    “我不知道,我聽不清。”


    “後來發生了什麽?”


    “王老板站起身,他的兒子很害怕。他走一步,他兒子退後一步,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王老板大聲罵了一句……


    “‘我就是去死,也不會留給你一個子兒!’”李川書突然尖著喉嚨叫了起來,他在模仿王十二的罵聲。


    “然後呢?”


    “他兒子跪下……”


    李川書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的人格正在昏睡過去。


    我趕緊提示他,“王老板後來死了,你看到了,他怎麽死的?”


    “他突然捂著胸口倒在地上。”


    “死了?”


    “應該死了,他再也沒有起來過。”


    “他兒子呢?”


    “他爬過去看,很快站起來,從附近拿來一個抱枕,蒙住了王老板的頭。”


    這無疑證實了萬博士的推測,也許王老板因為某種原因昏厥,而王天佑則幹脆謀殺了自己的父親。


    “後來呢?”


    “王老板兒子放開枕頭,開始打電話。”


    “王老板死了嗎?”


    “他肯定死了,一動不動,他兒子還用腳踢他。”


    “還看到了什麽?”


    “後來來了兩個穿白衣服的人,他們和王老板的兒子爭論。再後來萬醫生來了。”說到這裏,李川書的臉上突然顯示出恐慌的神情,“求求你,把它拿出來,我不要,我不要!”他尖叫著,身軀劇烈扭動。看來萬禮運這個人對他來說是一個可怕的夢魘,哪怕在深沉的催眠中,他的潛意識也能感受到莫大的恐懼。


    催眠無法進行下去,我給他注射了昏睡針。他很快沉睡,我則忐忑不安地站立一旁。


    王天佑身邊的美女叫盧興鷺。我不知道為什麽她和萬禮運會有如此大的膽量,企圖吞沒億萬財產,他們的關係一定不簡單。他們努力裝出為了金錢而合夥作案的樣子,然而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還是泄露了許多信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無論如何,他們看上去比王天佑要可靠安全一些。我同意加入他們的計劃。


    根據計劃,盧興鷺每天下午兩點會把tubephone手機的信號導向另一個信號源,在王天佑那邊,他隻會聽到經過偽裝的對話,而我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和李川書深入交談。王天佑並不想放過李川書,然而,在結束李川書的生命之前,他需要得到那些賬戶的秘密。整個世界,這個秘密隻著落在我眼前這個病人身上。


    王天佑的父親王於德,他的曾用名就叫王十二。


    一個億萬富翁,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自然對那些東西眷念不舍,他懼怕衰老和死亡,於是動用巨額財富尋找長生的秘方,希望能活得長久一些,最好能夠永遠活下去。這個舉動最終卻讓他加速死亡,真是絕妙的諷刺。


    當然,他的計劃仍舊在進行,隻不過有些偏離預定軌道。


    李川書的軀體已經賣給了王十二。根據合同,王十二可以從他身上得到任何器官,代價是王十二給他兩年予取予求的生活。


    然而,如果讓李川書知道後來發生的一切,而有一個機會重新選擇,他肯定不會選擇簽約,或者說,如果我是李川書,肯定不會同意。


    這不是從屍體上摘取器官的故事。萬博士沒有損傷他身體一分一毫,隻是給他注射了一些針劑。根據萬博士的描述,這是他十五年來的心血,他可以使用藥物更改人的dna序列,更改後的dna序列可以指導腦細胞彼此間的連接重建。當腦細胞按照一定的規則重現時,某些信息也就被灌輸到這個人的腦中了。理論上講,這樣能夠把一個人的記憶完全灌輸到另一個人的大腦裏,包括那些自我認同的潛意識。


    王十二買下李川書的軀體,並不打算用作器官移植,他要的是一個完好的年輕軀體,然後把自己的記憶複製到這個軀體中,從而獲得新生。這是一個現代版本的“借屍還魂”。


    萬博士首先在王十二的身體裏注入一種rna物質,它會根據頭腦的狀況生成相應的dna編碼。然後,他把帶有記憶編碼的細胞從王十二身上分離,經過免疫偽裝後植入李川書的免疫係統,這種細胞中的dna會製造釋放信使rna,進入到神經細胞中對dna重編。最後,李川書全身的免疫細胞和神經細胞都會帶上記憶編碼,神經網絡會逐漸改變,王十二的記憶會慢慢重現,王十二也就在李川書身上複活過來。在此期間,李川書就像生活在夢魘中,記憶逐漸喪失,意識混沌不清,經曆著無法言說的痛苦。當最後的時刻到來,李川書在自己的軀體裏被壓抑,他會完全成為另一個人。我一直以為這是精神分裂的病症,卻從未想到這居然是因為王十二記憶的顯現。李川書並非精神分裂,而是有人在他身上複活!


    這是一個膽大包天的計劃!據說萬博士曾經在動物身上試驗過並獲得成功,但從來沒有做過人體試驗,誰也不知道成功的概率有多少,而且這樣的試驗完全違法,王十二買下李川書的身體,屬於在法律的灰暗地帶遊走。


    能夠下決心用這種方法重獲青春,這樣的人非同凡響,不過這人有個同樣非同凡響的兒子,看到接班變得遙遙無期,幹脆殺了他。


    然而,萬博士的重生計劃並沒有中止,李川書仍舊活著,而王十二正在他身上複活。如果他真的能夠完全回憶起王十二生前的情形,那他到底是李川書還是王十二?一般來說,一個人把自己認定為另一個人,都會被送到精神病院。王十二還是億萬富翁的時候,他有足夠的能力擺平這件事,但是當他作為一個精神病人被捆綁在病床上,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他。更何況,還有一個億萬富翁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他們都是病人。


    我充滿憐憫地看了李川書一眼,我不是上帝,拯救不了任何人,我隻能拯救自己。


    我擼起李川書的袖子,拿起針筒紮進他的胳膊。這是一個汲取式針筒,針頭鑽進皮膚之後會自動軟化,然後,仿佛一隻小蟲般在他的皮膚下遊走。很快,針筒裏充滿了各種人體組織的混合液,淡紅的液體中懸浮著各種組織顆粒。有這些就足夠了,我把樣本筒取下放進兜裏。然後拿起記錄本,開始在上麵塗塗畫畫。


    這一天,當阿彪來取記錄本時,我竟對著他微笑。這個冷酷的大個子被我的異常舉動弄糊塗了,愣愣地看著我,竟然也露出一個傻傻的笑。我飛快地逃走了。


    人類身上蘊藏著巨大的潛能。作為醫學院的高才生,我並不是沒有潛能,隻不過潛能需要夢想和激情來調動,而我的身上,經過這麽些年的精神病院生涯,這兩樣東西已經稀缺,我成了一個貪婪而猥瑣的小人,稀裏糊塗地過著日子。然而現在,求生的本能讓我激情四溢,渾身充滿了能量。我仿佛回到了青蔥歲月,回到了在被窩裏對著手機如饑似渴地閱讀黃色小說的年代。每天晚上,我把那個昂貴的手機塞在枕頭下,然後就直奔實驗室,在那裏忙活大半晚,直到後半夜才回來,匆匆打個盹兒,第二天居然能夠不犯困。我以十二萬分的勁頭投身到自我拯救的事業中。


    有理由懷疑我得了某種強烈的亢奮症,然而,在這個非常時期,這是好事。


    我在研究萬博士的成果。


    搞生物的公司最喜歡專利,他們知道,沒有專利,他們的產品會一夜之間被各種各樣的仿製品取代。因為生物製劑是最容易被仿製的東西,甚至不需要仿製,隻需得到母本,就可以輕易地在實驗室裏大量複製——生命必然能夠自我複製,否則就不叫生命了。光憑著我的能力和條件,即便智商高達一百四十五,想搞出萬博士的那樣神奇的研究成果,可能性也基本為零,那需要天才的直覺和持之以恒的努力,還有一點兒起決定性作用的運氣。不過,複製它卻很容易。我從李川書身上得到了母本,然後在實驗室裏研究dna被rna影響的過程,還有那些攜帶了記憶的dna的特異之處。那些和大腦組織相關的基因組產生了很多變異,可以肯定,那就是和記憶攜帶相關的部分。這些異常的dna很有活力,它們會不斷產生rna,釋放到細胞之外。我毫不懷疑,如果把這些rna提純,注入某個人身體中,他也會逐漸出現李川書的症狀,認為自己是王十二。


    我的確這麽做了。rna長鏈加上一層薄薄的蛋白質鞘膜,形成了一種結晶物。極少量的活性物質封裝在小小的玻璃管中,晶體細微,看上去像是白色粉末。我把它握在掌心裏,原本很輕的東西,感覺卻很沉重。


    這算不算是一種生物武器?這真是一個巨大的問號。我製造了一種跟病毒類似的東西。毫無疑問,如果我把這樣的晶體大量複製,讓它們像某些病毒一樣能夠在空氣中傳播,這個世界恐怕要變成一個巨大的精神病院,而且人們還不易察覺。所有的人都會做同樣的噩夢,所有人都會有同樣的精神分裂症狀,到最後,全世界都是王十二。這景象慘不忍睹,我也不敢多想。


    但我得救自己。這小小的病毒,就是我自衛的武器。


    第二天阿彪來的時候,我讓他進了辦公室。我戴著防毒麵具一般的口罩,在他麵前不斷拍打記錄本。粉塵揚起,借著窗戶裏透過來的陽光,我看見一些細微的顆粒鑽進了他粗大的鼻孔。


    這辦法並不一定會奏效,然而還是有產生效果的機會。


    阿彪顯然並不喜歡我的舉動,他接過記錄本,警惕地盯著我。可惜,他的特長是搏鬥和槍械,在病毒方麵顯然並不在行,也毫無警惕。當他覺得一切似乎並無異常後,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望著他魁梧的背影,我有一種欣喜的感覺。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此刻顯得正確無比……


    然而,阿彪猛然轉過身來,快步走到桌前。


    “取下你的麵具!”他低聲說,聲音很低,卻充滿威懾力,就像他的外表一樣。


    我一時愣住了,驚愕地看著他。


    他沒有幹等著,自己動手,一把將我的口罩扯了下來。


    “你搗什麽鬼?”他厲聲質問。


    一瞬間,我明白了雖然知識很厲害,暴力卻更直接,特別是像阿彪這種肆無忌憚使用暴力的人,雖然知識最後總能夠勝利,卻暫時隻能忍受委屈。


    “我有點感冒,不想傳染給你。”我鎮靜地說。


    他抓住我的領子,把我拉到近前,“老實點!給老板做事,不要三心二意。”


    他撂下狠話,把我重重地摁在桌上,用記錄本的支架不斷擊打我的頭,直到我求饒為止。


    阿彪走出屋子,狠狠地帶上房門。


    我絕望地癱在座椅上。計劃趕不上變化,這些精心提純的rna類病毒載體在空氣中有大概半個小時的壽命,隻要我在三十分鍾後再拿下口罩,一切就完美無缺。然而阿彪粗暴地把一切都打亂了。攜帶著王十二記憶的rna不僅進入了阿彪的身體,也同樣在我身體裏紮根下來。很快,我也會像李川書一樣,變成一個精神分裂患者。


    聽天由命。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這個詞。


    突然間,我想起還有最後一個救星——萬博士!解鈴還需係鈴人,隻有他才能救命。


    當天晚上,我見到了萬博士。我給他發了十三封電子郵件請求見麵,說有十二萬分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其實我並沒有別的念頭,就是想活下去。李川書的例子活生生地擺在眼前,我會逐漸死去,而王十二的幽靈會占據我的軀體。我不想要什麽財富,也不管他們想要我做什麽,此時,壓倒一切的念頭就是活下去。


    萬博士顯然對我突然提出會麵要求感到很不滿。“我們說過不能隨便見麵!”他厲聲嗬斥我,“難道沒有記住?”


    “是的,但的確情況緊急。”我爭辯道,“這件事必須要讓你知道,而且已經很危險了。”


    “說!”他語氣淩厲,黑著臉。


    “我好像感染了李川書的症狀。”我說。


    萬博士一愣,看著我,“這怎麽可能?”


    “這兩天我經常短暫失神,我能記得一些關於王十二的事。這肯定不是從李川書口裏聽到的,那些記憶就在我的腦子裏。萬博士,有沒有可能你的dna修正出現了問題?它有傳染性。如果是rna單鏈病毒,的確可能發生傳染。”


    “這不可能。它不是病毒!”他仍舊堅持,語氣卻猶豫了許多。


    “我確認這件事,因為我從阿彪身上觀察到了相同的跡象,這兩天來,我總是看到他有精神分裂的前期症狀,今天他還對我說他就是王十二。說完以後,覺得不對,他就威脅我絕不能說出去,還用記錄本狠狠打我。你看……”我露出頭上的傷痕給萬博士過目,一個確定無疑的證據能夠支持這些半真半假的陳述。我並不是一個熟練的騙子,也沒有這樣的天賦,然而情急之下,這些說辭自然而然地來到我的腦子裏,幾乎不需要思考。


    萬禮運半信半疑地看著我額頭上淺淺的淤痕,眉頭緊鎖。


    “萬博士,”我再次小心翼翼地試探,“您所發明的這種rna信使會不會發生變異,從一個人身上跑到另一個人身上,就像病毒一樣?”


    萬博士疑竇重重,“這種rna結構沒有配對的蛋白質,無法裝配成病毒,它們根本不具有傳染性。除非……有直接的體液交換。”他狐疑地看著我。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通過體液交換傳染的病很多,著名的艾滋病感染了數以億計的人,然而,李川書是一個病人,受到嚴格的看護,根本不應該有這樣的機會,更不可能感染阿彪。


    我正色道:“萬博士,我也是一個醫生,不敢亂說,但是如果出於偶然,這些rna鏈條遭遇相應的蛋白質配型,就很容易轉化成病毒形態,變得能夠傳染。要不然,你從我身上采集一點血樣去化驗。你一定得想想法子。否則,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災難。你知道西班牙大流感!”


    西班牙大流感在我的腦子裏一閃而過。一個多世紀前那場不明原因的災難,病毒襲擊了歐洲,死掉了上千萬的人,而流感爆發的原因卻一直是一個謎。也許那隻是一次非同尋常的基因變異,本質上和萬博士的發明並無不同。


    是的,如果萬博士所發明的東西真的成了一種病毒,它的威力應該不亞於西班牙大流感。當然,我並不擔心人類,人類總能夠生存下來,隻不過需要付出一些代價。成百萬上千萬甚至上億的人,可能會因此而死去。我所擔心的,是我自己會不會成為那巨大數字中的一個。如果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我卻能獲救,那麽這方案肯定就在我的備選中。最好的方案,當然是不要死人。我的天良還沒有泯滅,隻是和自己的生命比較起來,天良隻能先放在一邊。我望著萬博士,希望天良這個東西在他身上殘存得比我更多一些。


    萬博士沉默著。我不由得焦急起來,“這種病毒發病比較慢,如果能針對性地破壞它的dna轉錄,杜絕性狀發生,那麽也沒什麽。如果遲了,恐怕到處都是精神病。王十二的事情,也恐怕要盡人皆知。”


    “跟我來。”萬博士低聲說,轉身就走。


    我欣喜萬分,卻裝出滿懷心事的樣子,“這怎麽辦?我的手機還在枕頭下壓著,明天要趕回去,不然會被王天佑發現。”


    “到我的實驗室去,一個小時足夠了。但是你必須躺在車廂裏。”


    萬博士的實驗室建在深深的地下。我不知道到底多深,隻是電梯足足運行了二十秒鍾,哪怕是很慢的電梯,這也意味著很長的垂直距離。


    跨出電梯,一堵牆出現在眼前,紅色、藍色、無色的液體裝在試管中,數以千計的試管琳琅滿目,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它們扭曲盤繞,形成dna的雙螺旋結構。


    我發出一聲驚歎:這簡直是生物科學的行為藝術。


    萬博士快步走向一台設備,這是一台巨大的計算機,上麵有某個公司的商標。我知道這種機器,它是dna分析儀,得到人類基因庫的授權,可以分析所有已知的人類基因組。這種機器最簡單的用途是預測一個人十年後的麵貌,這是科學預測,八九不離十,因此受到大眾的歡迎。但是它真正的功能被隱藏了,一個人的智商高低、性格如何,答案就藏在這雙螺旋之中。雙螺旋無法決定一個人最終的命運,卻可以大體上將一個人歸類到某種屬性之中,它比任何東西都要更清楚地說出你是誰。然而這樣直截了當,對於大多數人而言都過於殘酷,於是,基因學家們很高明地把大眾的視線從這些觸痛中引開——他們用十年後的麵貌之類無關痛癢的東西來遮蔽真實,讓大眾生活在一種虛假卻溫情的氛圍中。


    萬博士顯然利用這台機器進行了一些非法的研究。他的研究成果就在精神病院的病房裏躺著,一個已經被燒成灰的人,正在那個躺著的人身上複活過來。


    有什麽事比扼殺一個人的靈魂,竊取他的身體更齷齪?這可能是人類最卑劣的行徑。當然,李川書簽了字,心甘情願,至少曾經心甘情願。


    萬博士很快調整好機器,示意我過去。


    我走過去,把手伸進機器,一陣輕微的麻癢之後,機器開始發出嗡嗡的響聲,似乎是風扇加大馬力的聲音。


    我抽回手,“我的事情做完了,該回去了吧。”


    “不,你在這裏等著,我們要先看看結果。”


    我就在這個地下宮殿裏等待著。漫長的十五分鍾過去,機器緩緩吐出一張長長的紙。萬博士並沒有去看,他打開電腦上的軟件,開始分析數據。我忐忑不安地拾起那張紙,上麵畫滿了各種各樣的符號和代碼。我曾經見過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在一門叫基因代碼學的專業課上,然而早已經忘得幹幹淨淨。徒勞地在紙上掃了幾眼之後,我放棄了努力,眼巴巴地看著萬博士。


    萬博士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過了一會兒,機器吐出第二張紙。我瞥了一眼,照樣是基因代碼學範疇的東西。萬博士把報告拿在手裏看著,眉頭緊蹙。


    “你的確被感染了。”他突然開口,“但是……”他欲言又止,眉頭鎖得更緊。


    “怎麽了,我會變成第二個李川書,是嗎?”我慌忙問,聲音發顫。


    萬博士抬眼看著我,說不上是憐憫還是惋惜,“這些基因序列和給李川書注射的並不相同,它們是被打亂的序列。它們被重新裝配過,如果真的表現性狀,誰也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麽。”


    仿佛一個炸雷在腦子裏炸響,我隻感到思緒一片紛亂。是的,脆弱的rna序列很容易發生變異,當我從李川書的身體裏得到rna序列後,劇烈的環境刺激很可能讓基因重組,變成難以預料的東西。我可能不會變成王十二,倒更可能變成一個徹底的瘋子!


    “萬博士,你是說,我會被這種病毒搞成瘋子,是嗎?”我勉強發問。


    “你會有很多錯亂的記憶,所有的記憶混雜在一起,可能是李川書的,也可能是王十二的,更多的還是你自己的記憶,最後你會分不清現實。”


    萬博士所描述的,正是一個癔症患者的典型情況。這比精神分裂更糟糕,因為精神分裂的患者生活在此時或彼時,他其實還有清楚的邏輯。而癔病患者則生活在一團混沌中,在某種意義上,他就是一團能夠行走的肉。


    我猛地跪在萬博士麵前。這個突然的舉動讓他一驚,慌忙伸手拉我,“你這是幹什麽?”


    “萬博士,救命!”我用力在地上磕頭,頭磕在地上,發出嘣嘣的響聲。萬博士有些手足無措,“你這是幹什麽,站起來說話。”他用力拉我。我仿佛有無窮的力氣,一個勁地磕頭,他根本拉不住。


    “好了,你先起來,要不然,我們怎麽想辦法?”他看著我,哭笑不得的樣子。


    我爬起來,額頭上青紫一片。我的精神從崩潰的邊緣恢複,不由得為剛才的舉止感到羞愧。“萬博士,我……”我想說些什麽,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是不是做了什麽?”萬博士認真地看著我,“李川書體內的這種rna序列隻能在人體內的環境中生存,怎麽會跑到你身上去?你要老實告訴我,否則不知道它是怎麽感染你的,我很難找到對症的辦法。”


    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我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於是把一切和盤托出。


    “我隻是想救自己的命。”最後,我看著他,可憐巴巴地說。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層怒意,然而他盡量克製著,沒有爆發出來。我也不敢說話,小心地察看他的臉色。


    過了半晌,他說:“我先送你回去!一切都要維持正常。不要讓王天佑覺察。”他看著我,“我會想辦法,你不會有事。但是……”他加重語氣,“必須要按照計劃來!我們的風險很大,稍有不慎,一切都完了!”


    “是的,是的。”我忙不迭地點頭。


    半個月的時間在風平浪靜中過去。我度日如年。


    噩夢正一點點變成現實,我時而會出現一些幻覺——那不是幻覺,是記憶,就在我的頭腦裏,隻不過不是我的記憶。


    李川書被鎖在病房裏,現實很清楚,他已經徹底變成了王十二。隻不過,他顯然並不理解自己為什麽會處於這種處境裏。最初的狂暴過去之後,他變得畏畏縮縮,聽見房門的聲響就發抖——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對任何一個敢於耍潑的精神病患者從來都敢於下手。


    我走到床前進行例行觀察,他躺在床上,渾身散發著臭味。恍然間,我覺得那躺在床上的人就是我。我拚命壓抑著這種念頭,隨手在記錄本上寫了幾句,準備退出。


    王十二卻突然抬起手。他的手高舉,五指叉開,“五百萬!”他說,聲音低沉,卻無比清晰。


    我猛然間記起還有五百萬這回事。那天的情形曆曆在目——眼前是一筆巨款,而下方顯示著我的身份證號碼,當我的手顫抖著在屏幕上按下確認,“轉賬成功”幾個字跳了出來。巨大的幸福感瞬間貫穿了我,無法言說。然而短短幾個月,這筆曾給我帶來巨大幸福感的巨款已經被遺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恍如隔世,恍如隔世!如果還有五百萬放在我眼前,我會把它當做糞土一樣拋棄。


    我轉身麻木地向外走去,對王十二置之不理。


    “我可以讓你變成億萬富翁!我有很多錢,都可以給你!”王十二急切地呼喚。


    我仍舊不為所動地向外走。


    “我給你賬號,你可以去驗證!”他說,“3373647724786868732。”


    他嘶啞的聲音仿佛有一種魔力,讓我的腳步慢下來。當這串數字的最後一個音節結束,幾個意義不明的字符串隨之在我的腦子裏浮現。我停下腳步,一種詭異的感覺湧上心頭。


    “過來,我告訴你密碼。”他說,“這個賬戶裏有一個億,加上利息,至少有一億三千萬。”


    我轉頭看著他,他也正努力抬眼看著我,眼裏滿是乞求。


    我走了過去,低下身子,把耳朵湊在他嘴邊。


    “20570803,確認碼,t-t-r-1-9-1-4,第三密碼……”


    我感到一絲涼意。不需要他再告訴我什麽,這筆錢的來龍去脈在我的腦子裏清晰起來,而這幾個彼此間毫無關係的密碼,仿佛在記憶中生了根一般牢固。


    “都記住了嗎?你可以寫下來。”王十二問。


    我點點頭,徑直走出病房。我匆匆忙忙換下白大褂,準備去找萬禮運博士。手指無意間碰觸到口袋,硬硬的,我的心一涼。那是大米手機,它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王十二孤注一擲,企圖用巨款來收買我,王天佑可能已經知道這個消息。


    我在辦公桌旁坐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王十二的記憶在我的腦子裏重現,事情的來龍去脈變得清晰。我是一個最無辜的人,被卷進來隻因為我是一個精神病醫生,而且看起來容易受人擺布。此刻,我居高臨下,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問題僅僅在於,我該怎麽做?


    “梁醫生,病人的鎮靜劑需要重開嗎?”護士走過我的門口,隨口問。


    我心中一動,站起身,“我跟你一塊兒去拿藥。”


    我掏出手機,把它鎖進抽屜,然後跟著護士離去。


    我從藥房出來時,被人擋住了去路,是阿彪。然而他並不是奉命而來。


    他的眼神裏充滿困惑,失去了那股凶猛的味道。他擋在我麵前,“梁醫生,我們得談一談。”


    我看著這個可憐的人。正如我所預料,阿彪非常害怕。他外表剽悍,內心卻很脆弱,一旦發現某些事情超出了自己所能控製的範疇,便驚慌失措。他是危險人物,然而一旦被控製住就無比安全。


    “跟我來。”我冷冷地說,手心裏卻全是汗,生怕他暴跳起來,結結實實地揍我一頓,說不定還會把我搞殘廢。


    然而他真的聽從了,乖乖地站到我身後。也許他認為我給他下了毒,手裏有解藥,隻有聽我的話才能活命。有的時候,兩個人之間的強弱似乎隻是氣場的對決。我必須去找萬博士,急迫之間,氣勢如虹。而阿彪卻正是心理最脆弱的時刻,再強悍的身體也拯救不了他。


    這不是我的計劃,卻歪打正著。我坐進了阿彪的車。


    “去找王天佑。”我下令。


    阿彪看著我,“老板沒讓你去找他。”


    “我必須去找他,”我看著阿彪,“否則我們都活不了。你出現了一些幻覺,對嗎?”


    “是的,”他猶豫著,“這兩天我經常頭暈,有一些奇怪症狀。你能幫我解決掉?”


    “聽我的,我們才能解決問題。去王天佑那裏。”


    阿彪服從了我的命令。


    剽悍的軍車在王天佑豪華的莊園裏奔馳。突然,我命令阿彪:“從這裏轉進去。”前方是一條小小的支道,僅容一輛汽車通行。這條幽靜的道路毫不起眼,兩旁樹木森森,即便是大白天,也顯得陰冷。


    “這裏?老板不在這邊。”


    “照我說的做!”


    軍車快捷地打一個轉向,轉入到這條林蔭遮蔽的小路上。幾個轉折之後,一幢小樓出現在道路盡頭。


    “見過這幢樓嗎?”


    “沒有。”阿彪老老實實地回答。


    “在樓前停車,不要熄火,等著我。”我厲聲說道,阿彪唯唯諾諾地點頭。看見這樣一個剽悍的大塊頭俯首帖耳,我不由得對自己將要進行的事充滿信心。


    我走到小樓門前。淺灰色的門緊閉,我按下門鈴,有人會從攝像頭裏看到我,然後大吃一驚,他會打開大門。我靜靜地等著。


    門果然自動打開,我走了進去。這是一部電梯,我曾經來過。


    萬博士在電梯門邊等我,他看著我,等我解釋。


    “情況緊急,”我說,“李川書說了一個賬戶,王天佑可能知道。”


    “你怎麽找到這裏的?”萬博士並不理會我所說的緊急情況,他對我的突然出現感到不安。


    “這裏……”我指了指頭,“我的病越來越重了,總會有些突如其來的記憶碎片。我竟然想起了你的實驗室到底在哪裏。我寧願不知道。”


    萬博士不再追問,側身示意我進去,“來得正好,我也正想找你。”


    實驗室裏沒有別人。萬博士在一台電腦前坐下,“我找到一些辦法,可以針對性地消除你身體內的變異dna。”


    “另一種病毒?”我問。


    “你可以這麽認為。我指定了幾個特定的基因組靶標,這種病毒進入細胞核,能夠摧毀那些已經變異的dna,避免你的大腦性狀進一步改變。”


    “但它無法把已經改變的性狀變回來。”


    “是的。”萬博士說,“所以越早越好。”他看著我,“在王十二的記憶占據你的頭腦之前,必須消除那些已經變異的dna,殘存的rna很容易控製,它們本身的生命周期很短,隻要不讓它們感染更多的健康細胞,你的免疫係統很快就能把它們清除幹淨。”


    我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那麽最好的情況是,我能保持現在的狀態。”


    “沒錯。”萬博士把電腦屏幕轉向我,“自己看看,你既然能複製‘記憶描摹rna’,你的基因學基礎已經足夠閱讀這些說明。”他站起身,“我來作準備。”


    他走到一旁的一個龐大的儀器邊,打開一扇小門,開始從裏麵取試管。


    我低頭看著眼前的資料,這是一份關於“記憶描摹rna”的詳細說明,這一章節專門描述如何預防這種rna侵入細胞。對已經改變的性狀,沒有辦法複原,因為原本的性狀已經被抹去。


    我草草瀏覽了幾頁,定了定神,開始說話:“我已經有了一些王十二的記憶,但是我並沒有發瘋,我還能清楚地分辨哪些記憶屬於我,哪些記憶屬於王十二。我想起來一筆錢,共有一億三千萬美元,這筆錢的利息每個月按時匯入六個賬戶。”


    萬博士手中的動作停滯下來,他看了看我,把手上的試管放在架子上,然後麵對著我,“你想說什麽?”


    “我那個不可靠的記憶告訴我,如果這筆錢的利息不按時匯出,六組殺手就會奔向不同的目標。”


    萬博士的聲音有些發顫,“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麽!”


    “那樣也好,我已經把這筆錢轉入我的賬戶,下個月開始,也許就會有幾場謀殺案發生,其中一件,也許就在這個莊園。還有,如果沒有人重設這筆錢的權限,再過半年,這筆錢同樣會被凍結。半年的時間,說起來也不算太長。”


    “你想怎麽樣?”萬博士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我微微一笑,“雖然我可能變成一個瘋子,但在變成一個瘋子之前,我可以讓幾個人變成死屍。很簡單,一場交易,怎麽樣?”


    “你說吧。”萬博士很快控製住情緒,平靜地說。


    我知道,從此刻起,我們真正站到了同一條戰壕裏;而且,我占據了優勢。


    “這件事需要盧小姐的配合,她在莊園裏嗎?如果在,我們今天就可以解決問題……”這是一個冒險計劃,然而我知道,時間緊迫,再大的風險也值得一試。


    我把一個藥瓶交到萬博士手裏。他看了一眼,驚訝地抬起頭,“阿匹胺苯片?”


    我點了點頭。


    從小樓出來,阿彪仍舊在等著我。


    “老板找你。”我剛上車,他就說。


    “那正好。”我淡淡地說。這正與我的計劃配合得天衣無縫,他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他。


    “我怎麽辦?”阿彪問,他顯然知道王天佑這一次找我,凶多吉少。他並不關心我的生死,但他擔心自己的性命。


    我正對著他,“我給你五百萬,你是不是能幫我殺了王天佑?”


    阿彪斷然拒絕,“這不可能。我不能對老板下手。”


    “你自己的命也不要嗎?”


    “不要拿這個來威脅我!”阿彪突然恢複了幾分剽悍,“我是不會背叛老板的。”


    “好吧。”我坐直身子,“但是為了你的命,你最好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今天到了這裏。你的幻覺會讓你精神錯亂,你看到李川書的下場了,如果不盡早采取措施,你會和他一樣。隻有我能幫你。”


    阿彪默默地開車馳出小道,轉向莊園內部。


    我看了看表,四點一刻。“在這裏等一等。”我告訴阿彪。


    阿彪把車停在路邊,並不發問,隻是等著。


    時間很快過了四點半,我讓阿彪上路。綠草如茵,仿佛一塊巨大的絨毯,豪華的房子就在絨毯上,遠遠看去就像童話裏的城堡。這景象觸動了我的回憶,有一種親切的感覺。這不是屬於那個叫做梁翔宇的精神科醫生的記憶,它屬於那個叫做王十二的億萬富翁,這所房子曾經的主人。然而,我心理並沒有抵觸,隻是看著那房子,感到一陣陣溫馨。也許我是誰並不重要,我活著,看著,感受著,這就是一切。變成另一個人,似乎也並沒有那麽可怕,可怕的是因此而變得精神錯亂。


    “你喜歡這所房子嗎?”我突然問阿彪。


    阿彪點點頭。


    “你記得老老板嗎?”


    阿彪不說話。


    我知道他記得。他從小就在王家長大,他的父親是王十二的保鏢,死得很早,王十二就像他的父親。他並不明白身上出現的記憶錯亂的症狀,那正是王十二的記憶,其中也一定有一些關於他的部分。也許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會湧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就像我此刻看著他,心中卻充滿一種父親的慈愛。


    這件事真是奇妙,當我在醫院裏威脅他時,我想的是怎麽搞死他,此刻,我竟然下定決心,必須要拯救他。而王天佑……想到這個名字,我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發抖。我要他死!這是梁翔宇和王十二的同謀,一個為了活下去,一個為了複仇,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找到了公約數。


    軍車在房門前停下。


    “押著我去見王天佑,”我低聲說,“就像平常一樣。”


    阿彪下了車,外衣口袋裏鼓鼓的,裏麵明顯塞了一把槍。他像往常一樣押著我走到門邊。我不自覺地想靠近門框上的虹膜識別器,然而很快控製住了自己,沒有做出這個愚蠢的舉動。


    “老板,我把梁醫生帶來了。”阿彪對著對講機喊。


    “帶他上樓。”王天佑的聲音傳來。我望了望門上方的一個角落,那是監視器的位置,如果王天佑就在監視器前,他會看見我正望著他。


    王天佑坐在寬大的沙發上,蹺著二郎腿,故作高深地看著我。


    “那個李川書開口了?情況怎麽樣?”


    “他說了一個賬戶,3373647724786868732。”我把賬戶報了出來。


    “不錯。”王天佑站了起來,“你的記性很好。那麽密碼呢?”


    “他說這個賬戶有三重密碼,他不肯說。”


    “不肯說?”王天佑聳了聳眉毛,“難道他不是悄悄告訴你了嗎?我知道密碼,但是你來告訴我,對我們的合作是一個很好的考驗。”


    “他沒說。”我保持鎮靜,“他隻是告訴我,除了他,誰也不能使用這個賬戶。而且,這個賬戶生死攸關。”


    “和誰的生死攸關?”王天佑保持著笑容,然而我能看出他的表情有一絲僵硬。


    “一個姓萬的醫生。他說隻有這個姓萬的醫生出現,他才肯說出密碼。”


    王天佑的心情變得輕鬆了一些,他冷哼一聲,“這些都是我的隱私,和姓萬的醫生有什麽關係?這是胡說八道。你是精神病醫生,應該有很多辦法讓他開口說真話。”


    “我可以試試看,”我說,“不過如果我用藥物誘使他開口,很可能會把事情搞砸。”我小心地看了王天佑一眼,他似乎有興趣繼續聽下去,“這種私密性很強的東西,人的潛意識都會進行保護,很可能他隻會說出一個假密碼。”


    “沒關係,多試幾次。”王天佑毫不在意。


    “這會殺死他的,”我說,“進行催眠誘導是很危險的行為。”


    “這有什麽危險?不過是多吃幾次麻醉劑而已。”


    “神經係統的多巴胺物質會被耗盡,神經衰竭,人會死亡。”我把專業知識描述得盡量簡單。


    “他的整個身體都是我的,不用擔心神經衰竭。他會死得很快嗎?”


    “我不知道,每個人都不一樣。”


    王天佑有些猶豫,顯然,他並不想讓李川書很快死去。


    我仔細觀察王天佑的神色,他似乎有些不能確定時間,抬頭看了看鍾表。他的鼻翼翕張,神色有些恍惚。


    盧小姐按時給他服下了藥。


    我走上前,用一種訓練有素的溫柔聲音說:“現在,我們把萬醫生找來好不好?”


    “天天,到這邊來。”隨著一聲招呼,王天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向我走來。


    “我是誰?”我問他。


    “爸爸。”在催眠的作用下,他看著我,就像看著王十二。


    “我就是去死,也不會留給你一個子兒!”我突然大聲喊叫起來。


    “爸,別這樣!”王天佑畏縮著後退。


    這正是王十二被殺死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挺直身子,手指如戟般指著他,像極了當日的情形。


    王天佑渾身戰栗,臉部抽搐。親手殺死父親之後,卻又見到了父親,他頓時無比害怕。


    “你這個不孝子,敢悶死我!財產……財產都是你的又怎麽樣?喪盡天良,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說著做出打人的姿勢。


    王天佑抱著腦袋蹲下身子,“不要,不要……你饒了我吧!”他開始號哭。


    王十二的兒子就這麽不爭氣,是一個繡花枕頭。我敢說,當時如果不是王十二暈倒在地,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動他老爸一根寒毛。


    我可以嚇死他。在藥物的作用下,隻要稍加誘導,恐懼幾乎可以被放大到無限。然而這不是我的目的,我也不想犯殺人罪——哪怕永遠不會被追查。


    我隻是想告訴他一些東西。我走過去,一把抓住他的頭發,拉起他的頭,附在他的耳邊輕聲說:“財產都是你的了,但是我們斷絕父子關係,我會做鬼,讓你一輩子不得安寧。”


    王天佑隻是哆嗦,嗯嗯嗚嗚說不出一句話。


    我抬頭看著萬醫生,點點頭。萬醫生默默走上來,給他打了一針。


    王天佑癱倒在地。


    “一切都按照你的計劃來了,”萬醫生冷冷地看著癱在地上的王天佑,“兌現你的承諾。”


    “我們要看看效果。”我說,“明天打電話給我,我們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然後,我們各不相欠。”


    “你要記得自己的承諾!”萬醫生盯著我,滿懷戒心。


    “你可以放一萬個心。”我微笑著,“隻要我不變成精神病,你和小盧都安全。”


    萬醫生從密道走掉了。


    阿彪走進來。我要他站在門外,他聽到了全部的過程。


    “小老板真的殺死了他自己的父親?”他問。


    “你都聽見了。”我說。


    阿彪默默地走出去,他再也不會為這個躺在地上的花花公子賣命了。


    富麗堂皇的屋子裏隻剩下我和躺在地上的前億萬富翁繼承人。我還有最後的事要做。


    我走到書桌邊,拉開抽屜,抽屜裏有一把保險鎖。我擰動鎖盤,打開保險,眼前跳出一個屏幕。我把手按在屏幕上,啟動了程序。


    所有的現金、證券、股權、不動產……一切的財產都從王於德的名下轉移到一個叫李川書的人名下。指紋、虹膜、dna,一切可以驗證身份的東西都從我身上轉入這台電腦,然後通過預留的後門進入國家個人信息管理中心。


    當最後的轉移完成,屏幕上出現一個巨大的攝像頭。我露出一個微笑。哢嚓一聲後,一張卡片從縫隙中彈了出來。


    我撿起卡片,這是一張嶄新的身份證,我的頭像就印在上麵,傻傻地微笑。


    從今天起,我就是李川書!


    我收起身份證,把書桌恢複原樣,然後走出門去,讓阿彪送我回精神病院。


    一晃十年。


    當我厭倦了白雪皚皚的布朗峰後,我決定回去看看。雖然精神病院不是什麽光彩的地方,但畢竟我在那裏生活了八年。人總是念舊的。


    很遠我就看見了曾經的精神病院的金字招牌——“李川書精神疾病研究院”。歡迎的隊伍排得老長,站在最前的是宋院長。


    “宋院長,很久不見,很久不見啊,您老看上去氣色不錯!怎麽敢這麽麻煩大家?”我熱情地和他握手。


    宋院長的老臉上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這哪裏敢當,李老板,您是我們的大貴人。應該的,應該的!”


    我微微一笑。十年前我是梁翔宇,要在宋院長麵前裝孫子,一旦我成了億萬富翁李川書,宋院長和曾經的同事們就再也不記得存在過一個叫梁翔宇的人。錢或許真的不是萬能的,但它至少可以讓一些人徹底忘掉過去。


    我走過熱烈歡迎的隊伍,走進這片熟悉的土地。


    一個寬敞的院落裏住著特殊的病人,我走過去,和他打招呼。他猛然一驚,“你是誰?你要幹什麽?是不是要搶我的錢?我有很多錢,我是億萬富翁。”他說著就像兔子一般跑掉,躲進了門裏。


    “他的病情比十年前好些了嗎?”我問宋院長。


    “哪裏,一直都這樣。晚上的時候,殺豬一樣嚎,如果不是您有特殊吩咐,早就給他上嘴套了。”


    我點點頭。雖然是我的催眠才讓他生活在潛意識的恐懼中,然而這是他咎由自取,我既不內疚,也不憐憫。


    當天晚上和萬醫生通電話,告訴他我要去拜訪。他喜出望外。自從那次事件之後,我遠走歐洲,他和盧小姐結婚,已經有了一個可愛的寶貝兒子。我們保持著親密的朋友關係。一個億萬富翁很容易有幾個好朋友,特別是如果你真心讚助他們的事業。


    “有個特別的人,你一定要見見。”電話那邊,萬醫生顯得很神秘。


    我知道是誰,卻也不道破。萬醫生和我提了好幾次,那個人總在莊園周邊出沒,衣衫襤褸,麵黃肌瘦,他像是在等待什麽機會。我很感謝萬醫生的好意,然而這些年我其實一直派人跟著那個人,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


    我見到了萬醫生和小盧,還有他們六歲的兒子大寶。大寶很可愛,小小年紀已經能明白光速有限,跨進了相對論的門檻。我見到了他,果然是聰明伶俐的孩子。


    午餐時,萬醫生興致勃勃地給我講述一種增強記憶新藥的最新研究進展,他確信這種藥物會永久性地改變人類曆史進程。小盧悄悄地捅了捅我的胳膊,示意我看窗外。


    窗外,綠草如茵,卻有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在草皮上行走,齷齪不堪,仿佛一隻動物。


    十多分鍾後,我站在他麵前。


    他認出了我,恨恨地盯著我。


    “你應該感謝我,如果不是我,你已經死在精神病院裏了。”我說。


    他無動於衷,仍舊恨恨地盯著我。


    “每個人都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李川書得到了享受,王天佑得到了夢中的財產,萬醫生得到了自由,你得到了年輕的生命。我隻是把你們丟下的撿起來。大家都很滿意。”


    他仍舊無動於衷。


    我拿出一張卡片,遞給他,“這裏是五百萬,你可以在任何一家銀行支取。如果你想拿回你失去的一切,這是一個很不錯的開始。”


    他並沒有拒絕卡片。我向他微笑,然後回到了莊園裏。回頭看去,他已經不見了蹤影。


    第二天,我正在吃早餐,阿彪把報紙送過來,“老板,有消息。”


    我看了看阿彪所指的地方,那是社會八卦版內一條不起眼的消息——“流浪漢銀行內取五百萬遭哄搶,當街被群毆致死”。


    我點點頭,心安理得地喝下一口咖啡。因果報應,這事怨不得我。


    我走到窗邊,萬醫生一家正在草坪上玩耍,其樂融融。王十二,李川書,梁翔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個,和生活本身相比,這也並不重要,隻要你自己不把它看得太重要。


    “李叔叔!”大寶叫喊著向窗邊跑過來。


    我笑嘻嘻地應了一聲,從窗口跳出去,把他抱起來,高高地舉起。


    “李叔叔,為什麽我總覺得很早就認識你?”我把大寶放下,他興致勃勃地問。


    “因為大寶乖。”我隨口誇讚他。


    “但是……”大寶歪著頭,“我記得你好像姓梁。”他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天真無邪地看著我。


    我心中一凜,不由得向著萬醫生夫婦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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