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三年四月。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雖入春沒多久,中牟縣虎頭村的鄉民們就早早換上了短衫。大家都惦記著田裏的莊稼,恨不得積雪一化就開始幹活。


    孫芳挎著籃野果,急匆匆往村邊走去,麵上的喜色掩飾不住,遇到平日裏不怎麽瞧得上的村民都熱情打招呼。


    村民們受寵若驚的同時也有些摸不著頭腦,直到看向她行進的方向,才恍然大悟,彼此交換了下目光,最後都默不作聲轉身離開。


    沿著小路,孫芳走了許久,方才隱約見著人煙。前行兩步,映入眼簾的是一座二進的青磚房屋,雖說占地不大,卻頗為幹淨精巧。


    虎頭村作為一個中原地區的小村落,物產不豐,也沒什麽出名的景色。攏共不過四十來戶人家,大多是土裏刨食的農戶,勉強混個溫飽。至於住的地方也都是些茅屋土房,講究些的用籬笆圍城個院子,這樣整齊的屋子在村裏還是頭一份兒。孫芳依稀記得小時候這房子剛剛修好,連隔壁村的都來圍觀。想到這裏,她不甘心的撇了撇嘴角,旋即收拾好心情,上前重重扣響大門。


    “來了。”門吱呀一聲的打開,從裏麵探出個小姑娘。瞧模樣不過十二三,穿著青色的褙子,頭頂雙丫髻,臉蛋圓圓看上去頗為討喜。看見孫芳,明顯瑟縮了下,半天才開口叫了聲“孫娘子。”


    孫芳輕蔑的看了她一眼,頗為不耐道:“是梅香啊,快帶我去找葉婆,前日子講好了的。”


    梅香頓了頓,方不情不願的應了聲,扭頭帶路。孫芳跟在後麵,一雙小眼睛四處打量著,再次感歎,這葉家真大啊!雖沒有什麽抄手遊廊,可宅子坐北朝南,光是正房就有三間,又想起自己謀劃的事,心中不由一陣火熱。


    等到了廳堂,隻見一慈眉善目的老婦人正坐在正中。孫芳立刻堆起笑容走了上去,“葉嬸子好啊,幾日沒見您老還是那麽精神,我家那口子今天去縣裏買了些果子,也沒舍得吃,特意給您送過來。”


    老婦人,也就是她口中的葉婆笑著點了點頭,吩咐梅香接過禮物,並拿出家中的糕點來招待客人。


    梅香盯著籃子裏又青又小的野果,暗中撇了撇嘴,氣鼓鼓的端上茶點,老夫人就是人太好了!這孫芳成日裏沒少在村中編排她跟少爺,按她說應該直接打出去才是!


    “葉嬸子,之前跟你說的事兒考慮的怎麽樣了?”孫芳大口吃著點心,熱切的看著對方。


    葉婆猶豫了一下:“這……容我再想想。”


    “還有什麽可想的啊!”孫芳蹭的一下站了起來:“你家中的那三十畝地那麽偏,也不是什麽良田,能賣上三百文都算不錯了。今兒我出四百文,加一起可就是十二貫,葉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這……”葉婆確實心動了,十二貫不是個小數目,孫子以後還要念書,家裏剛買了兩個人也花了不少錢。


    孫芳瞧著有戲,更加賣力勸說,甚至當場掏出銀子就要付定金。


    正當葉婆打算應下之時,外麵突然響起一道聲音製止了她:“孫娘子有何事不如直接跟我講,畢竟那地全都在我名下。”


    孫芳僵了一下,轉身望去,隻見屋內走進兩個少年。身量較高的那個穿著短褐,濃眉大眼樣貌憨厚,此時麵容嚴肅的站在後方,完全一副小廝打扮。


    而開口說話的是另一個,此人看上去隻有十四五歲,斜飛入鬢的眉配上多情的桃花眼,使他看上去仿佛從水墨畫中走出來。眉心一點朱砂紅更是襯得其秀似芝蘭,青色的襴衫罩在單薄纖細的身體上,顯得腰身很細,可能是年齡尚小,整個人有一種雌雄莫辨的美感。


    即使是同村常常能碰見,可孫芳冷不丁瞧見少年依舊呆愣許久。回過神來不由惱羞成怒:“我當是誰,安哥兒這大白天的怎麽不去上課,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摻和!”


    少年微微一笑,更顯得出塵如仙:“今天先生給我們放假,小子也是剛回家。之前就聽過孫娘子想買地這件事,記得已經托人回絕過娘子了。”


    孫芳目光閃爍,色厲內荏道:“你才十幾?懂什麽?這是我跟你姥姥之間的事兒,你啊,還是好好讀書吧。”隨即轉頭期待的看向葉婆。


    誰知剛才還好說話的葉婆突然間沉下臉,對孫芳道:“孫娘子說笑了,老身年事已高,早就跟村裏人說過葉家由安哥兒做主。既然他已說清楚,你今日就不該再過來,梅香元寶,送客吧。”


    一男一女兩個仆人恭敬的站在孫芳麵前:“孫娘子,請吧。”


    孫芳還想說什麽,可是卻被小山一般的元寶堵得嚴嚴實實,隻好憤憤離開。


    待其人走,葉婆恢複了笑臉,慈祥的對旁邊的孫子招招手:“安兒,快來,讓姥姥仔細看看。”


    葉安無奈的走上前,老老實實的被外婆拉住,回答著“不冷”,“不餓”,“學堂上一切都好”的老三樣問題。


    過了一會兒,梅香元寶回來了,告知孫芳已經送走。而此時葉婆才想起剛才的事,開口道:“安兒,孫娘子給的錢著實不少,家裏那三十畝地從來都是托給別人耕種,左右也沒什麽用,為何不買了再買些良田。”


    十二貫不是小數目,外婆僅憑自己的一句話就毫不猶豫的拒絕,甚至原因都沒問,葉安心中不由微微感動,正色道:“外婆,你覺得孫娘子待我們如何?”


    “這……”葉婆一時語塞,她雖性格溫吞,但也知道孫芳平日裏對葉家人橫挑鼻子豎挑眼,別說葉家人,孫芳仗著自己是裏正的小兒媳婦,整個虎頭村就沒幾家能被其瞧得上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孫娘子怎麽可能突然發善心拿出這麽大一筆錢,再說了,有那地在也算有條後路,真出什麽事,我們祖孫不至於餓死。”


    眼前玉樹臨風的外孫侃侃而談,恍惚間仿佛看到他那出眾的爹娘,一瞬間覺得孫子真的長大了,欣慰點頭道:“就依安兒說的。”接著讓梅香從自己房中取出一個木盒,小心翼翼的打開後發現裏麵是兩本書。


    葉安整個人一僵,心中暗呼不好。


    果然,隻見外婆小心翼翼的將書取出來,書看上去也有些年頭,紙質脆弱,但依然能看出之前主人的愛惜程度。


    “這是你□□父的書,想著你在學堂待了那麽久,《尚書》也該看完了,如今《孟子》和《春秋》是時候傳給你了。”


    葉安頭皮發麻的看著滿臉期待的外婆,到嘴邊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隻好假裝恭敬收下。


    祖孫二人又閑聊片刻,葉婆就催促其進屋溫習功課。葉安沒辦法,帶著書童元寶回房。


    剛關上門,元寶就忍不住開口道:“少爺,你還要瞞老夫人多久啊。”


    “多嘴!”葉安皺眉:“等到時候我自然會告訴外婆她老人家,讓你辦的事都辦好了嗎。”


    元寶皺著張苦瓜臉,看起來更憨了:“辦好了,按您說的,已經聯係了縣裏的各大酒樓,他們似乎都對方子很感興趣。”半晌,又道:“不過少爺,你說萬一老夫人遇到熟人,知道你大半年都沒去鄭夫子那裏上課,還拿著學費四處揮霍,會不會把你打死。”到時候自己這個小廝也討不了好。


    “什麽四處揮霍!少爺我是在實地考察!村裏就這幾個人去夫子那念書,我們住的這般遠,怎麽可能遇到。不過嘛……”葉安眯起眼,凶巴巴的對元寶威脅:“倒是你,要是敢對外婆透露半點風聲,以後好吃的都沒你的份!”


    元寶大驚失色,連忙表示自己連妹妹梅香都沒告訴,定會守口如瓶,隻求少爺賞他口。想到葉安弄出的那些美食,一時間不由暗暗吞口水。


    葉安哼哼唧唧的點頭,表示看他表現。接著百無聊賴的從桌子上抽出一本《論語》,嚐試閱讀。結果才看了兩頁,就開始精神渙散,丟字落字,甚至直接竄行。


    重重的歎了口氣,葉安把書丟在一邊。愁容滿麵的想,讓自己這種輕度閱讀障礙症患者去古代考科舉,簡直是要了老命。


    沒錯,葉安是名穿越者。


    他本是二十一世紀的大三學生,自小父母離異,爹不疼娘不愛靠親戚偶爾救濟。不過他自己也爭氣,小時候趁著國家看重奧賽,一口氣拿了不少獎,最後靠著獎狀保送進名牌高校。無奈進去後才發現自己選的數學專業有多坑,他們學校轉係又困難,隻好咬牙一邊打工一邊念下去。、


    穿越之前他正叼著早餐在大雨中騎車,隻為去考研自習室搶個好位置,結果一道雷劈過,再睜開眼就穿成現在這位北宋同名同姓的小孩子了。


    要說葉家也是多災多難,葉安的曾外祖本是南唐高官,當年誓死抵抗大宋,待李後主降宋後帶著家人遠走,沒多久就鬱鬱而終。葉安外公從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一下子變成平民百姓,讀書不成,與人做生意還被坑的血本無歸。隻好帶著妻女和所剩無幾的家產定居虎頭村。


    村民們比較排外,雖羨慕葉家有錢也免不了指指點點。葉安的娘葉婉容幼時享受了幾年榮華富貴,本身脾氣也不太好。再加上從小出落得花容月貌,長大了就時不時有男子來獻殷勤,不過全都被其嗆了回去,因此也樹了不少敵,孫芳就是一個代表。


    直到有天,葉婉容在門口撿到了個身受重傷的男子。報案後也沒人認領,便好心收留了他,還給他起了個名字叫長生。男子俊美不凡,一來二去就跟葉婉容互生情愫,在父母的見證下兩人結為夫妻。


    沒過多久,葉婉容便有了身孕。長生大喜,重新拿起書本,打算去考個功名。如果事情到此結束,還算是大圓滿。誰知長生去在參加發解試的路上突然了無音訊,並且有不少人信誓旦旦的保證,曾經見過長生與其他女子出現在縣裏,據說還以夫妻相稱。


    葉婉容咬牙切齒,生下孩子便不顧家人反對要去找渣男對峙,結果同樣不知所蹤。


    屋漏偏逢連夜雨,失去女兒女婿的葉家二老痛苦的發現小葉安自幼體弱多病,要一直喝藥才能吊著命。於是葉老爺變賣家產,還進城找了份工作,隻為給外孫續命。


    隻可惜葉安十歲那年,葉老爺也一病不起。老夫人隻能眼睜睜看著外孫遠去,誰知就在此時,小葉安竟然起死回生,不僅如此,身體還一日好過一日。


    想來也知道,就是此時現代的葉安穿到這具身體上。


    其實剛來的前兩年,葉安都覺得有些恍惚。甚至化身哲學家,成日想著不知自己記憶中的上輩子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也許他本身就是北宋人……直到他聽見一個消息。


    他永遠忘不了同村的小夥伴那日神秘兮兮的趴在他耳邊說:“安哥兒,你知道嗎,聽說江湖上新出了一號人物,據說叫什麽\南俠展昭\,劍術無人能及,能把熊揍到天上去!”


    葉安徹底沉默了。


    腦海中反複回蕩著之前思考的哲學問題,莊周夢蝶、夢蝶……


    夢你大爺!老子這是穿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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