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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忽然下雨了。


    冰冷的雨絲穿梭於廣袤天地間,讓世間一切都蒙上了朦朧水霧看不清楚,冷意順著指尖鑽入肌骨,一直蔓延到心底,最終麻木一片。


    江清月的頭發被雨水打濕,可心底的某些東西卻越發清晰。


    她要殺了這個怪物。


    她此時頭腦前所未有的冷靜。


    盡管已經怨恨悲憤到極點,她卻能夠做到對海濟帆的屍體視若無睹,神色冰冷仿佛無動於衷。


    唯有不曾與那血肉有半分接觸的視線,能夠泄露些許她的心情。


    現在無論她做什麽,都不可能改變海濟帆已死的事實,那麽要她撲上去奪回海濟帆的屍體,非但是徒勞的發泄,更會令她的弱點暴露在怪物麵前。


    比起哭喪,為逝者複仇才是更有價值的做法。


    江清月目光在怨魂身上逡巡,觀察著它的薄弱點,那怪物在她現身後便紋絲不動,同樣也沒有露出破綻。


    此時是真正的生死對峙,她從未有過一刻像現在這般全神貫注屏息凝神,隻為等待那轉瞬即逝的殺機。


    這一幕曾經也有過。


    每個江氏族人在正式踏上修仙之路,都需要獨立獵殺一隻靈獸。


    江清月當時選擇的是一隻幽靈豹,為了追蹤那個怪物,她摒棄了一切屬於大小姐的嬌氣習慣,風餐露宿,學習經驗最為豐富的獵手,一動不動的在幽靈豹棲息地潛伏了整整三個月。


    在那三個月裏,她的肌膚變得粗糙,頭發不如之前那般有光澤,食不厭精的要求更是不知道丟到哪裏去。當她回家時,母親看見她的第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掉了眼淚,抱著她一聲聲念叨,自己的寶貝嬌嬌何曾吃過這種苦楚?


    但是父親看到那隻被她追蹤三月後親手獵殺的幽靈豹,卻誇獎她真正的成長了。


    因為她學會了隱忍。


    學會像個大人一樣,將所有激烈的、痛苦的、衝動的情緒,盡數壓抑在一成不變的平靜下,學會了偽裝自己。


    她其實一直都很有耐心,隻是平時遇到的絕大部分人事,都不值得她消耗自己的那些耐心罷了。


    可如今想來,海濟帆居然是個比她更能忍的人,一直到臨死前方才將那未曾說出口的愛意吐露表白。


    所以江清月此時願意忍耐,她將自己的屈辱痛苦混著血咽下,強迫自己壓抑即刻複仇的欲.望。


    然而就在這當口,與她對峙的怨靈卻忽然有了動作。


    說起來確實古怪,江清月對它全神戒備,殺氣四溢,這怪物卻仿佛隻殺海氏血脈,在她出現後,動作便陷入了凝滯。


    它披著黑色披風,遮住了身形麵容,雨勢漸漸大了起來,那披風沒有避水功能,逐漸緊貼他的身軀,勾勒出一條微微佝僂的脊背,看著姿態愈發可鄙猥瑣,令她心生厭惡。


    可就在她心中的厭惡如沸水般繚繞翻騰時,那怪物卻忽然開口了。


    “我……”


    它的聲音嘶啞到了極點,仿佛銳器極力剮蹭,難聽得刺耳,特別它說話語氣吞吐猶豫,便愈發折磨人。


    這怨魂居然想與她溝通?它會說話?


    江清月冷靜地觀察著它,等待它下一步的行動。


    怨魂又沉默了片刻,卻再沒有透露半分言語。


    江清月不禁有些鄙夷,邪祟終究是邪祟,即使尚存幾分生前記憶,但是言語能力想必早就……


    快速運轉的思緒,在怨魂陡然有了動作時戛然而止。


    那怨魂沉默了半天,大概是不知道怎麽表達,最後居然一把拽下了兜帽。


    江清月見狀肅容,以為它是要發起攻擊,下意識將長刀架起,做出格擋架勢。


    然而


    她的目光驟然凝固在怨魂緩緩露出的麵龐上。


    那一刻,落滿灰塵的記憶大門轟然倒塌,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的麵龐。


    無數次午夜夢回中,她都與這張麵龐的主人相見,他們在杏花枝頭下聊天笑鬧,仿佛從未分開。


    可當回憶的潮水褪去,卻露出了蒼白窒息的現實世界。


    什麽是現實?


    現實就是,殺死海濟帆的人,乃是她最初的最初,緣由的緣由。


    ——海明風。


    記憶中的麵龐清秀幹淨,目光仿佛河水潺潺流過卵石般幹淨溫潤,身量比她略高一點,笑起來眉眼彎彎,叫她每次的大小姐脾氣都憋在心底發不出去。


    現實中的麵龐卻幹癟枯瘦,仿佛將行就木的病癆鬼。如果不是午夜夢回無數次,江清月根本難以確定這是不是人類。


    因為與她對視的幾乎就是具幹瘦的枯骨,就連那雙溫潤眼眸現在也如幹涸的枯井般死寂,眼珠突出,頗有驚悚意味。


    他分明是海濟帆的弟弟,可容貌姿態看上去,卻像是比他老了十歲不止。


    然而隔閡在他們中間的絕不隻是容顏的差別。


    那把被她緊緊握在手中做出防禦架勢的長刀早便說明了一切。


    有些人一旦錯過,便是世事境遷,絕無回頭。


    她忽然明白了海明風方才為何如此難以啟齒,索性將兜帽摘下表明身份。


    確實,這張臉能夠說明許多。然而真要說話,他又能說什麽?又能解釋什麽?


    隻是殺死海濟帆的人是他,主動摘下兜帽的人也是他,然而此時清楚看到江清月眼底的驚愕複雜,海明風卻忽然麵露難堪,猛然別過臉去。


    這副姿態,總算有了幾分曾經海明風的熟悉感。


    “海明風?”江清月不知自己是以什麽語氣念出這個名字的。


    那個溫柔開朗的少年,怎會變成現在這個弑兄的惡徒?


    他的身上已無半分當年的溫柔風月,隻餘血腥與塵土,仿佛空蕩蕩的皮囊附著在骨架上,風沙吹過時,才能輕飄飄地晃動兩下。


    “剛才偷偷跟蹤我的人也是你吧。”江清月問道。


    海明風沉默地點了點頭。


    江清月忽然也哽了一下,質問道:“你為何要殺你阿兄?”


    “他欺騙於我。”聽到這個問題,海明風終於開口,聲音沙啞道,“說隻要我幫他殺了其他競爭對手,還有進入封魔陣的那些弟子,便會幫我解除詛咒,會幫我見你。”


    江清月的麵部肌肉忽然輕跳,但她很好地控製了這半分失態,下一瞬便重新回歸平靜:“你見到我了,即使你不殺掉海濟帆,你也能見到我。而你殺了他,他又怎能幫你解除詛咒?”


    她語氣不重,卻讓麵色麻木平淡的海明風有些難以忍受。


    還真就像他說的那樣,因為有不能告訴她的理由,所以沒辦法解釋。


    海明風不知如何回應她這委婉的指責,江清月為了避免給他施加壓力,所以沒有直視他的臉,也看不到他的表情變化。


    當然,對於此時的江清月來說,她也更樂得看不見海明風的臉。


    “你想成為古劍門的的掌門?”江清月問道。


    “不。”海明風否認,隨後沉沉道,“其實,我……”


    江清月的表情再度有了些許扭曲,單聽海明風此時的語氣和他們的對話內容,誰能想到這根本是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殺人鬼?


    不人不鬼的怪物,也配


    “無妨,已經無所謂了。”江清月忽然打斷他,表情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平靜,“我固然因為你兄……海濟帆的死對你有了隔閡,但要我殺你我也做不到,就到這裏吧。你我自此再無瓜葛。”


    她轉身甩袖離去,右手揚起長刀準備收刀入鞘。


    “等等,有件事我未曾告訴過你。”海明風卻在猶豫一瞬後,沉聲道。


    “嗯?”


    “我曾真的戀慕於你。”男人仿佛歎息般說道,語氣沒有太多起伏,仿佛隻是替過去的自己轉述,換做其他人來,指不定以為他是在敷衍什麽事情,隨口而言。


    但似乎為他這句平淡話觸動,江清月的動作停頓一下,然後她仿佛壓抑著什麽激烈情緒般低低道:“我不信。”


    說出這句話後,就像是什麽開關失控,她聲音激烈起來:“你當初為什麽失約?叫我傻乎乎等了一夜,之後更是玩弄我,叫我等了你兩年!最後幹脆直接稱病重不治,要我嫁給你哥哥,你當我是什麽?現在你這麽說,是想再次羞辱我嗎?!”


    枯瘦的男人手指漸漸蜷緊,麵色難掩鬱色,隻是歎息道:“我之前犯下過錯我無法解釋,抱歉,有些事情我不能說,但我是為了你好,我願意做任何事,隻要能緩解你的半分痛苦。”


    這或許便是他主動現身的緣由了。


    原本可以立刻消失,自此江湖永別,他卻拘泥於記憶中的碎片,想要給曾經的自己一個交代。


    如此酸掉牙的老套想法,確實符合海明風的性格。


    江清月腦海中無端出現的這個想法,令場麵愈發尷尬可笑。


    “真的麽?”江清月冷笑,“讓你去死也可以麽?”、她這話說得陰陽怪氣,顯然半分不信。


    “可以。”海明風卻平靜說道。


    “行。”江清月終於回頭,微抬下巴,“過來,叫我看看你有幾分誠心。”


    她這話說得肆無忌憚,與他們初見時的語氣一模一樣。


    那時的江清月還是個頤氣指使的大小姐,即使看不見東西也心高氣傲,容不得別人半分違背,當時海明風因為不聽她的話,沒少被她折騰。


    在海明風表露身份後,江清月的語氣便越發向當初靠攏,再無半分對強者的畏懼。


    何至於此?


    何至於此。


    “什麽聲音?”海明風抬步走來時,江清月忽然聽到天際傳來厚重的悶響,仿佛雷霆欲來。


    “封魔陣快要破碎了,逐漸與外界連通。”海明風說道,“現在外麵正是煙花大會,原定計劃中,群英會魁首在出陣時,便會看到最終最為盛大的壓軸煙花【天下無雙】。”


    “哦。”江清月沒什麽所謂的點頭,但逐漸崩毀的天際,漆黑虛無蔓延的越發快,破陣之時近在眼前。


    可惜邪祟未曾被人斬殺,精英們死傷一片,連古劍門少主都折了進去,這天下第一慶賀的是魔物誕生,還是論武魁首,確實難說。


    “你真的願意以死明誌麽?”江清月的長刀在他胸前比劃。


    她語氣說的嚴厲,身上卻沒有半分殺氣,這讓海明風心中更是湧起些許釋然:“我願意。”


    無論是不是真的,他都認了。


    以此苟延殘喘的殘破身軀,他本就時日無多,死了便死了。


    江清月眼神一利,將刀鋒衝著海明風的脖頸刺去,殺氣畢露!


    脖頸是人的死穴之一,但凡被江清月割斷喉嚨,海明風都會涼大半截。


    然而海明風居然沒有半分反抗,任由江清月衝他揮刀。


    那刀落下,最終居然隻是在他脖頸上劃出一刀血痕。


    原來江清月根本隻是虛張聲勢,沒有動真正的殺念。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生死危機,海明風也隻是目光微微動容地看著她。


    “你不殺我麽?”


    “嗯,那自然。”江清月抬起長刀。


    “——是不可能的。”


    長刀被輕易送進了男人的心髒。


    江清月未曾有半分猶豫,方才的一刀隻是試探,看海明風心中是否真的存有那可笑的愧疚,“居然連死都要騙我,”大片大片鮮血在他胸前染開血花,可海明風隻是嘴唇微微翕動,“你一定很恨我。”


    江清月目光冰冷,語氣譏諷:“你在想什麽?不會以為一句喜歡過就能撇清一切吧?”


    她一直都知道海明風曾喜歡過她,不然當初怎會向她家請求締結婚約。可失約的是他,更改婚約對象的是他,此時說著“曾喜歡”過的也是他……那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思?


    特別聯係到海濟帆死前的表白,便更加令人難以接受。


    “我喜歡的是海濟帆,請你快去死吧。”江清月壓低了嗓音,充滿惡意與快意的低聲道,“一直忍著不對你動手,真是讓我憋了一肚子火。”


    被這種垃圾喜歡,隻會令她覺得惡心反胃。


    隨後她毫不留情翻轉長刀,將海明風的心髒徹底攪碎。


    她喜歡在意的人,隻是她夢中的幻想,與兒時的玩伴。這個垃圾隻是借屍還魂不人不鬼的怪物罷了。


    她從不是優柔寡斷的人,所以無論海明風說什麽動人的話,都不會更改她的目標。


    她隻想讓這個垃圾去死。


    而在聽到江清月最後的話時,海明風終於劇烈的顫抖起來,幹癟嘴唇因過度失血而愈發蒼白。


    他仿佛喃喃了一句什麽,江清月沒有聽清。


    兩人距離很近,為了將長刀最準確的送進他的心髒,江清月根本無懼死亡,直接衝到他麵前,乃是即使被重傷,也要殺死他的意思。


    而海明風確實也將手搭上了她的後心,隻是因為身體終於失去支撐的力氣,沒能對她造成重創便向後倒去。


    砰。


    漆黑天邊隱約綻放起落的煙花。


    江清月目光冰冷地看著煙花,內心不無諷刺地想到。


    現在能算是他們終於一起看了一次煙花嗎?


    生死之日,兩人曾經的承諾終於完成。


    看著男人漸漸失去生命氣息的屍體,她微微撇了撇嘴。


    古劍門長老算的卦確實不錯,能夠殺死海明風的,果然非【溫柔一刀】莫屬。


    會輕易為假意溫柔控製的廢物,他與當初真是一點沒變。


    隻要她稍微露出點甜頭,就會屁顛屁顛跑過來。


    她當初以為這是老實的表現,現在看來,隻是過於愚蠢而貪婪罷了。和這種人看天下無雙的海城煙花,根本是對她的侮辱。


    江清月頗感索然無味,撿起長刀,準備去收拾海濟帆的屍骨。


    隻是


    她轉身,卻隻看到一地鮮血。


    海濟帆的屍首,不翼而飛。


    而熟悉的聲音則在她身後不遠處響起。


    “清月,你可以為我砍下這個畜生的頭顱麽?”


    江清月愕然抬首看去,隻見原本應該死亡的那個青年,此時正赫然站在她身前不遠處。


    她下意識看向躺在地上的幹瘦男人,隻見他雖然為她攪碎心髒,然而或許是體質特殊,或者幹脆便是什麽秘法作祟,若是仔細觀察,確實還能看到輕微的生命特征。


    她剛才殺了海明風,內心激蕩,因此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男人的眼睛渙散的睜大,天空中絢爛的煙花在其渾濁眼內盛放。


    江清月本能的意識到不對勁,因此沒有立刻動手。


    見她不動,海濟帆再度重複一遍。


    “這個畜生還未死透,你可以為我砍下他的頭麽?頭顱才是他死穴所在。”


    他語氣期盼憤恨,全然是受害者對凶手的仇視。而他全身是血,似乎確實沒有親自動手複仇的能力。


    或許,她確實需要出手幫助海濟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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