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宮正司將供狀理好,案子就算了了。供狀呈進紫宸殿後,後宮裏接連數日都聽不著消息。


    聽聞這幾天,皇帝除卻上朝便都一個人待在殿裏。


    舒德宮景明殿中,榮妃、晴妃、嵐妃沉默無言地喝起了茶。三人其實也算不上交好,鮮少這樣私下裏小聚。但現下,眼瞧著這讓她們礙眼已久的一位要沒了,三人心中都有股說不清的滋味,都莫名地想見見另外幾位,便都聚到了這裏。


    同在殿中的,還有與她們各自交好的婉嬪、明嬪和方淑人。


    眾人原都是想坐在一起說說話,可真坐到了一起,卻不知從何說起。不知坐了多久,還是方淑人先打破的沉寂:“臣妾瞧著,紫宸殿的旨意也就這兩日便要下來。貴妃沒了,宮裏可算是能消停了。”


    有人聽言思量著點點頭,晴妃顯是心情更好一些,應了聲“嗯”。


    榮妃看看晴妃又瞧瞧嵐妃:“咱們三個鮮少這樣一起說話,今兒難得來的齊,我有些事就正好勞兩位妹妹也費費心──這幾年皇上一心都在貴妃身上,對後宮誰也不上心。如今貴妃不成了,太後的意思,倒不如借著中秋佳節封賞六宮。該晉位的晉位、該加賜封號的加賜封號。我想這是應該的,可中秋家宴的事情也多,封賞這事二位妹妹幫我想想怎麽辦合適吧,心裏頭覺得誰該晉了,寫個單子給我。”


    嵐妃和平日一樣,對這些事情沒什麽興致:“我平日和各宮走動都少,也不知誰好誰不好。這樣的事,榮妃姐姐和晴妃妹妹看著辦吧。”


    晴妃嫣然而笑,口吻抑揚頓挫:“若說晉位,頭一個自當是碧玉閣那位清才人了。”


    榮妃淡淡撥弄著護甲:“這話不錯。”


    依著宮中慣例,小嬪妃有孕都能晉上一例,待得平安產子,還能再晉一例。而像清才人這種失了孩子的,若皇帝有心安撫,同樣可再晉一晉。


    如今的顧氏還在才人位上,起先是她自己推辭了太後的懿旨,後來為著貴妃的案子,宮裏頭忙著,另還有幾分晦氣的味道,於是誰都沒好提這事。


    榮妃便道:“至少要晉貴人,我會向皇上進言。”


    晴妃想了想,又瞧方淑人一眼:“方淑人進宮時日也不短了,雖不及清才人得寵,但沒功勞總也有苦勞吧。同樣晉個貴人也不過分,封號也該讓內官監擬來了。”


    方淑人心頭一喜。


    宮裏頭大選進宮的嬪妃占大多數,但她是其中混得慘些的那種。她與婉嬪一樣進宮已有六年,初入宮時封的是正七品寶林。可婉嬪家世好、性子也好,一開始是得皇上喜愛,後來又有太後當了靠山,即便在貴妃的光芒之下誰都黯然失色,也沒礙著她晉到從四品嬪位去。


    可方氏就不一樣了,她家世低些,性子亦不合皇上的意,若非榮妃和婉嬪偶爾還肯為她開一開口,她現在不知得過什麽苦日子。


    就連晉封,她都是憑著逢年過節時的例行封賞才能晉一晉。這樣的晉封旨意都是從頤寧宮那邊下來,太後可顧不上給她添個封號。


    如今晴妃提起這事,她自是高興。可也隻高興了一瞬她就收斂了喜色──她的記得,自己還是榮妃身邊的人。


    方淑人於是離席謝恩,神色多有些局促:“謝娘娘,臣妾……臣妾晉不晉封都不礙的,全憑榮妃娘娘吩咐。”


    晴妃皺皺眉頭,不再多為她說話。她慣是看不上方淑人那副小家子氣的樣子,要不是礙著榮妃在這兒,她才懶得為這麽一號人開口。


    仔細想了一想,晴妃又多提了幾個人,新人舊人都有,也沒漏了皇長子與皇次子的生母。


    榮妃聽她說了每一個人,都點頭稱是。後來索性著身邊的大宮女直接取紙筆來記下,末了才又自己提了兩個:“婉嬪妹妹是太後一直記掛的,這回也當晉封;還有歲朝宮的張婕妤,太後的意思是……她跟嵐妃妹妹一個性子,不愛出來走動,心性卻善,有好事不能忘了她。”


    “那自是以太後的心意為上。”晴妃銜著笑頷一頷首。


    這事敲定下來,大家就散了。榮妃在她們走後接過宮女呈過來的名冊,舒心一笑。


    晉封事宜是她操辦,但這上麵一個個要晉封的人,可都是晴妃提的。


    宮裏頭,與晉位直接掛鉤的,自是吃穿用度。但大家都那樣費盡心思往上爬,更多都是為了那句“官大一級壓死人”。


    如此,若是人人都晉封,也就沒什麽意義了。


    那晴妃提的這些,她自然要讓清才人知道。這可不怪她亂嚼舌根,晴妃適才最先提的就是清才人,接著卻又這樣接二連三地提出一串,可見是心裏本也不想讓清才人獨占鼇頭。


    就讓晴妃和清才人鬥去吧。總歸她自己無心爭寵,也不想就這樣跟清才人對上。


    清才人是個有本事的,幾個月就料理了南宮敏不說,末了自己還收攏了個太醫。這樣的人物,能不招惹就別招惹。


    .


    碧玉閣裏,顧清霜知道皇帝為著貴妃的事整日都在紫宸殿待著,也不當回事。


    他並不是個昏君,哪怕從前被貴妃迷成那樣,也沒荒廢了朝政。如今這般,不過是因經年的情分放在那裏,總要花些時候讓自己接受,人之常情罷了。


    到了拖無可拖之時,他自會做出決斷,不需旁人去催。


    至於他為著那些事已很有幾日沒來看她也並不打緊。左右他是沒見後宮裏的任何一個,反是她這邊,偶爾還有禦前宮人送些東西過來,這就已比旁人強了。


    她現下本也不是該多花心思爭寵的時候。她剛“失子”不久,不該勞心傷神,做出好好安養的樣子才像話。


    況且私下裏也還有些不大不小的事要她上心呢。


    宮外,太醫沈書又在家養了幾日,就覺著該回太醫院當差了。


    心裏上進的人都是這樣,從來不肯浪費光陰。加之又剛因錯失降了官位,還得加倍努力才能給掙回來。


    不過今日他心裏總不□□寧,在太醫院看了幾個患病宮人的脈案後,他到底潰敗下來,姑且放下了手中事務,順著心思往碧玉閣去。


    h兒那麽小,也不知這些日子過得怎麽樣。


    他能有今日,全靠兄嫂扶持。如今兄嫂沒了,就留下這麽一個孩子,還讓他送進宮裏成了質子,他覺得自己頂不是個東西。


    沈書就這樣一邊走一邊想,越想臉色越陰沉,轉過一道彎冷不丁地險些碰到人。那人回過頭,他定睛看清是誰,才趕緊蘊起笑:“衛伴伴。”沈書拱手。


    這廂衛稟也看清了他,拱了拱手:“沈大人,這是有差事?”


    “我……”沈書啞了啞,“我想去碧玉閣,看看h兒。”


    “哦,應當的。”衛稟一臉了然,“我也正要回去,正可同行。”


    二人便一道繼續往碧玉閣走,不多時便進了芳信宮的宮門,眼瞧著離碧玉閣不遠了,女孩尖銳的哭聲“哇”地響起來。


    這聲音,沈書一聽就知是誰,心裏頓時一沉,腳步不自覺地快了。


    在宮裏這幾年,他早就聽說過有些小官為了和宮裏搭上話,會送自家女兒進來當女官;也有些嬪妃、太妃長日孤寂、亦或剛失了孩子,便會召些小官家的女孩子進來當女官,作為陪伴。


    可不論哪種,說到底都不過是進來討人歡心的玩意兒,說得難聽些,跟養個寵物也差不多。高興時逗一逗,不高興時要打要罵,家裏還能攔著不成?


    而h兒,恐怕比別人家的小姑娘還慘一些。她是個質子,誰知道清才人到底想如何用她拿捏他?


    沈書想得心裏發慌,臨近月門時腳下直打了個趔趄。視線一抬,驀地注意到正有人從正屋往外來,又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避,躲到門邊懸著心靜觀。


    他於是就看到沈h摔在地上,清才人幾步走上前,蹲身扶她。


    “直跟你說慢點不急吧,跑什麽跑?給你做的點心,我還能不讓你吃?”顧清霜邊說邊抱起她,看看她蹭破皮的雙手,又道,“這下好了,先上藥吧,點心倒得等等再吃了。你這就叫‘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說完就抱著她折回屋去,沈h自己也低頭看著手,委委屈屈地抽噎不止。


    月門邊,沈書怔怔鬆下一口氣來。衛稟不動聲色地瞧瞧他又瞧瞧院裏,隻笑說:“哎……這大人來得倒是正合適了,給h兒看看傷吧。”


    沈書仍是又怔了會兒,才忽地回神,忙點頭:“好……好。”


    堂屋之中,顧清霜剛聽宮人稟說“沈太醫來了”,就見沈h雙眸一亮,也顧不上哭了,眼巴巴地望向她。


    她笑笑:“去吧。點心給你留著,一會兒回來吃。”


    沈h點點頭,蹭下茶榻朝她草草福一福,就出去找叔叔去了。顧清霜目送她出去,暗忖也算上蒼相助。


    她對沈h是不賴。一來大可不必難為這麽個小丫頭,二來身邊添了這麽個小孩還真有些趣兒。但這話也分怎麽說,平日裏衣食住行她確都是關照的,卻也不太讓她這樣在院子裏玩鬧,讓外人撞見不像樣子。


    今日有此一出,不過是因知道沈書回太醫院當差了。她覺得他必定會來,這才早早地差了衛稟和小祿子出去。


    二人遙遙在宮道上見到他,小祿子就先竄回來報了信,衛稟則仿如偶遇一般,和他一道回來。


    她原想讓他來時就看到沈h在院子裏玩、又進她房裏用點心,沒成想小丫頭嘴饞得可以,跑得急了倒摔了一跟頭,索性順水推舟,照顧沈h給他看。


    身邊有個忠心的太醫,於嬪妃而言太重要了。她必要這人死心塌地才好。


    又過兩日,貴妃的案子終於又有了動靜,卻不是下旨定下了貴妃的結局,而是因莊太妃進宮了。


    莊太妃出身不高,早年是因倚仗太後才得了妃位。待得先帝駕崩,她被尊為太妃,初時是在宮裏養老。前兩年因為南宮敏的事,她知曉太後不快,請旨出宮安養,太後就準她在皇城裏置了個宅子。


    眼下在頤寧宮裏,宮人盡被摒了出去,這個如今在全天下也算頭一等尊貴的女人跪在殿裏,哭得泣不成聲:“太後娘娘,臣妾無福,不能生下一兒半女,這麽多年也就……也就阿敏還算個念想。如今是她糊塗,犯下這等大錯,貴妃之位她自然不配,也不配留在後宮,但求……但求太後娘娘饒她一命,讓臣妾帶她走吧……臣妾必定好好守著她……絕不讓她再做錯事了……”


    太後端坐主位,因心煩而緊鎖著眉。但若說沒點不忍,那也是假的。


    如今的後宮腥風血雨不斷,她們那一輩也並沒有好到哪兒去。皇子們都成年後,廝殺得更是厲害。


    如今還能活下來、混到太妃位子上的都不容易。說實在話,到了這個時候、這個歲數,大家便是與昔年的敵手都能坐下來慨歎往昔了,更何況是一直交情還不錯的人?


    太後沉然一歎:“當過嬪妃的人,豈有住到外頭的道理?哀家可以不殺她,關進冷宮好生照料,保她這輩子衣食無憂。但跟著你出去的事,你不要再多說了,這不合規矩。”


    莊太妃往前膝行了幾步:“太後!臣妾一直以來也隻在皇城裏,阿敏若是……與臣妾同住,臣妾更不會離皇城一步,不會讓她見到外人!冷宮那地方……您也在宮中這許多年,阿敏這樣的嬪妃入了冷宮,哪還有活路啊!”


    說及此處,莊太妃直哭得喘不上氣。


    她這話倒是說到了點上。都是千年的妖精,誰也別裝對宮裏的情形不清楚。


    南宮敏前幾年在宮中四處樹敵,一旦入了冷宮,榮妃、晴妃……或是任何一個與她存怨的嬪妃,都打有可能讓她死得不明不白。


    到時命都沒了,衣食無憂還有什麽用?


    太後麵色鐵青,強沉了口氣。


    她不想傷莊太妃的心,但也不想開這個口子。


    不想開這個口子也不是為了什麽虛禮。若真讓她決斷,左右都是被廢了,哪怕改嫁也不關她的事。她是怕南宮敏腦子不清不楚又野心蓬勃,跟著莊太妃出去就會滋生別的念頭,到時再鬧出些風浪來。


    太後冷著臉不想應,但一低眼,看見的就是莊太妃滿麵淚痕的樣子。


    她還記得第一回 見莊太妃的情境。莊太妃原是尚服局繡房的人,因著容貌姣好,手藝又精巧,入了先帝的眼。


    得了幸的第二日,她到棲鳳宮磕頭問安,說話時眼皮都不敢抬一下,頭上珠釵的穗子直因緊張在顫。待得她讓宮女備了賞來給她,這個從前沒見過什麽好東西的姑娘才忍不住抬了抬眸,帶著三分局促兩分好奇,張望宮女呈來的東西。


    一晃幾十年,她們都老了,兩個人都已雙鬢斑白。莊太妃亦已不再會為那點子賞賜起什麽好奇,隻是太後心裏頭知道,她的日子還是苦的。


    這份苦,不是因為吃穿,是因宮裏的女人能記掛寄托的東西太少了。一顆心沒了依靠,就隻能渾噩度日。


    早幾年,毓太妃就是這麽沒的。她的女兒出了嫁,不過兩年光景便難產而亡,孩子也沒活下來。毓太妃心裏頭一下子沒了支撐,不過三年便也跟著去了。


    太後回憶往事,心裏到底鬆動了,歎了口氣:“我可以依你。但你要知道,我這是為著你,不是為了她。今日我把規矩立好,你不許違逆,否則我隻好賜她三尺白綾。”


    莊太妃趕忙抹了把眼淚,匆匆下拜:“臣妾不敢違逆。”


    太後斟酌著,緩緩道:“你那裏院子夠大,西側的前後三進盡可給她住。但除了這三進院子,她哪兒也不許去。便是你們相見,也隻許你去看她,不可她出來見你。”


    這是連南宮敏去花園裏散散步都不許了,往後的大半輩子、幾十載光陰,都隻能守著那前後三進院子。


    可這已是難得的好結果,莊太妃連忙答應:“臣妾遵旨。”


    “更別想帶著她見皇上。”太後臉上更添兩分肅然,“不論什麽時候、不論什麽事情,別想著為她開口求皇上去看她。就是她病了死了臨終所願,你也不能心軟。倘使你做些糊塗事,我就在她死後著得道高人去作法,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太後……”莊太妃略微慌了那麽一瞬,還是磕了頭,“臣妾謹記。”


    “若她有什麽事非要宮裏相助。”太後頓了頓,“吃穿用度上的事也好、傳太醫也好,你隻許來頤寧宮稟話,不許去擾皇上。敢讓她的事再出現在皇上耳朵裏,她便會死無全屍。”


    “臣妾明白!”莊太妃重重叩首。


    她知道,太後這是恨極了南宮敏。為了保南宮敏的命,太後的每一個字她都隻能照辦。


    如此,當日晚上,太後便著人請皇帝到了頤寧宮。翌日一早,紫宸殿傳下旨意,南宮氏廢貴妃位,降位庶人,著莊太妃好生管束。


    另外,芳信宮封宮,顧清霜遷回歲朝宮擷秀閣。


    旨意下來,宮嬪們多少有些意外。有人覺得實在便宜了南宮敏,咬著牙說:“有太妃撐腰可真好”;也有人覺得這樣也不錯,好歹讓皇上心裏也舒服了些,這才能快些下旨,否則再拖下去指不準還有怎樣的夜長夢多。


    又過兩日,大封六宮的旨意也降下來。


    高位宮嬪裏,隻有歲朝宮主位張婕妤晉了從二品淑儀。


    往下,婉嬪晉至婕妤,自此便也是主位宮嬪了,從嵐妃的華顏宮遷到了怡才宮。顧清霜自從五品才人晉至從四品嬪,改“柔”字為封號。


    方淑人晉貴人,賜封號“悅”。


    另外還有與顧清霜同時進宮的幾位也都得了晉封:柳賢儀晉宣儀,賜封號“端”;陸寶林晉賢儀、佘充衣、吳良使都晉寶林,隻有最初觸怒聖顏的穎充衣無人提及。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在宮裏沒什麽風聲的也得了封,譬如皇長子與皇次子的生母和嬪和寧貴人都晉了正四品容華。除卻南宮氏與穎充衣之流外,闔宮可以說是皆大歡喜。


    這樣的“歡喜”邁過了中秋,又一直延續到了重陽。隨著天氣漸涼,沉悶已久的皇帝也終於緩過來些許,在重陽的次日好歹又進了後宮。


    他走進擷秀閣的時候,顧清霜正帶著沈h識字。他從前沒見過沈h,此情此景直令他一怔。


    她餘光早已睃見他的身形,但隻做未覺,仍然隻看著書,眼眸裏隱隱約約地滲出黯淡來。


    她要他去想,若她的孩子平安降生,過上幾年,她也會這樣陪孩子讀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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