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霜心裏疑雲迭起,麵上不好顯露,隻和和氣氣地問婉嬪:“不知娘子何意?”


    婉嬪睇著她:“不過是叮囑你一句。不論你信不信我,當心些總沒什麽壞處。你總歸要清楚,貴妃到底是宮裏長大的人,不論聰明與否,陰謀陽謀見得多了,照貓畫虎總也能學上三成。你若當她隻是憑著和皇上幾分舊情便……”


    婉嬪身後不遠的樹後,忽而人影一晃。顧清霜略一思量即拿定主意,姑且隻當婉嬪真是好意叮嚀她,上前一步拉住婉嬪的手:“咱光顧著說話,越走越偏了。回去些吧,臣妾還想快些乞巧,看能不能爭得太後娘娘賞賜呢。”


    婉嬪略微一愣,旋即會意。隻做如常地與顧清霜轉身折回,才走兩步,顧清霜方才見著的人影就已來得近了。


    二人齊齊福身:“貴妃娘娘安。”


    貴妃麵上笑容溫柔,掃了眼婉嬪,目光就落到顧清霜麵上:“表妹走得好快,頤寧宮又大,讓本宮好找。”


    顧清霜莞爾:“表姐有事?”


    “有些事要問表妹。”貴妃頷一頷首,卻再度看向婉嬪,露出幾許為難。


    婉嬪自然會意,垂眸福身:“臣妾告退。”便帶著貼身宮女一並離開了。


    貴妃立於顧清霜麵前,靜等婉嬪走遠了些,輕道:“你們也先退下吧。”


    隨她同來的數名宮女宦官一並欠身,悄無聲息地退遠。


    她又看向顧清霜身後的阿詩和衛稟。二人察覺她的目光,悄無聲息地互看了一眼,皆沒有離開的意思,便聽貴妃笑了:“表妹還是屏退旁人的好。”


    顧清霜微微偏頭:“退下吧。”


    阿詩心頭一緊:“娘子……”


    “沒事。”顧清霜睇著貴妃,“貴妃娘娘是懷著孕的人,自要為孩子積德,難道還能害我不成?”


    阿詩欲言又止,雖仍不放心,看看顧清霜的臉色也隻得退下。二人退到石子路拐過道彎的地方,阿詩忐忑地踮起腳尖想從樹枝間張望那邊的情形,貴妃身邊的掌事宦官沒好臉色地推了她一把:“看什麽看,主子們說話你還想湊跟前聽?有規矩沒有?”“哎,幹什麽?”衛稟擋開他的手,王茂皺了下眉,睃著他輕嗤了聲,倒不欲多爭了。


    狹窄的石子路上,貴妃一步步朝顧清霜走得更近,顧清霜不卑不亢地立在那兒,眼簾低垂。


    在幾乎已經近到鼻息清晰的時候,貴妃終於笑了聲,帶著十足的蔑意:“顧清霜,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顧清霜啟唇:“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一個尚儀局出來的賤婢,在佛門聖地蠱惑聖心……你當你那點齷齪手段本宮不知道?”


    顧清霜抬眸看看她:“臣妾原一心修佛,是皇上非要臣妾進宮。娘娘與皇上最是親近,如若不信,自去問皇上便是。”


    “荒唐!”貴妃冷笑出喉,“你這副模樣騙得了旁人騙不了宮人。三年,整整三年!致哥哥心裏隻有我一個!去千福寺原也是去看我的……若不是你存心勾引,他如何會多看你一眼!”


    顧清霜薄唇抿住。這一點,貴妃倒是說對了。的確,若不是她有心算計,皇帝卻是注意不到她的。


    隻是,貴妃難道盼著她認下這事?


    她禁不住笑了聲:“貴妃娘娘慎言。”


    但見貴妃眸光一淩,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麵上凶色畢現:“是本宮縱容了你進宮,才讓你當本宮好欺負,是不是?”


    顧清霜不掙紮也不開口,一味地隨著她。她眼底劃過一抹快意,修長的護甲挑起她的下頜:“其實本宮要殺你,實在不費什麽力氣。下輩子活得清醒些,多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下一瞬,她袖中忽而滑出一物,不及顧清霜看清,護甲已將其劃破。鮮紅的液體一湧而出,將貴妃孔雀藍色的衣裙染汙的同時,慘叫應聲而起。


    貴妃跌跪在地,微側著身,仿佛不慎摔倒。手緊緊捂著小腹,神色痛苦到極致。


    “娘娘?!”宮人的驚呼聲響起,被屏退的宮人們急趕而來。思蘭和王茂衝在最前頭,看到貴妃手上鮮血的瞬間就已麵色煞白,“娘娘……娘娘見紅了!快傳太醫!”


    阿詩趔趄著扶住顧清霜,一時連稱呼也忘了:“姐姐……姐姐怎麽回事!”


    顧清霜漠然站在那裏,看著宮人的混亂與貴妃手上裙上的血跡,高懸了數日的心反倒靜下了。


    阿詩見她沒有反應,還道她嚇得懵了,搖一搖她的胳膊:“娘子……娘子!”


    顧清霜輕聲:“我沒動她。”


    眼前的混亂仍繼續著,思蘭與王茂還算控製得了局麵,定下心神就吩咐底下人將貴妃想扶去殿裏。接著,王茂便領著幾個宦官橫到了顧清霜麵前,皮笑肉不笑的,倒很有幾分氣勢:“才人娘子,得罪了。”


    說罷他一抬手,幾名宦官上前便押住顧清霜,也往正殿那邊去。阿詩一壁咬牙厲喝:“你們幹什麽!”一壁疾步跟著,王茂倒無所謂她跟,任由她和衛稟隨著他們走。


    七夕的乞巧與拜月便都這樣停下來,一眾嬪妃無論有多恨貴妃,此時也都不得不擺出一副擔憂的樣子,去外殿靜候。


    聖駕趕到的時候,貴妃已被送進寢殿由太醫診治,顧清霜被押在側殿,外頭被宮人守了個水泄不通。阿詩和衛稟心神不寧,時不時地扒在殿門邊聽動靜,聽到的總是宮人來去匆匆的腳步聲,偶爾也有幾聲嬪妃們的三分真七分假的唏噓。


    顧清霜安然坐在案前喝著茶,飲盡了一盞,看看他們:“別看了,都過來。”


    阿詩和衛稟相視一望,一並走到她跟前。她想了想:“事已至此,貴妃這一胎橫豎都沒了。下麵的事,你們聽我說。”


    衛稟聞言便道:“娘子別這麽說,那麽多太醫守著,貴妃或許無恙。”


    顧清霜笑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隻有貴妃無恙,她才能無恙。但事情不是衛稟所想的那樣,貴妃這一“胎”,就算天神下凡救她也是沒用的。


    她沉了沉:“但有的事,單憑求上蒼保佑並不頂用。你們兩個記著,接下來咱萬不能病急亂投醫,你們也絕不許為了救我把罪責攬到自己頭上。方才與貴妃說話的隻我一人,你們都不在近前,事情又出得突然,不似提前謀劃算計,你們若肆意去攬罪名,反倒添亂。”


    “娘子?”阿詩怔了怔。許是因為顧清霜口吻太過從容,她從中品出了些意味,“娘子有計較了?”


    顧清霜仿若未聞,自顧自接著推算接下來的事情:“這事我要有辦法將話遞到皇上耳朵裏,才有可能翻盤,可貴妃必不會讓皇上輕易見我。”


    “皇上若不見我呢……”她輕然笑笑,“這孩子沒了的罪過,自是死死記在我頭上了。貴妃再賣一賣委屈,將我廢位、賜死,都是有可能的。就算留我一命,日後也必定沒了複寵的餘地,隻能在宮裏苦熬到死。”


    阿詩被她說得身上發冷,即便看她從容,也已抑製不住恐懼。顧清霜忽而笑出聲,不再賣關子,告訴她說:“尚儀女官喜歡下棋你記不記得?她總要我陪她下,我卻總也下不好,隻記住一件事情。”


    “──棋局裏詭計頗多,有時見到詭計顯了形,再行反擊便已晚了。但若早些時候便能洞悉對手布局,提前在己方布下防備,詭計顯形之時也就說不準誰強誰弱了。”


    二人皆一愕,衛稟怔怔道:“娘子早有防備?”想了想又不解,“宮裏有個孩子傍身多要緊,娘子怎知她會舍得拿孩子來算計?”


    “她不舍得的。”顧清霜說著搖了搖頭,“先不多說了。若我贏了這句,自會全盤講給你們聽。若輸了,便是我棋差一招,也沒什麽可講了。”


    而後,頤寧宮裏自是一夜的沉寂,貴妃染了血的衣裙誰看了都覺得刺眼。


    皇帝一直在寢殿裏守著她,至了半夜,太醫終是稟話說回天乏術,孩子保不住了。貴妃大約是淩晨時分醒來的,因為袁江在那時到了側殿,著人先將顧清霜押回碧玉閣幽禁。


    顧清霜沒多說什麽,隻提了句:“我並未動過貴妃,萬般細由皆可當麵稟奏皇上,有勞大伴轉告。”


    其實這話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想也知道,他這個時候決計聽不進去。


    幽禁的日子並不好過,依照旨意,一幹宮人都姑且押了起來,隻有阿詩和衛稟還能到近前侍奉。小廚房也熄了灶,自天明時分起,顧清霜就隻有尚食局送來的一些粗茶淡飯可用了,碧玉閣裏的一切繁榮在一夜之間蕩然無存,好似四處都添了一層灰蒙蒙的顏色。


    消暑用的冰,當然更是用不上了。再入夜時,阿詩坐在床邊給她打扇,顧清霜噙著笑道:“去睡吧,我沒事。夏日左不過熱些,好過嚴冬,是不是?”


    如此一熬便是十餘日,顧清霜縱使心中不慌,日子清苦之下也難免消瘦。於是袁江端著聖旨再步入碧玉閣那日,一眼就看到端坐在茶榻上的女子消瘦疲憊的模樣,心裏不禁一歎──唉,宮裏的這樣的事實在多了。若早知如此,當時何必硬要進宮來呢?然這念頭還沒過完,那雙明眸就抬起來,掃了眼他手中的明黃卷軸,氣定神閑地問他:“那日勞袁大伴轉達的話,袁大伴可幫我帶到了?”


    “臣依娘子之言說了。”袁江拱手。


    顧清霜點點頭:“那皇上現在是要我進冷宮,還是要我的命?”


    “這……”袁江平心靜氣地回話,“事關皇嗣,皇上賜您三尺白綾。”


    “倒還有個全屍。”顧清霜神情毫無波瀾,“聖旨留下吧,白綾放著就好。但我想勞大伴再為我帶兩句話,不知大伴方不方便?”


    袁江心中萬千感慨──曾幾何時,他們禦前宮人私下裏議起,都覺得這位清才人是個聰明人。可這到了一死的關頭,便是聰明人,能做的也不過是央旁人帶句話,祈禱聖上能聽進去。


    他無聲一歎,躬了躬身:“娘子請說,臣盡力而為。”


    “大伴告訴皇上,我真的沒動貴妃。佛門最信因果報償,我便是不在意貴妃的孩子,也要為自己來日的孩子積福。”她說著,目光下移,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虛弱的語氣裏添上了三分委屈,“我也有身孕了,不敢讓這孩子未出世就背上血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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