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柳楊走了。本來,任為想去送送他,但已經聯係不到他了。據李舒說,她也沒能去送他,他一個人離開,行李很少,隻是帶上了那條邊境牧羊犬。


    李斯年已經上任了,整天待在腦科學所,一次都還沒有來過地球所。估計他頭疼的事情夠多的,要接住柳楊留下的這一攤子事情可不容易。管理是一方麵,那還好說。科研上的困難對他來說,就應該需要不少時間來消化了。畢竟,他的本行是微觀物理學而不是生物學。當然,同樣作為頂級科學家,他的能力應該沒有問題,隻是需要一些時間。


    果然,地球所又出現了警察的身影。警察似乎並沒多說什麽,也沒有調查出什麽問題,但是小道消息很多。孫斐尤其激動,她堅持認為王陸傑有很大嫌疑,他可是最大的獲利者,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孫斐主動跟警察聊了很多王陸傑的事情。警察也的確去調查了王陸傑,還有宏宇的其他很多人。不過顯然,警察並不像孫斐一樣覺得王陸傑有那麽大嫌疑,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


    至於柳楊的移民,在地球所也成為一個熱門話題。各種猜測都有,但最篤定的猜測者依舊是孫斐。


    “很簡單,”孫斐對任為和張琦說,“他的良心受譴責了。他的發現,還有他的實驗,讓他看到了太多罪惡。現在,他去搞心理學,要拯救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心理學拯救自己?”張琦說,“醫不自醫,你不知道嗎?心理學家拯救不了自己。”


    “那是別人,這是柳楊。他總要試一下,也許有一天,我也要去試一下。當然了,你不需要,你不會有心理問題。”孫斐說,看著張琦,滿臉嘲諷。


    張琦不說話了。他知道,孫斐的氣一直不順。


    “如果他良心受譴責,那五個雲球人的意識場,他幹嘛毀掉?”任為問。


    “這個……”孫斐覺得這個問題不好回答,“這我不知道。”她說,“哼,不管怎樣,他心裏有鬼。也許他早就殺了五個雲球人,然後才決定移民,反正我們都不知道。他提取了那五個雲球人的意識場後,馬上就放在意識機裏弄走了。誰知道他幹嘛了?說不定一早就被他弄死了。對,他一定是為了什麽原因,先殺了那五個雲球人。然後,心裏的某種東西被觸動了,就受不了了。”


    “不可能這麽草率。”張琦說,“你就會瞎猜。他移民這個決定很大很嚴肅,你知道他放棄了多少東西嗎?”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這麽猜。要不是內心深處的某種深刻的驅動力,那種無法遏製的深層衝動,他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情?”孫斐反而更堅定了,“要是一般的什麽誘惑呀,壓力呀,我才不覺得他扛不住呢。他在乎過誰啊?他在乎過什麽東西啊?所以,不可能是外部的誘惑或者壓力,一定是他的內心出了問題。那他內心出了什麽問題呢?早不早,晚不晚,這一段時間出問題,肯定和意識場有關,肯定和雲球人有關。這不,就有五個雲球人意識場被他弄死了。你說,這沒有邏輯嗎?”


    還真挺有邏輯,任為想。這個孫斐,雖然一貫喜歡陰謀論,特別是涉及她不喜歡的人,但不得不說,聽起來仿佛都有些道理。


    “可惜了那五個雲球人。”任為說。


    “哼!就是,氣死我了。”孫斐接著說,“問題是,他為什麽要殺掉那五個雲球人?人家好好地待在意識機裏,當著世界上最痛苦的囚犯,生活在永遠的黑暗裏。招他惹他了?他就要毀掉人家?否則,人家也許還有機會重見天日呢!”她越說越氣憤。但說到這裏,好像忽然覺得自己的話也不全對,“不過,說起來,他們重見天日的機會也不大。那意味著要幹掉別的雲球人,才能讓他們回到雲球。換個人來關著,還不是一回事。所以,他們隻能永遠待在意識機的黑暗裏。這麽說,毀掉他們,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對,”她好像忽然又悟到了什麽,“對,也可能,柳楊不是先殺了他們,他也是沒辦法才殺了他們。他已經受不了良心的譴責了,他也找不到辦法處理那些雲球人。他覺得,那些人太痛苦了。意識機是他發明的,他有各種實驗手段。也許,他從什麽實驗跡象上看出來,他們太痛苦了。他隻能幫他們解脫,但這進一步加重了他的負罪感。他別無選擇,除非自殺,否則隻能從這個環境逃離了。”


    “所以,”她接著說,一邊思考著,“這個時間次序很重要。他產生負罪感,決定移民,殺掉雲球人,加重負罪感,趕快跑。是不是?你們覺得有沒有道理?”她自己點了點頭,仿佛很讚同自己的觀點,“如果是這樣,他還算有良心。”她說。


    “有沒有可能,柳楊並沒有毀掉那五個雲球人呢?”任為遲疑了半天,終於還是問了出來。他不想告訴張琦和孫斐關於柳楊找空體的事情,那涉及呂青。但是,他又覺得孫斐很能瞎想,說不定有什麽異想天開的角度,可以推理出一些什麽。


    “沒有毀掉那五個雲球人?”張琦重複了一遍,“那他留著幹什麽呢?又如何留著呢?他可是簽了一係列協議,以後不再從事意識場研究了。”


    “有可能!”孫斐的看法果然不一樣,而且看起來很激動,“完全有可能,他把他們藏起來了。讓我想想啊,留著幹什麽?怎麽留?兩個問題,對吧?我想想……我想想……”她一邊說著,一邊低下頭,好像很認真很努力地在想。


    “留著幹什麽我不知道。”在任為和張琦注視的目光下,孫斐抬起頭說,“但怎麽留,我倒是能猜出來。”她說,“剛才說了,不能在雲球留,那要殺掉別的雲球人,殺雲球人他可能並不在乎,可他繞不過我們啊!對不對?我們這裏不是腦科學所,可不是他能夠為所欲為的地方。但是……雲雲……對……雲雲,還記得雲雲嗎?你們不會這麽沒良心吧?雲雲,那條活在地球狗身上的雲球狗意識場,如果雲球狗的意識場可以活在地球狗的空體中,那麽雲球人的意識場當然可以活在地球人的空體中。”


    她很快猜到了,任為想。


    “這可以想到。但是在地球上,地球人的空體從哪裏來呢?這可不容易。”張琦問。


    “對,找到人類空體,怎麽找到呢?”孫斐說。他扭頭看著任為,不說話。


    任為被她看得發慌。


    “對,”他說,“killkiller有空體,我母親現在就是空體。”


    “但killkiller不可能給他用。這事聽起來就不對勁,應該是違法行為。”張琦說。


    “有可能去killkiller偷,也可能殺人。”孫斐說,“總而言之,他可能沒有毀掉那些雲球人的意識場,而是把他們遷移到了人類空體中。他做了實驗,這本來就應該是實驗的一部分。不是嗎?不做這件事情,他的意識場實驗,難道不是少一個關鍵環節嗎?他隻是因為各種法律的限製,不能做、沒法做,不是不想做。對吧?他沒辦法做這種實驗。但他是個科學家,他受不了這種不能做實驗的感受,他一定要做。所以,他偷了killkiller的空體,或者殺了人,反正,他找到了空體。”


    “他的實驗成功了。”孫斐說,“他完成了自己的夢想,那是夢想,科學家的夢想。知道嗎?他可以不要虛名,可是他滿足了自己作為科學家探索未知的好奇心和夢想。對,是這樣。不過,這樣做他會被抓起來的。所以他跑了,跑了。”


    “跑到赫爾維蒂亞沒有什麽用,要是需要抓起來的話,還是會被抓起來。”張琦說。


    “那不管,反正……總比待在這裏安全。”孫斐說,“對,所以現在不是五個雲球人意識場的問題,而是五個擁有雲球人意識場的地球人的問題。”她接著說,“雲球人是我們的家人,他們的意識場也是我們的家人。他們現在被囚禁在某些地球人的空體中。”她說著,好像又覺得這麽說不對,“不,應該說,他們有了新的宿主。沒關係,就算這樣,還是我們的家人。但是,他們現在在哪裏?我們應該找到他們!這是我們的責任,他們是我們的家人。”


    “按照你的陰謀論,柳楊會不會在實驗成功以後,又殺了他們呢?”張琦說,“這是他的犯罪證據啊!”


    孫斐不說話了,這聽起來確實很有道理。


    “可殺人這件事情,我是說殺五個活生生的地球人,就算他們擁有的是雲球人的意識場,不是地球人的意識場,也不是那麽容易。我不僅僅是說這五個人本身不好殺,而是說還有更大的困難。你要殺五個人的話,很難不留下任何痕跡,不引起任何懷疑。警察難道白吃飯嗎?”任為說,他想起了疑點管理係統。


    “所以,他一定會有幫手。這不是在實驗室裏,動動手指,在鍵盤上搞搞就把事情搞定了。這裏麵有很多體力活,他需要幫手。”孫斐說,“他這個人,脾氣古怪,沒什麽朋友吧?要找這樣的犯罪幫手,哪裏去找呢?”孫斐說。


    “這樣的幫手,我覺得他找不到。如果一定要找一個,那一定是……”張琦說,沒有說完就停住了。


    “李舒。”孫斐可不像張琦那麽保守,她馬上跟著張琦的話說出了李舒的名字。


    這時候,任為耳邊忽然想起了叮鈴鈴的電話聲。他眼前浮現出不時在晃動的電話界麵,來電話的正是李舒,加密電話。他看了看張琦和孫斐,站起身來走出辦公室。在走廊裏,他走遠了一點,確認張琦和孫斐應該聽不到自己講話,他接通了電話。


    “任所長,柳所長已經走了。現在,我想我可以帶你去看一個人了。”李舒說。


    “誰?”任為問。


    “阿黛爾。”李舒說。


    任為耳邊嗡的一聲,腦袋一陣發暈。他努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說:“我們正在討論這件事情,孫斐和張琦,都不相信你們把那五個雲球人意識場毀掉了。我看,你的電話要是晚兩分鍾的話,他們就要拉著我去找你了。”


    “不用了,”電話那邊,李舒笑了笑,“我自首了。柳所長覺得可以瞞著你們,可我猜到你們不會放過我,特別是你們那個孫斐。不過,並沒有五個有雲球人意識場的地球人。那些意識場,其中四個確實是被銷毀了。但是,阿黛爾的意識場沒有銷毀。那個人,就是我問過你的那個主動找到我們說可以提供空體的人,呂青安排的也好,黑幫也好,反正幫我們找到了空體。一個女孩子的空體,和阿黛爾很般配。所以,阿黛爾還活著,我可以帶你去見她。”她頓了一下,又說:“不過,她的狀況不太好,你要有些心理準備。”


    “怎麽不好?”任為問。


    “她精神狀況不太正常,見了麵你就知道了。”李舒說。


    “精神狀況不正常?所以柳楊要去搞心理學?”任為問。


    “不,不是。這我也確實不太明白是怎麽回事。搞心理學在這裏搞也可以啊!跑到赫爾維蒂亞幹什麽?這我確實不明白。雖然我跟了柳所長這麽多年,我也不是什麽都能明白他。你們可能都覺得我知道點什麽,但其實,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李舒說。


    “這是違法行為,你們不怕被抓起來嗎?”任為問。


    “我怕呀,但柳所長不怕,我沒能攔住他。他現在走了,所以,你看,我自首了。不過,我隻是跟你們自首。你們先看看吧,然後你們做決定。如果你們要告發我,我也沒辦法。我隻是從犯,柳所長是主犯。我們會不會被抓起來,這要看你們的決定了。好在這個罪名應該不大。現在雲球人沒有法律身份。至於那個空體的事情,最多就是買賣屍體罪。是有點尷尬,可對我來說,比起自己在這裏天天瞎琢磨,還是告訴你們好一點。”


    任為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個人,找你們提供空體的人,確實不是呂青安排的,我確認過了。”


    “我明白,您放心,我不會提這個事情。”李舒說。


    在這樣一個交通發達的時代,很不可思議,任為、李舒、張琦和孫斐,在從超級高鐵下車後,坐在一輛來接他們的自動駕駛汽車上,居然顛簸了十多個小時,才到了一個叫藍月季療養院的精神病院。而且,他們下車的地方,並不是真正的療養院,是距離療養院仍有七八公裏距離的接待站。


    下車的時候,張琦和孫斐正在爭論,剛才上山的那條山間公路,究竟是有七十二個拐彎還是有七十三個拐彎。這會兒,離開那條公路已經兩個多小時了——後來他們拐上了一條更加崎嶇狹窄的小路。下車前不久,李舒無意提起,剛才那條公路有七十二個拐彎,是一條著名的天路。孫斐馬上反對,她說自己數了,是七十三個。但張琦說,自己也數了,的確是七十二個。兩個人爭了幾句,不過下車之後,張琦很快認輸了,他說自己可能數錯了。李舒也說,當地政府也許隻是為了湊個好聽的數字才這樣宣傳的。任為很難想象,在他顛簸得想吐的時候,張琦和孫斐居然無聊地在數有多少個拐彎。他嘟囔著問了一句:“他們為什麽沒有直升機?”


    “聽說很快就會有了,你看,接待站已經建了直升機停機坪。之前可能資金還是不夠吧。”李舒回答他,指著接待站不遠處的一塊空地。看起來的確像是個直升機停機坪,任為看了一眼,沒有再說話。


    接待站本身是一棟漂亮的三層建築,不大,但很精致,和大城市的類似建築沒什麽區別。可惜,他們還沒到地方。李舒竟然告訴他們,下麵的七八公裏,他們隻能乘坐古老的電瓶車過去,或者,如果他們願意,可以騎自行車過去。李舒說,療養院需要最弱的現代感,尤其是電磁環境,那裏不允許有自動駕駛汽車或者直升機之類的高科技存在。


    他們坐車太久,腿都坐麻了。聽說後麵的路麵很平整,雖然有些起伏,但坡度不大,於是選擇了騎自行車。


    穿過樹林,終於到了目的地。這是荒涼深山中一個很大的院落。李舒說,為了盡可能遠離現代世界,這裏方圓上百公裏都沒有什麽人煙,連網絡信號都沒有。如果要打電話,隻能在接待站通過專有線路連接。任為試著調用了一下自己的ssi,果然已經連不上網絡了。


    “衛星信號呢?難道也沒有嗎?”孫斐問。


    “衛星信號當然有,這個他們實在沒辦法,地球上找不到沒有衛星信號的地方。不過,相對地麵通訊網絡的信號,衛星信號比較弱,對病人的幹擾也弱一些。而且,他們也沒有在這裏安裝衛星通訊設備,隻在接待站安裝了。”李舒說,“就算地麵通訊網絡,這樣一個沒信號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即使在深山老林裏也很少。為了這地方,當初申依楓院長可費了不少勁。”


    療養院一派複古氣息,青磚圍牆,朱紅大門,倒和柳楊家有點相像,不過要大得多。院子後麵是一個更高的山峰,前麵是一個場院,場院再前麵就是懸崖,視野很好,看得到遠處的群山。場院側麵是樹林,其中有他們騎著自行車過來的小路。


    雖然偏僻,但是個不錯的地方。


    走到院子裏,馬上看到地麵上跑著很多雞、幾條狗,甚至還有幾頭黑色的小豬。


    在這裏,申依楓院長和她的團隊,加上十幾個鄉下姑娘,照顧著近百個精神病人,這些精神病人多半和現代社會的科技有關。最典型的病症是電子設備依賴症,一種在現代社會很普遍的精神疾病。這種疾病的症狀一般都很輕微,並不需要治療。但個別時候有很嚴重的情況,會發展到離開電子設備就出現思維混亂、幻聽幻視,甚至身體方麵的痙攣等症狀。這就需要治療了。藥物隻是一個輔助治療手段,長期的行為治療更加重要,盡量脫離電磁環境是其中的核心。療養院幾乎沒有任何電子設備,離最近的城市或鄉村都很遠,離大自然卻很近,非常美,氣候很好,冬天不太冷,夏天也不熱,可以每天爬山,每天和藍天白雲、花花草草在一起,對病人非常有幫助。


    “電子設備依賴症中的相當一部分,不僅僅和神經學上的普通上癮機製有關,還和大腦長期接受各種電子信號輻射產生的電磁場變化有關。這裏電磁環境比較簡單,是療養院選址的關鍵。也是因為這個,他們療養院和我們腦科學所有不少合作。其實,電磁環境對於大腦的影響,對於柳所長發現意識場有很大啟發。”李舒說。


    “從生活上,這裏的病人並不難照顧。身體上一般都沒有什麽大的問題,都可以自理。”李舒接著說,“不過,我們送來的阿黛爾,在這方麵表現得不太好。”


    她說著話的時候,申依楓院長帶著阿黛爾過來了。


    任為很緊張,呼吸都急促起來。自從申院長牽著一個姑娘的手出現在他的視野裏,他就不由自主地一直在觀察,甚至都沒怎麽注意李舒的話,張琦和孫斐也是一樣。


    那個姑娘長得並不像阿黛爾。至少不像任為記憶中,在阿黛爾房間看到的那副肖像畫。當然,也並不像琳達。不過,雖然麵容不像,卻有著和任為心目中阿黛爾相同的氣質,柔和、溫暖、嫵媚。


    這些感受,任為是在雲球中從畫像的眼睛中體會到的。現在,則是從形體上體會到的。當阿黛爾走到眼前,任為看到她的眼睛,他的感受就截然不同了。


    那雙眼睛,如果說有什麽表情的話,就隻有呆滯了,空洞洞地沒有一絲神采。


    “阿黛爾,你好。”孫斐說,她說的是薩波語。


    阿黛爾沒有反應,眼睛看著前方。她一路走過來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前方,好像前方有什麽東西吸引了她。但是,那種吸引又顯得那麽無足輕重、無關緊要。


    “阿黛爾,你好。”孫斐又說了一遍,這次她說的是漢語。


    阿黛爾依舊沒有反應。她站在那裏,手被申院長牽著。雖然個子比申院長還高一點,可卻像一個被牽著手的三歲小姑娘。而那眼睛,則連嬰兒的活力都沒有。


    申依楓院長搖了搖阿黛爾的手。阿黛爾好像被驚了一下,茫然地扭過頭看了看申院長。申院長衝她笑了笑,揚了揚下巴,提醒她有人跟她講話。


    順著申院長揚起下巴的方向,阿黛爾扭過頭來,看了看孫斐,又看了看旁邊的任為、李舒和張琦。然後好像不知所措,又把頭扭向申院長,似乎在尋求幫助。


    “你們好。”申院長說。


    “你們好。”阿黛爾開口了。口音清亮,但很不熟練,很生澀,而且是麵對著申院長。


    申院長又揚了揚下巴。阿黛爾扭過頭來,對著大家說:“你們好。”依舊很生澀。


    孫斐好像想哭,把頭扭到一邊。


    “這是怎麽回事呢?”任為問李舒。


    “不知道,她的智力很低。身體上沒什麽異樣,包括大腦,檢查不出任何問題,但就是智力很低。從對精神疾病的了解來看,她和任何已知的精神疾病不同。所以,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治療。看起來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是個小孩子。一個有點智力障礙的小孩子。”李舒說。


    “在進步,進步很大。”申院長說,“現在,她已經可以自己上廁所了。我感覺她會持續進步。”


    “她以前可不是這樣。”孫斐說,聲音有點大。


    “小點聲。”張琦說。他扭頭看了看周圍,院子裏有不少在散步的病人,離他們圍坐的小方桌不遠。有幾個病人聽到孫斐的聲音,向這邊望了過來。


    “你們怎麽能這樣!”孫斐聲音小了,但咬牙切齒,充滿了憤恨。


    “對不起。”李舒看起來也有點難過,“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麽。你們都看到了,雲球動物的意識場在地球動物空體內活得非常好。你們自己也都試過了,地球人意識場在雲球人空體內也活得非常好。我們完全沒有想到,雲球人意識場到了地球人空體裏就成了這個樣子。這對我們而言,也是很大的意外。”


    申依楓扶著阿黛爾,分別在兩張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你們是生人。要是天天在一起的熟人,她表現會更好一點。”申院長說。


    “可她……”孫斐說不出話來。


    “她原來是黑石城有名的歌女。唱歌跳舞,彈琴賦詩,樣樣精通。唉,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孫斐,你要是怪我們,我也認了。確實是意外,不知道為什麽。”李舒說。


    “柳所長移民,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受打擊了?”張琦問。


    “不,我覺得不是。”李舒說。


    “那是像孫斐說的,有負罪感?”張琦接著問。


    “我覺得……”李舒遲疑了一下,接著說,“也不是。”


    “從科學上來說,作為一個科學家,他絕望了,走投無路了。”孫斐說。說這話的時候,她冷冰冰的,沒有剛才的難過。


    “不,柳所長絕對不是那麽容易放棄的人。”李舒說。


    “那就是負罪潛逃!”孫斐說,這次又是憤怒。


    “不,也不是害怕。他確實不害怕,你們了解他。雖然他不讓我告訴你們,但我覺得,他知道他走後我還是會告訴你們。他也沒有千叮嚀萬囑咐,他好像根本無所謂。”李舒說。


    “好吧。至少他還是證明了一件事,雲球人意識場不能在地球人的空體中正常生存。”張琦說。


    “這倒是好事。”孫斐說,“你們這些怪胎,證明了這件事很好。否則,你們不知道又要弄多少雲球人出來。雲球人就該待在雲球,地球人就該待在地球。都是你們作孽。現在證明了這一點,希望你們以後不會繼續瞎搞、繼續作孽了。就是可憐了阿黛爾!”


    大家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任為問李舒:“柳楊正式得出結論了?雲球人意識場不能在地球人空體中正常生存?”


    “沒有。”李舒說,“他看到阿黛爾的時候,進行了各種觀察和檢查。他很難過,非常難過。但是,他沒有再寫過任何論文,或者哪怕是論文草稿。也沒有再跟我說過任何和意識場研究有關的隻言片語。後來,他就告訴我,他要移民。”


    “那不就是受打擊了,有負罪感,想逃跑,這麽直接的因果關係!你還說不是。”孫斐幾乎喊了起來。


    “好吧,”李舒看了看孫斐,好像有點無奈,“但是,我確實又覺得不是。”


    “那是什麽?”孫斐還是幾乎在喊。又有幾個周圍的病人望了過來。這次,申院長把手指豎在嘴前麵,示意她小聲一點。而阿黛爾,被她的聲音吸引了。看著她,好像眼裏有了一點神采,一點好奇。


    “我覺得你有什麽沒說。”張琦對李舒說,“還有什麽你沒對我們說的嗎?”


    李舒遲疑著,好像終於下了決心。她說:“我覺得可能是實驗流程的問題。”


    “流程上有什麽問題?”張琦問。


    “我不知道,我隻是感覺有點奇怪。因為,存儲雲球人意識場的那五台意識機,一直是我在管理。有一次,我要出差去開兩天會,通常這種時候,我應該把意識機交接給我們的一個同事。但是那次,柳所長說,這兩天他親自管理。”李舒說。


    “這有什麽問題嗎?”任為問。


    “也沒什麽問題。我就是奇怪,除了思考,柳所長一向不願意親自動手做任何事情。管理意識機雖然並不累,但意識機需要全程監控數據,要按時觀察,是挺煩人的一件事。按道理,柳所長不該做這種事情。他一向也不做。”李舒說。


    “也許,他就是在動手把雲球人意識場遷移到人類空體之前,想再更加仔細地觀察一下。”任為說。


    “也可能,可我總覺得不是他的風格。”李舒說。


    “那還有別的什麽可疑的地方嗎?”張琦問。


    “沒有。”李舒說。


    “有也不會讓你發現。”孫斐又冷冷地說。


    “也許吧。”李舒好像在沉思,“柳所長,的確是個很怪的人。”


    回到北京,孫斐要去告發柳楊和李舒。他們從地下渠道買來了空體,或者說買賣了屍體。任為和張琦死命攔住了她。這實在沒有意義,害了柳楊和李舒,又對誰有好處呢?而且,這件事情是由李舒自己親口告訴他們的,李舒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孫斐在掙紮了很久之後,想到李舒對她自己也一直很好,終於艱難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幾天之後,任為又接到了李舒的一個加密電話,讓事情顯得更加可疑了。李舒說,從藍月季療養院回來以後,她對那五台意識機進行了仔細檢查。出乎意料,她在阿黛爾的意識機中發現了一個異常。這還要拜托在藍月季療養院的時候,她自己提到意識機需要全程監控數據,這提醒了她自己。所以,回來以後,她去讀取了五台意識機裏的所有曆史數據,特別是阿黛爾的意識機。


    這個異常很簡單,卻很難發現。


    絕大多數數據都很正常,包括意識場供能曲線、意識波波形等等。這些數據是他們通常要讀取的數據。自從雲球人意識場綁定進來以後,看起來一切正常。不過,李舒沒有停留在這裏。她接著去讀取了物理層操作係統的日誌。這種日誌和應用沒有什麽關係,反應不了任何應用層的東西。但是,恰恰是在這些日誌裏,李舒發現了問題。


    阿黛爾那台意識機的物理層操作係統日誌顯示,某個時間點,這台意識機有一個數據量相當大的數據拷貝工作,從外部存儲設備拷貝到了意識機中。這很奇怪,經過進一步排查,李舒確定,拷貝的數據恰恰是意識場供能曲線、意識波波形等等意識場數據。時間長度大概是六個小時,時間點就是在她出差的那兩天中。


    這很可能意味著,在這六個小時的時間裏,阿黛爾的意識場並不在意識機中。而那些供能曲線、意識波波形什麽的意識場數據都是偽造的。柳楊很可能把阿黛爾的意識場解綁了,然後六個小時後重新綁定,再然後對意識機的數據進行了篡改,以保證這六個小時的數據看起來是正常的。可能出於疏忽,他忘記了篡改物理層操作係統的日誌。畢竟,他並不經常動手進行這種實際操作。


    那這六個小時的時間裏,柳楊對阿黛爾的意識場幹了什麽?


    任為腦子很亂。最近,他其實一直腦子很亂,幾乎沒清醒過。但他還是讓李舒暫時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其他人。並再三叮囑,說這件事情他要好好想想。李舒當然滿口答應。她現在也是滿腦子官司,一貫的優雅從容都快要無影無蹤了。


    是啊!這件事情他需要好好想想,任為想,這涉及呂青。他覺得,柳楊和李舒似乎是真心地一直不相信,倒賣空體的人不是呂青介紹的。雖然呂青一口否認,講的話也都很有道理,但他還是不放心。他確實需要好好想想,他已經算是失去任明明了,他不能再失去呂青。他非常後悔,當時就不應該答應柳楊和李舒,去跟呂青說這個事情。不過,他怎麽能夠想到,會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呢!那會兒,他確實隻想拯救阿黛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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