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為從雲球返回,還沒有來得及看到弗吉斯的死亡是否如他們所料,帶來薩波王國的轉危為安,就先知道了另外一件事。


    “窺視者”項目馬上就要啟動了。這個事情,任為知道不可避免。既然前沿院領導下了決心,他們當然擋不住。但是,出乎他預料的是,伴隨著“窺視者”項目,居然還有一個“伊甸園星”項目。而且,要一起啟動。


    伊甸園星項目是孫斐提出來的計劃。她在兩三天的時間裏,就做了一個項目草案。她先將完整的項目草案提交給了張琦。獲得張琦同意後,提交給了前沿院。前沿院同意之後,她將草案進行了刪改,主要是刪掉了有關穿越計劃的涉密內容,卻強調了窺視者項目的內容,然後提交給了宏宇公司。很快,宏宇公司也同意了。


    非常奇怪,大家的動作都很快。孫斐動作快並不奇怪。但張琦、前沿院和宏宇公司,對這麽一個突然出現的計劃,居然那麽迅速就有了答複,同意的答複,這不能不說是很奇怪的事情。


    伊甸園星項目的核心是,鑒於在可預知的未來,雲球中將有越來越多的外部介入力量,其演化將完全脫離自然的軌道,背離建立雲球係統的初衷,所以需要一個替代的方案,來完成雲球應完成的使命。這個替代的方案,就是在雲球係統中建立一個擁有生命的外行星。她給這個外行星起了個名字,叫作“伊甸園星”。


    為了經費原因,在雲球係統中,曾經除了太陽係以外,對外太空的所有模擬都隻是采用最簡單的數學模型。甚至可以說,隻是一幅動圖而已。後來,在雲球社會化有了一些收入後,才逐漸恢複了對外太空的符合真實物理定律的模擬。


    現在,對太陽以及對太陽係中幾乎所有行星、矮行星、小行星和彗星等天體,雲球係統都盡量做到真實地模擬。這些太陽係天體的可觀測參數,和其他會對雲球產生影響的參數,比如位置、大小、形狀、質量、軌道、反射率、電磁場、化學成分等等,甚至包括這些天體自身的外部環境和內部機製,都被模擬得相當精細。盡管準確程度受限於人類對這些天體的了解,但基本可以認為,它們和真實太陽係中的對應存在,大致是相同的。


    對於太陽係之外的銀河係天體,位置、大小、形狀、質量、軌道、亮度、光譜、電磁場等可觀測數據,雲球係統也進行了盡量真實的模擬。但對於這些天體自身的外部環境和內部機製,則沒有進行模擬。實際上,一方麵人類自身對此所知相當有限,另一方麵這些東西不會對雲球產生任何有實質意義的影響——至少根據現有研究是如此。在雲球係統中,眾多銀河係天體的存在形式,隻是一個個單純而穩定的圓球。空間上沒有結構,時間上也沒有演化。同時,這些模擬,無一例外全部限於恒星、黑洞等大質量天體。任何行星之類的小質量天體,都被忽略了。


    對於銀河係外的更多天體,雲球係統進行模擬的顆粒度,則從恒星進一步上升到了星係。對雲球人來說,那些星係確實存在,如果說有些微妙的物理學影響,隻要人類已經認識到,那麽也會存在。但是,那些星係中的星星,並沒有作為個體被模擬。不過,在視覺上,如果應該能夠被看到的話,天空中還是有那些閃爍的點。


    未來,伊甸園星將是第二個完整的太陽係外行星。當然,伴隨著這個雲球二號的誕生,必然要有一個完整的星係二號來陪伴,就像雲球的太陽係一樣。否則,那隻是一塊在太空中流浪的石頭罷了,也許結構很複雜,但和行星這種稱號是搭不上關係的。


    這並不是要建立一個獨立的新係統,而是在雲球係統中建立另外一個行星。這樣伊甸園星和雲球將共享雲球係統的設定和能力,資源需求比搭建一個新係統要少得多。更關鍵的是,這將節省很多時間,以十年計的時間。要理解這一點,必須明白雲球對模擬對象的計算機製。


    在雲球中,並非所有模擬對象都在時時刻刻地運行。為了節省計算資源,雲球中的模擬對象被分為兩類。


    一類對象被稱為恒常對象,比如雲球人。雲球人身體的每一部分,時時刻刻都在雲球係統中進行模擬運行。這樣,他就可以持續地思考和行動,也可以在睡覺時做夢或者生病。


    另一類對象被稱為應激對象。顧名思義,這類對象隻對外界刺激作出響應。比如海灘上的一塊石頭,雲球係統知道那裏應該有一塊石頭,但絕大多數時候,這塊石頭並不需要被計算出當前的外觀或其他狀態。隻有當一個雲球人看到它的時候,或者當發生了某些事情必須和它進行互動的時候,可以認為它受到了外界的刺激,此時雲球係統才會實時計算出它在這個時刻應該有的樣子。為了提高速度,這裏麵還有一些預判機製,以減少在它響應刺激時,瞬間計算量過大導致的延時。這些工作,雲球的人工智能係統都做得很好。


    哪些東西應該是恒常對象?哪些東西應該是應激對象?這種劃分,是雲球係統的核心工作之一。這種劃分並非一成不變,是動態變化的。舉個例子,一塊海灘上的石頭,通常情況下,應該是應激對象。可如果這片海灘是海濱浴場,這塊石頭又恰好位於遊客集中的區域,那麽,它就會是一個經常在恒常對象和應激對象之間進行切換的物體。在營業時間,為了應對頻繁的互動,它將被轉換為恒常對象。下班後,為了避免無意義的計算,它就又變回了應激對象。但假如某天下班後,因為某種原因,浴場上仍有大量滯留的遊客,雲球係統會很聰明地知道,它應該延遲將這塊石頭從恒常對象切換為應激對象的時刻。


    這個機製的建立,是地球所和雲球係統的核心成就之一。否則,完整的模擬宇宙中每一個原子,不是當前世界的計算能力所能夠負擔的。即使擁有量子計算機的超強計算能力,也仍然不行。


    毫無疑問,天上的那些東西,特別是太陽係外的東西,絕大多數都是應激對象。事實上,應激對象占據了雲球中物質的絕大多數。


    無數種應激對象,如何進行實時計算,如何進行提前預判,這是雲球係統的最大能力之一。這個能力本身也是演化出來的,而且是基於量子計算的基礎演化出來的。因此雲球係統無法複製。量子的不可複製性,人工智能的不可解釋性,在這裏也發揮了威力。除非你願意從零開始,不僅僅演化雲球係統的所有內容,還要演化雲球係統的所有能力,你當然可以複製所有那些並非核心能力的源代碼。


    孫斐考慮過將伊甸園星建立在火星、木衛二或者土衛六上。人類已經登上這些星體多年,使用它們會有很多優勢。人類對這些星體的了解,雖然談不上多麽精確,卻也算相當深入。但是,這些星體確實不適合人類自然生存,必須借助現代科技手段才行。強行改造也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可是會產生更大問題。對這些星體來說,改造結果毫無疑問是不符合自然規律的。人類必須長期持續地加以幹預,否則這些改造結果將無法維持。用不了多久,這些星體就會恢複到它們該有的樣子。所以,它們隻是看起來很好,孫斐不得不排除了這些選擇。


    最終,孫斐決定,伊甸園星將建立在恒星伍爾夫359的第二顆行星上。伍爾夫359距離太陽係7.7光年,算是相當遙遠了。這也好,在可預見的將來,伊甸園星人將不會和雲球人產生衝突。如果是在火星、木衛二或者土衛六,這可說不好。


    在現實中,那顆行星相對其恒星來說距離合適,理論上可以支持生命存在。不過目前,它的狀態類似於四十億年以前的地球,不適合生命生存。而且,其半徑僅有地球的70%。這意味著,其表麵積大概隻有地球的一半。


    在雲球中,可以改造這顆行星。不改變其半徑,隻改變其環境。讓它跨越地球四十億年的演化,並且直接將生命植入。改造的過程將是純粹的神跡,完全不可能在自然界出現。但是,從改造完成的結果來說,由於它的良好位置,並不和任何自然定律相衝突。這意味著,一旦改造完成它就可以開始正常運行,無須再額外加以任何幹預。


    伊甸園星的生命來源可以是雲球生物。簡單地說,想辦法在伊甸園星上,複製一個當前的雲球生物圈。


    由於伊甸園星表麵積隻有雲球的一半,所以生物圈規模也將隻有雲球的一半。由於環境的不同,伊甸園星生物圈和雲球生物圈相比將有所不同,但其生存應該不成問題。


    不過,這將意味著伊甸園星和地球更加不同。其上演化出的任何結果,對地球而言,更加沒有任何意義。比如其生物體,對引力的反應都完全不同,和地球人基本沒有可比性。


    孫斐在計劃中說,她本來要找一顆和雲球一樣大的行星。但進行計算後,出於對計算資源的顧慮,她進行了妥協。她強調,如果有人一定要堅持,伊甸園星由於規模較小而不具有科學意義,那麽,她會放棄妥協。她將重新挑選一顆和地球一樣大的行星,為建立伊甸園星做出一個新的計劃。毫無疑問,那將使雲球將麵臨更大的資源挑戰。她提醒大家,不要“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確實,計算資源是關鍵。雲球的運行已經勉為其難,怎麽能夠再負擔一顆伊甸園星呢?但是,計算資源的問題隻是錢的問題,這是宏宇需要解決的問題。孫斐縮小了伊甸園星的規模,隻有雲球的一半,已經做出妥協,已經仁至義盡。她不打算再替宏宇公司操心更多關於錢的問題了。反而,她把伊甸園星作為一個條件,甚至是一個機會,提給了宏宇公司。她要求宏宇公司承諾,永久負擔伊甸園星。作為交換,她將不再反對“窺視者”項目,也不會再使用其他手段進行阻撓。並且,她說,她甚至可以支持雲球的資產證券化。前提是,在資產證券化過程中和以後,宏宇公司仍然要保證伊甸園星的運行。並且保證伊甸園星的演化不受任何外部幹擾,不能有伊甸園版的“窺視者”項目或者別的類似計劃。


    對張琦和前沿院,她也明確要求,不能有伊甸園版的“穿越計劃”或者別的類似計劃。


    計劃目標很明確,內容也很清楚。奇怪的是,孫斐憑什麽認為,她憑一己之力,就可以讓所有人認可她的計劃呢?要知道,雖然她已經“妥協”,但這畢竟需要很大的計算資源。那是很多的錢,難道去找人要錢,因為自己已經“妥協”,就可以格外的理直氣壯嗎?


    “我威脅了他們。”孫斐對任為說。她果然還是用了些手段。


    “我不知道,我需不需要威脅你。”她接著說,“我建議,不要逼我威脅你,不要嚐試來抵擋威脅。他們都在我的威脅下退讓了,你相信你不會退讓嗎?而且,我要做的事情,從某種角度上說,符合你的願望。你一直以來,都希望雲球自主演化。一天一天,你逐漸放棄自己的初衷,和他們同流合汙。這不過是出於你的軟弱。我給了你一個機會,重拾自己初衷的機會。你應該支持我。”


    任為聽得很別扭。他覺得自己應該很生氣。但是,他好像已經失去了生氣的能力。他承認,孫斐說他軟弱,他確實太軟弱了。特別是,從雲球回來以後,他覺得他更軟弱了。


    他沉默著,孫斐也不說話,就看著他。


    很久,他終於問:“你怎麽威脅他們了?”


    “很簡單。”孫斐說,“我對歐陽院長說,他一定要支持伊甸園星,而且要幫我要求宏宇公司支持伊甸園星。如果他不這麽做,我就要去舉報。地球所沒有履行任何法定程序,就使用真人進行意識場實驗,進入了雲球,這是違法行為。”


    “那是地球所的問題。歐陽院長事先也不知道,他沒什麽責任。”任為有點疑惑。一邊在想,連歐陽院長,孫斐都要這麽明目張膽地威脅,她實在是瘋了。


    “對啊!他本來是沒有責任。但是,他發現了以後,沒有采取正當的措施。反而利用自己的權力和人脈,補辦了手續。他補辦的手續還走了涉密渠道,繞過了正常監管,這就是他的問題了。還能說沒責任嗎?我看,張琦就是算準了他這一點,所以才敢先斬後奏。”孫斐說。


    “你還挺能分析。”任為有一點佩服,“那歐陽院長就同意了?”


    “他還能怎麽樣呢?這個事情對他來說,雖然也不會嚴重到有什麽刑事責任,但我相信,他的前途和名聲就完了。我隻需要讓他相信,我什麽都幹得出來。”孫斐冷冷地說。


    “嗯,他不生氣嗎?你這樣對他?他對你可是很好,一直很好。”任為說。


    “生氣?沒有,他連反駁都沒有。他隻是沉默了很久,然後就同意了。”孫斐說。


    “是嗎?歐陽院長心挺寬。”任為說。


    “我走的時候,他居然還站起來送我。還拍了拍我的肩膀,衝我笑了笑。”孫斐說,好像有點疑惑。


    “哦?歐陽院長不跟你一般見識吧!對他來說,你就是個不聽話的小孩子而已。”任為說,“難道他跟你吵架嗎?”


    “好吧,隨便你怎麽說。”孫斐說,“反正我不管了。然後我去找王陸傑。我告訴他,歐陽院長會要求他們,必須支持伊甸園星項目。他不準反對。否則,我就告訴歐陽院長,他早就知道地球所私下進入雲球的事情,但卻沒有告訴歐陽院長。”


    “還是這個事情。”任為說。


    “是啊!我也找不到什麽別的事情。”孫斐說。


    “王陸傑已經去宏宇上班了嗎?他們的宏宇科學娛樂搞好了?”任為問。


    “對啊!你不知道嗎?他已經去上班了,宏宇集團的副總裁,宏宇科學娛樂的ceo,裴東來是他手下。”孫斐說。


    “他也同意了?”任為問。


    “當然了。他不告訴歐陽院長,不就是希望地球所這邊進度快一點嗎?窺視者項目隻是開始,他們還有下一步。我看,遲早的事情,一定會走到讓地球人意識場去雲球旅遊的地步。你信不信?除非意識場永遠不解密。王陸傑可早就知道意識場的事情,盧小雷都琢磨這些,他會不琢磨?哼,他早琢磨好了,一步一步,全想好了。不過,我們不能讓他如願,他也不要以為勝券在握。反正,我看他早就要離開前沿院了,有全盤計劃,他算準了這是他發財的機會。歐陽院長要是知道,他一直有這個小算盤,還不得氣死!肯定不會支持他的窺視者項目了。再說,就算繼續這些事情,也不會選他和宏宇做合作夥伴了。”孫斐說。


    “你是真的想得挺深入啊!”任為說。這是真心話,他自己真沒想那麽多。


    “他沒有歐陽院長那麽幹脆,跟我辯論了半天。吧啦吧啦各種理由,主要就是說花錢太多唄。我不管,我告訴他,我已經仁至義盡。你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反正你看著辦吧!後來他說,這麽大的事情,他不能擅自做主。他要回去請示那個傅群幼。”孫斐說,“總之,我告訴他,他去搞定。搞不定我就去歐陽院長那裏告發他。他不怕的話就來試試,我更不怕。”她露出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像是來真的。


    “後來呢?”任為問。


    “顯然他還是怕。昨天他告訴我,已經基本沒問題,可以開始準備了。”孫斐回答,有點得意洋洋。


    “我還以為你要控告他殺害蘇彰呢!”任為說。


    “你以為我不敢嗎?我沒證據而已。”孫斐說。


    “好了好了,王陸傑搞定了。”任為說,“那張琦呢?”


    “張琦?他不用威脅。他本來就不應該反對,又不花他的錢,他何樂而不為?他隻是怕宏宇不同意,別把別的事情都給搞砸了。我向他保證,他隻要表示強烈支持就可以了,我都能搞定。反正我去搞,保證不會搞砸什麽,就算搞不定,他也沒什麽損失。不過,我沒有像對你一樣,把細節都跟他講,我覺得他沒必要知道。說人體實驗的那些事情,就變成是在威脅他了。哼,我本來就打算,他要敢不支持,我就威脅他。但既然他沒搗亂,我也就算了。”孫斐說著,扭頭看向天花板,又狠狠地哼了一聲,好像要表示一下對張琦的蔑視。


    “我也和張琦一樣了?”任為說,“我也沒什麽理由一定要反對。而且,你要曝光人體實驗的事情,我也逃脫不了責任。”


    “對啊!所以你同意就行了。”孫斐說。


    任為歎了一口氣,說:“我同意。”


    “很好。”孫斐說,“這個態度很好,那我走了。”


    她站起身來準備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忽然又停住身,扭過頭說:“哎,我說,您在雲球的任務不知道完成沒有,您倒是先出名了。現在的黑石城,所有妓院都在傳唱您的詩呢!快要達到有井水處有柳永的境界了。沒看出來,您還會寫這種打油詩呢!輕薄得很,不是所長您平常的風格啊!看來,您心裏還頗有些風花雪月呢!”


    她又抬起頭看著天花板,這次像是在思索。她慢慢說:“我想想啊……你那幾首打油詩……好像合著什麽詞牌呢!‘錦袖藏羞’那首是‘醉落魄’。‘反複紅玉佩,顛倒綠珠釵’是‘卜算子’。‘把霧織愁’是‘減字木蘭花’。最後一首,‘天涯芳草尋斷’是‘西江月’。對嗎?我查過,不會有錯。真有點文采,不過還是打油詩。平仄不對。好在您運氣不錯,雖然薩波語是方塊字,和漢語有一比,但他們的詩人太土,沒有平仄的說法。恭喜您啊!打油詩大詩人!”


    她輕蔑地撇撇嘴,拉開門揚長而去。


    “哎”?孫斐對自己的稱呼都變成了“哎”了?


    妓院?有井水處有柳永?扯什麽淡。那些打油詩不是我寫的,任為想。轉念又想,可能真是我寫的?他回憶了一下進入雲球前的預習材料,弗吉斯的確寫詩,寫一些風月詩,水平不高。這幾首也是風月詩,水平也不高,氣場好像還挺合。難道我的意識場,調用了弗吉斯大腦裏一些殘留的技能?聽起來不是沒有可能。老巴力丟了自己的狩獵技能,但一定擁有了斯特裏的農耕技能,隻是他沒有來得及發現和使用。不過寫詩的技能和狩獵、農耕什麽的,好像又不太一樣。回頭有機會,一定要問問柳楊。


    至於我自己,他想,我寫過詩,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現在,都多少年了,早就忘得幹幹淨淨了。那時候,孩子嘛,誰不寫詩呢?


    王陸傑很快也跑來找他了,“你總算回來了。”他說。


    “你也總算去宏宇了。”任為說。


    “是,是,你別笑話我。”王陸傑自己先笑了起來,“對我們都有好處。”


    “對你有好處,對我可未必。”任為說。


    “有好處,有好處。”他說,“你看啊,兩件事,窺視者,伊甸園星,咱們看看,下一步怎麽推進。”


    “推進吧。你找張琦商量就行了,我都同意。”任為說。


    “窺視者項目沒問題,正在推進。assi和雲球對接嘛,不難,很快就能弄好。下麵的宣傳推廣我們是行家,當然也會征求你們的意見,都不是問題。不過,伊甸園星就沒那麽簡單了,不容易啊!”王陸傑說。


    “你不是答應孫斐了嗎?”任為問。


    “是,是答應了。”王陸傑說,“但還是有問題。”


    “傅群幼不答應?”任為問。


    “沒有,沒有,我搞定他了。而且,歐陽院長都提了明確要求,他也不好回絕啊!”王陸傑看起來還挺高興,絲毫沒有被脅迫的感覺。任為有點奇怪,被脅迫難道不是應該很不爽嗎?


    “那有什麽問題?”任為問。


    “應該算技術層麵的問題。說起來,是要在伊甸園星複製一個小號的雲球生物圈,可好像沒那麽簡單。環境肯定沒問題,直接修改環境係統,測試仔細點就是了。植物動物也還算好辦,他們說,可以通過人工智能程序,把一些植物動物直接遷移到伊甸園星上去。這隻老虎,睡覺的時候還在雲球,醒來就在伊甸園星了。腦單元在係統裏並沒有動,軀體參數也沒動,隻是鏈接的環境參數全變了。老虎傻,不就是不適應嘛,搞不明白沒關係,有兔子吃就行了。可是雲球人不行啊!他們已經不是猿人了,是現代人。他們的社會演化是有問題,但他們的智力沒問題。他們已經是現代人,腦容量、意識場都一樣。你要讓他們忽然一覺醒來,都在伊甸園星上,這行得通嗎?”


    “對,引力不同啊?伊甸園星的半徑,不是隻有地球的70%嗎?”任為想到了引力,問王陸傑。


    “所以,那些植物動物能不能活都是問題。他們說,可以通過係統修改體內的引力反應。一點點來,可以試,應該能夠逐漸進化。就算死一批也沒辦法,但是工作量真不小。不過最大的問題還是雲球人,他們有家庭、有朋友、有部落,忽然就這麽著,換了個地方,難道沒有問題?”王陸傑說。


    “那就把某些部落,周圍的自然環境,還有動植物,一下子全都移過去。”任為說。


    “對!我就這麽說的,可張琦不同意了。孫斐又不高興,他們吵起來了。這個孫斐,伊甸園星本來就帶來很多麻煩,該讓步就讓步嘛!這姑娘真難搞啊!”王陸傑說著搖搖頭。


    “張琦為什麽不同意?”任為問。他沒有等王陸傑回答,就自己回答了,“嗯,我知道了,在伊甸園星倒是沒有問題。可在雲球會造成問題。環境可以複製,植物也可以複製,但動物沒法複製。有腦單元的東西都沒法複製,量子的不可複製性,人工智能的不可解釋性,更別說有意識場的了,隻能遷移。這樣遷移會造成雲球上出現大片空白。也許會對雲球造成負麵影響。這是個問題啊!”他搖了搖頭。


    “張琦挑選了一些部落,似乎都比較偏遠,與世隔絕。說是對雲球影響可控,可以遷移到伊甸園星上去。但孫斐覺得數量太少了。她說那樣的話,伊甸園星的人類發展就太滯後了,離雲球會有很大距離。所以,他們吵得很厲害。”王陸傑說,“你是不是拿個主意啊!我知道,現在你不愛管這些事情,可你畢竟還是所長啊!”


    “我沒有不愛管。”任為尷尬地說,但也並沒說要怎麽管。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你怎麽就被孫斐嚇住了?你不被嚇住,就沒有伊甸園星這件事情了。”


    聽到這個問題,王陸傑先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說:“我才沒被她嚇住呢!這姑娘是難搞,但是小姑娘還是小姑娘嘛。想問題太簡單,性子又太著急。”


    “什麽意思?”任為問。


    “你想,你搞這個雲球,歐陽院長一直支持你。雖說後來,是有很多困難,但這麽著就變成遊戲了,他能不難受嗎?他是有很大壓力,可他也想有辦法延續以前的研究,其實他很矛盾。孫斐要是好好地跟歐陽院長講她的伊甸園星項目,歐陽院長肯定也會同意。可孫斐這姑娘,沒辦法,也許這段時間被搞毛了,上來就連侗嚇帶威脅,搞得歐陽院長莫名其妙。她是被歐陽院長寵壞了,歐陽院長也懶得理她,就坡下驢就同意了。至於我,我才不怕呢!你們的事情,我跟歐陽院長說過,我不怕她到歐陽院長那裏告發我。”


    “你告訴過歐陽院長?”任為有點吃驚。


    “是,不過你知道就行了,別跟別人說了。”王陸傑說,“當時歐陽院長確實沒吭聲。也是知道這件事情不好搞,走程序不知道要什麽時候了。還牽扯到柳楊他們的實驗進展呢,他們的事情有更大的牽扯。上麵,”他指了指天上,“也很著急。所以,你們的辦法也不失為一個辦法,歐陽院長就沒吭聲。而且就伊甸園星項目本身來說,也確實是個挺好的主意。這裏麵有很多研究價值。除了創造一個幹淨的環境繼續以前的研究以外,也是一個新的實驗,看看在雲球係統中,創造新的行星會是個什麽情況。如果技術流程都成熟了,有可能可以創造更多新的行星。會有各種用處,無論是科研角度還是商業角度都是這樣。想不明白這件事情的人,主要是宏宇公司的人。他們是商人,很短視,很多時候,想不了那麽遠,這個季度的股價,就是他們的極限了。這也正常,是商人的本分。所以對他們,還是需要做一些說服工作。這我去做就是了,孫斐完全沒必要急赤白咧。好好說不行嗎?不過她就那樣,也不奇怪。”王陸傑說。


    “嗯,”任為含混地嗯了一聲,“那你怎麽做宏宇的工作?這畢竟是很多錢啊!”


    “是啊,但也有更多的商業機會啊!”王陸傑說,“說服傅先生,不就是要說賺錢的事情嗎?這容易,跟他說賺錢就是了。換換腦子,大家才能互相理解。”


    “換腦子?怎麽換腦子?”任為問。


    “有些事情不是今天就能想清楚,有很多可能性,需要腦洞大一點。比如,給你舉個例子,如果可以創造一個行星,用作監獄呢?一些重刑犯,把意識場送到這個行星去,把空體保存到killkiller。是不是比現在的監獄安全?是不是成本也低很多呢?某種程度,犯人的生活還更好,更自由。”王陸傑說。


    “啊?”任為驚了一下,“伊甸園監獄?”他問。


    “誰說是伊甸園星了?”王陸傑說,“可以是新造的行星啊!伊甸園星可以認為是個實驗。很久以前,我和公安部監獄管理局的一個副局長聊天的時候,還真聊起過這件事情。不過那會兒,隻有killkiller,沒有意識場的事情,這樣做行不通。總不能就在killkiller冬眠吧!有點侵犯罪犯的人權,而且也起不到改造罪犯的作用。時間都被睡過去了,沒接受改造,沒有意義。對不對?現在不同了,等意識場解密了,我會去找他再聊聊。名字我都想好了,‘雲獄’,雲中監獄,怎麽樣?”


    “厲害!”任為伸出大拇指,由衷地欽佩王陸傑,商人們的腦洞確實很厲害。


    “所以,說服傅先生也不是太難。就是要做工作而已,強調賺錢,”王陸傑重重地說,“賺錢。”


    “但是——”任為遲疑了一下,“你不會把這些想法跟傅先生講了吧?意識場可還沒解密呢,穿越計劃也是涉密的。”


    “沒有,沒有,你放心,這點職業素養我還是有的。跟傅先生渲染一下窺視者計劃就好,再說還有好多胡蘿卜呢,用不著講這些。”王陸傑說,“其實,伊甸園星真是有價值,孫斐這個想法很好。不僅僅是賺錢,科研方麵這種需求也已經出現了。你知道,現在,在火星和木衛二、土衛六上,都有人類居住實驗基地。雖然弄得還不怎麽樣,飛船不給力,可我們確實是在走向宇宙的過程中。未來總有一天,我們會碰到外星人。我們和外星人之間,或者,外星人和外星人之間,會是什麽關係?怎麽相處?這要研究,現在大學有國際政治專業,那會兒一定會有星際政治專業。當然,坐而論道的話,坐在那裏想和說就可以了。可是,需不需要做實驗呢?也許大多數人認為,國際政治不需要做實驗,本來就是坐而論道。但星際政治可不一定,畢竟星際政治的實體,和國際政治的實體不同。很多東西,你看不到摸不到啊!坐而論道很可能不夠。你們的雲球係統裏,要是有很多行星,都有生命,這不是一個非常優良的觀測環境嗎?而且,說不定可以做各種實驗,驗證些什麽。不知道你們的技術支持不支持,但遲早總會支持。我聽說……就是聽說啊……不知道是不是謠言,軍方已經開始有這樣的前期研究。說不定哪天,就會找到你們呢。”


    這個王陸傑厲害,任為有點被震驚了。他覺得,自己真是一個井底之蛙。他的思維像是被捆住了,捆在雲球裏麵。這麽多年以來,似乎都沒有探頭出來過。


    “實際上,這種東西很多。你們以前太封閉了,還是要開放,開放,再開放。資產證券化也不是不能考慮,你還是要想一想。畢竟,無論對雲球還是對地球所的所有同事個人,都是有好處的。很多事情不要用今天的眼光固定地去看待。隨著時間的前進,很多東西會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地球會變,社會會變,人會變,你也會變,不能說就雲球不能變,對不對?”王陸傑說。


    我會變?任為忽然想起菲雅。


    “說遠了,說遠了,剛才說到哪裏了?哦……對……說到孫斐。她以為大家怕了她,其實是因為她的想法確實不錯。她叫啊叫啊不停地叫,大家都在想別的事,根本沒在聽她說話。她是個好姑娘,也是個難搞的姑娘。你可別跟她去學我說她的話,我其實很喜歡她,也挺佩服她。作為一個姑娘,真不容易,內心很強大。我要是她,我可做不到。說到底,唯一真正的問題就是錢。說服宏宇拿出錢來,就沒問題了。我現在是宏宇的人,作為宏宇的一分子,我認為拿出這個錢,一定會得到合理的回報。你放心,我覺得沒問題。眼前,就是張琦和孫斐的爭執是個問題。他們僵持不下,這個我就搞不定了。你還是出一下麵,好不好?”王陸傑說。


    “好,好,沒問題。我出麵,我去說。”任為說。


    伊甸園星項目讓任為吃驚,和孫斐的談話讓任為吃驚,和王陸傑的談話讓任為更加吃驚。但是,這還沒有完,接著,就在當晚,呂青又讓他吃了一驚。


    “cryingrobots分裂了,已經發聲明了。”呂青說,情緒很低落。


    “啊?怎麽分裂?”任為問。


    “我說過的呀!哼,我還真是厲害。他們真的分裂出一個新組織,名字真的叫fightingrobots。”雖說證明了她料事如神,可看起來,她卻一點也不高興。


    “明明在哪個呢?”任為問,隨即覺得自己問得很愚蠢,“當然是在fightingrobots了。”他回答自己。


    “可能比這個還過分。”呂青說。


    “比這個還過分?什麽意思?不就這兩個組織嗎?她還能在哪裏?”任為問。


    “fightingrobots的聲明裏提到,他們的領導人名叫revengegirl。”呂青說。


    “revengegirl?”任為愣愣的,不知道說什麽好。revengegirl,倒像是任明明給自己起的名字。


    “他們還幹了一次新行動,襲擊了愛爾蘭的一個教區,殺害了一位主教。”呂青說。


    “為什麽?”任為很吃驚。


    “那是一個極端保守的教區。那位主教一直在到處奔走,極力呼籲政府進行立法,對人工智能進行明確分級,建立像電影一樣的分級製度。並且,要在一切範圍內,限製為機器人建立任何和自我意識有關的功能。包括情感軟件包或者情感芯片也不行。這類東西,都應該定義為非法並全麵禁止。總之,就是要在研發和生產環節中,在技術層麵上,永遠把機器人嚴格地控製為機器。可以想象,在那裏,機器人人權、機器人婚姻之類的事情,肯定是大逆不道了。”呂青說。


    任為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明明怎麽能這樣?”過了一會兒,呂青說,語氣聽起來很擔憂。但任為扭頭看她的時候,在她眼睛裏看到的東西,似乎比擔憂更多。


    任為不知道說什麽好。


    過了一會兒,任為說:“問你一句,另一個事情。”


    “什麽?”呂青問,有點心不在焉。


    “我以前好像寫過一些詩,是嗎?”任為問。


    “是啊,大學的時候。怎麽了?”呂青問。


    “不怎麽,就是忽然想起來了。你還記得些什麽嗎?”任為問,“可能有點懷舊吧,最近這麽多事情。”他又補充說。


    “讓我想想……你給我寫過情詩呢!”呂青說,笑了笑。不過,看起來並不是很開心。她歪著頭在想,然後好像想起了些什麽。


    “對,我想起來一首。”她慢慢開始念。


    “雙紅豆,雙紅豆,


    生在山崖扶雲頭,


    自小不知愁。


    雙紅豆,雙紅豆,


    一朝美人盈紅袖,


    窺見汴水流。”


    “好像是這樣。”她說。


    “一朝美人盈紅袖,窺見汴水流。”任為重複了一遍,說:“嗯,是的,我也想起來了,是我寫的。好像詞牌叫‘雙紅豆’。”


    “一朝美人盈紅袖,窺見汴水流。”過了一會兒,他又重複了一遍,覺得自己寫得還不錯。


    呂青沒有再理他,好像還是有點擔憂的樣子。在想任明明吧,任為想,他也覺得很擔憂。


    這一段時間,我算不算是“窺見汴水流”了?他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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