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弗吉斯的預想不同,第二天一早,居然就有朋友上門來找他了。他本想先在將軍府中安靜地待兩天,熟悉一下府中的環境和人物,然後再出門。但看來,他一上來就得應付別人了。


    他的薩波語不怎麽樣。雖然出發前已經很努力地突擊了幾天,可他依舊很沒信心。聽的方麵問題不大,觀察雲球那麽久,聽的還是不少。但張嘴說就相當困難,好在弗吉斯一向性格內向、沉默寡言,他的選擇隻能是更加沉默寡言一點。


    他知道,穿越者觀察盲區早就開始實施。自己的行為不會被觀察也不會被記錄,這意味著他很自由。但同時,這也意味著更大的風險。所以,他更要謹言慎行。千萬不要招惹麻煩,他叮囑自己。


    他的書童恭恭敬敬來稟告,拉斯利公子和一個不認識的人來拜訪他。這個小孩子其實很危險。現在這個府裏,最熟悉弗吉斯的人,應該就是他了。弗吉斯甚至不敢正視他。


    弗吉斯剛吃完廚娘送來的早餐,他一向在臥室吃早餐。他像往常一樣,喝了點紅鬆子酒。這種酒由紅鬆的果實釀造,看起來很像地球上的紅葡萄酒,但味道很怪。如果在地球上,估計夠嗆能有人喝。不過這酒的度數似乎不高,應該不容易醉,喝兩口倒也沒關係。


    他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書童好像有點猶豫,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他也馬上反應了過來,鼓足勇氣,用並不流利的薩波語說:“好,帶我去吧。”


    走在大園子中曲曲折折的路上,一路的亭台樓榭很像中國古代的園林,和城內其他地方以石頭和土坯為主建造的粗陋房屋形成鮮明對比。池子裏的金魚,比地球上最大的金魚還要大。而幾隻仙鶴和天鵝,似乎比地球上的同類更加不怕人。看到他走過,居然湊上來啄他的雲蠶絲長衫。可能是要食物,他想。他順手摸了摸兜裏,真有幾小塊東西,不知是不是食物。他拿出來看了看,土黃色,有點硬,像是餅幹一類的東西。他扔了出去,果然,仙鶴和天鵝都咕咕地叫著去爭搶了。他有點好奇,地球上的仙鶴和天鵝也是這樣子嗎?


    他仔細地觀察著路,和腦子裏事先記下的地圖比對著。這些東西在預習材料裏都有,他的記性很好,看來他記得一點不錯。很快,他們走到了他自己的會客廳門口。


    兩個穿著體麵的人在等著他。一看到他出現,還沒等他進屋,其中一個年輕人快步從屋裏走出來,緊緊握住他的手。


    “弗吉斯,想死我了,好久沒見。”他說。


    弗吉斯知道,他就是拉斯利,農業政務官的大公子。和自己應該是認識多年,也算是朋友。


    “拉斯利,你好。”他笑了笑說。一邊懷疑著,自己笑得是否自然,語音是否標準。他很緊張,幾乎聽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不好,不好,一點也不好。沒有你老兄,我怎麽會好?”拉斯利大笑著。


    自己和他有那麽好嗎?弗吉斯記得,雲球記錄顯示,他們兩個的關係好像也一般。從小就認識,但一直是一般的朋友。不過,他沒說什麽,隻是又笑了笑,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弗吉斯老兄,我給你介紹一下。”拉斯利緊緊拉著弗吉斯的手,拽著他從門口走進屋裏。另一隻手指著站在屋裏的另一個滿麵堆笑的人。那人身材不高,胖胖乎乎,身子有點躬著,非常謙恭的樣子,看著就給人一種很親近的感覺。


    “他是林溪地副都督,圖圖大人。前天才從林溪地趕過來,給陛下匯報他們地方上的事宜。這不,昨天去了宮裏,忙了一整天。今天啊,一定要讓我帶他來見見老兄你啊!”拉斯利說。


    見我?見我幹什麽?弗吉斯沒明白。


    “哦……圖圖大人,你好。”但他還是打了招呼。


    “弗吉斯公子,你好,你好。久仰大名,好容易見著了!果然年少英才,老朽慚愧啊!不知道多想見公子,可惜一直沒有門路,多次緣慳一麵。這次,幸虧有拉斯利公子引薦。萬幸萬幸!”圖圖衝上前來,雙手緊緊握住弗吉斯沒被拉斯利握住的另一隻手。


    弗吉斯兩隻手都被雲球人緊緊地握住。他能感覺到雲球人的體溫和手感,和地球人好像也沒什麽差別。可他依舊覺得渾身不舒服,和被地球人握住手的心理感受完全不同。應該並沒有什麽不同,這是我又多想了,他想。


    “哦?二位請坐,二位請坐。”弗吉斯好容易把兩隻手拽了回來。自己先坐了下來,在大廳中間的紅箭木扶手椅上。


    他在想,要不要找人上茶,在這裏找人上茶是怎麽個流程。他還沒想好,那個小書僮已經端了茶水進來。


    圖圖笑嗬嗬地坐了下來。他胖胖的身軀並沒有靠到椅子的扶手上,而是很恭敬地略微前傾著。他笑著說:“弗吉斯公子,我真是想見你想了很久很久。聽說你的詩文才華橫溢,公認的黑石城第一,不來請教實在說不過去。”


    詩文才華橫溢?公認的黑石城第一?


    弗吉斯作為羅伊德將軍的獨子,倒是自小學習詩文,好像也寫過一些。可預習材料中對自己的概括,難道不是不學無術的平庸之輩嗎?他扭頭看了看拉斯利公子。他印象裏,在預習材料中,好像這個拉斯利寫的詩更好。是不是黑石城第一不知道,但肯定比自己好。不過麵對弗吉斯疑問的目光,拉斯利笑嘻嘻的,眼神中隻有滿懷熱衷,沒有絲毫不快。好像,圖圖這個“公認”的說法一點也沒問題,至少他完全認同。


    “圖圖大人在黑石城置辦了一所宅子。今晚啊,大請黑石城的文人墨客,咱們大家聚聚。可是圖圖大人說了,弗吉斯公子那是扛把子,是必須首先請去的。所以,老兄你一定要去,否則壞了大家的興致。大將軍的公子,武略過人,文采第一。京城的聚會,沒有公子在,就什麽意思都沒有了。”拉斯利說。


    武略過人,文采第一!


    連拉斯利公子自己都這麽說?弗吉斯逐漸明白過來。


    “剛才聽說,圖圖大人是林溪地的副都督,怎麽到黑石城來匯報公務了?都督大人呢?”弗吉斯問。


    “哦?”圖圖的臉上現出一絲驚訝,不由自主扭頭看了一眼拉斯利,“都督大人不是告老還鄉了嗎?還是羅伊德大人體恤都督大人,提醒著要保重身體。難道,羅伊德大人有什麽別的意思?”他的麵色似乎不好起來。


    看來這問題問得不對,弗吉斯暗暗恨自己多話。預習的時候,可沒預習到這件事情。不過,也不難猜,看來這圖圖是眼紅都督的位置,找自己通門路來了。可是,羅伊德將軍為什麽要讓都督大人告老還鄉?是真的太老了嗎?這又不能張嘴問。算了,估計,多半是看著不順眼,不聽話吧。


    “不,不。”他趕快說,“父親大人的意思我不清楚。朝廷的事情父親大人自會操心,從來不告訴我,我所知甚少。”


    “從來不告訴公子?嗬嗬……嗬嗬……”拉斯利笑了起來。側扭著臉看弗吉斯,還舉起手隔空指點了一下他,似乎他根本不相信。


    這是真的,預習材料這麽寫的,弗吉斯想。


    “哦……那好……那好……”圖圖說,“公子不聞俗務,乃是雅人。這樣最好!俗務擾人,不值一提!今晚絕無俗務,公子但請放心,務必光臨。咱們隻聊風月,不聊朝政。”


    “我就不打擾了。”弗吉斯說,“父親還有很多功課給我,我還是在家溫習為好。”


    “今晚以詩會友,也是溫習功課。”拉斯利說,“我們又不是請老兄去怡紅院。”他看到弗吉斯有些不解的樣子,大笑起來,“要麽咱們就去怡紅院?那更好。圖圖大人總是附庸風雅。我看多餘,咱們就怡紅院如何?”


    “弗吉斯公子喜歡便好。哪裏都是一樣!哪裏都是一樣!”圖圖馬上附和。


    怡紅院?這也沒有預習過,肯定沒有。不過從名字上,弗吉斯能猜出那是什麽地方。弗吉斯仔細回憶了一下,從預習材料上看,自己肯定沒有去過怡紅院。他對自己的記憶力很有信心,但對預習材料稍微有一點懷疑。


    他沒法接話,沉吟不答。


    “算了,算了。羅伊德大人管教極嚴,老兄要是去了怡紅院,不但你難以交代,怕是我也會被羅伊德大人叫來打上三十大板。我那老父親,恐怕還得上門賠罪。算了,算了,咱們就圖圖大人府上。以詩會友,溫習功課!”拉斯利大笑著說。


    這就對了,看來預習材料還是對的,自己也沒記錯,弗吉斯想。


    聊了半天,他猶猶豫豫兼笨嘴拙舌,終於沒能拒絕。拉斯利和圖圖的嘴巴,和他可不一樣。在這樣一個對他來說很陌生的地方,話也說不利索,麵對拉斯利和圖圖,他實在想不出,更說不出什麽有說服力的理由,進行有效的拒絕。


    不過也許,這也算是了解雲球生活吧,他對自己說。


    拉斯利和圖圖走後,他在家裏小心翼翼,盡量避免和人說話,隻是在院子裏到處轉著。同時,他自言自語地,對著院子裏的每一樣東西叫出名字,碰到每一個下人,也默默地在心裏叫一下名字。還好,他的記憶力確實很好,都還記得。


    小書僮也沒有找他什麽麻煩。說過幾句話,都還順利。還有副管家也來請示了幾件事情,他都勉強應答了,似乎沒什麽明顯破綻。看來選擇的時機確實不錯。雖然王國正麵臨危機,羅伊德將軍纏身戰事,但是弗吉斯,恰好是沒什麽事情的階段。


    他還到阿黛爾的小院子去看了看。院子已經沒有人住了,冷冷清清,甚至稍顯破敗,房間裏的家具上已經落滿了些灰塵。但是,一屋子漂亮的家具、精致的裝飾、豐富的書籍,還有一院子的花花草草,雖有些亂了,可仍然看得出,布局極其用心,依稀顯出先前主人的風雅。


    他在牆上看到一幅阿黛爾的畫像。畫像畫得很好,畫中人風姿綽約。尤其那張臉,隻是淡淡的幾筆線條,卻非常傳神,簡直像是活人一樣。弗吉斯覺得,他從那簡單的暗褐色線條勾勒的眼睛中,看到了很多很多,柔和、溫暖、嫵媚,但也還有悲傷和無奈。


    我真能想,弗吉斯對自己說,那就是些簡單的線條而已。


    他還是仔細盯著那張臉看了半天。你還別說,還真是有點印象中琳達的樣子,雖然琳達的樣子在他心中並不十分清晰。他想起孫斐說過,柳楊不顧後果,選擇這樣一個目標,一個在薩波上流社會牽連甚廣的雲球人,來做上帝的囚徒,怎麽說都不合理。唯一的原因就是她長得像琳達。以前,他並沒有去係統中看過阿黛爾,很難評價。現在看來,孫斐說得可能沒錯。如今的阿黛爾怎麽樣了?柳楊找到空體了嗎?阿黛爾已經成為地球人了嗎?原本,她是被訓練用來刺殺王後的殺手。她在自己還不知情時,就已經香消玉殞,但是,練舞兼練武的底子,在成為地球人後,還能在地球人的軀體上再現嗎?


    晚上,在圖圖那個漂亮的宅院中,在數不清的酒、肉、水果和點心之間,果然還是有很多文人墨客。吟詩也吟了不少,作歌也作了不少。不過,不是所有詩歌弗吉斯都能聽懂。


    文人雖然很多,但更搶眼的不是文人,而是美女。比文人更多的美女穿梭在文人們之間。雲球人的相貌普遍比地球人美,女人尤其如此。身材大多瘦削健美,皮膚緊實光滑,麵孔猶如雕塑,眼睛就像寶石。她們穿著最薄的雲蠶絲紗袍,隱約露出潔白的胴體。不是倚靠在某個文人的懷裏撒嬌和喂酒,就是正在準備這樣做。文人們在摟著美女的時候,吟詩的聲音顯然更大,也能獲得更多的掌聲和喝彩。而在懷中沒有美女的時候,他們則連吟詩的機會都很難搶到。


    弗吉斯不善於應對這種情況。開始的時候,他很勉強地笑著,騰挪著自己的身體,試圖躲避美女們。偶爾,在別人目光投過來的時候,或者別人指點著吟詩者和他說話的時候,他還需要尷尬地讚美幾句其實沒怎麽聽懂的詩歌。他的內心充滿了惶恐和不安。他努力讓腦子保持清醒,努力讓腦子裏充滿了穿越計劃的任務安排和注意要點。但是,圖圖、拉斯利,以及一些預習材料上出現過的人,或者預習材料上沒有出現過的人,逐漸開始不停地過來勸他喝酒。他一邊試圖想起他們的名字,一邊試圖拒絕。可他的拒絕很少成功。他能想起這人名字的時候,這人幾乎會灌他喝酒。而他想不起這人名字的時候,這人會囉哩囉唆地堅決不走。他們說話很快,他有時聽不太懂。他經常猶疑著想說什麽,可又沒想起來薩波語該怎麽說。然後,他就稀裏糊塗地把酒喝了下去。他的酒量不好,他覺得這樣不好,卻想不出好的應對辦法。他有點著急,他在想,他該不該站起來離開。他開始後悔來這裏,他不應該來。有幾次,他確實試圖站起來。但他的肩膀上,始終有不同的人用手按著或者摟著。和他說著各種話,和他喝酒。


    慢慢地,他的腦子開始暈,開始出現一些別的事情。他想起任明明,想起媽媽,想起呂青,想起柳楊,想起阿黛爾。阿黛爾怎麽樣了?他想起張琦,想起孫斐,想起蘇彰,想起蘇彰那掀起來的頭皮。孫斐說有點可疑,是有點可疑嗎?但會是王陸傑幹的嗎?不可能,他想。他還想起killkiller,想起kha。了不起,連氫彈都能弄出來!他想起cryingrobots,想起邁克,想起情感黑客。情感黑客到底怎麽回事?想起赫爾維蒂亞,想起翼龍,甚至想起了費舍爾探長。費舍爾探長,這人很好,他現在好嗎?


    逐漸,他再也想不起來,走過來的一個個麵孔,是否在預習材料上出現過。有時他覺得這人好像出現過,卻又想不起名字來。不,他的記性很好,他不應該忘記。他會低下頭去想,但別人卻要和他喝酒。於是,他又喝了。一邊在想,他叫什麽名字來著。


    他試圖把思緒收回來,可他不太控製得住自己。不僅僅是酒的原因,這裏聲音很大。音樂聲,吟詩聲,唱歌聲,說話聲,笑聲。而且,空間中還煙霧騰騰,什麽都看不清楚。他忽然發現,這裏出現了好多雜耍藝人。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剛才來的時候沒有啊!這東西在地球上好像很久都沒有出現過了,他隻在電影裏看到過。那些古老的雜耍,吐火、吞刀什麽的。大家大聲喝彩,他也覺得不錯。他沒研究過這些,吐火好像蠻容易的,但是吞刀是怎麽回事?他想不起來了,應該很簡單,反正是騙人的把戲。的確,有人和他的想法一模一樣。在他耳邊說,你看,他們都是騙子,我們喝酒,我們喝酒。一邊說著,他們就喝了酒。


    他覺得有點熱,很熱。他脫下了外套,隻穿著一件襯衣,大家都這樣。甚至,那邊有個小夥子,開始光著膀子了。是的,雲球人真是很漂亮。那一身結實的肌肉,在地球上,幾乎可以參加健美比賽了。還有人,在撕扯那些美女的紗袍。她們笑著逃開,然後有人去追。人很多,很多。開始好像人沒有這麽多,怎麽越來越多?沒有人安靜地坐著。他們不停地走來走去,或者跑來跑去,還有跳來跳去,甚至在桌子上。他們大聲說話。他們摟著他的肩膀,使勁地抱著他。還有壯漢,甚至抱著他舉向天空,好像他是個嬰兒。他不認識他們。他說我不認識你。但對方說,沒關係,我認識你,我們喝酒。於是,他們就又喝酒了。


    他逐漸話多了起來。其實,他覺得自己很想說話。他並不內向,他很想說話,他想。然後,他就說了。這有什麽不對嗎?他說著話,操著並不流利的薩波語,還夾雜著漢語。不,不能說漢語,要說薩波語。有時,他一驚,慌張地看看周圍。有沒有人注意到他在說漢語?好在,好像並沒有人在意。再說他喝醉了,說話不利索顯然也可以理解。甚至他的漢語越來越多。沒有人在意,誰會在意呢?又沒人能聽懂。而且,他們也都醉了。拉斯利,好像那是拉斯利吧?已經躺在桌子下麵了。不過,圖圖呢?剛才,好像和一個美女抱在一起,現在卻不見了。他想,我要找圖圖喝一杯。姑娘們對他,好像開始格外熱情起來。他也開始覺得,那些姑娘很好。不僅漂亮,態度也很溫柔。手軟軟的,身體也軟軟的。聲音很甜膩,笑容很甜美,總之,很甜。特別是一個藍眼睛的姑娘,她叫什麽?菲雅,對菲雅,她好甜啊!她把臉頰貼在他的臉頰上。笑著笑著,不停地笑著。她的臉頰好暖好暖,她的笑容好甜好甜。他好像很久沒見過這麽甜的笑容了,他覺得很久以來,他隻能看見一張張嚴肅的臉。他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口酒。他覺得,自己有權利喝酒,也有權利看到很甜很甜的笑容。


    他逐漸覺得,挺好。他漲得很大很大的腦袋,漲了很久很久的腦袋,終於輕鬆下來了,小了一大圈,不過有點暈。觥籌交錯之間,更多人成了他的朋友,非常非常好的好朋友。他覺得,自己和他們的友情很深很深。他覺得他很快樂,和朋友們在一起的感覺真快樂。他和他們一起叫喊和大笑。這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經曆,他想,真好。


    有一會兒,他覺得他聽懂了文人們的詩。那些大聲吟唱的詩,伴隨著叫好聲和哈哈大笑的聲音,和玩雜耍的聲音混在一起。是的,他知道自己醉了。薩波語的詩,他好像不應該能聽得這麽明白。可他又覺得,他確實聽懂了幾首,很懂。甚至,他還努力翻譯了一下,大聲地念了出來。菲雅說,他翻譯得好極了,眼睛裏麵充滿了崇拜。她好像是這麽說的。他不太聽得懂她的話,但是“好”這個字,他聽懂了。


    “錦袖藏羞,藏不住心上是愁,困點雙燈倦梳頭;


    那是郎君,惺忪睡眼稠。


    郎君歸來竟非秋,從此便住不再走;


    不解風情花燭後,幾時弄舟,或是約更漏?”


    “反複紅玉佩,顛倒綠珠釵;


    幾回費盡心思戴,幾回有人摘。


    君子太小心,容顏焉得開?


    可憐世上庸人多,風流今安在?惺惺惜惺惺。”


    “把霧織愁,把雨雪襯纖纖瘦;


    黃昏到否?如此方堪一回走。


    莫須仔細,瀟灑最是魯莽後;


    可憐望眼,自家沒有明月樓。”


    “天涯芳草尋斷,未到妾家門扇;


    數盡星淡月圓夜,笛琴歌聲未現。


    不巧陰雨連綿,空渡一個秋半;


    未始不是話情天,隻是情郎不見。”


    終於,他從迷迷糊糊變成了不省人事。幸好有個什麽穿越者觀察盲區,他想著,這是在他睡著或者說暈過去之前最後的想法,還喃喃自語地嘟囔了一句。


    他醒來的時候,依然迷迷糊糊。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豪華大床上,在一個大房間裏。比自己的床和房間好像是差了一些,但也相當不錯了。床上,在他身邊,菲雅躺在那裏。手臂輕輕地攏著他的脖頸,藍眼睛正在看著他。另一邊,好像還有兩個雲球美女。


    他想爬起來,可頭很暈又很疼,他一頭又栽了回去。菲雅趕快扶著他,讓他慢慢躺下去。不過,他不能就這樣躺在這裏,他的胃很難受。據說,雲球人的胃比地球人的胃要大很多,也承擔了更多的消化功能。可是,對於酒精來說,顯然胃的大小不是關鍵。在他吐出來之前的一刹那,他終於在菲雅的幫助下,很艱難但很及時地把腦袋放在了床邊。


    菲雅在用手掌輕拍著他的後背。另外兩個美女關切地扶著他的肩膀。又有幾個美女拉開簾子從外屋進來。有人忙著收拾他的嘔吐物。好惡心,他想。


    他發現自己沒有穿衣服。菲雅和另外兩個姑娘也沒有穿衣服,很薄的輕紗也沒有。他試圖使勁回憶,可腦袋依然很暈很疼,什麽也沒回憶起來。而且菲雅和那兩個姑娘,也沒有給他回憶的時間。她們迅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們不停地做著各種動作。很快,又有姑娘爬到床上來,脫下身上的衣服。顯然,收拾那些嘔吐物並不需要所有人。隨著他的醒來,無論床上的姑娘,還是外屋的姑娘,都忙碌起來。這會兒,他甚至沒有能力數清楚,到底有幾個姑娘。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的腦袋已經不暈不疼了。他也在一瞬間,回憶起很多的事情。但他覺得,他並不想去回憶。這會兒,床上菲雅還在,還有另外那有兩個姑娘。她們發現他醒來,又開始輕柔地撫摸他,用滿臉的溫柔微笑麵對著他,輕輕地去親他的麵頰。他沒有阻止她們,他覺得她們的確很美。雖然伴隨著一些莫名的情緒,可他覺得這樣挺好。他看著菲雅的眼睛,那麽藍。不是深邃的藍,隻是淺淺的藍,像在熱帶海岸,岸邊那種純淨的海水。透明而純淨,很淺很淺,一眼就能看到海底。海底是細密而堅實的沙子,他覺得很安全。


    作為羅伊德將軍的獨子,在羅伊德將軍駐馬前線的時候,在王國生死存亡之際,弗吉斯並沒有待在自己的家裏。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家的樣子。直到最後一天早上,其實已經中午,他知道他必須離開的時候,他才離開了圖圖的府邸。他含混地告訴圖圖,他會做他應該做的事情。圖圖好像很滿意。告訴他,沒關係,隻要他高興就好。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很真誠,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然後,他派人把弗吉斯送回了羅伊德將軍的府邸。


    羅伊德府上的人,一點也沒有驚訝。小書僮說,圖圖大人每天都派人來報告公子的情況。說他在圖圖府上和眾多文人學者吟詩作歌、探討學問。總之很忙,並且收獲良多。在他去了圖圖府上隔天的時候,圖圖大人送來了四個大匾,說是公子寫的四首詩。已經請黑石城最有名的工匠用最好的紅箭木製作成大匾,而且書法出自薩波第一書法家薩薩爾的手筆。如今已經掛在書房了。詩句又好,書法又好,牌匾又好,看著還真好看呢!


    什麽?弗吉斯懵了,我寫的詩?


    他衝到書房。果然,那幾首詩就掛在那裏。是我寫的?明明是我翻譯的!他使勁回憶,是我翻譯的!他想。他看著那些詩,那些薩薩爾的方塊字,薩波語的方塊字。曲曲扭扭,像一個個小人兒,很好看。和漢語不同,卻又有些相似。他想起來,菲雅好像還誇獎他翻譯得好來著。不過,他記得很不清楚了。菲雅怎麽說的?他好像聽得不怎麽懂。難道是誇獎他寫得好?翻譯得好還是寫得好,“好”這個字都是一樣的。隻有這個字他聽得很懂,不會錯。但是,他寫的詩?這怎麽可能呢?


    不,不,菲雅怎麽可能說他翻譯得好?他忽然明白過來。菲雅隻能聽懂薩波語。他也許是翻譯了,但卻是把心裏的漢語翻譯成了薩波語,而不是相反。所以,菲雅是說,他寫得好。


    無論如何,那四個牌匾,紅箭木厚重結實,在深紅色的底色上,蛋黃色的紋路若隱若現,刻上薩薩爾的手筆,確實很漂亮。


    下午的時候,弗吉斯自己待在書房裏。他告訴小書僮,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擾他。他努力地讓自己靜下心來,雖然這很困難。


    他在腦子裏使勁地搜尋遺書,來雲球之前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遺書。他要把遺書寫下來。經過了很長時間,那些薩波文字,才逐漸在他的腦子裏浮現出來。他的記性一貫很好,他以為這些文字可以隨時調閱出來。可在五天的縱情聲色之後,他覺得身體很虛弱,腦子很空洞,而他的意識場仿佛真的變成了弗吉斯的意識場,那些文字就這麽藏了起來,要花一番功夫才能找得到。實際上,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模模糊糊、遙不可及,不僅是這些文字,還有地球上的一切。現在,雲球才仿佛是真實的世界,地球仿佛隻是個夢。他當然知道,晚上,他就要返回夢中去了。但是一切,都那麽不真實。


    現在他最擔心的是,穿越者觀察盲區的規則,有沒有被嚴格執行。那是係統在自動執行,人無法幹預,應該不會有問題,他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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