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雷在雲球中度過的那個白天,任為完全沒有關注他的情況。因為任為發現,任明明失蹤了。


    早上,任為接到了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自稱胡俊飛,是perfectskin的總經理,任明明的老板。任明明是他的助理,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來上班了。他聯係不到任明明,很著急,通過各種方法,終於找到了任為的電話,迫不及待地想要打聽任明明的情況。


    現在,任為和呂青坐在perfectskin的會議室裏,胡俊飛坐在對麵。


    自從任為和呂青從貝加爾湖療養院回來,知道任明明離開家之後,他們試過幾次,卻再也沒有真的聯係到任明明,隻是聽了若幹遍任明明給他們的留言。留言並非一成不變,曾經更換過幾次,可內容都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雖然他們也有些擔心,但由於任明明一貫表現得無法無天,經常無故消失,所以並沒有引起他們足夠的注意。不過現在,任明明這麽久沒有上班,也沒有任何同事或朋友知道她的下落,這確實有些不同尋常,他們也真的緊張起來了。


    任為想起任明明最後一條留言:“爸,媽,我知道你們在找我,我也聽到了你們的留言。你們不用擔心我,我身體很好,情緒也沒有像你們想象得那麽低落。邁克的事情的確讓我很難過,但我明白,難過不能改變任何事情,生活也還要繼續。你們從小教導我的道理我都記得。我會管理好我自己,我隻是需要一段時間安靜地思考。好好想一想,我以後要過什麽樣的生活。暫時,請你們不要打擾我。”


    那之後,任為和呂青也有一個多星期沒有聯係任明明了。他們得到胡俊飛的通知後,第一時間就又聯係了任明明。但這次仍然是留言,而且留言的內容沒有變,就是上次的留言,也是最後一次的留言。


    來之前,呂青已經通知了警察。警察說,一個成年人消失一個多星期,這種事經常發生,通常是這個人自己不想出現。所以,雖然立案沒問題,但這個年代的隱私保護過於嚴格,很多手段都不能用,如果這個人堅持不出現,警察也不好辦,畢竟這不是刑事案件,勸她還是要耐心等待。然後,呂青去找了宋永安局長。她想,也許通過ssi,甚至通過黑客,可以定位到任明明的位置。但是,宋永安局長告訴她,ssi本身無法定位,隻有ssi訪問網絡的時候,才可以通過網絡運營商定位ssi和網絡的接入點。不過,除非任明明未成年,或者任明明是逃犯、重大犯罪嫌疑人或至少涉及重大案件,否則法律不允許這麽做。這個呂青知道,那麽情感黑客呢?某種角度,可以認為任明明涉及重大案件,她這麽說。不幸的是,或者,幸運的是,自從邁克被幹掉以後,情感黑客顯然已經完全不搭理任明明了,任明明已經從重大案件涉案人名單中被去除了。所以,既不能從黑客的行為中追蹤到任明明,也不能以重大案件為由要求網絡運營商追蹤任明明。最後宋局長說,他隻能盡量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也許不用那麽擔心。”胡俊飛說,“她能照顧好自己,不會出什麽問題。”話雖這麽說,但他看起來情緒很低落。


    “她是能夠照顧自己,我們擔心的是不知道她想幹什麽。”任為說,他顯得有點煩躁。


    呂青看起來比任為要平靜一些,她盯著胡俊飛,眼神中透著疑問。


    “任明明說,他老板是個美女……大美女。”她慢慢地說。


    “美女?老板?”胡俊飛很吃驚,“她說的是誰?”他好像完全不理解呂青在說什麽,“我不知道她在說誰。她的老板一直是我,她到公司以後就做我的秘書,兩年多了。”他接著說。


    “那……你是總經理……有董事長嗎?”呂青問。


    “董事長?”胡俊飛苦笑起來,“也是我啊!我們是小公司,創業公司。創業創了七八年了還是這個樣子,我都不好意思說我們是創業公司了。不過我們仍舊處於創業階段,還是隻能這麽說。我們沒有什麽董事會,倒是有一個小投資人,但從來不管我們。我自己的股份最大,我就是董事長。”


    任為和呂青互相看了一樣,原來任明明在胡說八道。


    “任明明說,你們的電子胃,還有嗅覺分析和味覺分析,就是她的美女老板的主意。”呂青說。


    “啊?”胡俊飛看起來更加吃驚了,“不。”他斬釘截鐵地說,“沒有什麽美女老板。那些主意,就是她想出來的主意。”


    這次輪到任為和呂青吃驚了。


    “你是說,任明明想出了電子胃的主意?”任為問。


    “是啊!”胡俊飛說,“您不知道,我有多麽感謝她。沒有她,可能我們公司已經不存在了。我們是個做仿真皮膚研發和設計的公司,我們的產品應該算不錯。但是,怎麽說呢,我覺得是我的責任吧,我們經營得不好。我們起步很早,那時候市場也很大,我們的機會應該說不錯。可是最終,我們還是沒能瓜分到一塊市場。現在市場大局已定,再要去搶就很困難了。而且,我們的研發投入跟不上,和那些已經占領市場的大廠沒法比。經營能力不行,產品差距也越來越大。所以,如果一直盯著仿真皮膚做下去,我們基本上死定了。”


    “明明來我們公司不久,”他接著說,“就提出了電子胃的想法。後來,還有嗅覺分析和味覺分析。為了研究口味,這算是電子胃的配套產品。說實話,她的想法看上去很奇怪。開始的時候,公司的同事,包括我,都覺得這個電子胃的想法很奇怪。畢竟在現在的醫療技術下,胃不算是一個疾病高發的器官。至於說嚴重到要換胃的地步,我們好像都沒聽說過。我們不明白這個東西有什麽市場。但是明明反複強調,她的目標不是醫療市場,而是時尚市場。她想象中的產品的目標,是不需要……怎麽說呢……不需要上廁所。電子胃對食品的消化率應該是接近100%,所以,電子胃應該是一個使人變得無比優雅的產品。她說,處女座的時尚女生全都會是鐵杆用戶。她還說,最保守地估計,目標市場的規模有十億人。”


    “什麽?十億人?”任為很吃驚,呂青靜靜地聽著。


    “哦,那是剛開始……我們口頭交流的時候,隨口算的。她說,全球有三百億人,女人有一半,就是一百五十億,處女座占十二分之一,就是十二億人,她還打了個折,就說十億。”胡俊飛說。


    “她就是這樣,不負責任地胡說。”任為說。


    “不,不,不。”胡俊飛忙不迭地搖頭,“有些時候,她說話的樣子可能有點隨意。但絕不是不負責任。剛才說的數字,她自己說是很保守,我覺得她是對的。她隻算了處女座,星座什麽的都是在騙人。用戶不會隻是處女座,當然處女座也不一定喜歡。甚至用戶不一定是女人,有些男人也需要。”他接著說。


    “男人?男人需要那麽優雅嗎?”呂青扭過頭看看任為,滿臉疑問。


    “我不需要。”任為注意到呂青看他,他不滿地掃了一眼呂青,斬釘截鐵地說。然後,他又扭過頭對胡俊飛說:“男人不需要。”


    “什麽男人需要呢?”呂青也扭過頭對胡俊飛說。但她問了個問題,不像任為給了個答案。


    胡俊飛遲疑了一下,笑了笑,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呂青說:“好吧,確實和處女座沒什麽關係,和男人女人也沒什麽關係,看來這個市場是挺大。”她好像明白了些什麽,但任為好像並不明白,他很疑惑地看了看呂青。


    “明明很了不起,她能夠看到很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胡俊飛說。


    “看到有什麽用,她從來不會認真去做。”任為說。


    “不,不,不,您為什麽這麽說?”胡俊飛又一次顯得很吃驚,“她做事情是最認真的。她不僅僅想出了這個主意,而且做出了很詳細的方案,參與隊伍組建,參與產品設計,參與技術研發,參與工廠試產,還參與融資。她幾乎參與了一切,親力親為,一天到晚都在工作,她是個工作狂。”


    “你說什麽?她不就是個秘書嗎?”任為問。


    “秘書?”胡俊飛反問,瞪大了眼,“是的,她來的時候是個秘書。但她現在不是秘書,早就不是了。她是總經理助理,真正管事情的人。在公司裏,除了我,就是她說話最管用了。或者說,現在……她才是主心骨,她說話比我管用。”他顯得有點尷尬,“所以,她不見了,我快要崩潰了。我覺得,她再不出現,公司馬上就要撐不下去了。”


    任為和呂青對望著,他們都看得到對方的驚訝表情。他們無法想象,他們對自己的女兒如此缺乏了解。


    “她,怎麽說呢,性格那麽情緒化,能做好這些工作?”任為問。


    “情緒化?不,不,她一點也不情緒化。”胡俊飛再一次否定,“隻不過,我剛才說……說話有點隨意。也可能有時顯得很驕傲,但她不情緒化。她說話做事,邏輯性都很強。她太聰明了,有時候,可能她的嘴跟不上她的頭腦,所以說話說得有點跳躍,別人經常跟不上她的思路。哦……對……你們是在說她的爆炸頭嗎?還有鼻環?那有什麽關係呢?外表方麵,她是有點奇怪。不過實際上,她很理性,而且很冷靜,她從不衝動。在我心目中,她幾乎是完美的。實際上,不僅僅是我佩服她,她也是我們公司所有人的偶像,真的,她是所有人的偶像。”


    說著說著,他忽然自怨自艾起來:“都是我不好,”他說,“我對她不夠好。她一定覺得我辜負了她,她才會消失。她幫我們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刻,幫我們設計了新產品,獲得了投資人的認可,拿到了我創業以後的第一筆投資。很好笑,我創業那麽多年,從來沒拿到過投資,她卻很快拿到了。雖然投資不多,但投資人很信任我們,完全不參與我們的經營,是個完美的投資人。還有很多新的投資人正在談,希望很大,這都是她的功勞。可是,我沒有能力給她足夠高的工資,我也隻給了她一點點股份,她沒有得到她應得的尊重。我真是個笨蛋,我毀了公司,我本來應該能夠留住她。”


    他搖了搖頭,很懊喪的樣子。“如果你們二位能找到她,”他接著說,“請你們轉告她,我會把我的股份和她平分。這是她的公司,她在這裏傾注了兩年多的心血,而且,已經見到曙光了。她設計的產品,已經試產了,測試效果很好,得到了很多投資人的認可,市場調研的結果也很好,很快就可以上市,一定會成功的。她設計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在正軌上,她怎麽舍得離開呢?”他顯得痛心疾首。


    原來我們有個了不起的女兒!


    “那麽,那個測試機器人,邁克,她和邁克是怎麽在一起的?”呂青問。


    “這個……這個……”胡俊飛有點遲疑,好像還沒有從自怨自艾中清醒過來。他沉吟了一下,好像很努力地想了想,然後說:“這個,我確實不太清楚。說實話,她的這個決定,我是說,和邁克結婚的決定,我們大家都很吃驚。”


    “她說,你們讓員工把測試機器人帶回家測試,所以他們才要好起來……”呂青說,但被胡俊飛打斷了。


    “讓員工把測試機器人帶回家?”他說,“不,這怎麽可能呢?不過,她確實可以把機器人帶回家。隻有她可以,在我們公司,她做什麽都可以。”


    “沒有任何端倪嗎?我是說,在這樣一個過程中,她和邁克好起來,談戀愛,要結婚,然後要從公司買下邁克。整個過程中,沒有端倪嗎?”呂青說。


    “她買下邁克這件事情,我也表現得很不好。”胡俊飛顯得很後悔,使勁搖著頭,“她說要買下邁克,我說公司送給她,不用買。可是她不同意。唉,我應該堅持,我要是能堅持一下就好了。她說,公司經濟上很困難,她不可以白白拿走公司的財產。她非要付錢,她說她有錢,她說她爸爸媽媽很有錢。唉,我應該堅持,堅持送給她。當然,看得出來,你們並不缺那點錢。但公司居然收了她的錢,為了一個四年多的舊機器人,從來沒升過級、元器件都已經嚴重老化的舊機器人。而且,她給的錢,買一個新的機器人都還有富餘,公司占了她的便宜。”他越說越後悔,“我是個工程師,很多東西我搞不清楚,不太會處理。明明一定是寒心了,是的,一定是寒心了。請你們一定要告訴她,如果我做了什麽讓她寒心的事情,我是無意的,請她一定要原諒我。我可以道歉,也可以改正。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回來,公司需要她。”


    “嗯,我知道了。”呂青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什麽時候有端倪,表現出她喜歡邁克?”


    “端倪?”胡俊飛重複了一遍,顯得很茫然,“沒有,我們沒看出來。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然後告訴同事們,她說她要和邁克結婚。大家都很吃驚,也不理解。”他說,“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我是說在這件事情上。邁克是不錯,是個很好的機器人。但他是個機器人,大家確實不太理解。”


    “你反對了?”呂青說。


    “是。我反對了,大家都反對,很多同事勸她。”胡俊飛說。


    “也許,”呂青說,“和你說的工資股份之類的利益沒有關係,你們對這件事情的態度,才是她離開你們的原因。”


    胡俊飛低下了頭,說:“是,有可能,我也想到了,可是那時我沒有想到,我覺得邁克確實隻是個普通的機器人。後來我才意識到,可能我錯了。對明明來講,邁克不普通。不過,雖然大家不理解她,但是大家也都是為了她好。我敢負責任地說,公司的人全都喜歡她,而且都佩服她。沒有任何人有惡意,大家隻是希望……怎麽說呢……希望她好。”


    “也許你們有惡意,她還會好受一點。”呂青說。


    “什麽?”胡俊飛不太理解。


    “如果有惡意的陌生人反對她,又有什麽關係呢?她難受的是,反對她的人,恰恰是愛她的朋友,”呂青說著,也低下頭,“還有親人。”她說。


    “我們沒有反對她。”任為扭過頭對呂青說,呂青沒有接腔。


    胡俊飛理解了,“後來,我們就沒有反對她了。”他說,“我們都祝福了她。隻是,怎麽說呢……我們隻是覺得,沒有那麽自然,可能我們還是讓她不舒服了。”


    “不理解,比反對還要殘酷。”呂青說,“我和他爸爸,甚至參加了她的婚禮。我們不但沒有反對,而且用實際行動表達了祝福。但是,這不妨礙讓她覺得我們不理解她,不妨礙讓她決定逃走。”


    “你們都想多了吧!”任為說,“股份、利益、不支持、不理解,和這些沒關係。邁克死了!這才是關鍵。”


    “這是關鍵嗎?”呂青反問了一句,聲音很落寞,“有個心理學家對我說過,你需要的任何東西,都不是你真的需要,而隻是填補了你心理上的缺憾。”


    “明明心理上的缺憾是什麽?”任為問。


    呂青沉默不語,胡俊飛茫然地看著他們倆。


    過了一會兒,胡俊飛忽然說:“有一次,她提到你們,當然,她不止一次地提到你們。她提到你們的時候,總是說你們很了不起,很自豪的樣子,搞得我們都很羨慕她有很好的父母。但是有一次,她提到你們的時候,好像……怎麽說呢……不太高興。”


    “什麽?”任為問。


    胡俊飛好像有點猶豫,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說了:“那次,我們的電子胃樣品剛出來,大家去酒吧慶祝了一下。她喝多了,相當多。我也喝多了,我不記得怎麽聊到這裏了。我隻記得,她好像說,我不想做人,我想做一個和邁克一樣的機器人。我媽媽就是個機器人,而我爸爸隻愛機器人。我外公總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但從來不在家裏,就像一個機器裏的虛擬人。我奶奶永遠在家裏,但從來不清醒,就像一個壞掉的機器人。”他聲音很低,說得很小心,仿佛害怕嚇著誰,“也許我記錯了,你們不要在意。那天,我們都喝得很多。”他又補了一句。


    任為想起柳楊曾經對任明明說過的話:“你媽媽……嘖嘖……呂青……厲害!她對你,是不是就像機器人對你?至於你爸爸,他不像機器人,不過他心裏隻有機器人。”


    就在這時,呂青忽然顯得愣愣的,像是在傾聽什麽聲音。按照任為的經驗,她在接電話。果然,很快她就說:“宋局長說,明明在赫爾維蒂亞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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