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為的腦袋靠在高高的椅背上,他快要睡著了,耳邊忽然響起叮鈴鈴的電話聲。他睜開眼,眼前漂浮著接聽電話的虛擬界麵,是盧小雷的電話。界麵不是很穩定,在空氣中略微地晃動著,他的ssi[1]視覺組件,看起來還是有些問題。


    “什麽時候能不晃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用左手拇指和無名指使勁地互相掐了一下。這是他設定的通用確認動作,在這個界麵能夠接聽電話。據說,隻有2.3%的人選擇了拇指和無名指互掐作為通用確認動作。超過半數的人都選擇了拇指和中指,而另外有40%的人選擇了拇指和食指。他小時候,養成了一個壞習慣,一緊張就使勁地用拇指輪流掐著食指和中指。這導致他不得不選擇更加不常用的無名指。這顯得與眾不同,不過總比有人選擇食指和中指好。他試過,那樣也不是不行,但據說因為食指的觸覺隔了一層指甲,導致觸覺組件有時會產生誤判。權威數據表明,準確率下降了0.04個百分點。


    他對通用取消動作的選擇和95%的人一樣。選擇了拇指和很少用的小指,以免下意識地誤操作。但是實際上,自從ssi普及以來,由於通用取消動作使用得太多,小指的總體使用率,已經躍居到僅次於拇指的第二位,這也是權威數據。


    所謂權威數據,都來自遠景科技。他使用的ssi就是遠景科技的產品。遠景科技是第一大ssi提供商,市場占有率超過70%,他們的數據應該不會有大的偏差。


    電話接通了,耳邊傳來盧小雷的聲音:“任所長,你過來看一下吧,克雷丁大帝也完蛋了。”


    任為的ssi聽覺組件也有問題,左耳的聲音似乎總比右耳要小,但是按道理應該沒什麽不同。他曾經去遠景科技的門店測試過兩次,兩邊的標準音量完全一致,誤差不超過0.1個百分點,看來隻能歸結為自己的心理問題了。的確,任為覺得,最近自己的心理是有些問題,也許一直就有問題,他對自己的心理健康一向沒什麽信心。這一兩年,雲球的演化總是不順利,這樣那樣地出乎意料,對他而言,確實壓力太大了。畢竟,自從雲球人出現,一切都變了。


    看看,又出問題了,克雷丁大帝怎麽也完蛋了?


    克雷丁和山地人的決戰開始之後,按照重大事件實時觀察的慣例,雲球的係統時鍾調整到了和地球時鍾相同,大家都在觀察室觀察。而任為出於某種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也許是灰心,也許是恐懼,躲在自己的辦公室休息。終於,他擔心的事情還是出現了。任為歎了口氣,他的僥幸心理沒什麽用。


    唉,克雷丁大帝可是雲球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統治者,就算完蛋也不應該這麽快吧?按道理,這種事情經常在雲球上演,並沒有什麽了不起。但是,對於今天的地球演化研究所來說,對於今天的任為來說,克雷丁的命運幾乎就是他們的命運。


    “好吧,我馬上過來。”他說,聲音很小,無精打采。不過,盧小雷應該聽得很清楚,應了一聲就掛了電話。


    任為走出自己的辦公室,沿著走廊走到了觀察中心。觀察中心並沒有采用ssi視覺介入成像,而是采用了傳統的3d電球[2]和2d屏幕。說起來,地球研究所作為技術最前沿的科研機構,使用電球和屏幕而非ssi,顯得稍微有些複古。但任為喜歡這樣,喜歡大家在一起討論的時候,共同看著一個真實的影像,還可以隨時指指點點,而不是開著電話會議,各自看著自己腦中的影像。


    現在大家都站在那裏,圍著觀察區。任為走到觀察區旁邊,幾個人看到他過來,趕忙給他讓了個位置。


    觀察區是一個大正方形,底座比大廳地麵略低,長寬都有十幾米,周圍圍了一圈欄杆,中間是大大小小的電球。電球都是圓形,底座又比觀察區底座略高一點。在正中間,是一個最大的主電球,直徑有七八米的樣子,裏麵的雲球人隻有大拇指大小,這個顯示比例可以調整,現在是默認比例。主電球周圍是一些副電球,按照不同比例展示著戰場中的不同局部,其中的人像比主電球大得多,有些甚至接近真人大小。它們的麵積比主電球小,展示的寬廣度不夠,但細節卻清楚得多。


    觀察區裏所有電球顯示的內容都差不多:一場混戰,冷兵器時代的混戰。居高臨下看下去,巨大而血腥的戰場看起來氣魄非凡。特別是主電球,視野寬廣,覆蓋了整個戰場。如果有人第一次見到,應該會覺得很震撼。不過,地球所的人顯然看多了,並沒有什麽強烈的反應。


    斧子和大刀切割著骨頭和肉,到處是斷肢殘臂在飛。特別是在一些顯示比例比較大的副電球中,實在顯得過於血腥。雖然,在地球所,對於大家來說,雲球人的血肉橫飛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但還是有一些女同事習慣性地皺著眉、眯著眼、歪著頭,隨著戰場上的景象變換,不時地渾身抽搐一下,並發出“哎呀”的聲音。


    這可不是3d影像技術剛出來的時候,模模糊糊、顫顫悠悠,現在的3d影像非常逼真。這麽說吧,如果一個電球和真實世界同比例顯示,讓一個真人走入電球的顯示區,對於普通人的眼睛來說,這個真人很難從一堆3d虛擬人中被分辨出來。事實上,在一些有大型3d電球的劇場、遊樂園或者展覽館中,主辦者經常讓觀眾參與,來玩兒一些從虛擬人中找真人的遊戲。那時,錯誤地把虛擬人指認為真人,是觀眾最大的歡樂來源。


    任為也承認,雖然這些人隻是量子計算機虛擬出來的雲球人,但是場麵也的確過分了些。而他們會調慢雲球速度進行仔細觀察的場景,恰好有很大比例都是這種畫麵。沒有辦法,畢竟戰爭是曆史長河中很重要的部分。


    “克雷丁大帝呢?”任為問。


    “死了。”盧小雷簡潔地回答,甚至沒有扭頭看任為一眼。和那些女孩子不同,盧小雷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他方方正正的臉龐上正滿溢著興奮不已的表情,微微喘著粗氣,胸膛明顯地起伏著。他的小平頭有一段時間沒理發了,頭發顯得稍長,在他說話的時候甚至也小小地顫動了幾下。


    “誰幹的?誰能打得過他?”任為問。


    大家都知道,在雲球世界中,克雷丁大帝的戰力獨一無二。自從雲球上出現人類,地球所幾乎監控了每一個重要的雲球人,並且進行了各方麵參數的全麵跟蹤和分析。從分析結果看,克雷丁大帝無論是智力還是武力,都是雲球有史以來的第一人。至少在被監控過的雲球人中,他毫無疑問是第一人。而且,相對第二名來說都有碾壓性的優勢。雖然這一切,克雷丁大帝自己並不知道。


    “不會是bug吧?”任為接著問。


    “不是bug。”盧小雷說,“是林奇幹掉他的,把腦袋砍下來了。”他說著話,眼睛仍然緊緊地盯著主電球,“克雷丁大帝一死,他的部隊就崩潰了。我看,薩波帝國基本就要完蛋了。”


    任為皺了皺眉。林奇?他雖然一直有不好的預感,但怎麽也想不到是林奇。


    “消息還沒傳回去。他們要是有電話,國內早就暴亂了。”運維總監張琦說。他看起來比盧小雷平靜多了,正像任為一樣,略微皺著眉頭,白皙瘦削的麵龐看起來顯得有些嚴肅。


    “我一直不看好他,他的隊伍雖然戰鬥力強悍,但是他的統治過於暴力。形式瞬息萬變,他一旦出問題,很多人一看形勢不對,就會另想出路了。”張琦接著說。


    “都是聰明人。”盧小雷說。


    “什麽聰明人?無恥的人吧!”所長助理孫斐說,說話的時候還撇了撇嘴,顯得很不屑。平常,她的瓜子臉上經常掛著明亮的笑容,但是這會兒,顯然心情不太好,笑容不見了,大大的眼睛裏,目光也冷冰冰的,還帶著些許怒氣。


    孫斐以前是地球所上級單位前沿科學院歐陽院長的助理,因為對地球所的項目情有獨鍾,三年前主動調了過來。她做事風風火火,即積極又認真,對前沿院方方麵麵的資源也比較熟悉,在爭取經費和改善工作環境方麵給了任為很多幫助。


    “到底怎麽回事?”任為問,“林奇不是他的人嗎?我以為是最忠心耿耿的一個。之前有什麽跡象嗎?”


    “看不出什麽明顯跡象,除了有時候好像有些……怎麽說呢……也許是無聊吧!”張琦說,一邊搖了搖頭,表示不解,“我一直在觀察他,確實是忠心耿耿。開戰前,他和山地人見過一次麵,去勸降。當麵痛斥山地人,險些被扔油鍋。他和克雷丁大帝從小一起長大,兩個人私交一直很好。”


    “他至少砍了五十個山地人。打著打著,突然一轉頭,把克雷丁大帝幹掉了。”盧小雷說,“嚇我一跳。”


    “查看林奇的思維過程了嗎?”任為問。


    “看了,沒有什麽明顯先兆。就是忽然之間,波形有了抖動,像是一瞬間湧出的念頭,我看是隨機的量子漲落吧!你們都知道,那些思維過程的日誌,根本沒有用。隻能定性地看,不能深入分析,人工智能不就是這樣嘛!每一個計算步驟都記錄了下來,卻根本解讀不了。最多也就是看看各種腦波的波形,不過是些情緒起落而已。其實,那日誌根本不像一個人的思考過程。就像人類大腦,你記錄了所有的化學變化,也不代表你能搞明白什麽。”盧小雷說。


    “我覺得很簡單。他這麽優秀的人,怎麽就和克雷丁生在了一起呢?既生瑜,何生亮!”孫斐說。看起來,她更喜歡林奇。


    “我回看了好幾次,林奇的眼神,把大刀砍向克雷丁大帝那一刹那間的眼神。就像平常一樣,很平靜、很空洞,看不出什麽感情。”盧小雷說,“真的和平常一樣!”他加重了語氣,表示強調。


    “但是,注意,他那一刀是從背後砍向克雷丁大帝的,是在克雷丁大帝完全看不到的角度。為什麽他的選擇那麽精確?否則,雖然林奇也很厲害,但以克雷丁的能力,如果在視野中的話,就算是出其不意,克雷丁恐怕也不會死。”張琦說。


    “好吧,那林奇現在哪裏去了?”任為接著問。


    “他也死了。他砍了克雷丁大帝,盯著屍體看了幾秒鍾,那幾秒鍾的眼神,就像看著一條死魚一樣,還是很空洞。然後,他就掉轉馬頭,往戰場外麵跑。跑了沒幾步,他居然馬失前蹄。馬翻了,人掉下來,他被山地人亂刀砍死了。說實話,那艾克斯馬雖然神駿,但也確實太累了。他都折騰了一天多了,人和馬也就喝了幾次水,沒吃什麽東西,我要是那馬的話,早就罷工了。”盧小雷說。顯然他非常同情那匹馬,同時又像是要解釋,林奇的死不能怪那匹馬。


    “思維過程日誌裏,他死的時候波形抖動了幾下,峰值不高。應該是心裏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是不多。最後一會兒波形很平,似乎很放鬆。”張琦說。


    “可惜啊!克雷丁大帝,我的克雷丁大帝,你怎麽就死了呢?”盧小雷終於從電球上抬起頭,望著天花板大喊,還舉起了他的雙臂,盡量舒展,一副對著蒼天呐喊的樣子。


    有幾個人笑了起來。


    “唉,死了就死了吧,有什麽辦法?從好處想吧,什麽克雷丁大帝,什麽薩波帝國,不都是扯淡嘛!還沒有北京大。所謂遠征,其實還沒走出河北就被幹掉了。這種帝國,在雲球裏麵有上千個,有什麽好激動的?就算他不死,我也不看好他。”張琦說。他雖然也有些失望,但是,他對克雷丁大帝和薩波帝國一向有點不以為然。


    “知道什麽叫希望嗎?”盧小雷轉過頭瞪著張琦,“你說,還有誰比他有希望?我看別的那些王國什麽的更扯淡!好歹薩波帝國有二十多萬人了,別的王國有超過十萬人的嗎?五千人就是一個國家,都是什麽東西?能比薩波帝國更有前途?”


    “一千年前那個虎湖王朝,都五十萬人了。”張琦說。


    “不也滅亡了嗎?”盧小雷說,“倒是沒有人背叛。但是國王一死,二十多個兒子分家,馬上分崩離析。而且那個國王,叫什麽來著?蠢得要命,就知道娶老婆、生孩子。”


    “你不是一直很羨慕嗎?”孫斐說。


    又有人笑了起來。盧小雷有點臉紅,“誰羨慕了?”他說,“我不是就希望哪個國家趕快成長起來嘛!咱們這都等了三千年了,弄來弄去,也沒等來埃及,也沒等來亞述,也沒等來夏商,全他媽的是部落,是城邦。這幫雲球人,能不能有點出息啊!”


    “人數就算很多,還是很快就會分裂。所以,一時一刻的人數不是關鍵。”張琦說。


    “那到底什麽是關鍵啊?”盧小雷問。


    張琦沉默不語。


    “你急什麽?三千年?對你來說,從農耕文化普及到現在,不就是八個多月嗎?任所長他們之前花了十年,才從一個空空的雲球等到了雲球人類出現。你著什麽急啊?是不是?任所長?”孫斐說,扭頭看了看任為。


    “他來的時候,就已經有農耕文明了,不理解我們麵對沒有智慧的雲球時那種痛苦。”張琦說,“不過現在,我們確實也應該著急了。”


    “好吧,好吧。”的確,盧小雷來的時間不長。他接著說:“我看你們的熱情都被消磨了。”然後好像想想又覺得不對,扭頭對著任為和張琦,又接了一句:“任所長,張總,我不是說你們啊!”


    “就是說我了?”孫斐說,瞪著盧小雷,“你以為我不著急嗎?我比你著急。”


    “哼!”盧小雷哼了一聲,撇撇嘴,沒說話。他不太敢正麵反駁孫斐,或者說,盡量不這麽做,孫斐可不好惹。


    任為沒有吭聲,他在想著什麽。


    逐漸,主電球裏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特別是身穿黑色鎧甲的那些人,那是克雷丁大帝的隊伍。他們死傷殆盡,已經完全崩潰。而所有副電球裏,幾乎都隻剩下屍體了。


    任為終於開口說話:“好了,好了,別看了。張琦、孫斐,你們準備一個文檔,詳細捋一下薩波帝國和克雷丁大帝,作為階段報告的附件。明天給我先看看,後天咱們就要去院裏向領導匯報了。小雷,你把雲球時鍾恢複正常吧,咱們老這麽看,我們死了雲球也還都是部落呢!另外,把林奇一生的思維過程副本送到腦科學研究所,讓他們看看。”


    “嗯,我看腦科學所也搞不出什麽。以前,他們特別熱心,老主動跑到我們這裏來,搞得我都覺得他們別有用心。但是最近,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們都神神秘秘,已經有一個月沒來過了。而且,我們找他們的事情,也不怎麽搭理,優先級很低。”盧小雷說,看起來很不滿,一定是上次交流的時候受到了什麽冷遇。


    盧小雷是監控室主任,今天正好親自值班。他坐下身子,做了些操作。每個操作員身邊都圍了一圈小電球和2d屏幕,他的旋轉椅歡快地轉了一圈。觀察區中,所有電球的影像都消失了。


    “柳所長他老婆去世了,他心情不好也可以理解。”張琦說。他說的柳所長是腦科學研究所的所長,叫柳楊,是個很怪的人,不光腦科學所,連地球所的人都怕他。


    “什麽?柳所長他老婆去世了?”盧小雷還不知道這件事情。


    “對啊,發生了車禍,柳所長也受傷了,好在並不重,已經恢複了。”張琦說。


    “他老婆小他二十歲呢!特別漂亮,據說柳所長傷心壞了。他們感情特別好,大家都說,全世界的人裏麵,柳楊也隻對他老婆一個人正常一點。”孫斐說。


    “但我不是說柳所長,其實最近我倒沒見著他。而是腦科學所其他人,所有人,整個腦科學所都一樣,神神秘秘,奇怪得很,不知道為什麽。”盧小雷說。


    “散了吧,散了吧。”任為說。


    大家說著話,走出觀察中心。張琦和孫斐沒有動,孫斐問道:“後天什麽時候匯報?這次又要挨批評了吧?”


    “後天下午,我們得想想。”任為說,“挨批評倒沒關係,關鍵是我們得想想怎麽活下去。三千年了,雲球人都沒什麽進步。這樣下去,我們也真要活不下去了。”


    “是啊!”張琦說,“說起來,原因能找到很多,但好像總沒找到關鍵的。”


    “報告還要像以前那麽寫嗎?我看領導們也不怎麽關心了。”孫斐問。


    “寫總要寫,不過,的確,這些實驗進展問題不是關鍵。關鍵問題是資源和能源的消耗。隨著雲球的發展,我們的消耗確實增長得太快。雖然我們想了很多辦法,但看起來都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我要是院領導,我也會有意見。”任為說。


    “硬件太貴了,電費也太貴了。我們總是想辦法控製消耗,但這影響雲球世界的演化。而且,節約的那點硬件和電費,根本是九牛一毛,很快就被增長的雲球人消耗了。提醒你啊!任所長,這兩周,係統中的腦單元增長很快。雲球人太能生孩子了,各種環境係統被擠占得很嚴重,要盡快想辦法解決。”孫斐說。


    “嗯。”任為不置可否,扭頭走出觀察室。<hr/>


    [1] sensory system intervention,感官介入係統,通過在大腦中的神經主幹上植入芯片,在需要的時候對視覺、聽覺和觸覺的傳入信號進行修改,使大腦感受到實際並不存在的各種感覺,同時包含了通訊組件用於訪問網絡,可以讓人在大腦中直接訪問網絡。


    [2] 在圓形基座上顯示3d影像的觀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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