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


    有多久?音晚有時覺得久到恍如隔世,有時又覺得自由自在的塵光分外難得,倏忽而過,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她低垂眸子,緘然不語。


    寒風蕭瑟,獵獵在耳,似低語似泣訴,顯得周遭格外悄寂。


    蕭煜見音晚大冷的天隻穿了一件半舊棉衣,微微蹙眉,將自己的紫貂大氅解下,給她披上。


    音晚的肩膀聳了聳,不知是實在太冷,還是不想與他衝突,沒有反抗。


    剛過未時,天總陰沉沉的,大雪隨風飄揚,翩躚若舞,落在九重城闕碧瓦之上,為錦繡華美的東都平添了幾許皚皚靜謐。


    舉目蒼茫天地,整座城像沉睡了過去,半點聲響都沒有。


    兩人相顧無言許久,蕭煜試探著去握音晚的手,聲音溫柔,更添小心地與她商量:“我帶你去個地方,好好地看一看這洛陽風光。”


    音晚把手往回縮,默默避開蕭煜的碰觸。


    蕭煜的手落了空,眸中隱有失落,卻沒說什麽,自然地收回手,自然地微笑:“我準備了許久,本來想到你生辰那日給你個驚喜的,去看一看吧,不會耽擱你太久,你一定會喜歡的。”


    音晚依舊不說話,睫毛輕覆,沾著薄薄冰淩,有種剔透脆弱的美感。


    蕭煜妥協道:“好,我不碰你,我在前麵走,你跟著我。”


    說罷,他果真順著雪道漫步,不時回過頭來看一看音晚,見她雖不情願,還是跟過來了,不由得微笑。


    蕭煜帶著音晚上了東乾門城樓,青磚壘砌的高聳石台,俯瞰眺望,視線開闊。鎮守街邊的禁軍早已不聲不響地退下,餘留下一條杳杳空街道,綿延幽長,奔向遠方。


    一簇白雪被西風吹得拔地而起,似一團虛攏淡照的霧靄,聚起又紛揚散開,簌簌落地,模糊了來路步步分明的腳印。


    望春又拿了件黑狐大氅快步走上城台,給蕭煜披上,恭恭敬敬朝著音晚行過大禮,才悄默聲退下。


    蕭煜抬手引音晚看街衢兩邊的揚柳樹,但翠葉落盡,枝椏禿禿,但禁軍正依次往上懸掛琉璃燈盞。


    冰晶般瑩潤透亮的琉璃燈,四角垂下碎絮流蘇,薄薄的燈罩上繪著鮮妍桃花,被裏頭燭光映亮,縹緲夭豔,恍如春光明媚的瓊林花海。


    蕭煜道:“現在天還亮著,不怎麽好看,等到天黑才能品出妙處。”


    音晚覺得他在跟自己耍心眼。


    她本來就覺得這百花凋零,草木枯萎的寒冷冬季能有什麽好看的?牡丹盛開的季節才最好看,滿城姹紫嫣紅開遍,簇錦如織,連風都透著靡靡香軟。


    她的生命裏雖然已許久沒有霽光晴天,但看看繁花濃蔭,心裏也覺得高興。


    可蕭煜愣是用燈在寒冽冬季造出一片桃之夭夭的春景,還得等到天黑才能品出妙處,那她豈不是要陪他在這裏待到天黑。


    音晚覺得有些不耐煩,開始惦記起城外的那批貨,雖說已給胡靜容提過醒,但她還是擔心,近來生意繁忙,應酬不歇,也不知她能不能應付得過來。


    蕭煜見她目光遊離,心不在焉的模樣,有些不快。


    他的壞脾氣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也別指望著一朝一夕能改,何況君臨天下久了,日日接受著恭維跪拜,被捧得高高的,更不可能有多平易溫和。


    但他被音晚拋棄了三年,悔恨了三年,終歸還是有些長進的,雖脾氣壞,但知道在音晚麵前拚命壓抑克製,唇角彎起,露出溫潤笑容,問:“晚晚,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音晚對他的脾氣德行再了解不過,知道他這會兒肯定心裏怒火蒸騰,還端著樣子裝謙謙君子,就等著她說幾句不客氣的話,好順勢發作。


    從前不就是這樣嗎。他發了瘋,傷了人,最後錯全是她,是她不會虛意奉承,不會溫馴承歡,不會平撫他的怒氣,不會討他歡心,所以他要怎麽對待她,怎麽在她身上施虐都是她活該,都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他。


    音晚縮在袖中的手緊攥成拳,抬眼看向蕭煜,眼中雪光冷澈:“好,很好。”


    蕭煜被她那尖銳視線刺了一下,很是莫名,飛快回想了一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想弄明白哪裏錯了又惹她生氣。


    統共就那麽幾句話,掰開了揉碎了細細品咂,也著實沒有什麽值得人生氣的地方啊。


    蕭煜不解,端凝著音晚的側頰心想,莫非三年過去,音晚的脾氣變壞了?


    那若是一個壞脾氣的音晚,他該怎麽哄啊?


    輾轉思忖良久,他終於發現了一個現實,那就是不管是好脾氣的音晚,還是壞脾氣的音晚,不管是三年前的音晚,還是三年後的音晚,他都不會哄。


    他給她的,全都是他自以為是給出去的,卻從來沒有問過她想要什麽,也沒有細想過如何能令她展顏開懷。


    蕭煜心裏一陣難受,喟然道:“晚晚,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


    蕭煜眼睛一亮,麵容浮上悅色,卻聽音晚慢條斯理,微含譏諷道:“旁人未必會有陛下的這股執著勁兒,都三年了,還不厭其煩地玩著捕捉籠中鳥的遊戲。三年,一千多天,我其實連你長什麽樣子都快忘了,我為什麽要去生一個連麵容都模糊了的人的氣?”


    蕭煜愕然看她,呆愣許久,默默捂住了胸口。


    她這話太絕情太傷人了,像要把人的心活生生撕裂。蕭煜突然生出了種心如死灰的感覺,傷慟若巨浪席卷蔓延,吞噬著本細風和暖的柔情。他一傷心,瘋勁就躥上來,抻頭瞧了瞧高高矗立的城台,心想幹脆拉著音晚一起跳下去算了,這麽高,定然會摔得血肉模糊,她不是說他麵容模糊了嗎?那他們就一起模糊。


    他早就留下遺詔了,朝臣們定然會遵詔將他們入殮合葬,真正生同衾死同穴,他再也不用擔心她身邊會有別的男人,再也不用因失去她而傷戚,她徹徹底底屬於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多好。


    蕭煜遐想著,過了會兒幹癮,視線流連在音晚細滑白皙的玉頸,說出口的卻是——


    “晚晚,你冷不冷?餓不餓?我帶了梅漿和雪酪酥,你要不要用一點?”


    音晚自然是不理他的,他便自顧自喚望春端上來。


    城台上擱著一張浮滿雕花的黃花梨木桌,另配有兩把戧金朱漆檀木椅子,桌上擺著兩隻薄瓷碗,內有鮮紅漿汁,另配有幾隻小碟,盛放著擺樣精致的各色糕點。


    音晚坐下,目光淡淡掠過這些東西,不禁歪頭,略顯不耐煩地吐出一口氣。


    蕭煜緊張起來:“你不喜歡嗎?”


    音晚:喜歡,可她更喜歡出城接貨,趁著隆冬天寒大賺一筆。


    但這些和蕭煜講也隻是雞同鴨講,他是久不食人間煙火的帝王,怎會懂尋常百姓為生計奔波的艱辛。


    他從來就不是個能體諒別人的人。


    音晚不說話,捧起瓷碗啜了一口梅漿。


    蕭煜緊盯著她,像是怕稍不留神她就化作煙霧飄走,道:“我找了你三年,可是怎麽也找不到,你離開了瑜金城,同你父兄也都沒有聯係,我就算想掘地三尺都沒處去掘。”


    音晚輕笑了笑。


    蕭煜神情略有僵滯,訕訕看她:“你笑什麽?”


    音晚笑靨爛漫:“你找不到就對了,我就是故意躲著讓你找不到我的。”


    蕭煜怔愣,脆弱自臉上一晃而過,他沒有生氣,更沒有把糕點卷到地上,隻是輕“哦”了一聲,低下頭不再說話。


    白皙玉麵上鼻梁高挺,鼻尖微翹,薄唇抿了抿,像隻受傷的小老虎,獨自安靜舔舐傷口。


    音晚更加煩躁。


    這又是在唱哪一出?


    她攏了攏紫貂大氅,那上麵彌散著龍涎香氣,令她格外想解下來扔到一邊。可天實在太冷,大氅裏襯讓她烘出了點暖意,她實在舍不得扔開。


    便就這樣僵持著,誰也不說話。


    天緩緩沉下來,雪還在下,一直等到天幕漆黑,迢迢無星月,蕭煜才起身,衝音晚道:“過來。”


    音晚隨他到城堞前,見長街上琉璃光耀,桃花枝影,大雪飄飛,宛若仙霧彌漫的瑤池仙境。


    雖然滿心柴米油鹽,可乍一看到這麽美妙奇幻的光景,她還是有些動容。


    蕭煜在她身側呼出濛濛白汽:“美嗎?”


    音晚短暫沉默,道:“美,很美,我看完了,你能放我走嗎?”說完這句話,她立馬就覺出自己的天真。原來,美景亦如姝色,會迷昏了人的頭腦,讓人胡言亂語。


    她本不抱希望,誰知蕭煜竟沒有一口回絕:“如果你留戀洛陽的生活,那麽你可以暫時留在這裏,但如果你留戀的是人,還想和他遠走高飛,那是連想都不要想的。”


    音晚有些發懵:“你說什麽?”


    她本以為蕭煜是單純怕她逃跑,才攔著不許她出城,可聽這話裏又似乎還有另一層意思。


    蕭煜眼神倏然淩厲,連帶著俊美無儔的麵容都顯得扭曲,但他很快閉眼,拚命壓抑,再睜開時已不見瘋影,隻有瞳眸漆黑,溫潤雋柔。


    他拿出商量的語氣:“晚晚,且不說你是有夫之婦,單論你們兩人的關係,就算你和耶勒之間沒有血緣,可他到底是你名義上的舅舅。若……你要如何麵對你的外祖母,麵對你的父親?你不是最看重人倫綱常嗎?這樣真的沒有問題嗎?”


    音晚麵露驚訝,隻覺這個人太可怕,怎麽會知道這麽多事。


    蕭煜看著她的反應,一陣又一陣的絕望,他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件事的真偽,可音晚的反應足以證明不是空穴來風。若沒有這回事,依照她的脾氣,恐怕早就跳起來斥罵他混蛋了。


    音晚熟悉蕭煜所有的表情,亦熟悉他的手段,有些懼怕,來不及細想,忙撿出最要緊的來說:“我與他之間絕無私情,不然我也不可能離開瑜金城來洛陽。陛下縱然找不到我,可他是突厥可汗,行蹤恐怕皆在大周密探監視之下,這三年裏他有沒有來過洛陽,有沒有來見過我,你該最清楚啊。”


    蕭煜麵色湛涼,輕啟薄唇:“有。”


    音晚的心咯噔一下。


    “這三年裏,他至少每年都會離開草原三四回,回回都能甩開我的暗探,讓人摸不清他到底去了哪裏。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大周究竟有什麽在吸引著耶勒,讓他像著了魔,不惜一回又一回鋌而走險,深入敵窩。若不是這一回我無意中找到了你,派人看著你,興許還發現不了,原來我們做著同一個夢,為了同一個女人在瘋癲。”


    音晚腦子混亂起來,像有無數絲絮纏黏在一起,迫得她用蠻力撕扯理順。


    柿餅巷那房子是耶勒的護衛替音晚找的,耶勒本來就知道音晚住在哪裏,她以為他一來洛陽就能找到並不稀奇。


    從來沒想過事情可能會有另外一種解釋。


    這三年來,他曾數回偷偷潛入洛陽看她,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看不見的角落裏,他一直在關注她,或者窺視她。


    “我若說我不知情,你能信嗎?”音晚疲乏地問。


    蕭煜目光如炬,一直看入她的眼底,像是要辨出她話中真偽,許久,他道:“隻要你不再見他,跟我回長安,我就信你。”


    音晚譏誚冷笑:“蕭煜,你這叫信嗎?你知道什麽是真正的信任嗎?”


    蕭煜一瞬露出些許茫然。


    “真正的信任是沒有任何條件,卻意堅心篤,不可動搖的。”


    蕭煜正發愣,陸攸過來了。


    沈興被罷官後,陸攸便接替了他的位置任禁軍統領,隨侍蕭煜左右。


    他先朝音晚揖過禮,向蕭煜稟道:“陛下,有個女子說她姓胡,領著幾個小廝來尋人,被禁軍給攔下了。”


    蕭煜不耐道:“已經宵禁,她好大的膽子還敢在外遊蕩,讓她走。”


    音晚快步攔住陸攸,說:“我遲遲不歸,遣送回去報信的小廝又親眼見著我被禁軍圍堵,靜容定然是著急擔心了才會冒著被巡夜官兵抓走的風險來尋我,讓她來見我。”


    蕭煜朝陸攸擺了擺手,陸攸抬頭看他,欲言又止,抱拳躬身退下。


    驟起狂風,吹動城台上的旌旗獵獵作響,被寒雪浸染,愈顯蕭瑟淒清。


    兩人沉默片刻,蕭煜先一步退讓:“好,晚晚,我們不說耶勒。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音晚搖頭:“我不願意。”


    蕭煜凝著她疏涼的眉眼,驀地,抬手將她拉入懷中。他環腰緊緊摟住她,壓製下她的反抗,語帶哀求:“三年,我忍受夠了生別離之苦,我不能再失去你,晚晚,你不要把我丟下。”


    音晚掙脫不得,冷聲說:“我也忍受夠了你的乖張多疑,喜怒無常。”


    “我改,我已經改了許多。”


    “是嗎?我沒有看出來。”


    蕭煜默了片刻,將她從懷中撈出來,軟弱一掃而盡,俊臉上浮溢著詭異笑意,眸中滿是絕望與瘋狂,吻了她的額頭,輕聲道:“晚晚,我可以給你選擇。要不你安心做我的皇後,與我共享天下。要不,就讓我毀了這一切,與你共墮地獄。”


    音晚恨意凜然,心道,要下地獄你自己下,我還有小星星,我才不去。


    這樣想著,城台石階傳來腳步聲,伴著陸攸低沉的嗓音:“您慢點。”


    音晚正詫異向來沉默寡言的陸大人怎得突然客氣周到起來,便聽一陣“吧嗒吧嗒”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她想到什麽,腦中轟然一響。


    蕭煜摟著音晚的腰,越過她肩頭看過去,見一個小團子掙脫女子懷抱,嘴裏含著“娘親”朝他們奔過來。


    雪天路滑,白糯糯的小團子平地跌了一跤,趴在地上仰起頭,露出與蕭煜極為相似的眉眼,正目中盈淚,委屈巴巴地看著他們。


    “娘親,小星星摔倒了,很疼。”


    音晚忙推開蕭煜,回頭迎上去將小星星抱起來,緊張地檢查他的身體,見他無恙,才舒開一口氣。


    蕭煜呆愣愣盯著小星星的臉,隻覺腦中似有怒浪洶湧,似有萬仞崩塌,橫流碎石敲擊拍打著腦殼,混亂與驚喜交相湧上來,竟讓他生出些如夢似幻的感覺。


    他激動得幾乎快要喘不過氣:“晚晚,我的孩子……你不是打掉了嗎?”聲音輕若片羽掠影,像怕從美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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