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將禮物歸還,放下遮麵青紗,指揮著騾車依次前行,而自己則鑽入馬車中,馬蹄輕踏,須臾間便沒入川流人群。


    蕭煜手扶雕欄,遙遙望著她的馬車,目送她遠去。


    秋意漸深,風中淬染冰涼,撩過側頰。蕭煜癡然而立,輕緩笑開。


    竟是在洛陽。


    洛陽乃陪都,蕭煜這些年勵精圖治,整頓朝綱,將洛陽做為控製中原地區的重要據點,一年之中總要來住幾個月,文武朝官隨侍,各地流轉的公文也都送入行宮。


    饒是這樣,兩人竟就錯過了整整三年。枉他往突厥草原派了無數密探,試圖從耶勒身上挖出音晚的下落,卻不想,伊人未行遠,就在自己身邊。


    真是奇怪,音晚怎麽會在洛陽?


    按照蕭煜得來的消息,耶勒應是蘇惠妃的親弟弟,也就是音晚的舅舅。


    耶勒為了阻他找到音晚,布下如此迷魂陣,甚至不惜把穆罕爾王祭出來當靶子,看上去對這個外甥女是極上心的。音晚為什麽沒有好好待在瑜金城或是草原,接受舅舅的庇護照拂,反倒自己跑到了洛陽?


    古怪,真是古怪。


    蕭煜覺得這裏頭定然有他不知道的事,回到行宮,又召了校事府吳勉過來,要他繼續派人查耶勒。


    吳勉道:“臣正有要事稟告陛下,草原上的耳目傳來消息,耶勒在狼山繼任大可汗後便沒有回王庭,將政務交托給心腹後不知去向。”


    蕭煜正擺弄那兩隻小瓷狗,心想這麽可愛的狗怎得就入不了音晚的眼?忽而手一頓,抬眸看向吳勉:“什麽?不知去向?”


    “是,耶勒此人詭譎難測,臣等怕打草驚蛇不敢跟得太近,越過韶關就跟丟了。”


    蕭煜品咂出些什麽:“越過韶關?這麽說耶勒是來了大周?”


    吳勉點頭,流露出困惑:“他並沒有帶多少護衛,是微服出行。”


    “有趣,真是有趣。”蕭煜輕輕一笑,心道他當初果然沒有看錯,這新一任的草原霸主頗為與眾不同,剛升禦便要不顧安危跑來敵營,也不知大周有什麽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不惜以大可汗之尊涉險。


    他這樣想著,似是觸到什麽關竅,笑容微涼,目蘊精光:“朕讓你查耶勒的身世,可有收獲?”


    吳勉回說:“兀哈良部的人口風都緊,查起來甚難。臣輾轉從別處打聽到,好像……那位深受耶勒敬奉的灜山族可敦並不是他的生母。”


    “什麽?”


    蕭煜腦筋轉得飛快,蘇瑤姓蘇,又守著灜山族舊規,自然不是兀哈良前可汗之女,耶勒如果不是蘇瑤母親所生,那這姐弟之間豈不是半點血緣都沒有。


    耶勒同蘇瑤沒有血緣,便是同音晚也沒有。


    蕭煜隨意搭在瓷狗上的手指不禁抵緊,麵色變得難看起來。


    吳勉退下後,望春將一摞奏疏送進來,蕭煜漫不經意地打開一封,見是兵部呈送來的邸報。


    突厥騎兵騷擾穎川郡,劫掠大周百姓過冬口糧,與穎川守軍正麵衝突,雙方各有死傷。


    蕭煜看了看邸報的日期,正是耶勒繼任大可汗前沒幾天。


    他禦筆朱批,勒令守軍死守邊防,若再有突厥騎兵侵擾,務必全力迎擊,格殺勿論。


    這些年大周和突厥之間還算太平。雲圖中風後突厥內部群魔亂舞,爭權奪利不休,自然無暇來犯。而這些年蕭煜將精力多放在吏治稅務,與民休養生息上,也沒有去找突厥晦氣。


    過去三年,雙方都沒有精力大興兵戈,倒維持住短暫的和平。


    但如今,蕭煜穩坐帝位,乾綱獨斷,大周國力日盛,已不懼一戰。而耶勒亦斬盡政敵,排除萬難登上大可汗之位,他本驍勇善戰,自然不甘偏居一隅,遲早會將劍對準中原。


    局勢變幻至今,注定蕭煜與耶勒之間終有一場大戰。


    **


    胡靜容收到音晚來信後火速趕回,因隻有了暈栒錦不夠,還得給盧府侍女們趕製秋衫,如意坊上下忙得腳不沾地,隻等大老板回來坐鎮。


    雖瞧上去兵荒馬亂,胡靜容這一趟卻沒走空,帶回來個清雋文秀的書生,褒衣博帶,白麵氣淨,看上去至多弱冠之齡。


    胡靜容罕見的規矩站在人家身邊,斂袖扶釵,甚為正經道:“這是柳元,今科仕子,不幸落榜,盤纏用盡,覺得無顏見江東父老,輾轉流離在洛陽城外,被我給撿回來了,今日見過也算是認識了。”


    柳元頗為懂禮,依次與繡娘們招呼。


    音晚素來不愛這種熱鬧,獨自在裏間描樣,隔著道竹篾簾子,瞧著外麵熱熱鬧鬧,不禁勾唇淺笑。


    胡靜容請大家吃鬆仁豆腐和葡萄水晶團子,在外麵分過,親自提著八寶瓚食盒和一束鮮妍桃花進來給音晚,笑得花枝搖曳:“也不知是哪個郎君偷偷戀慕你,連著數日一早如意坊門邊便擱著一束桃花,這個季節,也不知是怎麽種出來的,怪稀奇的。”


    音晚十分喜歡簇滿枝椏的夭夭桃花,小心將花束插進瓷瓶裏,道:“咱們布莊裏這麽多美人,既是放在門口的,怎得就說一定是給我的?”


    胡靜容目中流光瀲灩,透出狡黠:“美人雖多,可唯有你愛極了這桃花,不是給你的還能給誰?”


    音晚一怔,想到了耶勒,但立即便打消了這猜測。


    不說他不會有這種細致心思,但說如今天寒根本不是桃花盛開的時節,這裏又不是能供他呼風喚雨的草原,怎麽可能種得出桃花?


    隻要不是他,音晚就能鬆口氣。


    胡靜容和她話了會兒家常,朝外努努嘴,問:“你瞧著如何?”


    她問的自然不是花,而是人,是那個稚弱書生。


    音晚調侃:“你可從來沒有這樣問過我,怎麽了,這一回認真了?”


    胡靜容捏了顆葡萄團子喂給音晚,道:“這一個跟從前那些不一樣,是個規矩的,又是個讀書人。我想著,孩子一天天長大,我也該正經找個主兒。”


    她有一瞬的悵惘,立即蓋過,認真合計:“年紀輕怎麽了?找個小的我占便宜。若是跟我年紀差不多的男人,不是妻妾成群就是孩子一大堆,我可不耐煩給人當後娘、去後院爭寵。我身後偌大家業,養的起年輕郎君。”


    音晚認識胡靜容這麽久,就從未見過她撥弄算盤珠子失手過。她笑了笑,道:“既然你打定主意,那年紀自然不是問題。要緊的是人品,總得好好觀察些時日再說,事情總歸急不得。”


    胡靜容從她這裏得到肯定,容色瞬時亮起來,拉著音晚的手,親柔道:“你那當兵的夫君到底還能不能回來了?孩子都三歲了,他這父親可做得忒省事了,別是外頭有人了。”


    音晚笑靨微僵,聲音低徊:“我也不知道。”


    “要不我幹脆給你也找個主吧,憑你這模樣,什麽郎君咱們尋摸不著,你就是想做王妃娘娘,我看也使得。”


    音晚隻笑不語。


    一直忙到太陽落山時,音晚才從如意坊走出來。


    她戴著羃離,東拐西轉,走到柿餅巷,見巷前站著一個人,身形挺拔,肩背平直,夕陽掛在柳梢頭,熔金般的光芒鍍在他身上,將影子拉得細長。


    音晚頓住腳步,隻覺呼吸有些悶滯,隔著層層疊疊的青紗看向他。


    他轉過身,一眼便認出音晚,快步走過來,想立即攬她入懷,手指顫了顫,卻忍住了。


    “晚晚,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音晚低眸沉默片刻,勾起笑靨:“很好,謝謝舅舅關心。”


    耶勒以為音晚也會問他過得怎麽樣,那樣他就可以自然地告訴她,他已經是突厥大可汗了,草原至尊,萬人之上。


    在狼山接受眾人跪拜的時候,他心心念念的就是音晚,他那時候想,若她能站在他身邊,同他一起享受這尊榮該有多好。是以,剛剛舉行完大典,他就馬不停蹄地趕來洛陽見音晚了。


    可音晚什麽都沒問,隻是安靜低著頭,仿佛對他的生活絲毫不關心。


    耶勒突然覺得一股涼水兜頭澆下,把他一路跋涉,想要見到音晚的迫切悉數澆滅。


    他倍感失落,安靜了一會兒,勉強堆起笑,問:“小星星呢,走,帶我去看他。”作勢便要往巷子裏走。


    音晚站在原地沒動,道:“近來城中有誘拐男童的惡徒出沒,我怕小星星出事,把他送到朋友家裏去了。”


    耶勒慢慢退回來,一時有些尷尬,他打量了這周圍的環境,道:“這地方也太破舊簡陋了些,你怎麽不挑個好一些的住處?”


    音晚低著頭不說話。


    耶勒上前一步,隔紗凝著她的臉,沉聲道:“我收到你托人送來的銀兩了,晚晚,我總覺得我們之間沒有必要如此。”


    音晚心裏五味陳雜,回憶起不愉快的往事,有煩躁,還有一些難以言說的慌亂,她已經習慣了在洛陽的生活,簡樸卻自由,辛苦卻踏實,一見著耶勒總有種平靜生活要被攪亂、所有艱辛努力要付諸流水的感覺。


    那著實讓人惱。


    耶勒見她不說話,也不想勉強,道:“我會在洛陽住十天,就住在離你家不遠的雲祥客棧,你若是實在不想見我,就不必理會了,十天之後我就走。”


    他將要走時,音晚驀地問:“舅舅來洛陽有事嗎?”


    “你外祖母這些年身子不大好了,總念叨你母親,久久難以釋懷,我怕給她留下遺憾,帶著她來這裏,讓她見一見你父親和蘭亭,聽說蘭亭有了孩子,正好帶著一同見一見。”


    音晚眼前一亮:“父親和兄長要來洛陽?”


    “你還不知道吧,大周的雪郡主將要成婚,嫁的是洛陽望族賀家的嫡出公子。雪郡主是被姐夫撫養長大,皇帝特準謝家來洛陽觀禮。”


    這些年隨著謝氏倒台,自是人去茶涼,樹倒猢猻散,昔年鼎盛的世家豪族頃刻間灰飛煙滅,黨羽或死或倒戈,朝野之上再也沒有半點謝氏的影跡。


    瞧上去衰敗如斯,唯有謝潤一脈得以全身而退,保全富貴。


    因這一點,在滿街滿巷“天子好男風”的話本杜撰之餘,還有文人執著於以皇帝和謝皇後為原型編纂各種風花雪月,愛恨情仇的故事。


    道:帝王本無情,因緣偏弄人,封殿數載,死生不見,卻不知是無情,還是有情。


    音晚應付完耶勒,第二日去如意坊的路上,便聽到了說書先生在街頭說她和蕭煜的故事,說得繪聲繪色,若非經他梳理,音晚幾乎都忘了,她和蕭煜之間曾有過那麽多坎坷起伏,悲歡喜樂。


    到了如意坊,胡靜容打趣她難得來晚,可是路上被什麽俏郎君迷了眼。


    她向來沒個正經,音晚也不與她說正經話,笑了笑,便去竹筒裏翻找昨日未描完的繡樣。


    已是歲末,天氣寒涼,窗外飄起了冬天第一場雪,細小的冰粒子順著屋簷噠噠落下,伴有西風呼嘯。


    屋內早生起火爐,銀炭燒得旺盛,暖融融的,軒窗板一落,扣上銅栓,便將風雪擋在外麵,女子身上脂粉香與各色鮮亮綢緞鋪滿屋,獨獨隔絕出一片春光明媚的小天地。


    胡靜容夾著賬本風風火火地來裏屋找音晚,道:“我從崖州訂購了一批狐裘棉衣,明日就能送到洛陽,因天子駕臨洛陽行宮,城防嚴格起來,怕是不會讓他們進城,你帶著人去接一下。明天我要親自去盧家送衣裳。”


    盧府在洛陽也算有頭有臉,往來皆是官宦貴眷,音晚怕裏頭有人識得自己,自然不能出麵應酬。


    便應下,回去收整,預備明日去城門口接貨。


    臨去前胡靜容又給了她一束桃花,笑說:“誰家小郎君啊,可真是夠執著夠癡情的,你幹脆以身相許得了,這天寒地凍的,能種出這麽多桃花,定然非富即貴。”


    音晚低眸看著桃花,想起這些日子不光有花,還總有賣糕餅的老嫗在如意坊外叫賣,且賣的不是栗子糕,桂花糕就是桃脯,總之都是她愛吃的,物美價廉,就跟白送一般。


    那些糕餅用料考究,入口綿軟,桃脯滾過糖霜,酸甜可口,自打她離開未央宮,就再也沒有吃過這樣地道上乘的了。


    她撫著桃花瓣出了會兒神,衝胡靜容笑道:“沒影兒的事,瞧你都快杜撰出一場大戲了。”


    嘴上輕快,心裏卻沉甸甸的,瞧著花瓶裏的桃花,猛地把花束抽出來打開窗扔了出去。


    把胡靜容看傻了,她從未見過音晚這般暴躁粗蠻,竟忘了可惜那一束錯季開得不易的桃花,隻呆愣愣看著她。


    音晚麵色平靜,道:“若是我明天出不了城,你別忘了派別人去接貨,別耽擱了。”


    胡靜容一頭霧水,心道好好的一個大活人,一沒作奸二沒犯科,怎會出不了城?還沒問出口,音晚已經推門走了。


    第二日,音晚照例雇了騾車,打包好銀兩,清點了隨行的五個小廝,朝洛陽東城門而去。


    如今她穿不起鶴氅和狐裘,唯有將棉衣裹緊,迎著冰雪寒風,艱難行路。


    這一路都是暢行無阻的,眼瞧巍峨城門近在咫尺,倏地從夾道兩邊竄出大批禁軍,利落地驅散行人,關閉城門。


    短暫的混亂,頃刻間行人散盡,街衢上空空蕩蕩,隻有幾駕騾車和幾個已經嚇傻了的小廝呆立寒風中。


    音晚看著這出戲,麵容甚是平靜。


    鎧甲光澤閃爍在冰雪後,禁軍立成兩排,中間讓出一條寬敞大道。


    地上覆著薄薄的雪毯,腳印由遠及近,他身著紫貂大氅,如從濯濯筆墨山水間緩步行來,明明眼中冷寒蓄滿怒氣,但還是勉強堆出一抹可以算作溫柔的笑,像是不願意破壞這久別重逢的意境。


    蕭煜凝著音晚,輕聲說:“晚晚,好久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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