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在已經在瑜金城住了三個月。


    晨起梳妝,黛染油檀,澤浸香蘭。


    妝台側麵軒窗半開,窗外有樹藤攀爬,修竹林立,花木掩映著亭檻台榭。


    沿南牆砌築花台,勾連著太湖假山,縱橫溝壑間有溪水潺湲淌過,吹進來的風都帶著細微濕意,頗有水鄉彌漫的意境。


    妝台外置一架黃揭木薄絹屏風,雕琢著雀梅、喜桃紋絡,纖薄透雕,甚是雅致。


    音晚梳妝妥當,拂帳而出,想去給蘇夫人請安。


    夜襲營帳之後,耶勒把蘇夫人也接到瑜金城中與音晚同住,原本蘇夫人不耐煩待在這靡靡庭院裏消耗寸光,她一門心思回草原繼續吃齋念佛。


    穆罕爾王卻是個妙人,早就在別苑裏準備了佛堂禪室,供奉鎏金彌勒佛,香案木魚鼎爐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從長安清泉寺請來的佛經二十卷,據說是鎮寺之寶。


    是不是鎮寺之寶很值得懷疑,但這一套功夫下來,確實將蘇夫人穩住了。耶勒答應她會重建兀哈良部,待帳篷搭好,迎回佛像就來接她,在此之前,央求她先安頓於這裏,同音晚作伴。


    做完這一切,耶勒就率領殘部往王庭投靠雲圖大可汗去了。


    音晚原本以為庭院深深的日子會很無聊難捱,但三月下來,晨起梳妝,一日三膳,向外祖母請安之後坐在窗下看點書,香幾上永遠有滴著朝露鮮妍綻放的紅梅,日子安穩舒適,她再也沒有做過噩夢,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她不用擔心一覺醒來有什麽陰謀詭計在等著她,不用擔心什麽突變降臨又會掀起血雨腥風。


    隻需安寧度日,等著肚子裏的小家夥慢慢長大。


    孩子已經七個月了,音晚撫著肚子,艱難地穿過遊廊去往蘇夫人所住的齋堂,還未進門,便有侍女迎出來,說夫人要閉關一月誦經超度亡魂,這一個月小姐可以不用來了。


    音晚應下,原路返回,廊上有紫藤垂曳,淡薄天光自藤蔓間隙滲下,廊外有風,呼嘯狂做,被垂下的竹篾簾子擋去大半,仍能吹起裙袂飛揚。


    音晚一時有些恍惚低迷,回到院中吩咐青狄,說這一個月她也吃素。


    午時將過,穆罕爾王就來了。


    一襲綠綢春衫,頭綰金冠,打扮得甚是騷氣,身上還沾了點脂粉香,滿麵春風,一看便是溫柔鄉裏浸泡過。


    他帶著郎中來給音晚把過脈,郎中道產期就在這幾日,囑咐千萬要小心將養,不可過分辛勞後,就下去煎藥了。


    穆罕爾王今晨聽了些從長安傳過來的消息,大周皇帝有些新動作,他本想告訴音晚,但想起郎中的話,又看看她鼓起的肚子,咽了回去,隻說關於耶勒的事。


    “一月前,耶勒可汗奉雲圖大可汗之命去連庸平叛,叛變的連庸部落素來驍勇難對付,雲圖使壞,隻準耶勒可汗帶三千人去,甚至連糧草都克扣了大半,明眼人都看出來這是想要借刀殺人。”


    音晚倏然心驚,一個月前——難怪舅舅已足足一個月沒有來看過她,隻有書信和禮物送來,卻不見人,她隻以為軍中俗務繁忙,萬沒想到他又入險灘。


    但驚訝擔憂隻持續了須臾,因為她想到,穆罕爾王和舅舅聯合起來瞞著她,無非是怕她擔心,而如今告訴她,想來這一關是又闖過去了。


    果然,穆罕爾王接著道:“若換做旁人,定然是要損兵折將,大敗而歸的,耶勒可汗乃領兵奇才,不出一月,便大敗連庸,取敵方首領人頭班師,今夜,可汗會率兵到瑜金城歇息。”


    音晚聽得甚是奇怪,問:“為何夜間歸來?”這幾日瑜金城夜風狂作,黃沙漫天,道路漫漶不清,是最不適宜行軍的天氣。


    穆罕爾王吱唔了幾句,在音晚灼灼目光逼視下,歎道:“雖說取勝,但傷亡慘重,可汗信不過雲圖,想率傷兵在瑜金城休養幾日,待傷好些再回王庭複命。之所以夜間前來,是想避人耳目,免去許多麻煩。”


    穆罕爾王暗中與耶勒相交已久,早就習慣了,跟守城兵打過招呼,在別苑留個門房候著,給他們留些藥和食物,再安排個郎中,自己隻管回府邸睡大覺。


    耶勒那些人跟鐵打的似的,哪怕拆零散了重新拚在一起也能活,無需太講究。


    一直到亥時,音晚都沒有等到耶勒,窗外狂風大作,似幽獸尖銳呼嘯,刮倒了一棵新栽種的梨花樹。


    她心中惴惴不安,遣人去把穆罕爾王叫來問。


    穆罕爾王是被從榻上生生拖起來的,打著瞌睡,沒個好臉色:“信上是說今夜到,興許是風沙太大,耽擱了也未可知。耶勒久經沙場,什麽陣仗沒見過,你就別瞎操心了。”


    音晚低頭琢磨了一會兒,道:“我想出去迎迎他們。”


    穆罕爾王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勸了她許久,最後實在拗不過她,隻有叫來車輿,直奔城門。


    夜深風大,吹動輿下鈴鐺叮當亂響,穗子絞纏在一起,在風中狂舞。


    耶勒率傷兵行至瑜金城外五裏時,隻隱約見一座青磚石壘砌的城台,堅壁高聳,石燈幢在風沙中閃爍,昏黃的光暈如煙靄般飄搖,微弱而固執的亮著。


    他直覺燈燭比平日裏更亮一些,剛才黃沙遮天蔽目,多虧了有這麽點光亮指引,才能安然到達。


    葛撒戈騎快馬追上他,道:“可汗,有幾個傷兵挺不住了,咱們的藥都用完了,糧食也早就吃完了。”


    耶勒道:“我們馬上進城,城裏有藥也有糧食。”


    風勢愈加凜冽,吹滅城台上幾盞燈燭,前方陡然變得黑壓壓的。


    身後又有傷兵痛苦哀嚎,葛撒戈想去看,耶勒橫鞭攔住他,道:“別耽誤時間了,快些進城還能快些給他們醫治。”


    前方城門緊閉,耶勒早就給穆罕爾王傳過信,按照慣例,他應當都已經安排好了,隻要亮出符令,守城兵就會給開城門。


    葛撒戈策馬緊隨耶勒,苦澀道:“不知為什麽,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我娘,從前她還活著的時候,每回我同可汗行軍歸來,她都會提燈在家門口等我的。”


    血海裏趟過,停泊在即,分外脆弱。


    耶勒想起這一場血戰,縱然心上布滿厚繭刀劍不入,還是難得體貼地沒有嘲笑葛撒戈,隻安慰道:“那你娶個媳婦,以後讓你媳婦提燈在家門口等你。”


    葛撒戈雖然外表粗糙,卻是個臉皮薄的小郎君,轉瞬紅了臉,低聲道:“還是可汗娶吧,您娶個溫柔細心的可敦,行軍歸來時,就有人接我們了。”


    他聲若蚊吶,裹挾在狂風中,也不知耶勒聽到沒有,倒是沉默著沒有回應。


    說話間抵到城門下了。


    葛撒戈從耶勒手中接過符令,正欲上前喝開城門,那兩扇厚重漆門卻自己開了,轟隆隆大敞,門後燭光零散如星芒,夜風中寒冷砭骨,這點光卻讓人心裏一暖。


    葛撒戈高興道:“肯定是穆罕爾王來迎我們了。”


    耶勒嘴上嗤笑:“他可算長點心了。”心中卻感念頗深,率領殘部進城,眼見穆罕爾王牽著高頭駿馬候在街道中央,一邊掀起鶴氅擋風,一邊朝他迎過來,嘴裏念叨:“我就說嘛,這人皮糙肉厚慣了,走丟了也沒人稀罕,大晚上的,好好在家睡覺不行,非得出來挨一頓凍。”


    耶勒方才注意到,穆罕爾王身邊還站了一個人,嬌小身軀裹在黑狐裘裏,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音晚不理他,在青狄攙扶下艱難地走到耶勒跟前,道:“舅舅。”又朝向他身旁微笑:“葛撒戈。”


    葛撒戈呲出兩排白牙:“小姐安好。”


    音晚想起穆罕爾王說的話,料想傷兵跟在隊伍後麵,忙側身道:“我們快回家吧。”


    耶勒一直默默凝睇著她,倏爾溫柔一笑:“好。”


    回到別苑時,蘇夫人已經睡下了,齋堂裏黑漆漆的,值夜侍女正在簷下打盹。


    耶勒怕驚擾到蘇夫人,命人把傷兵送去偏院由郎中醫治。


    穆罕爾王瞧著人家軟枕高席睡得踏實,自己卻吹了半宿涼風,愈加不忿,揪著音晚念叨:“你們女人家一天到晚就愛小題大做,可汗是什麽人啊,草原大英雄,不敗戰神,他會迷路找不著家嗎?簡直笑話。”


    把音晚煩得不行:“我說自己去,沒讓你去,是你非要跟著。”


    穆罕爾王當即跳腳:“你都懷孕七個月了,我敢讓你自己出門嗎?萬一有個好歹,可汗不得把我大卸八塊了。”


    耶勒沐浴後換過新衣,坐在榻邊捧著碗喝粥,不時抬頭看他們一眼,眼中閃動笑意。


    音晚正領著青狄和花穗按照郎中要求剪紗布,搓布繩,分神抬頭衝穆罕爾王道:“你說你明明挺好的一個人,非要在嘴上囉嗦,生怕別人念你好似的。”


    穆罕爾王捧起熱茶灌了半壺,潤過嗓子,說:“我就是跟你講講道理,可汗常年征戰在外,刀山火海裏熬過來的,跟你們長安那些嬌滴滴的小男人不一樣……”


    簷下風鈴脆響,耶勒端著碗出來,唇邊噙柔暖笑意:“粥很好喝,我還想再來一碗。”


    花穗接過碗去廚房盛粥,穆罕爾王卻像活見了鬼似的瞪圓眼睛看耶勒,耶勒恍若未覺,抬手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我聽說你吩咐人往城台石燈裏添了燭油,多謝啊。”


    穆罕爾王呆愣愣看他,好半天才嫌棄地撣撣衣領,連珠炮似的道:“別謝我,是你那小外甥女的主意,說風沙太大,怕你們夜間行軍找不著回家的路,真是有趣,你又不是大周那些頹靡軟弱的世家公子哥,會找不著路?侮辱誰呢。”


    耶勒微怔,朝他張了張口,感覺難以啟齒,又悄默聲地閉上。


    音晚數月來旁觀,覺得舅舅跟身邊人的相處甚是奇怪,好像大家都把他當成了鐵人,刀劍不入,百毒不侵。


    可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刀劍不入啊。


    從前兄長在武衛營當差時,隻要外出執行任務,不管回來得多晚,外麵多冷,音晚和父親都會在門口等他的。


    音晚隔窗看向齋堂方向,花木扶疏,一片冷寂。平心而論,外祖母雖然和舅舅不是親生母子,但舅舅對外祖母一直恭敬孝順,這放在崇仰仁孝的大周都堪稱孝子典範,可外祖母對舅舅卻不夠關心。


    不單單是不關心,甚至到了冷清冷心的地步。


    她輕搖了搖頭,也許這就是他們母子兩的相處方式,她不能隨意褒貶長輩的。


    思慮間,花穗哆嗦著回來了,端著一碗熱粥。


    耶勒接過一口氣仰頭喝了小半碗,把穆罕爾王看得納罕,調笑道:“什麽粥啊,這麽好喝?”


    青狄笑說:“這是姑娘親手煮的蓮子粥,用荷葉雞湯為底,加蓮子、碎棗片、枸杞、白術、蜜炙麩皮文火慢煮,煮得糯糯的,再放在火上煨著,等可汗回來喝。”


    音晚自幼沒了母親,父親又沒再續弦,從很小時就學著料理家事,兄長或父親外出公務跋涉歸來時,必會給他煮一碗熱氣騰騰的粥,因為征戰在外飲食定然不規律,喝粥既能養胃又能暖身。


    耶勒隻覺得今晚的粥比那時在草原喝的更美味,卻未想如此繁瑣,不禁皺眉:“你懷著孕呢,幹什麽做這麽麻煩的東西,我吃什麽不是吃。”


    音晚把紗布捋好,讓青狄送去偏院,抬頭道:“不麻煩,我整日裏不是吃就是睡,我都覺得自己沒用極了,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是極好的。”


    她坐在窗前,邊說話邊絞紗布,因為肚子太大,動作看上去有些笨拙,顯得格外嬌憨惹人憐惜。


    許是懷孕的緣故,從前的美豔容顏出落愈發得溫婉動人,蛾眉彎彎,膚色柔膩瑩潤,唇若桃澤嬌嫩,好像一塊精心雕琢的美玉,斂去驚攝人心的光華,打磨得愈加熨帖柔和。


    耶勒的心砰的跳了一下,脫口而出:“晚晚,你怎麽對我這麽好?”


    這話問出來,穆罕爾王不禁斂去笑意看他。


    音晚卻毫無察覺,隨口道:“因為你是舅舅啊。”她一頓,凝著耶勒手中的碗,生出悵惘:“我爹也愛喝我煮的粥,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


    耶勒提唇微笑,眸中卻是黯淡的,有些失落。


    穆罕爾王全看在眼裏,神情驀地嚴肅起來,默了默,饒有深意道:“音晚的父親是周人,所以喜歡喝粥。可汗是突厥人,吃慣了炙肉,飲慣了酒,這東西就是貪個新鮮罷了。”


    青狄回來了,道偏院傷患太多,郎中說紗布不夠用,還得再備些。


    音晚便顧不得與他們說話,繼續低頭忙碌。


    穆罕爾王走到耶勒跟前,低聲道:“有些新鮮能貪,有些新鮮不能貪,小心別把自己推到懸崖峭壁。”


    耶勒掠了他一眼,神色幽邃,不置一言,隻擱下瓷碗,默默往外走。


    穆罕爾王緊跟上他,一直走到音晚再也聽不見他們說話,才道:“長安傳來消息,皇帝借口謝氏謀反,其罪當誅,念結發之情暫不處置皇後,隻是下令封禁昭陽殿,任何人不得出入,任何消息不得傳出。”


    耶勒冷笑:“自古帝王皆無情,這一位尤其無情。”


    穆罕爾王拂去垂葉,道:“你不會看不出來吧,這不是無情,恰恰是有情。”


    “當初中宮有孕曾大赦天下,人盡皆知,若到臨產月份還尋不回音晚,如何就孩子的事與朝臣交代?倒是可以對外宣稱孩子流產,但萬一尋回音晚,那生出來的孩子名分就別扭了。他不說廢後,更不說孩子流產,偏偏是封殿,還不準裏麵消息外傳,就是為他和音晚之間留有餘地。”


    耶勒默然許久,轉身看向穆罕爾王:“我希望你不要多嘴,不要告訴音晚這些。”


    穆罕爾王道:“她遲早會知道。”


    “她不會知道。”耶勒麵上溫柔浮動,溫柔到極致便有些冷酷:“她住在你的別苑,她能見到什麽人,見的人會說什麽話,都是你可以控製的。她懷有身孕,你有正當理由阻止她出門。”


    穆罕爾王悶了許久,才問:“你要關她一輩子嗎?”


    耶勒道:“我有辦法讓她對蕭煜徹底死心。”


    穆罕爾王凝著他的側麵,道:“我覺得,這個事到現在已經變味了。”


    平地驟起一陣狂風,漫卷塵礫吹來,耶勒靜立在風中,如山巒強壯矗立,巋然不動。


    “當初,是皇帝太無情,你心疼外甥女,應謝潤之請才去把晚晚從未央宮裏偷出來,此事雖不切理,但是合情。你現在又是在幹什麽?”


    他頓了頓,又道:“你可別忘了,我們有一件事已經騙過音晚了,甚至連謝潤也騙了。皇帝現在根本不想送質子,你一清二楚,卻一直在蒙蔽誤導音晚,這個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至少皇帝在發現音晚不見後,會告訴謝潤真相。”


    耶勒垂在兩側的手緊攥成拳,習慣性伸出舌頭舔舐下唇,粥的味道還殘留在唇舌之間,有著誘人沉淪的綿綿香氣。


    他眸中幽光爍爍,看向虛空,似虛空中有他垂涎已久的獵物,癡迷且堅冷:“那就連謝潤也別讓她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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